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京大火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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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庄严的忠王府礼堂,集体婚礼在隆重举行


  建在天京城内明瓦廊的忠王府一片喜气洋洋,从大门外到王府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往日绘着旭日东升、海波荡漾的巨大照壁已被黄缎裱糊,正中那个大红囍字,犹如火球般辐射着光芒,把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的脸蛋映得红通通的。
  今天是忠王府的大喜日子。忠王次女忠二金金好下嫁英国军官毕尔斯、忠王三女忠三金金妙下嫁慕天安谭绍光,两姐妹的婚礼同时在王府礼堂举行。还有两对新人也在这个时刻向世人宣布自己的婚姻,他们是英国籍军官呤唎和葡萄牙姑娘玛丽、希腊籍军官包西和安庆姑娘姚弱琴。四对新人同时举行集体婚礼,这在金陵城里是旷古未有的奇闻,何况还是王女下嫁,中外联姻!直把小天堂里的几万太平军将士、几十万居民们的心撩拨得痒痒地、融融地,谁都想去亲眼一睹盛况。怎奈王府警戒森严,大家都只能在远处张望,在街巷议论,礼堂里正在举行的婚礼,岂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到的!
  宽敞的王府礼堂,平素是礼拜上帝的庄严场所,今天作了婚礼的会堂,平添了浓厚的喜庆气氛。从屋顶悬下四十盏挂有彩色流苏的八角玻璃灯里红烛高烧,一条条布满各色小三角旗的绳索,把这些角灯与四壁牵连起来,正面是一张特大条形茶几,上面燃着八根硕大的红色龙凤蜡烛。茶几前,一字儿摆开十一张大桌,桌面一律铺着红绸,上面摆的是天京城内各王所赠的礼品。他们是干王洪仁玕、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章王林绍璋、沃王张洛行、顾王吴如孝、信王洪仁发、勇王洪仁达及幼东王、幼南王、幼西王。这些礼品大多是被面、枕头、衣料、首饰等。正中一张桌上,天王洪秀全的礼品与众不同,那是四本装裱精美的《天王御制诗》。环绕着这一排礼品桌的,是一盆盆盛开的鲜花。两旁悬挂一副贺联:中外结同心,万里长城护天国;华洋联佳偶,百年美眷享太平。这是已升为楚天安爵号的康禄送的礼物。整个礼堂一派花团锦簇、珠光宝气,只有正中那幅耶苏蒙难图,给热烈欢腾的气氛增加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左右两边已坐好了穿戴一新的男女贵宾。左边坐的是男人,全部朝服朝冠。第一位坐的是王府主人李秀成。他作为主人,本不应该坐第一位,但因为他不仅是两位公主的父亲,又是四个新郎官的上司,且其他新人家都没有长辈参加,忠王便作了这四对新人家长的代表,被众人推上了第一把交椅。
  第二位坐的是洪仁玕,下面各自依爵位高低坐下去。右边的女宾一律插花戴朵,绣袍彩裤。坐在第一位的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宋王娘,接下去是干王的正纪罗王娘,再下去是各位王媳和夫人,还有些女官。主持婚礼仪式的是干王的朋友、英国伦敦传教会收师亨卜洛。
  只见亨卜洛牧师手捧《圣经》,满脸含笑地走到茶几中央,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宣布:“忠二金金好与毕尔斯、忠三金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结婚仪式现在开始。”
  大厅里奏起雄壮的《东王得胜歌》,众人簇拥着四对新人,如同众星捧月似地合着乐曲的节拍,仪态万方地走进礼堂。这时掌声、欢呼声响起,人们纷纷向他们抛出红绿彩纸碎片。四位新娘都穿着洁白的拖地长绸裙,每人身后跟着身穿大红短褂发插金花的女傧相。四个新郎都穿着太平军高级将领服,每人身后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傧相。四对新人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幸福的微笑。是的,这四对新人的婚姻都是崭新的令人羡慕的,他们每一对都有一段永生不会忘记的幸福的回忆。
  走在最前面的忠二金金好,既有母亲一样的婀娜美丽的长相,又有父亲那种勇敢追求的气质。她的夫婿毕尔斯,与呤唎一同从英国经香港来到天京投奔太平军,因作战英勇、性格坦诚,很快受到忠王的器重。后来包西也来了,三个洋兄弟结成莫逆之交,一起作为忠王的爱将,时常出入忠王府,俨如家人。毕尔斯英俊的风度、优雅的谈吐,得到了二公主金好的爱慕。金好放下王女的尊贵,冲破礼教的藩篱,主动向毕尔斯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使毕尔斯受宠若惊。当金好向母亲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时,却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原来母亲早已为女儿觅好了东床快婿,那便是留守苏州的谭绍光。
  谭绍光跟着父亲加入太平军时,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不久父亲战死,李秀成的夫人宋氏见谭绍光孤苦可怜,遂收留在身边。谭绍光聪明懂事,对李秀成和宋氏很是尊敬,深得他们的喜爱。宋氏因为无子,更将绍光视同己出。
  绍光在战火中长大,锻炼成一条钢铁汉子,逐渐担负起太平军的领导重任。从那时起,宋氏便暗中起了一个心意,要将绍光招为女婿。宋氏三个女儿,大女早夭,她便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金好的脚上。谁知女儿竟瞒着父母自己找了男人,还居然是个洋人!宋氏好说歹说,怎奈金好对毕尔斯的爱情忠贞不渝,母女俩僵持着。毕尔斯将此事告诉呤唎及其未婚妻玛丽。
  玛丽是个刚强的葡萄牙姑娘,很小时便跟着父母来到香港。父亲是个富商,在香港办了一个修船厂。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强迫她嫁一个有钱的智利人。玛丽不愿意,一个人躲在一条小汽船上不出来。恰遇呤唎也到了这条船上。姑娘的不幸引起呤唎的深切同情,呤唎协助她逃出香港,一同来到中国内地。在颠波的旅途中,两人相爱了。
  玛丽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私奔去杭州,争取正在围攻杭州的忠王的支持,相信胸怀宽广,既爱女儿又爱部将的忠王会成全这桩好事。金好、毕尔斯欣然采纳。玛丽这个主意不仅对金好有利,也对自己有利。
  原来,玛丽一到天京,便因她出众的美丽引起了幼赞王蒙时雍的爱慕,曾两次想在半途将玛丽掳去,幸而她机灵地躲开了。呤唎和玛丽不愿意因此事使天王降罪蒙时雍,也欲借此离开天京一段时期。和他们一起去杭州的,另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便是包西,女的便是姚弱琴。说起这对恋人的结合,更富有戏剧性。
  去年,英王陈玉成在安庆失利,天京派出大军赴援,包西率马队从征。在安庆城外姚家村,包西的先头马队遭到了鲍超霆字营的袭击。包西手臂受伤,又累又饿,来到姚家村一个大宅院里。
  这家宅院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和一个女儿、一个婢女。包西说明来意,老头命婢女立即烧茶做饭,又给包西包扎伤口。包西很感激这个老人,拿出钱来给他。老人不收钱,反而求包西保护他的家庭和宅院。包西一口答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老人家的大门上,不准别人闯进来。
  包西告辞老人走到半路,想起后队里有不少清军投降过来的人,那些人过去作恶惯了,本性难改,决不会因他的字条而放过两个年轻的女子。包西急忙转身赶回。一到村口,果然见后队的人在大肆抢掠烧杀,老人宅院门口也有几个士兵围着一个女子在调笑。包西气愤已极,喝令住手,一看正是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他冲进大门,迎面碰上两个兵士拖着老人的女儿出来。包西飞起一脚,将一个兵士踢倒在地,另一个吓得跑了,他扶起小姐。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诉包西,父亲已被杀。包西急忙进入内室,见老头倒在地下,身旁一滩血。包西将老人抱到床上。
  老人慢慢回过气来,指指身旁的女儿,又指指窗外的枣树,以极弱极细的声音对包西说:“枣树下有我埋下的六十根金条,都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弱琴。”说罢断了气。
  包西埋葬了老人,从枣树下挖出了金条,将姚弱琴安置好,打完仗后便将她带到了天京。
  当金好和毕尔斯一行来到杭州时,正碰上太平军克复杭州,李秀成十分高兴地在原浙江巡抚衙门里见到自己的女儿和这几个英姿勃勃的洋兄弟。金好向父亲陈述了自己的心愿,果然得到父亲的理解。不久,李秀成带着他们一起回到天京,说服了宋王娘,并决定将三女金妙许给谭绍光。
  “现在,由新郎新娘向天父上帝祈祷。”亨卜洛宣布了婚礼的第一项程序。
  毕尔斯挽着金好,向着耶苏蒙难图跪下,念道:“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跪在地上,祷告天父皇上帝:今有小女小子迎亲嫁娶事,虔具牲馔茶饭,敬奉天父皇上帝,恳求天父皇上帝祝福小女金好、小子毕尔斯夫妻和睦,家道吉庆,万事如意。托救世主天兄耶苏赎罪功劳,转求天父皇上帝,在天圣旨成行,在地如在天焉。俯准所求,心诚所愿。”
  接着金妙与谭绍光、呤唎与玛丽、包西与姚弱琴都照以上格式,对着天兄耶苏祈祷了一番。
  “现在,由忠王向新郎新娘赐结婚戒指。”
  在各位男宾的朝服朝冠面前,忠王华丽舒适的王便服显得分外引人注目:长袍由黄缎制成,下半部绣一只棕色雄狮,上罩一件大红短袄;头巾由枣红绸子制成,上面是忠王自行设计的独特装饰——中间一块异常明亮的祖母绿大宝石,宝石左右各排着四块椭圆形金牌,金牌上刻着刀、枪、剑、戟、爪、鎚、弓、斧八件兵器的图案。忠王今年刚四十岁,就已居王位,且成为中外两员虎将的岳丈,事业的胜利,家庭的美满,给他的双颊布满了喜悦的笑容。他向八位新人每人送了一个镶宝石纯金大戒指,笑咪咪地看着他们互为对方将戒指戴上。
  按照太平天国通常的婚礼仪式,到此主要内容已完成,牧师开始给他们发龙凤合挥——当时的结婚证书。但遵循忠王的命令,还要按照起义前滕县,也是全国的老规矩行三拜大礼。
  亨卜洛高喊:“一拜天地。”四对新人对着礼堂顶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李秀成和宋王娘代表新人的家长,接受了他们的跪拜。
  “夫妻对拜。”四对新人互相作了一揖。
  礼堂里年长的宾朋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仪式了,今日在忠王府里再见,都感到很亲切。拜完后,亨卜洛庄重地将四张龙凤合挥发给他们,并慈爱地祝福他们互敬互爱,比翼齐飞。
  “幼赞王到!”礼堂里突然响起门卫的大声报告,除李秀成、洪仁玕外,全体人员都起立迎接。这四对新人,尤其是呤唎与玛丽的心一下子急跳起来,他们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突发的后果难以预料的冲突。十九岁的幼赞王蒙时雍身着王服,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随员。李秀成站起,笑着对蒙时雍说:“请幼赞王入座!”
