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名农民工五年讨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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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早前报道:哈尔滨农民工11年讨薪路(民主与法制时报)
当郭增光把讨回的600元工钱存进银行时,验钞机查出,其中一张100元是假钞
郭增光火了:“曲老板,我把人带出来的,我就得负责到底!”“那咱们就走着瞧。”第二天工地上来了几辆警车。警察们连吼带叫,指挥着60多个农民工排成一列纵队,押往派出所。到了派出所,警察才告诉他们没办暂住证
5年来,为了讨薪,他先后登门劳动监察大队14次,区法院11次,市中院3次。他还去过市政府、人大、建委、劳动局,以及农业部、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等十多个部门
他来到劳动局。劳动局告诉郭增光:“这不归我们管,你去法院吧。” 到法院,法院的工作人员:“这是劳动争议,应当先到劳动局。”
他找上司法局,工作人员告诉他:“农民工不属于法律援助的范围,你还是上工会去吧?” 工会接待郭增光的是一个50多岁的“很热情的大姐”递给他一本《劳动法》说:“这确实不对。这样吧,你回去好好学学《劳动法》,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郭又来到信访办。在信访办门口,他遇上了家乡保定市来“截访”的干部,从郭增光手里拿走材料,并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说:“你等着吧,市里头会给你解决问题的。”这个人都没再和郭增光联系过
在郭增光身后,是车水马龙的北京街头。不远处一座豪华商场门口,立着一尊三人多高的石狮子,身上刻着“百世太平”。前来购物的人们川流不息,欢声笑语
《中国青年报·冰点》记者 林天宏
郭增光(中)和法律援助工作站的律师们研究案情郭增光被打,外衣被扯烂。谢德良摄 2006年11月14日下午2点,北京市大兴区法院正在举行一个农民工领取欠薪的仪式。郭增光代表被欠薪的68个农民工,从法官手中接过了包工头曲文坡支付的3万元工钱。
现场来了很多记者。一个女记者把录音笔递到郭增光嘴边,问道:“你对今天的结果满意吗?”
“不满意!”郭增光回答得很干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记者的意料。她愣了愣,又问:“那你对执法满意吗?”
“这个……差不多吧。”郭增光想了想,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本来就是他们该做的,有啥好往脸上贴金的。”
郭增光“一肚子怨气”。他奔波了整整5年,才讨回这笔原本属于他们的血汗钱。这场旷日持久的讨薪,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换来的只是这样几个数字:在68名农民工中,最多的郭增光,讨回639元,最少的一人,仅174元。
随后发生的一个小插曲,为这个故事留下了一个饶有意味的注脚:当郭增光把讨回的600元工钱存进银行时,验钞机查出,其中一张100元是假钞。
你们要干就干,不干就走人!多的是人等着呢
33岁的郭增光,家住河北省保定市涞水县石亭镇东龙泉村,从1992年外出打工至今已有14个年头。如果不是最近5年耗费在讨薪路上,他为自己描绘的“美景”差不多就伸手可及了。
1999年,郭增光是北京西站站台改造工地上的一个小工长,在那个北京市职工人均月收入仅千元出头的年份里,他一个月能拿到1700元钱。在村子里,“能把BP机、手机和摩托车都凑齐的”,他是第三个。
2000年,郭增光娶了邻村“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他梦想着,再好好干几年,到35岁之前,成立一个自己的施工队。
