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湖南人,就没有蓝衣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3:11:55
        丁三:没有一个独裁团体能长久地廉洁、激情,这是由权力的本质决定的。 

文|袁复生  

拨开历史的迷雾,蓝衣社呈现在了我们面前。这是民间学者丁三近10年的成果。如果暂时放弃那些判断句,将这个社团和它的成员,还原为几十年前那些纯粹、理想、激情的青年,重新打量他们的初衷,我们心里,有太多的悲伤。

“你要自由,那就先交出自由;你要千秋万代的自由,那你就先交出全部自由,不仅生命,乃至后代。”丁三这样解释蓝衣社青年的悲剧原因。蓝衣社选择的路径,和胡适的意见,是完全截然相反的。

胡适说:“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

 

蓝衣社在做什么?

    如果说共产党、八路军是抗战的中流砥柱,那么,至少还有两个砥柱,就是“蓝衣社”的两个后身,“三青团”和“军统局”

 

晨报周刊:从“力行社”到“复兴社”,到“军统”和“三青团”,蓝衣社的历史,令人陌生也令人眼花缭乱。蓝衣社在1932年到1938年的中国,究竟在做什么,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丁三:他们做的事,一是让蒋介石成为中国的最高“领袖”。

 我们都知道,在国民党内,蒋介石的地位是很低的,资历非常浅的。他是依靠黄埔学生,以军功起家,才成为党内堪与汪精卫、胡汉民相抗衡的势力。事实上,1931年以后,他也是依靠黄埔学生,主要是“蓝衣社”, 才成为全党、全国性的领袖。

那么,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这就涉及到第二个方面,那就是对社会的管制。比如我们现在,每个学校的升国旗、唱国歌,是从蓝衣社开始的;比如处处挂领袖像,是从蓝衣社开始的。又比如新闻检查制度、对异端思想的遏制和控制。是这些,使蒋介石渐渐摆脱了军阀形象,被视为孙中山之后的又一个国民党领袖;也是这些,使国家在1936年统一了起来。

第三,他们是抗日战争的发动机之一。我们知道,国民党党内派系泛滥,但每一个国民党派系都是很小的,几十个人、上百个人。都是大官,但都没有基层的、社会的基础。蓝衣社是一个特例,它纪律相对严格,成员更达到五十万。它多少改变了民国的一盘散沙化。如果说共产党、八路军是抗战的中流砥柱,那么,至少还有两个砥柱,就是“蓝衣社”的两个后身,“三青团”和“军统局”。原因无它,与共产党、八路军一样,他们深入民间。

但所有这一切,也使蓝衣社不可避免地特务化。它的两个遗产,“军统局”不必说了,即使“三青团”,在并入国民党之前,也可以看做是一个特务组织。

 

晨报周刊:从军统和三青团两个蓝衣社“两大遗产”来看,特务工作和社会动员两项工作,看起来差距很大,但他们都是蓝衣社创办之初设计的主要功能。这两项功能之间,是否有一些共同的指向?

丁三:那就是前面说的国家控制社会、国家控制个人。特务工作,事实上是监视、清除不可控制的党派、团体和个人,社会动员工作,事实上是将所有可控制可合作的党派、团体和个人,纳入国家控制的轨道。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迅速地使国家权力扩张到任何一个领域,任何一个角落。

但国民党的社会动员能力是很弱的,蓝衣社也不例外。所有,渐渐地,蓝衣社全面特务化了。

 

晨报周刊:你在本书的开头,就谈到在日本的经济危机时期,出现的《日本改造法大纲》一书,其中提出了“天皇制的社会主义”主张,这和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有“惊人相似”。在一个国家危机的时候,专制(领袖)+国家主义的解决模式,对留日的黄埔学生有这么大的影响,原因何在?

丁三:1929年,世界性大萧条爆发后,事实上大多数人对自由市场、民主政治都产生了怀疑。它事实上产生了三种倾向:一是以国家力量调节自由市场,类似英美的“凯恩斯主义”,这是经济层面的、自我调节的;一是以国家力量主持社会分配,类似纳粹德国,“天皇制社会主义”也这么鼓吹,这事实上已经是社会层面的国家干预了。还有一种,则是对经济、政治、社会乃至意识形态的全面国家管制,比如苏联。

对留日黄埔学生来说,这股潮流无疑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他们本来是来学习“先进经验”的,但这时候学习对象破产了,它自己也主张改弦易张。在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自从1912年走向共和,民主制度在中国似乎从来没有成功过。比起德国、日本,中国危机更大、灾难更重,特别是军阀割据,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深重的苦难。既然如此,它似乎更需要把国家交到一个人、“一种主义”的手里。毕竟,这似乎是一种成本最小、而效果最显著的模式。

 

晨报周刊:从蓝衣社发起人之一刘健群反复强调“假如领袖好,那么他领导的革命事业将迅速发展”,这也是蓝衣社,成为中国法西斯运动的关键。这群青年精英,对领袖的期望,和当年的读书人,对于明君的期望,是一样的吗?