  蒙时雍点了点头,径直向玛丽走去。呤唎紧握拳头,玛丽脸色惨白,礼堂里其他人不知底细,都兴高采烈地望着。蒙时雍在玛丽的面前停下来,紧紧地盯着她。玛丽先是紧张已极,后来看到幼赞王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终于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来,这才放心了。呤唎等人也放心了。
  “玛丽小姐。”蒙时雍带着哭腔说,“你是我所遇到的最美丽的女子,你曾经把我的魂魄都勾去了。你没有成为我的王妃,我心肝已碎,本不想来此亲眼看到这个使我痛苦的场面,但我还是忍不住来了。”
  在深宫妇人中长大的幼赞王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他转过脸去,擦了一把泪水,喊道:“把礼物送来!”两个随员走上来。前面的捧着一个大木盘,盘上罩着一大块绿绸。幼赞王揭开绿绸,露出盘上放着的两样东西:一顶满是珠花的凤冠,一件绣着牡丹的霞帔。烛光下,凤冠霞帔熠熠发光,美艳耀眼。
  “玛丽小姐,这两件礼品,原是暗中为你制的,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在赞王府里穿戴。今天当着呤唎的面送给你,我祝你们幸福!”幼赞王说到这里,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谢谢幼赞王。”玛丽声音颤颤地。
  隔了一会,蒙时雍又揭开第二个木盘上的绿绸子,露出三只玉镯、四把短剑。他将三只玉镯分别送给金好、金妙、姚弱琴,又将三把短剑分别送给毕尔斯、谭绍光、包西。最后,他拿起剩下的那把短剑,走到呤唎面前,将短剑递过去。呤唎接过剑,正要说声“谢谢”,却看见蒙时雍在狠狠地盯着他,压低声音骂道:“我恨不得杀了你!”说完,扭头匆匆离开了礼堂!
  “现在,请忠王代表新人们的父母,向各位来宾讲话。”亨卜洛充满喜庆色彩的声调又响起。
  忠王再次离开座位走到茶几前,红光满面地对大家说:“毕尔斯、呤唎等人的父母或远在异国他乡,或已去世,我今天代表他们向各位兄弟姐妹们说几句话。第一谢谢各位光临,使他们的婚礼能有如此隆重热烈的场面。第二祝福他们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第三,我要借此机会讲讲如何建设天国,保卫天国的事。尽管安庆已陷于清妖之手,天京失去一个重要屏障,但我天国仍有广阔的幅员和众多的子民,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两年来,苏福省的人民安居乐业,百废俱兴。许多人问我苏福省是如何繁荣起来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苏福省的治理采取的正是今天婚礼的形式。”
  礼堂里的全体来宾都被这句话所吸引,为什么治理苏福省和婚礼是一样的形式呢?大家兴趣盎然地听下去。
  “今天的婚礼,我们采取了天国制度和古制相结合的形式。治理苏辐省,也是用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有田种,有饭吃,这是天国制;施仁爱、宽刑罚、讲礼仪,这是古制。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苏福省就治理好了。”
  干王洪仁玕坐在那里,听了李秀成的这番议论,心里大为不安。忠王这种天国制和古制相结合的办法,既违背了天王的方针,也与他在资政新篇里提出的建国大纲相去甚远。他为天国最高层的严重分歧而担忧。
  “要建设好天国,首先要保卫好天国,现在曾妖头在安庆派出好几路人马向我天京进犯,李妖头依靠洋人的力量在上海蠢蠢欲动,左妖头也在浙江窜扰,我天国的形势仍是严峻的。”
  一个卫兵进来对忠王耳语几句,忠王的面孔立刻沉下来。
  “各位兄弟姐妹们,刚才得到情报,清妖曾国荃的前锋已到聚宝门外雨花台。”
  礼堂里开始哗然,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感到大出意外。自从江南大营彻底打垮到现在整整两年了,天京城外再也看不到一个清妖。尽管前线天天炮火不息,天京城里却是一片升平安定的景象。现在又要打大仗了,怎不令人紧张!尤其是右边女宾席上,更是嘈嘈切切乱成一团,婚礼显然不能继续下去了。忠王环顾四周,镇定地宣布:“婚礼结束,全体将领随我到花厅议事!”
