桃树人家有事 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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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人家有事
人生似舞台,那么,我们的这个舞台上,有两棵桃树,因为是台湾桃树,二月就开花了。两堆霞云底下住着的人家,姓孟,孟先生、孟太太、孟太太、孟念湘、孟念祖。孟太太二十初几,开家庭美容院,在檐前挂着方方一块青天红地的小招牌,一行电话号码漆白色。记到社区一带各户人家的号码簿子上,孟太太的称谓成了“洗头孟”。由此我们可知,当然还会有猪肉赵、水电钱、杂货孙、瓦斯李之类,百业杂陈。
孟先生今年六十六了,念湘读小学四年级,念祖三年级,姐弟俩每天坐公车三站上下学。孟先生在光复会,写得好字,好四六骈文,长官的应酬信件,或婚丧志庆悼哀什么的,皆由他出手。去年连升八级做到简任一级,还了当年五十几上校退役的遗憾。这栋二层楼房子,经过翻修加盖,第三层留给他做书房,赶在秋末完工,连着他的升迁之喜请客,来了多少湖南老乡同事,站在门前观赏他的新家,沥青大理石门楣,嵌着两个泥金大字“攸庐”,四个小字“之自署”。人生走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有的,而且太有。孟先生的全部牙齿都要重做了,前年孟太太准备了六万块钱给他去做牙齿,现在他不但分文皆无,闻知修牙费又涨了三千块,令他苦恼万分。
孟太太她呢?譬如她现在满手泡沫的挂掉电话,回到客人头上继续抓捏,很懊悔刚才电话里到底又没讲。孟太太一根直肠通到底,拦不住闷,对着镜中的客人叹气道:“我先生的同事,打电话来正好给我接到,本来我想直接跟他说,唉,不好意思,还是没说,笨!”
客人倒不明白,孟太太道:“我要我先生问他同事,看他们那个单位有没有事我可以做。我早知道,要我先生那种人去问哦,问到下世纪也没影,干脆我自己来问,快多了。”
稍微吃惊的客人道:“不做头发了啊?”
孟太太道:“我先生,顶多再几年就要退休,孩子都还在念书,到时候什么眷粮、减免学杂费都没啦,惨不惨。我要找个公家机关做事,就不怕。礼拜天放假日还是可以做头发的。”
客人搭搭话,问她生意做不,孟太太道:“房子自己的嘛,这些椅子、桌子、镜子,连那架护发机,是我先生部下送的,我只管煤气钱,材料钱,每月扣扣掉,赚个一万块有啦。”
客人道:“是啊,天冷,来洗头的也多。”
“差不多。”孟太太道:“冬天洗头多,煤气费得多。夏天剪的多,连剪,连烫,才有赚。冬天一个月有时要叫到三桶瓦斯咧。”
新近,路上刚建好一栋公寓,底楼添开了一家理发店,客人问她有没有受到影响,孟太太乐了,道:“它现在关啦,你不知道!头一个礼拜里有影响,新来的,人家都想去看看怎样,人嘛,都是这样。我心想,好吧,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以后看你做不做得下去,哈,半年,一个月就关了。我就说,那个店,只会洗头,自己又不会剪、不会吹,请人家师傅来,你不想想,我们这个地方,钱少了请不到人家,钱多了倒赔他还不够,碰到好师傅人家自己去做喽还帮你做,神经病!”
客人道:“说的是。它隔壁那家服装店,嗳,怎么开在那里?”