丁三:应该说不大一样。

中国古代的“明君”期望,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立国精神的完整,所谓“道统”,那就是国家法哲学的统一,所谓“法统”。中国传统读书人希望的“明君”,事实上是严格实践道统、法统的那种,也就是说,更多地是一种道德的、表率的作用,由此达成天下大治。

但刘健群盼望的“超人”、“领袖”,是以新的立国精神、新的国家法统为期望的。当时的中国,旧的已死、新的未生,刘健群事实上盼望出现一个伟大领袖,不仅能够代表起全部的权力资源,而且象征着一种崭新的国家图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期待的是一个“哲学王”,类似列宁、希特勒。

 

 

    蓝衣社是谁?

    蓝衣社的湖南青年不懂避嫌,注定了他们结局的黯淡

 

    晨报周刊:你在本书提到了两个人物,一个是“赞助滕杰主张之第一人”的陈启坤,这个年轻的女人,因为早逝成为力行社中最纯粹的“圣女”。另一个,则是你老家那个曾经参加过蓝衣社的王天容老人。这两个人的精神面貌,是否可以代表当时多数基层的蓝衣社成员?能否凭你的感觉,描述下他们样子和气质?

 丁三:我见过王天容,所以我先谈谈王天容。王天容是我们村庄里唯一的“地主”。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接近70岁了。他瘦小、整洁,现在去想,他身上差不多混合了三种气质:一种是古代读书人的那种。那时候,开放了,我们村庄忙着修土地庙、续族谱、修祖庙,这些地方的牌匾、对联都是他写的,因为他是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一个。

 他还有那种乡村小知识分子的气质。很干净,对小孩子也很和气。那时候,大多数的乡下老人,都是爱倚老卖老、爱教训晚辈的,都以为自己的经验是天经地义的。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主”身份带来的。他很少和人往来、从不介入别人的是非。那时他的老伴已经去世了,两个子女也都不在身边,但他就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屋里过日子。总之,在当时以介入别人的私生活为乐事的乡村,他不像70年代生长的那些农村孩子印象里的老人。

 陈启坤,是蓝衣社发起人滕杰的未婚妻。发起蓝衣社之初,滕杰困难重重、走投无路,陈启坤是唯一的支持者,唯一可以谈话的人。我想这不仅因为她和滕杰的私人关系,也因为一些女性的特质。对社会理想,女性往往是不明确的;但对信仰,女性往往是最坚定的。追随洪秀全的那些广西客家女人如此,对20世纪初受过教育、有文化的知识女性来说,也如此。

 无论陈启坤还是王天容,都是边缘知识分子。我不敢说他们是否可以代表大多数的蓝衣社基层党员,但这种形象、这个身份,无疑是很具普遍性的。他们是知识分子,所以会关心个人利益之外的东西,比如国家前途;他们是边缘知识分子,往往没有太多的学识、太强的判断力,往往因直觉而选择“主义”。边缘知识分子是20世纪中国政治力量的主要骨干,蓝衣社当然也不例外。

 

    晨报周刊:除了贺衷寒、邓文仪、丰悌三任书记长之外,蓝衣社还有大量的骨干,是湖南人。能否介绍下,在蓝衣社中,湖南人的地位和作用?

 丁三:可以说,没有湖南人,就没有蓝衣社。

 近代有一句话,叫做“无湘不成军”,黄埔也如此。黄埔有“三杰”的说法,贺衷寒、蒋先云、陈赓,都是湖南人。蓝衣社有“四大台柱”、“十三太保”的说法,其中也有一半是湖南人。更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四大台柱”还是“十三太保”,湖南人一开始都是领袖层,而外省的“台柱”、“太保”,一开始都是次要人物。他们是借助蓝衣社发迹的。

 也就是说,一开始,蓝衣社是以湖南人为主体、为领袖的。但渐渐地,因为蒋介石的上下其手,四川人、浙江人后来居上。贺衷寒的一句话,说出了这个过程,“对我们这些懂一点政治的湖南人,他不过是利用一下”。

 西安事变中,以贺衷寒、邓文仪为首的湖南人,决心置蒋介石于死地。蒋介石活着回来后,他们彻底地边缘化了。事实上,除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刘咏尧,也就是今天的明星刘若英的祖父,蓝衣社的湖南领袖,或下场悲惨,或终生不得志。

 

    晨报周刊:你多次提到了“湖南人性格”在蓝衣社中的影响,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在蓝衣社的历史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什么样的命运呢?

 丁三:这个性格和湘军有关,就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那种。作为一个群体,蓝衣社的湖南青年,总的来说是非常团结的,这决定了他们的力量;但在官场中,这是犯忌讳的、招惹非议的,比如贺衷寒终生被认为“有政治野心”。

 曾国藩处处避嫌,都不免虎头蛇尾,蓝衣社的湖南青年不懂避嫌,注定了他们结局的黯淡。贺衷寒、邓文仪他们,懂政治,但不懂官场。而政治和官场是两回事。

 

    蓝衣社悲剧

    蓝衣社的高效,来自国家权力对社会权力、个人权利的渗透、剥夺。它短期内似乎是高效的,但也注定了难以为继、死气沉沉。

    晨报周刊:在“武汉清流”的反腐败和“清剿大别山地区”中,蓝衣社显示出了其令人惊叹的高效。这样的高效的背后和代价,是什么呢?