2001年10月,一个叫曲文坡的包工头,打着河北省定州市某建筑公司的名义,到村里招工。村里的人公认郭增光见过世面,推选他去谈判。如果工钱合适,就让他当头儿,带领大伙儿出去“闯世界”。
曲文坡给出的工钱是,大工每天40元,小工30元。郭增光掂量了一下价钱,虽不算多,但还是答应了。
出门那天,一个工友兴奋地对郭增光说:“老郭,多谢你啊。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但郭增光怎么也想不到,从带着68个工友迈进曲文坡在北京的工地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全乱套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条件那么差的工地。”郭增光回忆说。
按建筑工地行规,农民工的伙食费通常由包工头承包:先确定每天的伙食标准,然后再从工资里扣除。曲文坡给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5元。
由于干的是重体力劳动,工人们的食量大得惊人。“一斤三个的馒头,多数人一顿能吃四五个。”郭增光说,“我们打工的,从不指望吃好,管饱就行。”
但在曲文坡的工地上,这个起码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据郭增光回忆,刚来的那几天早上,喝的是稀得见底的咸菜粥,中午和晚上送来的馒头和白菜汤,“量很少,根本吃不饱”。郭增光反映了好几次,情况也未能改善。
安全也没有保障:脚手架上没有防止高空坠物的安全网。郭增光曾好几次亲眼目睹,一块块的砖头从空中掉下,在正干活的工友身边砸下一个个坑。
更要命的是,在这个工地上,安全帽都是稀罕的东西,“只有曲文坡和几个穿西服的人戴过”。
有个工友施工时,左手虎口不慎被电锯拉出一个五六厘米长、3厘米深的口子,血“呼呼”地往外涌,众人手忙脚乱拿着毛巾捂伤口,可没一会儿就被血浸透。有个工友拿着杯子在下面接着,“不到半分钟,血就灌了满满一杯”。
伤者被送往医院,医生开出一张600元的药单。郭增光连忙给曲文坡打电话。
“那么多人,我哪儿管得过来。你们自己不小心,就得自己想办法!”曲文坡说罢就挂了电话。郭增光再打,手机关了。
没办法,十多个工友翻遍口袋,好不容易凑齐了这笔钱。
回到工地后,郭增光越想越不是滋味:“吃也吃不饱,安全没保证,在这儿干下去,能拿到工钱吗?”
次日一开工,他找到曲文坡商量:“曲老板,这么多人,咱们签个合同吧。”
“什么?合同?”曲文坡有些诧异,但他转而露出笑脸,拍拍郭增光的肩膀说,“老郭,放心,都是河北老乡,我不会坑你们的。”
郭增光还是不放心。接下来几天,他不断找曲文坡,还是要求签一份用工合同,“前前后后找了不下10趟”,但曲文坡却以各种理由敷衍。
有一次,曲文坡似乎被逼急了,他对着这个“破坏行规”的刺儿头一阵怒骂:“哪家工地签合同?你们要干就干,不干就走人!多的是人等着呢!”
警察们连吼带叫,押着60多个民工回了派出所
郭增光交涉失败的消息,在工友中间慢慢传开来。眼瞅着可能拿不到工钱,60多个农民工的想法出现了分歧。
有4人当天晚上就收拾工具,离开了工地;有些人则劝郭增光:“算了算了,签啥合同,忍忍吧”;还有人主张:“揍他,看他还敢不敢不给钱。”
“老郭,都是河北老乡,这么着就把工程停下来,不大好吧?”看着工程完全停了下来,曲文坡主动找到郭增光商量。
“曲老板,签个合同,大家就会安心干活了。”
“嗨,老郭,你跟着他们闹什么闹,我和你一个人签不就得了吗?”
郭增光火了:“曲老板,我把人带出来的,我就得负责到底!”
“那咱们就走着瞧。”曲文坡甩下这句话,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工地上突然来了几辆警车。警察们连吼带叫,指挥着60多个农民工排成一列纵队,押往派出所。路上有许多行人围观调笑,郭增光走在队伍中间,脸臊得通红。
到了派出所,警察才告诉郭增光,有人打电话来举报,说郭增光他们没办暂住证。
“在老板那登记了,他不给办,说得花钱。”
“那就叫你们老板来!”