孟太太笑死了,道:“名字又难听,罔葱服饰!我去跟它老板娘讲过呀!要不然你就卖贵的,象舶来品那些东西,自己去挑样子,不要多,一样一种,要好看,别的地方不一定买了——没办法啦它那个程度,罔葱,挑也挑不出什么好货。要不然你就卖最便宜的,一百块钱四件那种,可是你要批得多才赚,又会压仓,卖不掉。老板娘牛吹大咧,说她先生在万华卖水果,一个月赚几百万,几百万她还在这里开罔葱。店啊,关一定关的,就是看什么时候关。
“难怪,前面那个水果摊也是她家的?”客人恍然大悟。
孟太太撇撇嘴,道:“嘿,才奇怪,她家的桔子,又没比别人大,偏偏比别人贵,干吆,又不是义卖,谁买!来,冲水。”
客人躺到横椅上来,瓦斯轰地开了。孟太太手脚麻利,给人洗头一点不职业化,保持了家庭主妇的习惯,一个头颅是一棵大白菜,生怕残余农药不干净似的,撮洗得可真是不含糊的,客人打心底舒服,喜欢来她这里洗头。孟太太生意兴旺,身为邻长之妻,享用了几年中央日报免费赠送,兼做社区情报交流站,好不风光热闹。老实说,我们看不出她实在有何不足。
有的。我们不该忘记孟先生那笔做牙齿的六万块钱,它为什么会失踪呢?我们猜想,也许是跟那两棵桃树有一点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让我们看一看桃树尚未开花之前,不,尚未变成一棵树之前,甚至尚未萌芽冲出土壤之前,应该是孟先生挂了十年上校官阶之后决定退役的那一年。那一年,孟太太从南部一家事专科学校毕业,一边做事,一边待字闺中。她的名字叫做黄淑簪。
淑簪的家里务农,在他们那一代,黄先生只生了淑簪的哥哥和淑簪一儿一女,确是少有的事。淑簪生来大声笑,大声讲话,滚厚结实的身体,五官秀翘,紧绷着一弧园致致的高额头,因为好友阿碧在台北瑞祥建设当会计,邀她来玩,楼下是工地办公室,楼上租给两名光棍。她跟阿碧白天守着办公室,没人来就唱歌聊天,下班后两人去逛街看电影,如此玩了四天才回南部家。孟先生有时在办公室翻看报纸,看完便上楼去,衣着光洁,飘瘦一个人凹( )两只深目。阿碧秘密告诉她,某某庙前柱子上刻的两行诗句并非某某人题的,实在孟先生所撰,另人于是替孟先生抱不平。
淑簪回家不久,接到孟先生来信,吓她一跳,用功读了几遍,云淡风轻总也读不透它,然光是俊挺的墨蓝钢笔字,一辈子从来也没人这样写信给她,捧在手中,她只觉不胜其重。很愿意回信给孟先生的,一封信几天撕撕改改还没写成时,又接获孟先生的第二封信,比较读懂了,说阿碧跟他谈到她,他才知道她曾经代表学校参加南部七县市独唱比赛得到冠军,非常赞美了她。
这次她很快写了回信,叙述家专三年,有两年半在唱歌,又担任合唱团女高音,乐队吹小喇叭,家专毕业时,包括校长训导主任在内的所有老师都劝她去台北读音乐系,但父亲不准,说女孩子念音乐没用,遂放弃了这条路。淑簪原也不认为有任何不对,她是女儿糊涂,可是黑字写到白纸上,仿佛她的人一点一点被写了出来,连连她初初的的青春与哀愁,也都一起被发现了,她忽然悲伤自己没有去念音乐系。但那悲伤又涨满了快乐,她竟不觉在期待孟先生的来信。比她回信更快的回信来了,整厚一叠,展开长长一横卷,她为眼前这张雪白无暇的宣纸,美丽的毛笔字,和焦甘的墨香,真想嚎啕大哭一场。
如此孟先生写了一年的信,淑簪便要嫁给他。
黄先生难过极了,一个同齿之人平白竟要变成了自己的女婿,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此时我们尚不知,孟先生对淑簪其实还隐瞒了五岁,换言之,他非但不与黄先生同岁,且比黄先生多五岁。
孟先生来过淑簪家两次,两次黄先生都摆明了不欢迎之色。孟先生平生不做二事,一不看人眼色,二不求人,此番仗着反正言语不通,变常逆道拼上老脸不顾了。头一回来,喝了茶就走,都听淑簪在讲话。第二回邀她出门拜访朋友,孟先生道:“我有个老同事在台南,淑簪小姐也认识的。”
“我认识?” 淑簪笑起来。
孟先生点头道:“我跟他说起你,他也知道你。”
淑簪惊恐道:“谁啊?”
孟先生微笑道:“我跟他只说了你的名字,他说就是她呀很会唱歌的那位学生不是。淑簪小姐你看你多有名气。”
她急问是谁,孟先生道:“你们学校的老师,教你们三民主义。”
淑簪泄气道:“他啊,曾炳义。他上课眼睛都不看我们,头抬得喔,这么高,对天花板讲话!”