 丁三:我们知道,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三种权力,一是公权、国家权力,一是社会、民间的权力,还有一个是个人权利。一个有活力的、强盛的社会,必定是这三种权力的严格界定、相得益彰。蓝衣社的高效,来自国家权力对社会权力、个人权利的渗透、剥夺。它短期内似乎是高效的,但也注定了难以为继、死气沉沉。

 20世纪,中国人一直寻求“救亡”和“启蒙”的最佳结合点。但除了梁启超的《新民说》,主要的政治设计,莫不是有一个假设前提,那就是中国“一盘散沙”,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加强国家权力,以应对种种危机。这是20世纪中国政治思想的主脉。

梁启超的《新民说》发表在1902年,是寻求新中国的开篇,却也是它的高潮。这一点是最让人叹息的。

 

    晨报周刊:从八宝街的力行社状况看来,蓝衣社在起开创之初,确实颇有新气象,廉洁、高效、激情,但后来,很快异化为一个权力工具。期间的转折点发生在何时?这样的异化,是必然的吗?

 丁三:我认为这个转折点发生在1933年9月,也就是康泽的“别动队”成立后。

 蓝衣社的力量来自和衷共济,来自拯救国家危亡的理想。但别动队出现后,蓝衣社事实上有了两个中心,一是贺衷寒的、湖南人的,一是康泽的、西南人的。这两个人,又都被视为“蒋介石接班人”的有力争夺者。这么一来,它必然地官场化了,必然地和民国官场同质化了。

 从长远来讲,没有一个独裁团体能长久地廉洁、激情,这是由权力的本质决定的。一个党派、一个团体想垄断权力,那么,它的内部也必然地会有个人垄断权力的冲动。这就必然会引发权力斗争。但,蓝衣社那么快地堕落、腐败,不能不说是蒋介石上下其手的结果。

 

    晨报周刊:你在谈到蓝衣社的前身“三民主义力行社”的创办时,出于爱国的忠诚和青年人的热情,但是,它忽视“精神建设”,换一句话来说,是否可以说它缺乏信仰?这种“精神建设”怎解?

 丁三:一个党派、一个政治团体,没有国家理想、没有社会蓝图,是不可想象的。但蓝衣社的悲剧在于,它不满于现存的体制,但它又是现存体制的一部分、国民党法统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它能怎么办呢?

 事实上,蓝衣社非常重视“精神建设”,但因为这种尴尬,它的“精神建设”注定了只能是细节的、纪律的,比如不得纳妾、不得吸鸦片,个人的修身进德,等等。这些不足以成为一个大团体的精神命脉。

 蓝衣社选择“法西斯主义”,发生在它腐败之后。这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更不必说,包括选择“法西斯主义”,都只是蒋介石权力布局的一部分。

 

    晨报周刊:你在分析蓝衣社青年理想异化和覆灭的悲剧时,也觉得这是黄埔青年的悲剧。其实在1930年,胡适就写过:“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这些话,在今天看起来,是与蓝衣社青年的思路完全相反的。但为什么在当时没有一点市场?在今天呢?

 丁三:不仅1930年代,对整个20世纪,我都想用四句话概括。那就是价值和知识的紧张,理想与现实的紧张,生活和生存的紧张,目的与手段的紧张。

 所谓“价值和知识的紧张”,我们知道,无论宪政、共和制度还是共产主义思潮,在它的原生地,无论英国、美国还是俄国,都首先来自于一种社会理想,一种使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理想。但在20世纪中国,它首先是一种工具,救国的工具。它罕见价值,不过是知识、方法、工具。

 理想与现实的紧张,加剧了它的工具化倾向。与此同时,现实越紧张,理想就越高远、浩渺,比如从宪政制度渐渐变成了“地上天国”式的共产主义。到30年代,一种分裂事实上出现了:生活、价值是未来的、子孙后代的,生存、苦难是现实的、自己要去面对的。这么一来,目的与手段的对立,也就成为必然了:你要自由,那就先交出自由;你要千秋万代的自由,那你就先交出全部自由,不仅生命,乃至后代。

 胡适的话,是关乎“当下”的。事实上,卢梭与康德,是特别重要的两个人物,卢梭改变了西方思想的工具理性,而康德更象征着作为永恒价值的“真善美”。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就在当下;人类的自由在哪里?就在每一个个人那里。

 如果非要讲国家主义的话,那么,我借用一句别人的话,来讲我心中的、当代需要的国家主义:那就是不要让我们的国家,受公权力、受政府的欺负。

 

图说

在大学短暂呆过一段时间后,丁三很长一段时间在北京拜师访友,在人大和北大的各种课堂蹭课。蓝衣社是他这些年读书的产品。

 

 

 

美国著名汉学家魏斐德这本《间谍王—戴笠与中国特工》,也是了解蓝衣社历史的一本重要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