二 孤军独进,瘟疫大作,曾国荃陷入困境


  曾国荃领了主攻金陵的任务后,便和曾贞干一起率领吉字营、贞字营雄心勃勃地向东开拔,一路斩将夺关,从芜湖、太平府打过秣陵关、方山,来到金陵城南门外雨花台,将老营设在报恩寺塔废墟边。这座建于南宋的宝塔高达十三层,颇为壮观。咸丰六年天京事变时,北王韦昌辉害怕翼王石达开回师攻天京时凭籍此塔攻城,于是这座历时七百余年的宝塔便被韦昌辉拆毁了。
  曾国荃和他的心腹大将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朱洪章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江南名城。他要韦俊带着他和部将们远远地从南门附近走到太平门边,一路细看漫议,费去了整整一天。韦俊告诉他,金陵围墙三成只走了一成。曾国荃等人大吃一惊,心里想:吉字营、贞字营合起来只有两万多人,要想像过去围吉安围安庆一样包围天京,岂非梦呓!一向倔强自负、蛮横不计后果的曾国荃,虽有点后悔不该轻率进兵,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挺下去了。曾国荃命令全体将士在雨花台一带深沟高垒,建筑坚固的工事,作长期围下去的准备,一面盼望其他各路人马早点来到金陵城下。哪知进军金陵的其他几路各有各的难处。
  北路主帅、安徽巡抚李续宜刚准备出师,忽接父丧凶信,匆匆回家奔丧,部将唐训方率部受阻于寿州,不能南下。鲍超则被阻于宁国,也欲进不能。多隆阿刚启程几天,朝廷便命他为钦差大臣开赴陕西,西路也因此没有了。水师因要修补战船,等待从广东运来的洋炮,也暂在池州至铜陵一段江面上逡巡不前。五路人马,其余四路都不能按期抵达,曾国荃在雨花台气得暴戾失常,曾国藩在安庆也急得日夜不安。每天晚上临睡前,曾国藩都要到三楼的小房间里去一趟。那间房子里放着一个旧蒲垫,曾国藩跪在蒲垫上默默地对天祷告,求老天保祐各路军事顺利,早点拿下金陵。
  曾国藩的祷告不但没有为湘军求来福祉,一场瘟疫反而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给雨花台畔的湘军带来巨大的灾难。仅仅只有几天时间,湘军就死去三百多人。一个营房里,只要有一人得了病,便会立即扩散开去,早上看着还是好好地,晚上便僵卧不起了。连夜派出十人抬尸出去掩埋,回来清点人数,就只剩下五人;打着灯笼火把去找时,沿途看到的则是五具倒在路边的僵尸。曾国荃惶恐不安,四处延医寻药,附近的药买光了,又派人远到安徽、湖北等地去买,药未买来,人又死了一千多。李秀成趁此机会大举向雨花台进攻,曾国荃不得不率领病赢士卒抵抗,弄得焦头烂额,痛苦万状。李秀成进攻了几次,部卒也染上瘟疫,吓得他不敢再与湘军接触,才使得吉字营从濒于全军覆没的边境上得以解救。
  正当曾国荃稍稍喘口气的时候,贞字营统帅曾贞干忽染瘟疫死去了。贞字营被合并到吉字营中。噩耗传到安庆,曾国藩闻之伤悼不已。曾国荃孤处雨花台,连遭不幸,使曾国藩日夜为之心神不安。他希望老九暂时撤离雨花台,与鲍超的霆字营合兵一处,但老九不同意。于是曾国藩写信给在家守制的李续宜,请他墨绖视师,速带北路军南下,却不料李续宜自己已病入膏盲,不能应命。曾国藩又命李鸿章将程学启的开字营二千将士开赴雨花台,但程学启打仗勇猛,李鸿章正依靠着他,不愿放出,只同意调吴长庆前去。曾国藩知吴长庆的庆字营多为未经训练的新勇,干脆不要了。他在安庆为满弟举行完吊唁仪式,亲将灵柩送上西行的大船后,便立即乘船东下,他要去查看吉字大营在雨花台畔的驻扎情况。
  临行时,曾国藩又把当年王世全送的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带上,心里作了决定:先尽力说服老九暂时撤兵,如果他坚决不撤,则以此剑相赠,鼓励他早日达到目的。
  太平军水师自田家镇之役大败后,便一蹶不振,以后周国虞兄弟相继战死,水师也便基本瓦解了。千里长江江面上,全是湘军水师的战船,只是紧靠天京一段江面上,太平军陆军在几个重要关口上建筑了堡垒,加强防守,使得湘军水师不敢闯进来。这几个重要关口,由西向东依次为:大胜上关、凤林洲、永定洲、三汊河、九洑洲、老江口、草鞋峡、七里洲、燕子矶。曾国藩的座船在离大胜上关二十里路远的落星寺停了下来,坐进了早已在此等候的绿呢大轿,在彭毓橘指挥的三百名湘勇的保护下来到雨花台。
  一连几天,曾国荃陪着大哥查看金陵城外的地形以及吉字大营二万多人马的分布情况。这时瘟疫已经过去,军营刚刚恢复元气。曾国藩见九弟的营盘扎得牢实,堡垒坚固,壕沟挖得又深又宽,很是满意,边看边称赞,使沮丧了大半年的曾国荃心情舒坦起来。
  “沅甫,尽管如此,吉字营还是要暂时先撤下,等北路到达江北,霆字营进入溧阳后,再三路并进包围金陵。”在曾国荃的老营,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兄弟的时候,曾国藩又一次劝说九弟。
  “大哥,屯兵金陵城下,饮马秦淮河边,从出山到长沙办湘勇的那一天起,你就立定了这个志向,盼望十年之久的这一天终于到了。现在瘟疫已经过去,军营恢复了生气,正宜一心一意在这里作攻城的准备,岂能言退兵?”曾国荃虽没染上时疫,人却比在安庆时要黑瘦多了,不过说起话来,仍和过去一样的虎虎有生气。
  “不全部撤也可以,还有一个方案你考虑一下。”曾国藩深知九弟的脾气,他不愿意干的事,任何人也难说动他。“金陵城里有长毛七八万,苏州、常州一带有长毛十余万,吉字营二万多人全部屯在这里,万一哪天长毛调集十万人马将你们团团包围,要突围出去亦是难事。军事上最忌呆兵,二万人长期聚在一起便成了呆兵,不如腾出彭毓橘、刘连捷两支人马出来游弋在外,作活兵。”
  “有两支活兵在外固然好,但分兵势必单,长毛来围便更为难。”曾国荃仍坚持他的意见。
  “我不能眼看吉字营处于困境而不顾,沅甫,功要立,名要争,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半由人力,半由天命,你尽管好强有能力,但目前天命不顺呀!”曾国藩见九弟高低不听,不免焦虑起来,“瘟疫大作,全军死了二千多人,军心大受挫折,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一点。五路大军开赴金陵,其他四路都不能顺利进军,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二点。贞干骤然去世,这是天命不顺的第三点。有此三点,吉字营暂时必须撤。”
  “大哥此话固然有理,但大哥平时也常对我们说,功可强成,名可强立,在人之努力耳。又说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眼下尽管时机不太利,这正是困知勉行的时候,要在逼和激中去做成事。我准备过几天要杏南回湘乡去再招三万精壮勇丁来金陵,湘乡没有这么多,就到宝庆府去招。有五万人,我保证拿下金陵!”
  曾国荃这番话,正是曾国藩过去所奉行的信条:越是艰难越要奋斗。难道说,是自己年过半百、官居一品而滋生了官场暮气吗?或者是让一时的困难吓倒了吗?曾国藩心里很是赞赏九弟这种迎难而进的斗志,一时语塞,竟然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才好。
  “大哥,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你先听我讲讲好吗?”
  曾国荃给大哥泡了一碗清亮的碧罗春,双手递上来。
  “我到金陵来,一是看看你的布置,二是来听听你的意见。你有什么话,全部给大哥倒出来吧!”曾国藩喝了一口茶,催九弟说下去。
  “大哥,依弟之见,我吉字大营只要在雨花台稳扎下来,今后进入金陵的第一人,就必定是我而不是别人。”曾国荃如此自信的态度,如此肯定的语言,使得曾国藩对他的话格外重视起来。
  “好哇!大哥巴不得如此。你且说说必定是你而不是别人的理由。”
  “大哥,我是这样看的。”曾国荃不慌不忙地将胸中的想法亮了出来,“长毛的实力不在金陵而在江苏南部,即长毛所谓的苏福省,以及浙江省。在这两个地方和长毛周旋的李少荃和左季高,都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且二人都极为好强,又有洋人的支持,相信他们就在这一年半载之间,便会将苏南和浙江的局面控制下来。如此,则金陵后院起火,粮饷不能接济,援兵不能前来,城内必然混乱,金陵作为一座孤城,攻下只在早晚了。我长期屯兵在此,谁敢再擅自兵临城下,抢我的功劳?倘若我这时一撤兵,难保少荃或季高不乘虚派兵进来。对他们两个人,大哥你都得存一点戒心。”
  曾国荃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笑着说:“看来仗把你打得越来越精了。”
  得到大哥的表扬,曾国荃的兴头更足了:“大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曾国荃的眼中流露出诡谲的神色,“这两个月来,我派了一百多个聪明能干的弟兄打进了金陵城内,要他们刺探情报,联络乡绅,拉拢收买长毛中那些不很坚定的人,这方面收获不少。”
  “沅甫,你这个点子想得好!”曾国藩十分赞赏,眼前的弟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脾气犟硬、脑子不开窍的混小子,而是一名真正的大军统帅了。往城里派奸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有哪些收获?”金陵城里的消息,不仅对于曾国荃是重要的,对整个湘军的统帅曾国藩来说更为重要。
  “他们每天向我报告情况。据他们所提供的情报看来,长毛的败局是必然的。他们的天王洪秀全自进金陵后,便一直在天王宫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军政大事一概不管,先是全部交付与杨秀清,后来又听信于两个异母兄长,现在又完全委托给他的族弟洪仁玕。”
  “据说此人资历很浅,不过学问还不错。”曾国藩插话。
  “是的,长毛将领们都不服他。他只能纸上谈兵,实际打仗则不行;搞了个什么资政新篇,完全是一纸空文。长毛自内讧之后元气大伤,洪酋作乱之初所宣扬的那一套人人平等,原来都是假的,长毛内部很多高级将领都看透了。长毛打仗,原先靠的是杨秀清、石达开,后来靠陈玉成,李秀成。”
  “杨秀清、陈玉成已死了。前向孟蓉来信,说石达开已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成为瓮中之鳖,现在只剩下一个李秀成。
  这个人有头脑,那年以偷袭杭州的花招破了江南大营,其用兵之乖巧令人佩服。”曾国荃谈的这些情报并非什么绝密消息,曾国藩早已掌握。
  “李秀成是个人才,但洪酋不信任他。”
  “是吗?”这点使曾国藩感到意外,他一直以为李秀成是受着洪秀全绝对信赖的人物。
  “自从那年内讧之后,洪酋便不再实心相信异姓人,后来韦俊投诚,更引起他对拥有重兵的异姓将领的不放心;且据城内来的消息说,在用兵打仗,用人行政等方面,李秀成和洪酋有不少重大分歧。他在苏州行使的一套,与洪酋的方针大有不同。只是因为李秀成性格软,常常对洪酋作些让步,才保得分歧没有表面化。大哥,如果不派人打进城里,我们如何会得到如此机密内情。”
  “的确如此。”曾国藩点头,“沅甫,今后有关长毛上层的一些重要消息,你要常常告诉我。”
  “好是好,但大哥你要拿东西来交换。”
  “交换?”曾国藩不禁大笑起来,“好厉害的老九,要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大哥,你要给我买一百尊重型开花炮,每隔半个月给我送一千颗开花炮弹。”
  “一百尊重型炮我给你买。至于每半个月一千颗炮弹嘛,”曾国藩停了一会,“安庆内军械所目前一个月还造不出二千颗炮弹,全部给你都不够呀!”