郭增光硬着头皮拨通了曲文坡的电话。“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把你们弄出来呢。”说罢,曲文坡挂断了电话。郭增光再打,对方关机了。
“我×,说不准就是这王八蛋把我们举报的。”一个工友骂道。此时,他们人挨着人,被关在派出所后面的小院里,已饿了一整天。
晚上,饿急眼的工友们一商量,排成一排往外冲,值班警察作势挡了挡,见挡不住,就任由他们去了。
“这个工地是怎么也干不下去了。”回到工地,郭增光找了四个帮手,算出了60多个人20多天的工钱,总计33735元。他拿着单子,找到了曲文坡。
“哎呀老郭,我手头紧,一时周转不开,年前我一定把钱给大家。”曲文坡看也不看单子说。几天后,他的工地上又来了一批农民工。
在和曲文坡达成口头协议之后,2001年11月6日,郭增光和工友们踏上了返乡的路程。此时,他们离家还不到一个月。
我们总不能卖了他的老婆孩子抵债吧
在郭增光掏了400元钱包车回家的中巴上,一些工友当着他的面开始冷言冷语。
“也不把情况问清楚,就把我们带出来了。”
“谁知道他和工头是不是一伙的呢,合伙坑我们……”
“别,别,大家都少说两句。”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
“村里人都信任我,可我把事情搞砸了。”3小时的路,郭增光记不清是怎么捱到家的。
“要是不把乡亲们的欠款要回来,我这辈子在村子里都别想翻身了。”郭增光横下一条心,也不去找别的活干,一天一个电话,找曲文坡要钱。
最初,曲文坡还接电话敷衍两句;到后来,他连电话也不接;再打,干脆关掉手机。郭增光去了20多趟北京,没能找到曲文坡。
直到春节前一个月,对方的手机干脆欠费停机,家里的电话也无人接听。郭增光明白,这是许多包工头惯用的逃债伎俩:一到年关结款,手机停机,上演“人间蒸发”。
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第二天,郭增光来到北京,找到曲文坡在大兴区的家。这座曲文坡自盖的两层平房装修得“像模像样”,大堂中间还摆着一艘巨大的玉船,上面写着“一帆风顺”四个金色大字。郭增光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客厅里挤满了人。他一问,钢材商、砖瓦商、劳务,甚至给工地送馒头送菜的,全是来向曲文坡要债的,仔细数了数,共32人。
曲文坡当然不在,只留下老婆孩子守家。债主们心情都不好,凑在一起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有人告诉郭增光,他已经连续在这儿等了一星期了,曲文坡也没回来。“我们总不能卖了他的老婆孩子抵债吧”。
讨不到钱,郭增光在村子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大多数的工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三个一帮,五个一群,一趟趟到郭家要钱。
有一个比较“极端”的工友,在路上挡住了郭增光,拔掉了他的摩托车钥匙。郭增光迫不得已,打了“110”,才把车子取回来。
“软刀子杀人更疼啊!”郭增光咬了咬牙,和妻子一合计,把家里仅有的万把块钱拿了出来,又从亲戚那儿借了5000元,先把一部分欠薪还给了工友们。
这天底下总还有讲理的地方吧
2002年2月,是郭增光有生以来过的“最痛苦的一个春节”。
年三十晚上,他心里憋得慌,吃了几口饺子,连春节晚会也没看,早早关灯睡了。黑暗中,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已经十多年没哭过,可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
正月里,他一步也没出过家门,茶饭不思,手一抓,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妻子安慰他:“也许过了春节,曲文坡会良心发现的。”
春节后,郭增光终于找着了曲文坡。此时,曲文坡原来的工程已竣工,他告诉郭增光,又新接了一个工程,是自己垫的资。
“老郭啊,你这又是何苦呢?”曲文坡把郭增光拉到沙发上坐下,“我接的这个活儿,能赚不少钱,如果你能在我这儿好好干,每月我开给你3000块钱。”
郭增光根本不信:“曲老板,我不愿意。我只想把大家的钱拿回来。”
曲文坡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叫来工地上的保安,把郭增光轰了出去。
“既然好说不行,那就来硬的。”郭增光左思右想,花了10块钱,买了块白布和一瓶墨汁,在地上捡了个烟头,蘸着墨汁,在布条上写下:“曲文坡还钱”。
他把布条揣在怀里,再次来到工地上,在一块空地上堵住了曲文坡。
“你又干啥来了?”曲文坡扬了扬下巴问。他身边跟着十几个人。
郭增光从怀中掏出布条,扎在头上,指了指:“你要再不还钱,我就绑着,让全工地的工人们看看。”
“还,还,还,还你妈个×!”不由分说,曲文坡照着郭增光的胸口狠狠给了一拳。郭增光反应不及,被打倒在地,随后那十几个人围了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管你黑道白道,老子都不怕。你尽管找人去。”曲文坡把布条从郭增光头上扯下来,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郭增光的外衣被扯了个大口子,里面的毛衣也被扯烂了。他跑出工地,给“110”打了电话,闻讯赶来的警察,得知郭增光是因为讨薪被打,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你既然没啥事,就算了吧。”
郭增光回到村里,叫了平时关系不错的二三十个工友,在家里商量办法。工友们炸了锅:“他欠钱不还,还敢打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人说得激动,喊道:“干脆我们一人一刀把他砍死算了。这么多人,也顶多判个几年,出口气。”
郭增光劝住工友:“走极端对大家都没好处,这天底下总还有讲理的地方吧?我们找政府和法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