孟先生蛮尴尬,仍道:“他很高兴我们也认识,说毕业以后就没有见过你,要你去他家玩呢。”
在三民主义老师家里,孟先生照样寡言,淑簪和老师话当年,老师不断向孟先生夸赞她,更向她夸赞孟先生。那个下午孟先生只是荡漾着笑容,坐在小几的一盆水仙旁,嫩黄 水仙扎着大红绳头,幽幽吐香。一辈子,这样的一刻,能有几回?淑簪很快乐老师当她是个大人,谈着大人的话题,而今天这样的场合,是孟先生给她的。她转头笑嘻嘻的看着他,岂不是,正是他。
孟先生送她回家的途中,她问孟先生:“你在大陆有没有结过婚?”
“没有。”孟先生说。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淑簪道:“曾老师就有啊,所以他到现在都不结婚。我想你们差不多大,不知道你是不司也有结婚。”
孟先生道:“你很活泼。炳义也说,你家里不象事农。”
淑簪道:“我初中锋头就健喔,演讲比赛、朗读比赛都是派我去参加。我每天早山把制服烫得笔挺,皮鞋擦得亮亮的,爱这样。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外省人咧。那时候就象现在这样胖胖的,很多男生追我,骑脚踏车跟我跟到家,幼稚死了,一个都不理。”
见孟先生不言语,她又另开话头,道:“我读家专的时候,整天唱歌比赛,书都没有念,剩半年要必要考了,连珠算三级的程度也没有,不拼不行啦,才把一、二、三年的功课拿出来一起读,每天晚上到救国团补习珠算,补到九点办完,然后自己一个人骑脚踏车回家,骑四十五分钟,路黑漆漆的好可怕。后来考试,就三级二级一起给我考过了。”
又道:“刚才你说我家不象做农,以前也有人跟你一样说过。初中我通学吆,有一天在月台等车,好象站长样子的人过来问我,父亲做什么的,我说做农,他不相信,以为我爸爸当什么长。我回家跟爸爸讲,爸爸教我再碰到那人就说他是海军陆战队队长。”说着,淑簪径自笑不可仰,孟先生却迷惘不知笑点何在。她补充道:“那时候我们家养好多鸭子,用六、七个工人,爸爸当工头,所以他自己叫两栖部队。”
两人笑了一阵,淑簪又道:“我爸爸跟我很好,有话比较跟我讲,反而不跟我妈讲,以前他去哪里都带我去,有一次载我去看猪公比赛,我坐在脚踏车后面,半路掉下来他还不晓得,一直骑到镇上才发现咦怎么没有人,吓得半死,原路骑回来,到家看见我在吃稞(米果)仔。当时我掉下来也没有哭也不怕,自己就走回家了。”
孟先生笑是笑,仍无话,淑簪叹一口气,笑道:“我的事情都讲光啦,你的不讲?”
半天,孟先生才道:“淑簪小姐连我的心意还不明白么?”
淑簪仰头望他,傻傻笑起来,家也到了。
她怎么会不明白,编号到七十六的信件,两赵迢迢千里来看她,这些不是话,那还有什么是。当然我们也很明白,即使最露骨的表示,孟先生写在信上的亦不过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墨饮。”
淑簪没有跟孟先生讲父亲反对他们交往。她选的,她欢喜,她执意要,在她的想法中,再没有比这个更简单应当的逻辑了。父亲跟她翻了脸,她去求母亲,母亲折她不了,只好帮她向父亲说情,说得松动时,她便写信告诉孟先生,请他替她作主。
孟先生由三民主义老师陪同来家里提琴,择日订婚。黄先生固然国语不灵光,此时根本是拒绝发言,德春叔在他们中间翻译圆场。黄先生开出的聘金吓死人,估计孟先生一名外省郎,退役军人,没基没业的,非打退堂鼓不成。黄先生只是未尝估计到,孟先生有一个颇为庞大的攸县同乡会,以及平时孟先生乐善好施结交来的同事缘、长官缘,所以订婚之后,便开始准备结婚事宜了。
黄先生后悔不迭,扬言不发帖子,不请客,压根儿不承认这桩婚姻。他是真的透顶伤心,当面也发了伤女儿心的话,译成国语是这样:“我没有脸请客啦,请请来看新郎是个老头子,人家会笑,笑你这个鸭仔寮的阿善伯,女儿嫁不出去啦,嫁了一个老头子!”