  “大哥,安庆造的开花炮弹,你不全部给我,还给谁呀!我不管多少,造出几多给几多,我派两个人坐镇安庆。我不打下安庆,哪里来的安庆内军械所!”
  曾国藩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后勉强笑道:“老九,你可是越来越强梁了!”
  “不强梁还能带兵打仗吗?大哥以前老是对我们说,要牢记祖父的教导,懦弱无刚是男子的奇耻大辱。打下金陵,不是我老九一个人的光彩,也是我们曾氏家族的荣耀呀!”
  老九说的也是实话。“好,好,全部都给你,还有什么条件吗?”
  “还有一个。”曾国荃指着挂在墙壁上的金陵地形图对大哥说,“刚才我说过,金陵城内的粮饷接济主要靠南面,但北面也源源不断地向城内供应,长毛从北面来的粮饷都存放在九洑洲。”曾国荃拿起桌上的毛笔,将九洑洲重重地一圈,“再上船运进城。故长毛自大胜上关至七里洲一带修建了十几个坚固的堡垒,其目的就是为了保卫这一条通道,我想请大哥命令厚庵和雪琴,立即发水师把这一带肃清。这样就将金陵的北门给关死了。然后,由我来关南门。”
  “好,这一个条件也答应。”九弟强梁虽强梁,气概却也可嘉,曾国藩从内心里来说是喜欢的。
  “如此,我便每天派人送一次情报到安庆。”曾国荃得意地说,又故意问,“大哥,吉字营还撤吗?”
  “你这个精明鬼!”曾国藩快乐地笑起来,“大哥奖励你的气概,也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好东西?”曾国荃的兴致大增。
  “一把剑。”曾国藩从随身布袋里抽出王氏祖传宝剑来。
  “我看看。”作为一个带兵的统领,曾国荃对兵器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从大哥手里接过剑,“刷”的一声,便把剑从剑鞘里全部抽了出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冷气迎面扑来。
  “好剑!”见过成百上千种刀剑的吉字营统帅不觉脱口赞叹。“大哥,这是从哪里来的?”
  “那年在衡州初办团练时,船山公的后裔送给我的。他说当年他的先祖就是仗着此剑冲进金陵城的,这是一件攻克金陵的吉物。为了鼓励湘勇,他将这把祖传宝剑送给了我。”
  曾国荃睁开眼睛听着,心情激动起来。他已完全明白了大哥转送给他的用意。
  “大哥,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没有早送给我?”
  “大哥没早送,是因为时候未到。”
  “你是说早些时候吉字营还没有围金陵?”
  “不,不是这个原因。”曾国藩有意将声音压低,“沅甫,世全先生告诉我,这把剑有一个奇异之处,每到它立功的前夕,都要长鸣一次。”
  “有这事?”曾国荃很惊讶。
  “世全先生说,当年他的先祖仲一公进金陵前夜,此剑长鸣了一次。传到船山公手里,他去广西找永历帝时,又在夜里长鸣了一次。那年我去王衙坪瞻仰船山遗迹时,世全先生说,先天夜里,此剑又鸣了一次。于是,他慨然把剑送给了我。离安庆前夜,此剑突然长鸣不已。我想它是不安心在我这里闲居,它要到英雄身边去建功立业了。因此,我把它带到金陵来。”这一番话,纯是曾国藩的即席编造。那年王世全说这把剑每到半夜都要长鸣一次,其实一次也没鸣过。他知道那是王家故意抬高剑的身价所耍的花招。他觉得他这样说既无破绽,又能给老九坚定必胜的信心。
  果然,在“日月合璧,五星联珠”那天打下安庆,从此便自诩为有天保祐的曾国荃,此时毫不怀疑自己就是应剑鸣的立功之人。他把剑往剑鞘里重重一插,说:“大哥放心吧,此剑必将以胜利者的身分,第二次进入金陵城!”
  “好!”曾国藩站起身,拍了拍九弟的肩膀,庄重地说,“这正是大哥所希望于你的!”
三 彭玉麟私访水下道,杨岳斌强攻九洑洲


  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长江水师很快来到了落星寺。曾国荃亲到船上与他们见了面。第三天,三人乘坐一条小民船从大胜关一直划到燕子矶,借助千里镜查看太平军在这一带的设防。长江控制着金陵的西北两面,从杨秀清开始,便十分注意对进入金陵地段的长江水路的防守,经过十多年来的修筑,这一带堡垒林立,且高厚坚固,尤其以大胜关、九洑洲、草鞋峡、七里洲、燕子矶等处更是重点设防。其中九洑洲驻扎了一万人马,以康禄为主帅,呤唎为副帅,更是铁壁金汤,控扼着江浦至金陵的水上通道。彭、杨等人查看一番后,都觉得这场仗不容易打。
  “再难打也得打,千里长江就这一小段在长毛的手中了,我们难道就甘心受阻于大胜关吗?”对自己的水师战斗力充满信心的杨岳斌,不管困难多大,也要以强攻拿下。
  “水路不肃清,就不能关住金陵的北门,二位非拿下不可!我再要刘连捷带五千陆师来支援你们。”曾国荃在一旁竭力怂恿。
  “长毛已到穷途末路,当然不可能阻挡我水上雄师。不过,困兽犹斗,何况他们目前尚未大败,实力仍很强。我想先以九洑洲为突破重点,明天派小股战船去试探试探。”彭玉麟经过一番熟虑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杨岳斌、曾国荃都急于成功,不以彭玉麟的谨慎为然。
  第二天,杨岳斌亲率三千水师强攻九洑洲。激战一整天,死了百多人,毁坏战船几十艘,九洑洲岿然不动。杨岳斌沮丧收兵,但不服气。第三天又整队前行打了大半天,仍然无功而回。彭玉麟说:“九洑洲防守严密,一味强攻不是法子,我们要学宋江三打祝家庄的经验,想法子刺探清楚后再去打。”杨岳斌说:“好是好,只是难以进去。”彭玉麟说:“试试看吧!”
  彭玉麟和刘连捷两人,一人装猎手,一人扮樵夫,悄悄坐一只小划子,划到江北上了岸。刘连捷今年三十四岁,是贞干在湘乡读私塾时的同窗,为人甚是机警,且武艺极好。二人来到九洑洲旁。这九洑洲长约有十五六里,宽在一二里至六七里之间,位于长江主航道以北,与北岸相隔一条十余丈宽的水带。江边尽是芦苇和茅草。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边走边留心观察,时时听见洲上传来喧哗声,但江边却异常寂静冷落,走了个把时辰,尚不见一个人。刘连捷有收获,打了两只野兔,一只五彩斑烂的锦鸡。彭玉麟只是随便拾了几根枯柴应付应付。正在失望之际,忽见水边茅草丛中露出一只旧斗笠来。
  “有人在那儿。”彭玉麟提醒刘连捷。二人走近看时,果然见一个年在六十岁以上的老渔翁,安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老伯伯钓了多少鱼啦?”彭玉麟操着少年时代在舅妈家里学会的芜湖话问。芜湖与金陵相隔不远,口音接近,老渔翁没有怀疑他们是异乡人。
  “今天刮什么好风,把两位老弟吹过来了!这块坐坐。”老渔翁指着斜对面一块大青石,对彭玉麟、刘连捷说。他在这儿钓鱼,三五天不见一个人是常事,更莫说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了,真所谓空谷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对彭、刘很热情。
  “听说这里有好野物,走了几十里路赶来,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姜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紧挨着老渔翁坐下,一边拿起鱼篓看,见里面盛着大半篓鱼。
  “老人家的钓术很高哟!”
  受到称赞,老渔翁越加高兴:“不瞒二位说,这里野物并不多,但鱼多。尤其是我坐的这个地方,有个小小的漩涡,四面八方的鱼都赶到这块来了,每天都可以钓到二三十斤。”
  “这么多!”刘连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乡话,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言,于是闭住嘴不再说了。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老渔翁根本没有听出语音来,接着说:“吃是吃不完,兵荒马乱的,卖也卖不起价,送些给别人,剩下的就晒干,日后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边只有这个老渔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钓,一定晓得些内情,必须抓住不放,从他口里挖出些东西来。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肠好,这么活鲜鲜的鱼白送给人,真少有!老伯,听说钓鱼中的学问大得很,你老给我们传授点吧!”
  “钓鱼又不是读书做官,有什么学问不学问,天天钓就是了。天长日久就钓出来了,哪里是讲得出来的!”老渔翁憨厚地笑着,彭玉麟想他说的是实话,想了片刻,说:“老伯,我听人念过一首钓鱼歌诀,你老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钓鱼还有歌诀?你念出来给我听听。”老渔翁显然很有兴趣。
  “好,老伯请听。”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钓鱼钓鱼,心神专一。春钓浅滩,夏钓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春钓深,冬钓清,夏池秋水黑阴阴。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昏冬钓草。深水钓边,浅水钓渊,雨季鱼靠边。鱼儿顶浪游,钓鱼迎浪口。钓翁钓翁,莫钓南风。西风要到酉,钓鱼切勿守。轻提慢慢动,鱼儿上钓勤。水下小鱼多,大鱼不在窝。”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渔翁大笑,满脸皱纹又多又深,像一块石磨似的。“我钓了几十年的鱼,人蠢,编不出这样好听的歌诀,只知道鱼跟人一样,冬天怕冷喜太阳,夏天怕热躲荫凉。眼下天气热了,我就在这块钓,这里树木多,荫凉,鱼就赶到这块来。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块钓。”老渔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块树少,阳光多,鱼都往那块赶。”
  “这就是老伯的诀窍。”彭玉麟忙恭维。老渔翁很开心,说:“眼下正是鲥鱼入江产卵的时候,我还常常钓到鲥鱼。这种鱼别处钓不到,就这个小漩涡有。告诉了两位老弟,你们可别说出去噢!”
  老渔翁的胸怀坦荡使彭玉麟感叹起来,到底是与明月清风作伴的人,无机心,无忧愁。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渔翁从水中捞出一只大竹篓来,笑嘻嘻地打开篓盖,里面有五六条近两尺长的大鲥鱼在跳动,阳光照着银白色的鱼鳞,甚是逗人喜爱。
  “老伯伯,这几条鲥鱼大概要卖得两把银子吧!”彭玉麟在芜湖生活过,知道长江中的鲥鱼是一种名贵鱼,尤其以扬子江这一段的鲥鱼味道更鲜美,更值钱。
  “不瞒两位老弟。”老渔翁得意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九洑洲说,“明天我给洲上的洋大人送去,他要给我二两银子。”
  “你是说这个洲上的洋大人?”如同进山探宝的人蓦地发现寻找了多久的宝物,彭玉麟心里欢喜极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据说是英国佬。还有一个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们两个人都要吃我钓的活鲥鱼。洋大人说他到过很多国家,吃过很多山珍海味,再没有比我钓的鲥鱼更好吃的了。这次积了半个月,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卖了鱼后,我去买酒割肉,两位老弟就在我这里住两天如何?”
  “多谢老伯。我们也是两个酒鬼,葫芦里正装着一壶好酒,宰了这只野兔,烤了它下酒吧!”老渔翁的话提醒了彭玉麟,忙拉着他来到一块沙砾地。刘连捷拔出腰刀,三刀两下地剥了野兔的皮,将彭玉麟拾来的干柴架起来,烧火烤肉。不一会,河滩上飘出一股兔肉香,三个人用手撕扯着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几口酒喝下去,彭玉麟与老渔翁仿佛成了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伯,你怎么会与洲上的洋大人相识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这洲上的人。”老渔翁的脸开始泛红,看来酒量并不大。
  “九洑洲上还住着人家?”彭玉麟惊问。
  “怎么没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几户的。咸丰三年,城里的太平军上了洲,在洲上修堡垒,我们都扛过石头。太平军很和气,帮他们做事都给钱。那时洲上的军队不多,我们也都照样住着,在洲上种菜喂猪,卖给太平军,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去年,说是朝廷派曾九帅带兵来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军队就一下子增多了。”
  “现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赶紧抓住这个话题提问。
  “很多,我也不知道确数,总有一万多吧!”老渔翁顺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里,快熄的火又重新燃起来。“洲上也来了新头领,大头领称楚天义,二头领便是刚才说的洋大人。洋大人要我们统统都搬走,说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们十多户人家都搬了。我家搬得不远,离这里只有四五里路,心想暂时住住,打完仗后还得上洲种庄稼。我也没有别的事做,就天天到这块钓鱼。有一天,洋大人见到了我钓的鲥鱼,问我这是什么鱼。”
  “老伯,你还懂洋话?”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说得有味,我这个糟老头还能听得懂洋话么!是这个洋大人会讲中国话。你们大概没听过洋人讲中国话吧!那真讲得好,比我们中国人还讲得好听。”老渔翁今天特别快乐,“我说这鱼叫鲥鱼。洋大人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好吃吗?我说最好吃,你拿一条去吃吧!我从鱼篓里抓起一条尺多长的鲥鱼递过去。洋大人笑着说我收下了,给你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给我。你们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摇摇头。
  “五百文!”老渔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卖,一百文还卖不到。第二天,洋大人派人找我,说鱼味道好得很,要我每个月送两次鱼给他,鱼要大的,就按昨天给的价,每条五百文。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生意!我满口答应。”
  “噢,是这样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说。过一阵子他又问,“老伯,你们过去住在洲上,是怎么到岸上来的,划船过来吗?
  “不,我们不坐船!”
  “不坐船?”刘连捷是个急性子人,忘记了刚才的失言,又脱口而出一句湘乡话。彭玉麟忙接过去:“老伯,你方才说不坐船,那又怎样上得岸呢?”
  “我们靠两只脚走。”老渔翁笑嘻嘻地,好像在卖弄关子。
  彭玉麟、刘连捷不解地望着他。“老弟,你们不住这里,当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条路与岸上相连的。”
  有一条路?探宝的湘军将领们又挖得了一件宝物。
  “九洑洲与江岸相隔的这一段,水浅,底下都是烂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条路,有四五尺宽,车马都可以走。”
  “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楚天义和洋大人来后,将路削去了三尺多,原来是高于水面一尺多,现在是低于水面一尺多,眼下水丰,路看不见,待到冬天枯水季节,路上还可以走人。”老渔翁动了感情说,“楚天义是个好人。他说现在因为打仗,不得不挖路,但不能全部挖掉,打完仗后还要再填起来,老百姓好用。”
  彭玉麟和刘连捷都暗自得意,多亏了这个“好人”,有路就好办了。
  “老伯,你今天就把鱼送去吧,我们和你一起到洲上去看看。”
  “今天送鱼倒是可以。不过,”老渔翁犹豫着,“不过两位老弟去怕不行。”
  “为什么?”
  “楚天义和洋大人一再招呼,只能让我一个人上洲,不能再带别人。”
  “老伯。”彭玉麟将酒葫芦递过去,殷勤地劝老渔翁再喝一口,“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喝酒吃肉也是缘分,难得,你就带我们到洲上去看看吧!”
  “只怕是守关口的将爷不放。”老渔翁慢慢说,突然灵机一动,“好吧,两位老弟硬是要去,就带上那只死野兔和锦鸡,过关时送给他们。你们只说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人,一年多没回来了,想看看,求他们放行。”
  “那太好啦!”彭玉麟站起来说,“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送给老伯下酒。这就请老伯带路吧!”