淑簪遂决定在台北公证结婚。临到前一晚,黄先生甚至仍不肯随太太上台北。德春叔奉黄太太召,适时出现来劝驾,真告黄先生,女儿只有这一个,终身大事,为人父者不参加,现下是斗气,以后就成憾欠,随着年岁老大而与日加深的憾欠,何苦。讲到伤心处,黄先生干干掉泪,做人一场真是白费。
婚宴设在英雄馆,孟先生那边请了三十桌,南蛮()舌之音沸腾。黄先生这边伶伶仃仃,凑上他们台南来的人,一位三民主义老师,一位市政府主任秘书,连此二位,究竟也是孟先生的人情,黄先生心中的苦呵,火深水热自然不必说了。淑簪简直不敢看父亲,眼波偶尔捎到,心里也难受。
输家黄先生,但我们的赢家孟先生,可也险赢,赢得个光不溜丢。孟先生三十几年来不曾作打算,每月薪饷领到,分文不存,搁在口袋里,吃喝玩乐他已习惯抢付帐,借钱给人也不记得还没还,如此活到五十岁,改了常,想要买栋房子。孟先生等不及差四年才到退役年限,先退役了,领得退休俸买房子。盖到第六期工程时,认识了淑簪,光聘金尚不足,他脸又薄,嘴又硬,跟朋友开不了口,几几要败下阵来,幸好乡亲朋友同事一旦听闻昶之有了女朋友,意欲结婚,皆自动还债的还债,送钱的送钱,因此才把婚事办成了。
结婚两日,新屋子人来人去没断过,全是孟先生的朋友,待她又热络又客气,总说孟先生的湖南骡脾气在他们当中最出名,请她多包涵。有一次她招呼一位袁先生喝茶,孟先生不在场,袁先生聊天告诉她,孟先生的人,是部下畏服他,长官器重他,可同辈呢,知道他脾气大,但凡让避些,也就相安无事。
纷纷云云,带着浓厚饿乡音讲出来,淑簪大致听懂一个意思,高兴这屋子是她的,地方是她的,她跟孟先生一起在他们的屋子里款待客人。众人看见的新娘子,嘻笑明朗,红球球的脸颊,光致致的高额,也不知该是老孟的福惠,还是老孟的祸水。
因为淑簪听见来帮闲的朋友中有一位叫老谭的,老在人前说:“永之他太太啊,顶能干,管三个家。”也听熟了,晚上人客都散后,两人灯下对坐,淑簪想起来便问孟先生:“谁是永之他太太?”
孟先生唬道:“你听谁说?”
“老谭。” 淑簪学着那乡音道:“永之他太太啊,永之他太太啊,顶能干,管三个家。”自笑不已,复问:“谁是永之?”
孟先生不语,一双洼目奸坏奸坏的盯着淑簪死看,半天,笑道:“这个宝,老谭这个宝!”食指到杯中沾了茶水,在他们中间的桌儿面山,写了一字“昶”,考她:“怎么念?”
她大胆念:“永。”
“错,”孟先生道:“读厂。”
“厂。”她跟着读。
孟先生教她:“昶,永日,白天时间很长的意思,叫昶,和畅快的畅通用。”又钉住她脸笑,道:“昶之是我的字,老谭他们作怪,叫我永之。”
淑簪想,那么永之他太太是她喽,呆呆在想着。
孟先生摇头笑道:“老谭,个死宝,他扯那些干什么。”执起她手,委婉道:“我本来是想结婚以后再慢慢告诉你,老谭倒先说了,我就告诉你吧,老谭他是我大陆那个太太,她的表哥。”
淑簪愕然,傻了半晌挣不出一句话,孟先生有些失措,道:“那不算数的呦。人在那边,有等于没有。这么多年了,等于没有嘛,你别在意。”
淑簪道:“那为什么说没有结婚?”
孟先生我、我、我的,我不出二字。淑簪道:“有结婚又没有关系,那是过去的事情,我只是问你一下,你骗我,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孟先生见淑簪并无生气的样子,放了大半心,道:“我怕那时候如果讲实话,你不肯嫁我了。”
淑簪不悦道:“反正先娶来再说,就跑不掉了!”