  趁着老伯收拾渔篓的时候,彭玉麟用衡阳话悄悄地对刘连捷说了几句。老渔翁带路,在一个堆满鹅卵石的地方停下来,脱掉草鞋,卷起裤脚,彭、刘也脱鞋卷裤,跟着老渔翁下了水。果然只有膝盖深的水,下面便是坚硬的泥路。彭玉麟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老天保祐,搀扶着老渔翁边走边说,刘连捷背着鱼篓猎物有意落在后面,每隔丈把远便在两旁插上芦苇杆。杆顶只露出水面两寸长,并不引人注意。
  “刘二爹,你又给呤唎将军送鱼来了。”刚一上洲,便见从石垒里走出三四个太平军来,每人头上包一块大红布。
  “是啊,是啊。”老渔翁笑呵呵地迎上去,“好几日没见了,将爷们都好哇!”
  “刘二爹,这两个人是谁?”内中一个高个子太平军指着彭玉麟、刘连捷问,并以警惕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将爷,我们原先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想看看过去住的屋子。”彭玉麟走前一步,仍以纯熟的芜湖话回答。
  “过去住在洲上的?怎么从没见过!”高个子怀疑地问。
  “是这样的。”老渔翁情急智生,“将爷们来到洲上时,他二人正外出做生意去了,回来时家已搬出洲,将爷们没见着。他们今日死活缠着我,要来看看,将爷们行行好,放他们进去吧!”
  “那不行!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有令,这个洲上只许刘二爹一人每月来两次,其余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何况这几日清妖水师和我们打仗,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清妖的奸细?”高个子说完又狠狠地盯了彭玉麟一眼。
  “将爷,清妖都是两湖人,哪有我这个讲天京话的奸细。”
  彭玉麟再走前一步,悄悄地对高个子说,“将爷,我有一瓦罐子碎银埋在屋后菜土里,家里谁人都不知,我要把这罐银子挖出来。将爷,你放我进去吧,我分给你一些。”
  高个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彭玉麟从刘连捷身上取下野兔锦鸡往高个子怀里一塞:“这点野物送给将爷们下酒吧!”那几个太平军一听,忙过来将野兔锦鸡抢了去。高个子刚要放彭玉麟进去,忽然神色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楚天义来了,你们不要讲话,我来应付。”
  康禄走过来。上九洑洲之前,他从楚天安晋升为楚天义,这是六等爵位中的最高一级。比起前几年来,康禄显得身躯宽大了些,也更觉成熟老练了。高个子带着兵士们垂手肃立。
  楚天义微笑着向老渔翁打招呼:“刘二爹,又钓得好鲥鱼了?”
  “义爷,我正要给您送去。”老渔翁提着鱼篓子向前走了两步。
  “这两个是什么人?”康禄指着彭、刘问。
  “他们两人原先也是这洲上的居民,想来看一看。”老渔翁忙抢着回答。
  “这几天正在打大仗,以后再来吧。刘二爹,你也别到呤唎将军那里去了,把鱼留下,我这里有四两多银子,你都拿去算了。”康禄掏出银子给刘二爹。
  “谢谢义爷。”刘二爹接过银子,转脸对彭玉麟说,“老弟,义爷说了,现在正打大仗,以后再来,我们回岸上去吧!”
  彭玉麟望了高个子一眼。高个子会意,忙上前对康禄说:“义爷,八号垒又加厚了一层,叫七牛子陪你去看看吧!”
  “要得,去看看。”康禄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二爹说,“你带着这两个人赶快走,炮子不长眼睛,打死了划不来。”
  “好,就走,就走!”刘二爹弯了弯腰,提起空篓子就要往回走。
  “慢点。”高个子一心惦记着彭玉麟挖银罐子的事,“义爷已走了,你们去看看就来。”
  彭玉麟对刘二爹说:“老伯你先回去吧,免得义爷回头看见了又说你,我们去看看就走。”
  刘二爹答应一声,又下水去了。彭玉麟向高个子借了两块红布,和刘连捷一道包了头,赶紧向洲心走去。
  两人从洲头走到洲尾,细心地查看洲上太平军的火力布置,发觉沿江北一带防守较弱,主要力量都集中在沿江南一面。同时还发现一座武器库,里面堆满了火药、炮子和开花炮弹。彭、刘兴奋不已。
  傍晚时分,两人将九洑洲上的情况已基本摸清了。出卡时彭玉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来,对高个子说:“兄弟,谢谢你了,这点银子拿去买酒喝。”
  高个子满脸堆笑地接过,悄悄地问:“没有给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撞见吧?”
  “没有。”彭玉麟答。
  “那就好,你们快走吧!”
  刚出卡,刘连捷猛地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彭玉麟神色慌乱地对高个子说:“我这个伙伴素有羊癫疯病,不想在这里发作了,看来一时走不成了。好兄弟,求求你让他在这里躺一夜,明天就自然好了。”
  高个子犹豫半天,说:“那好吧,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赶紧走。”
  “我这就走。”彭玉麟将刘连捷抱进哨卡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回落星寺。
  第二天凌晨,康禄刚起床不久,便有军士来报,发现上游清妖的战船密密麻麻地正向洲头开来,他忙叫醒呤唎。呤唎与他的妻子玛丽赶急穿衣出堡。玛丽是个勇敢的女子,她多次婉谢康禄的好意,执意留在洲上,参加打击清妖的战斗。
  很快,各个石垒中的将士都已到位,磨拳擦掌地要给清妖水师再来一次歼灭性的打击。
  杨岳斌指挥的五千水师死劲地向下游划去,与前两次不同,他们不从九洑洲的头部和南面进攻,而是绕过去,将战船集中在洲尾。昨天半夜,杨岳斌从五千人中抽调出三百人为先锋队,乘坐十只战船。出发前,他亲自为这三百人一人敬一杯酒,鼓励他们说:“这次有人作内应,大家放心打,一定会成功。洲上爆炸声起,便奋勇冲上岸去。成功后,每人赏百两银子,有官衔者升两级,白丁拔六品实职。”众皆踊跃。
  康禄和呤唎见清妖的船改变了进攻方向,便重新部署力量,火速调派二千人移往洲尾。人虽然立即赶到了,但火炮却一时搬不过来。呤唎焦急。康禄说:“不要紧,多运点火药、炮子去就行了,清妖并不知洲尾防守较弱,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
  仗打起来了。洲头、洲尾、洲南三面同时飞来湘军的炮子和开花炮弹,尤其是洲尾的火力更是密集。获得两次胜仗的太平军抱着必胜的信心,沉着对敌,尽管有不怕死的先锋队在前面卖命,杨岳斌的水师仍未占到便宜。
  这时,鼓玉麟指挥的二千刘连捷部属,早已埋伏在北岸芦苇丛中了。昨天烤野兔肉的地方又架起一堆干柴,上面淋了一桶茶油。见江上已接仗,便命令点火,浸了油的干柴立时熊熊燃烧起来。躲在火药库房废料堆边的刘连捷见北岸火起,便打起火石,点起一个草包,从窗口里丢进去,自己就势一滚。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火药库上冒起了乌黑的浓烟。康禄和呤唎见此情景,急得直跺脚,守在北边的一千多老弱太平军不约而同地向火药库奔去,试图抢救些炮弹出来。岸上,彭玉麟带着湘军陆师,从原来插好的标记——芦苇杆尖中趟水而过,很快地冲上了九洑洲。洲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就在火药库爆炸,洲尾守兵惊呆的瞬间,三百先锋队在杨岳斌的统领下,冒死靠近了九洑洲,强行登了岸。康禄和呤唎分头指挥,命令将士们一定要守住九洑洲。无奈,九洑洲上的坚固防守,已被敌人从内部攻破了。军心动摇,弹药也供应不上,太平军防守乏力,湘军水师战船一艘艘地靠岸,勇丁们如蚂蚁般源源不断地爬上来。湘军已完全占了上风。
  “楚天义,九洑洲守不住了,我们撤退吧!”呤唎向康禄建议。
  “不行。死也要死在洲上!”康禄虎着脸孔,亲手点燃一根引信,一发开花炮弹射出,几个湘军倒地。
  又苦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成片成片地倒在石垒边。江边停泊的木船已有几只在升帆起锚了。
  “不能再打了!”呤唎叫起来,“楚天义,你们中国人血战到底的战术不是最佳的方法,保存实力,争取最后胜利才是英雄。赶快坐火轮进城吧!”呤唎不容分说地拖着康禄向江边跑去,一面高喊:“玛丽,快跟我来!”