孟先生道:“话倒不是这么说,我没存心要瞒你,是真的。”
淑簪闷闷的不讲话。孟先生自觉丢了时机,扑得一脸灰,越抹越不是,雾雾的很不适意,跌足叹口气,脸也挂了下来,竟变成生气似的。淑簪一骇,心想摆哪门子脸色给她,自己父母亲还没这样对过她,鼻头一红,泪水就涨上来。孟先生心急,恼自己不成事,哄慰的话出来却变成咆哮:“你哭什么呢,唉,你这是哭什么呢。”
平生未见,淑簪又惊又气,不懂好好一个人怎么变脸就变脸,越发痛苦流涕起来。孟先生万分狼狈,锁着凹目长眉扎坐在那里,等她哭差不多,道:“不要哭了,睡觉吧。”
淑簪难过极了,不言不语,跟平时的她完全走了样。孟先生从来无人拂逆他,心想独居了半辈子,老来倒头去伺候人家颜色,也是自己讨的,不能怪谁,宛觉怅然,怔怔坐了半夜,自去睡了。淑簪过到下半夜,也只好睡去。
这以后,更为诸般日常琐碎,常起争执,而且淑簪发现孟先生除了皇帝脾气,还有一件毛病,爱打牌。对门住的熊太太,说又是孟先生大陆那个太太的表姐,三天两头搭牌局,站在门口,隔条马路朝他们家喊:“永之,位子替你留啦,茶饱了。”碰到星期天,从早上打到夜里一、两点,硬是活生生把淑簪撇在家里一整天。淑簪讲他,他寒着脸不应,催急时,干脆推开纱门跑了。
她的确不知孟先生的性情和习惯,事先如若相处机会多,准也不会嫁给他。人生的滋味还没有尝到呢,糊里糊涂她便有了两人的孩子。恨上心来,她也起过跑掉的念头。有时站屋后阳台晾衣服,望着山坡地大片野芒花,在灰金的阳光下吹摇,一波波翻着银,跑掉的念头便会膨胀得象一个庞硕无比的汽球。
她只需脚尖轻轻一抬,就可以送出栏干,远走高飞。
几次,几次留住她的唯一理由,是她的父母亲。当初人是她选的,自个要的,父亲都吃下了,如今她自个又来翻悔,黄淑簪,就算她做得出,她置父母于何地?她输不起这口气,要想法子扳回,非把孟先生扭回来不可。
她看见一座挖土机,吱吱的发出噪音,伸着怪手在坡地上掏土,笨拙缓慢的掏一点土,掏一点土,装进它旁边的卡车里,觉得自己的决心下得真苦,真磨难,就跟挖土机一样,要把生活中的现实象泥沙,向石块,一点一点吞进去。老谭向她道:“不错。永之说,淑簪不错,跟她大声的时候,她倒不顶我,不会跟我吵。”她听着,苦苦的居然也笑得出来。生下女儿坐月子期间,母亲来台北照顾她,一次又为什么小事,孟先生跟她大声,吼得脸红脖子粗。过后母亲问她,孟先生平时都这样吗,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大叫大嚷,很疼她,教她不要太让,让惯了,越欺上头来,受苦的是自己。母亲住不称心,早早回南部家了。
淑簪气得胃痛,恨丈夫当母亲跟前不给她面子,送走母亲,回来就找孟先生理论,孟先生哪见过女人对他顶抗,如熟虾暴跳,扬言要告给她父亲,抓回去好生管教。淑簪心里好笑死,想他猪油蒙了眼,不晓形式在哪咧,冷笑道:“你算了罢。我爸我妈从头到尾就不要我嫁你。我们不是没人要,嫁不出去,是我挑的,不是你挑我,今天我才晓得我笨,看错了人,我笨!”把当初结婚内幕一股脑抖露出来,抖得孟先生倒插双眉,披发撒毛的,瞪着两只乌精大眼,哑口无言。
隔些时辰,她想想又来气,把从前孟先生写给她的信,全找出来,在后门口生了一盆火,烧信。烧一叠骂一句:“写的废话,谎话,都是狗屁!”
孟先生起先在门里看她烧,面容霜青,颤索索抽搐。后来推门走出,立在盆火边又站了一会儿,弯腰拣起一封信,叹道:“写些什么东西的我都忘啦。”拆开看,看看却失笑,放回去,任淑簪都烧得寸字不留。
日后袁先生也曾告诉淑簪:“有次我看老孟跟你讲话的样子,后来他送我坐车,路上我就对他说,你怎么跟老婆讲话象下命令呐,老婆又不是兵,床头人平坐平起,跟你是平的。我这样讲他,他没吭气,不然一定要回我两句,可见他心里也承认了,同意我劝。”
淑簪笑道:“他说咧,他爸爸都没管过他,现在弄来一只母老虎管他。”
渐渐她也发现孟先生有一个弱点,可拿来制他,他就是怕她跑掉。跑掉的话,大家不会骂她,只会骂孟先生脾气臭,留不住老婆,该的。如今大家称赞孟先生福气,娶了个老婆会持家,结婚两年管他生下一子一女,他便是死撑也要保住这个面子,就怕她跑掉。
孟家客人多,淑簪再怎么不快孟先生都是人后的事,人前她总招待周全。又向老谭学来一样家乡辣味名菜,市面馆子吃不到,叫血糊鸭。她的血糊鸭比任何一家同乡做的都好吃,因为关于鸭,她娘家最多时养到万余只,父亲每年两季稻收不在家,领着长工们从屏东赶鸭子,一路捡吃稻割后田里的谷子,吃到台中,小鸭成大鸭,全部卖掉,做得一笔生意回家。故此单选鸭肉,血糊鸭就分辨得出,番薯饲的鸭,肉质粗糙紫红色,谷糠饲的鸭,细嫩血红色,才是上品。番鸭太大的,剁时先把硬骨头踢出三分之二,做鸭骨汤,一鸭二吃。众人吃得()啧啧,夸扬她,孟先生道:“你们说她好,不知她凶得来咧,好坏脾气。”
她立在一旁咪咪笑着,道:“我坏脾气,信不信?有坏得过他,你们信不信?”
“不信,不信。”众人同声合唱道。
孟先生居家无事,客厅转转便说她:“家里书这么多,你一本都不读。”
淑簪好气又好笑,骂他:“我哪有时间读,每天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薪水就那些,每天想办法变钱出来,我心都揪在这里,读屁。”
她不能不为往后的日子打算。结婚初时,孟先生把她当小孩,说她啥事不会,样样过问,皆要经他看过才做准。往后一旦不管,可又撇得干净,成日闲在家里。退休后,又没有退休金,一家生计天哪,老的小的都得她担下。淑簪想东想西,给她碰到吉林路一家面店老万,意图把店出让,她盘算一下,向父亲借了钱,二十万将店顶下,卖面。
孟先生听家她说,眼都直了,定不准她。孟先生搬出背景,他祖父在清廷当官,父亲于大学执教,生他跟妹妹竹贞二人。他投笔从戎,黄埔十八期骑兵科,干到上校,年轻时,多少单位抢要他,津贴就比别人多一倍,论资历,如果不退下来,个把少将应该不是问题,林林总总,总之是不准她卖面。
待她这边的房子租客也找着了,那边的店面诸事也安排当了,羽翼已成,孟先生连意见的余地也无,只好逊位,举家搬到吉林路去。走前几天,他们发现山坡侧有两棵齐腰高的木本植物,孟先生辩是桃树,淑簪主张把它移进家来,万一它日开花结果,也是自己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夫妇两遂将桃树扛回家来,种在后院当中,嘱咐房客那是桃树,结桃子的,供吃,不妨善待它。
那么我们不免担心,淑簪做得来面馆生意吗?她仗着专家的烹饪,又修过团体膳食,老万且传授了她许多做面秘诀,所以并不怕。
偏偏孟先生,食客越多越需要帮手时,他越往屋后躲,逼不过时才厚着脸皮出来算帐,三回倒有两回算错,要他切卤味,牛肚十块钱几根的,他切一碟,后来只好免了他的差。生意做旺起来,雇了两个人,加上她母亲北来家中帮忙,仍然不敷用,为此黄太太又要看不顺眼女婿,怪他只享清福不帮忙,淑簪哼道:“算了算了,秀才,越帮越忙,少来少麻烦。”
黄先生有事上台北,第一次登门来访女婿家,人到了,孟先生只管闷头在扫街,扫街扫到别家门前去了,就有这样别扭。黄先生坐到屋里讲话,孟先生始扫到门口,不停在扫,黄太太气得跟淑簪骂:“做他的岳丈真真白做。你看他,是不是哑巴,哑巴还会啊啊哩,他连阿爸都不叫一声。”
据我们所知,孟先生至今亦没有喊过黄先生阿爸,二人相见,永远是忙不迭敬过香烟之后,对坐抽烟。人讲王阳明格竹子,翁婿相互格了十来年,照旧翁是翁,婿是婿,致不得知。
开面店,三岁的念湘带在身边,念祖一岁半,送托儿所,每早送去时定要哭一场。下午娃娃车送回家,老远见念祖攀在车窗里,翘首 目兮 颈巴望到家的可怜相,一进屋子,奔到碗橱前,两个三个卤蛋便吞下。
一天,孟先生下班早去托儿所接念祖,穿棉袍的大寒天气,约是尿湿了,放在小背包里准备的裤子也不给换,让念祖就光精着屁股睡床上,孟先生差点老泪纵横,抱回家来,第二天就不让去了。放在家里,伙着姐姐打鸡蛋玩,一颗颗打在澡盆里和稀泥,被狠揍了好几次。
这样做了半年,孟先生承友人介绍到梨山,省政府的一个一级单位服务,面店遂顶给人家,一进一出,不算花去的人工,还赚了点钱。梨山一耽两年,孟先生在地方上虽得人望,却由于单位改组,且为了两个小孩就学,仍搬回原来的家。不料桃树已成荫,底下又繁衍出一片紫苏拿来裹面粉炸甜不辣很好吃的,全家都高兴。
淑簪又开始动脑筋弄生计,想做头发,跟孟先生提,孟先生并不十分反对,叹息道:“时代变了。我们孟家世代书香,没做过的,都给你做啦——卖面条,做头发,唉!”