  康禄见江边的战船已全部开动,洲上的炮火已全部熄灭,心里如刀绞锥刺般痛苦,无法,只得听呤唎的,暂时撤退。刚走出几步,猛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金陵城防图尚在石垒里,不能落到清妖手里。”呤唎见玛丽刚出门,高喊:“玛丽,你把垒壁上挂的那张城防图取下来!”玛丽又转回去。一会儿,她从石垒里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江边跑去。眼看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呤唎回头高叫“玛丽,玛丽”,发疯似地向玛丽奔去。只见玛丽头上身上中了十几颗铁子,满脸是血,已不能开口了,呤唎抱起玛丽向火轮跑去。
  火轮开动了。呤唎将玛丽平放在甲板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金陵城防图来,把它递给康禄。康禄攥紧这张浸着玛丽鲜血的地图,望着九洑洲上湘军狂呼乱叫的惨景,心中的怒火在炽烈地燃烧着,他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班畜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四 一别竟伤春去了


  攻克九洑洲之后,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水师又一鼓作气,将大胜关至七里洲这一段江面两岸的所有石垒都攻破了。至此,整个长江全部由湘军水师所控制。天京北门被封锁了。捷报传到安庆,使几个月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曾国藩略觉宽慰。曾国藩这段日子来,不但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营提心吊胆,也为如夫人陈春燕的病而忧心忡忡。
  曾国藩并不贪恋女色,陈春燕也不是国色天香的女人,但这一年多来,他却是从心里喜欢上了春燕。曾国藩没有多少时间和春燕厮守在一起,也没有以像与儿子谈话那样的热情,来向春燕交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一切都靠她通过细细地观察体味来决定自己的言行。没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完全掌握了曾国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细致,使得精细的曾国藩找不出一点岔子。尤其令曾国藩满意的是,春燕谨守妇人规矩,一天到晚不多说一句话,不随便走动。安庆总督衙门有前院后院,后院她只走过几次,前院是从来不去的,平时行动,走到厅堂的门帘前便止步。还有一点是不贪。春燕的母亲和兄嫂有时来看她,走时总是两手空空的,从不私塞他们一点东西。有这两条,曾国藩渐渐地对春燕生出一丝爱慕来。谁知春燕年纪轻轻地却染上了吐血的恶疾。曾国藩四处延医,终无效果。四十多天来粒米未沾,只靠吃药吊着一口气。曾国藩派人将其母亲、兄嫂接来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请曾国藩进内室,支开母亲、兄嫂后,哭泣着说:“大人,我能够服侍大人一年多,这是我的福气,无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终生侍候,眼看就要与大人永别了。我一个卑贱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曾国藩端来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为安定,无比感激地说:“谢谢大人!”又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继续说,“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里已怀着大人的骨血三个月了。”
  曾国藩一听,心里一阵慌乱。刚娶春燕不久,曾国藩也曾想过晚年得子的事,后来见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春燕也多时没怀上,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里暗暗责备春燕不该瞒着。听说老夫少妻生出的儿子聪明异常,唉,这个儿子无指望了!
  “我没有支撑到把他生下来这一天,深负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阴间我也不甘心。第二件,大人的癣疾患了三十年,给大人带来了无穷的烦恼,我托我哥哥在乡间打听偏方。现在得了一个方子,原想亲手调理,可惜也不能了。”
  “什么方子?”曾国藩问,心里很是感动: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事情没办成之前不露半点风声,与自己的性格颇为相近。
  “这个方子很简单,就是用昌蒲艾叶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了。也不知有用没用,我死之后,请大人再买一个妾来,要她天天煎水给大人洗澡。”
  曾国藩点点头,但他已不想再买妾了。
  “还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却没有见到太太,没有亲自服侍她,我心中不安。虽有幸见到了大少爷,但二少爷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没见过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生命薄如纸。哎!”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一串串地流出来,好半天,又说出几句话:“我死之后,请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将我的棺木送回荷叶塘,莫让我作孤魂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说完便晕过去了。
  曾国藩知道春燕难过今日,且不论这一年多来的服侍,就凭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话,曾国藩觉得自己今天也应停办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边,给她最后一丝温情和安慰。
  但曾国藩没有这样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便废搁公事,岂不因小失大!一个堂堂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绵绵、悲哀失性,传扬出去,岂不成了人们谈笑的话柄!
  何况昨天收到的两份上谕,事非寻常,不能耽误。
  下午,曾国藩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几个最为贴心的幕僚召进签押房。昨天来了两份上谕。一是授曾国荃浙江巡抚实缺,不赴任,仍在军中。一是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实缺,兼署浙江巡抚。弟弟荣膺封疆,自然欣慰。兄为总督,弟为巡抚,圣眷之隆,世所罕见,足使曾氏家族荣耀天下。但朝廷为何如此急忙将左宗棠擢升闽浙总督呢?这事却使曾国藩隐隐约约感到背后有文章。本来,左宗棠德才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识三十年了,尽管曾对左睥睨一切目中无人的个性不喜欢,但对他廉洁自守、精明干练则一直是钦佩的。咸丰九年樊燮案中,曾极力保左,次年又奏请左自建一军援浙,在左打了几场胜仗后,又密荐左为浙抚。平心而论,左以不足两万人的楚军,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陆续收复衡州、严州、金华、绍兴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阳,兵围杭州,战果的确辉煌。曾常钦服不已,自叹不如。但仅仅只有三四年间,便由一个四品京堂升为二品实授巡抚,朝廷对左的酬庸也够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个侍郎身分,带勇八年才得到一个总督实缺,相比起来,左未免太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曾不可理解,朝廷为何要在这时急急授左以总督之职,今后不是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吗?
  “中堂,恕卑职直言,左季高得授闽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县、仍留幕中的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想这是冲着大人来的。”见曾国藩脸上不悦,赵烈文赶紧缩了口。
  “惠甫,你说下去,为什么是对着我来的呢?”赵烈文话虽不中听,却说到点子上了,曾国藩鼓励他说下去。
  “中堂,依卑职之见,朝廷是要借此来树立一支与中堂抗衡的力量。”话已说到这种地步,赵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劳,但给他一个巡抚也足够了。当年润帅才还不大,功还不高吗?也只是一个巡抚;再说远一点,岷帅的才和功又怎样呢?也只一个巡抚。论才论功,朝廷没有必要叫他当总督。左季高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下,当巡抚时便常常自作主张,只是朝廷有命,浙抚受大人节制,才不敢公然对抗。现在作了总督,楚军两万人,大人休想再调派了。朝廷此举,便是从湘军中把楚军彻底分离出去,大大削弱了湘军的力量。这其实就是前代推恩之计的翻版。”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无丝毫表情,心里在称赞赵烈文的见事之明。
  杨国栋也点头表示赞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这人虽然才高八斗,器量却不开阔。据卑职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后会更仗着朝廷破格礼遇而有侍无恐。说不定,朝廷欲以左宗棠来牵制大人。”
  曾国藩仍听着,不作声。彭寿颐也同意赵、扬的分析。他说:“说不定还有几个总督封。比如李少荃这一年来在江苏军事进展顺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个总督,将他和淮军由从属于大人的地位,提到与大人一样高,那时湘军、楚军、淮军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约,朝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
  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幕僚们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帮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收复了,老九的局面就难堪了。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声。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进来,对曾国藩说。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内室,但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缓慢地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走出签押房,又坐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准备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协助老九。老九身边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诱,只得重新坐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曾国藩不作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贴贴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
  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五 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
  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密谋了几次,一致的看法是:苏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为化装出城,向围城的淮军表达了这个意思。李鸿章约了今夜在阳澄湖上见面,他要亲自见见郜云官,看是真降还是诈降。
  “伍贵文他们都靠得住吗?”李鸿章歪着头,斜起两只长眼睛问。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云官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双手递给李鸿章,“这是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写给大人的信。”
  李鸿章接过纸,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这几张薄纸有屁用!”程学启轻蔑地瞟了一眼伍贵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来尖利地叫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将李秀成的头提来见李中丞。”说完坐下,讨好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笑着问郜云官:“程总兵的话,你们办得到吗?”