适巧表妹专科毕业也想去学头发,舅舅令她们做伴同去,淑簪因学费尚未凑足,想下个月开始,舅舅说打铁趁热,先给她一起报名缴了钱。一期单学费一万多,另要自买吹风机剪子等工具,材料光是假头发,她就剪掉两万块。每天早上送走孟先生,姊弟俩上幼稚园,她便去补习班,中午孩子回家,陪他们一下午,待孟先生回来交班,她再去学晚上班,拼了四个月,算是出师。
原打算去发廊做,是孟先生以前的部下小刘所开,在台北很有点名气,曾经得过两次远东比赛冠军,一次世界冠军,人家都称他刘老师。小刘劝她自己开店,全套得做,反而熟习得快,否则在发廊从洗吹开始干,划不来,要照管家也无法做整天。她决定之后,挂上招牌“家庭女子美容”,把厨房后面加盖的边间腾出,来的客人从前门换拖鞋入,穿过客厅、饭厅、厨房、浴室、登堂入奥,梭流不息。如此景观,对傲洁如孟先生者,也真是难为了。
开始淑簪靠着邻居好友半捧场的人情生意,甘愿当她的实验品。人头不比假头,圆的、扁的、方的、发质燥的、柔的、脆的,一人一样,碰到那凹凸歪斜的,怎么剪怎么不顺,剪得个大汗淋漓,落的一场抱怨,也是常有的事。隔壁箫太太跟她蛮好,闲时亦自愿贡献手指脚丫,教她怎么替人修指甲,上甲油。她碰到任何问题,就去找小刘,钉着小刘太太旁边看吹头,夫妇俩很愿意讲,小叩小鸣,大叩大鸣,淑簪是君子如响,通得快,因此虽然是家庭副业,她也越做越具门道起来。
两个孩子,念祖笑眯笑眯的,和淑簪近,念湘象孟先生,性情也象,但她天生的好音感,以及技艺一学即会,显然是承传了淑簪这边。念湘学钢琴,很快把“拜尔”弹完了,自己找演奏曲在弹,那架钢琴还是黄先生送给外孙女的,补偿当年赌气未给女儿办嫁妆的遗憾。学校老师们都鼓励念湘找了老师补习乐理,又是一笔开销,熊太太笑淑簪不值,女儿最终是别人的,花那么多钱做什么。淑簪道,正是别人的,才要多学几样本事,以后不被人欺负,就算是给女儿的嫁妆罢。念湘念祖同去心算班上课,学费两千块,两个小孩四千块,硬是多一倍,买算盘也是,硬比别人多一个。养孩子,真是钱堆出来的,不比从前没有竞争,一年较一年,愈发不容易了,淑簪洗十个头,还不够女儿一节学琴费。
五月桃子满树时,淑簪天天做桃汤,加冰糖一起吃,左邻右舍皆有份。念湘念祖姐弟俩同时获选为台北市模范生,孟先生一家,齐齐整整,很是兴旺。黄先生黄太太渐渐了解女婿的为人,也都放宽了心,彼此敬重。这一世,活到现在,淑簪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能够再来一遍,她也不会做其他选择。因为活着已是一切,而孟先生是她的至亲之人。
(选自1986年3月20日至26日台湾《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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