  “这个嘛,这件事嘛……”郜云官迟疑起来。为获取李鸿章的信任,眼下叫郜云官办什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办,唯独杀李秀成,他很为难。要说现在突然率兵包围忠王府,将李秀成抓起来杀掉,也可能不太难,但郜云官不忍心这样做,而且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也可能下不了这个手。他们四人多年来一直是李秀成的亲信,是李秀成把他们从普普通通的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上来,后又奏准天王,将他们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苏州八万将士中威望极高,反对杀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难保不出乱子。
  “连李秀成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们这些龟孙子不是真心。”见郜云官犹豫不决,程学启又气焰嚣张地逼了一通。李鸿章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梳理着胡须,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戈登挺直着胸膛,一副很有教养的职业军人的派头,他的中国话说得不太好,但可以听得懂。黄翼升向来不善言辞,他们两个都闭口坐着听。
  “我们的确是真心的,可以对天发誓!”郜云官急了。汪有为也忙说,“程总兵不要误会,我们是诚心诚意向朝廷投降。”
  “是这样的。”郜云官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士们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万一去杀李秀成,反倒引出乱子来。”
  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郜云官想了想,又说:“如果中丞和程总兵不相信的话,总在这两天内,我们先杀了谭绍光,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齐门外,你们验看清楚了,我们再打开齐门,让大军进来。那时,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苏州,大人们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说了一句极简单的中国话。
  “我看这样也好,只要杀了谭绍光,苏州就会大乱。我军只要进了城,李秀成就是瓮中之鳖了。”黄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杀了李秀成不可!”程学启不让步。
  “若非要按程总兵说的去做,那我一人作不了主,还得回去和伍贵文他们再商量。”郜云官望了程学启一眼,轻轻地说,“程总兵也是后来归顺的人,何必如此为难别人?”
  “你!你他妈的说什么?”程学启气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归顺”二字是程学启头上的疮疤,他最忌恨别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鸿章、戈登等人在坐,他一定要大打出手。
  “他没说错。”戈登平静地对程学启说,他对毫无军人气质的程学启十分瞧不起。
  程学启瞪眼看着戈登,脸涨得紫红,握着两只拳头,几次欲站起,又压制着坐定。戈登只当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杆,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李鸿章担心谈判破裂,他现在要的是尽快得到苏州城,困兽犹斗,何况城里还有八万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万一将郜云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团,苏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难说了。
  “好吧!”李鸿章放下摸胡子的手,严肃地对郜云官说,“就这样定了。三天之内,你将谭绍光的头挂在齐门城楼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三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们就要强攻了,那时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黄翼升点头赞同,程学启讪讪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内我们一定杀谭绍光,开齐门。”这件事郜云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还不大放心,“中丞大人,弟兄们投诚过来后,朝廷不会杀我们吧?”
  “哈哈哈!”李鸿章大笑起来,“你一百个放心,你们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里会杀头呢!都会有重赏。”
  “大概会是个多大的官呢?”汪有为怯怯地试探。
  “起码副将。”李鸿章爽快地回答。
  “我们的部属呢?”郜云官迟疑片刻问。
  “原封不动归你们指挥!”
  李鸿章的痛快,反倒使郜云官觉得这些好处来得太容易而不敢轻信,他又加了一句:“中丞大人,你说的这些,到时都不会变吧!”
  “我堂堂一个江苏巡抚,岂能出尔反尔。”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答。
  “口说无凭,你可以立个字约吗?”郜云官大着胆子问,他生怕遭到李鸿章的训斥。
  “行。”李鸿章异常干脆的答复,使郜云官、汪有为大出意外。李鸿章援笔写道:“郜云官等八人杀谭绍光献苏州,事成之后,向朝廷保奏封为副将,原部属照旧不动。立此字具,决不食言。”李鸿章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程学启说:“你和戈将军、昌歧都签个名,好让他们放心。”
  郜云官、汪有为藏好了这份字据,放心落意地回到了苏州。
  第二天一清早,一骑快马穿过清军的包围圈,从齐门冲进苏州城,将一封天王亲笔诏书递给李秀成。诏书封李秀成为太平天国真忠军师,执掌全国军政大权,速回天京解围。真忠军师一职,实际上是仅次于天王的第二把交椅。此时天王将此职授与他,无疑表示对他的完全信任。对此,李秀成心里感激。但苏州危在旦夕,尤其是郜云官、汪有为昨夜的诡秘外出,更使李秀成觉得事态严重。谭绍光年纪轻轻,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吗?
  “父王,毕竟天京比苏州更为重要,你还是回天京去吧!”
  李秀成离开苏州将意味着什么,谭绍光当然很清楚,但他素来顾大局,识大体,这也是李秀成招他为婿的重要原因。
  “忠王,你回到天京后,一方面解天京之围,同时再派一支人马救援苏州。”包西在一旁建议。
  “好,你这个提醒很好!”包西一句话将李秀成的矛盾解开了。是的,苏州的解围还得仰仗外援。“绍光、包西,你们只要再坚持一个礼拜,我一定组织五万大军前来救援。”
  当天半夜,李秀成带了几个亲兵从齐门缒城而出。临走时,他紧握绍光的手,说:“苏州这副担子就担在你的肩上了,要千方百计坚持住。郜云官、汪有为等人行迹可疑,你要留神提防。”
  绍光坚定地说:“父王放心前去,有我就有苏州。”
  李秀成的突然离去,给郜云官等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
  这一夜,四王四天将在纳王府密谋筹划了一整夜。
  为了应付意外,谭绍光召集了全体守城高级将官会议,对城防重新作了部署,宣布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分别从阊门、齐门、胥门、盘门换下来。
  “啪!”谭绍光的话还没说完,郜云官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吼道:“姓谭的,你放明白点,苏州不是你的天下了,你凭什么撤换我们!”
  谭绍光看时,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范起发、汪有为等人的手都握紧了剑柄;门外,数百名手执刀枪的大汉已将会议厅包围了起来。“不好,让他们先下手了!”谭绍光暗自叫苦,嘴里喝道:“郜云官,你要造反吗?”
  “老子正要造反!”郜云官刷地一声抽出腰刀,命令汪有为:“给我上!”汪有为抽出剑来,发疯似地向谭绍光冲去。
  “快躲开!”包西喊着,随即拔出腰间的洋枪,“叭叭”两声,子弹向汪有为飞去。汪有为头一偏,随着两声惨叫,后面的两个将领倒在血泊中。郜云官挥刀大嚷:“都给我上!”其他六人一齐冲上,谭绍光、包西寡不敌众,终于倒下去了。议事厅里一片混乱,将领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晕了头。
  “弟兄们!”郜云官跳上桌子,嘶哑着嗓门高叫,“苏州城的粮食早就光了,再守下去,大家都会饿死。我们已和李中丞联系上了,只要献城投降,弟兄们都可以保住现在的官职。
  大家看怎样?”
  “好!”“同意!”“我们听纳王的!”
  议事厅里绝大部分将领都表示赞同,只有几个人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谭绍光的头颅挂在齐门城楼的当天,李鸿章带着程学启的开字营、戈登的常胜军便进了城。忠王府改作了江苏抚台衙门。三天后,李鸿章在宽阔的后花园里摆下二百五十桌酒席,郜、伍、汪、周四王所属旅帅以上的军官二千人应邀赴宴。郜云官等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主宾席上。
  酒过三巡,李鸿章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弟兄们,苏州城的光复,你们都立了大功,尤其是郜将军、伍将军等人功劳更大,李某已奏准皇上,加封郜将军等八人为副将之职。”
  李鸿章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喊道,“来人呀,将郜将军等人的官服送来!”
  话音刚落,从后面走出八个穿戴体面的衙役,每人捧着一个木盘出来,盘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袍服上放着八顶红缨伞形帽,特别是帽顶上那八颗起花珊瑚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令宴席桌上的人眼红不已。
  “弟兄们,为郜将军等人的受封满干三杯!”李鸿章说着,带头举起酒杯,与郜云官等人笑吟吟地干杯。所有喝酒的人一齐骚动起来。他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全然不明白自己已坐在断头台上。
  看看大部分人都已醉得差不多了,李鸿章向程学启丢了一个眼色。只听得一声冲天炮起,后花园里忽然从天而降数不清的淮军士兵。他们一个个全身披挂,手执利刃,并没有费很大的劲,二千颗人头就落了地;与此同时,主宾席上那四王四天将,早已一齐到阎王殿里报到去了。李鸿章端坐在凳子上,面露微笑,如同看戏似地观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
  程学启大声狞笑,他很得意,也很开心。黄翼升心中不忍。他难以明白李鸿章的心思,杀降不仁,连这点都不懂吗?戈登横眉怒对,他对李鸿章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十分愤慨。他终于不能忍受,霍地站起来,指着李鸿章的鼻子大骂:“流氓,我要向全世界控告!”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中丞,戈登说得出做得出,他真的会控告的。”望着戈登的背影,黄翼升有点心怯地对李鸿章说。
  “让他控告去吧!这是中国,不是他的大英帝国!”李鸿章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