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敖：剖腹产集体感染疑云(《财经》 2010-2-15)

剖腹产集体感染疑云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了医院的宁静，躺在病床上的郑丽泪流满面，死死抓住丈夫小陈的手，疼！医生小心翼翼地打开她腹部的剖腹产切口，在不施麻醉药的情况下，用碘酒对腹腔里的脓进行清洗。近两个月，这种痛苦的经历几乎成了她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课”。

　　21岁的郑丽，是广东省汕头市潮阳区谷饶镇人，自2009年10月25日在谷饶镇华侨医院（下称谷饶医院）剖腹产下一位7斤重的男婴后，“厄运”很快就降临到这位年轻的妈妈身上。她在剖腹产手术中感染了一种名为“非结核分枝杆菌”的病菌。

　　与她“同病相怜”的，还有16位于2009年10月至11月间，同样在这家医院做了剖腹产的产妇。

　　所谓非结核分枝杆菌（Non-tuberculosis mycobacteria），是指结核分枝杆菌、牛分枝杆菌与麻风分枝杆菌以外的分枝杆菌，主要见于水、土壤和气溶胶（液态或固态微粒在空气中的悬浮体系）。患者在医院内感染该病菌的主要途径是接触被污染的医疗用品和器械，水是主要的传染源。

　　感染了该种病菌的17位患者，大都出现线头排斥（手术缝合用的肠线无法被身体吸收）、伤口红肿、流脓、久久难愈等问题。她们不得不每天或每隔数天经历与郑丽相似的“磨难”，并每日输入大剂量抗生素。这种治疗方式，将持续数月之久。

　　产科里的异常感染

　　郑丽发现自己身体异常，“伤口红肿、痛，脓水流了擦、擦了流”，是在2009年11月中旬。此时她的切口已拆线半月有余。用当地“土医生”的消炎药治疗无效后，郑丽到汕头大峰医院打了十天点滴，花费5700多元，情况稍有好转。同时，她的下腹右侧生出一个淋巴结，医生说是伤口感染引发发炎性肿块。12月23日，医生对郑丽的伤口做二期缝合手术。25日，大峰医院确认郑丽曾在谷饶医院做过剖腹产手术后，开始对其进行针对性治疗。

　　据谷饶医院院长张泽民对《财经》记者介绍，从2009年11月开始，该院五位曾主刀剖腹产手术的医生，陆续发现有剖腹产妇出现和郑丽相似的感染。她们做手术的时间，集中在2009年的10月至11月。

　　2009年12月1日，谷饶医院领导班子会商，认为情况比较严重。12月3日，谷饶医院停止了所有的剖腹产手术。院方曾去医院的手术室、消毒室、病房等处进行检查，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情况随后被逐级上报到潮阳区卫生局和汕头市卫生局。12月16日，汕头市卫生局组织了由汕头市中心医院等六位医生组成的专家组，到谷饶医院进行会诊。第一批会诊了八位感染者，并取其中五位的标本做细菌培养。

　　12月22日，培养结果确定为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随即这一情况又被逐级汇报给了广东省卫生厅、国家卫生部。期间，汕头市疾控中心也来到谷饶医院进行了调查。

　　与此同时，谷饶医院停止了所有外科手术。患者们按病情轻重分别就诊。病情最严重的刘芳被送往汕头市中心医院，郑丽等十人被送往汕头市潮阳区大峰医院，另有陈玲等八人就在谷饶医院进行治疗。

　　张泽民说，这19人中，有2人是其他细菌感染，17人是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依照专家组意见，那2人也纳入其中进行统一治疗。

　　感染途径尚未明确

　　此次感染的原因或途径，至今还困扰卫生部门及卫生医疗专家。2009年12月25日至26日，卫生部感染培训中心主任、湖南湘雅医院感染控制中心主任吴安华教授等卫生部专家，以及曾参与1998年深圳市妇儿医院集体感染事件治疗的深圳市专家，也赶到了汕头。

　　截至《财经》记者发稿时，调查组还没有找到具体的感染原因和感染途径。“我们医院在那一阶段，还做过其他外科手术，都没有发现感染的情况。同一时间段所做的剖腹手术是30多例，切口感染率应该是50％左右。”张泽民说。

　　参与调查的吴安华教授则对《财经》记者表示，不排除手术器械感染的可能，“但从循证医学的要求来说，需要找到确切的证据。”吴还表示，在清洗、消毒、灭菌等各环节，都存在被感染的可能性。

　　可做比较的案例，是1998年深圳妇儿医院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事件。感染原因是由于浸泡手术用刀片和剪刀的消毒液配制错误，未达到灭菌效果。同年福建南平也发生感染，则是由于玻璃注射器灭菌失效的缘故。

　　1998年，深圳市妇儿医院有166位患者集体感染非结核分枝杆菌，从发现到治疗痊愈，大多数患者耗一年以上时间。而在福建南平市延平区樟湖镇的一个诊所，1998年，先后也有59人感染此病菌。此病在当地被称为“烂屁股病”，打过针的患者陆续发现臀部出现硬疙瘩，随后发炎、脓疡、溃烂，形成一个肉芽脓洞。

　　严重缺水的医院

　　确切的感染途径未明，惟一可以确认的情况是，医院所在的谷饶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备受严重缺水的困扰。而水，恰恰是非结核分枝杆菌的主要传染源。

　　“没有水。就是每天早上9点供应半个小时的水，而且水质昏黄、渣滓很多。这样的水只能用来冲厕所。我们吃的水，给产妇、婴儿洗漱的水，都是从自己家里一桶桶搬过来的”。17位患者及其家属均向《财经》记者描述了同样的情况。

　　院长张泽民也对《财经》记者证实，自2009年8月以来，整个谷饶镇发生了较为严重的干旱，自来水供应很不正常，每天只有定时供给的少量水。医院原来有一口自己打的水井，在那段时间里，也抽不出水来。

　　除此之外，患者及家属还反映，医院的卫生环境也非常糟糕，“走廊、桌椅、板凳，甚至床单、被单都很脏，黑糊糊的污渍随处可见，打开抽屉，里面一只只蟑螂往外爬……”郑丽的丈夫陈先生还提到，病房外有成堆的垃圾，“臭气扑鼻，我们都不敢开窗户。”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09年底，患者们说，“12月，市专家组下来前，医院临时搞了大扫除。”一位医院的工作人员也对此默认。

　　吴安华对《财经》记者表示，他在调查时，也了解到谷饶医院从2009年8月底开始长时间缺水的情况。“在这样的条件下，肯定不利于开展医疗活动。尤其是实施手术，当时就应该停止一切手术。这是个教训。”

　　多位患者还告诉《财经》记者，她们的切口出脓后，找到当时做手术的医生，医生解释说，“你们是本身体质不好，不能消化线头而引发的一般感染。”患者陈玲说，“医生说我太胖，所以才出现这种症状。”

　　张泽民对此解释，“之所以一开始没有确诊，是因为我们基层乡镇卫生院不具备这样的技术条件。”

　　顽固的细菌

　　根据公开资料，谷饶医院的这次集体感染，是21世纪以来中国最严重的一次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事件。

　　上海市肺科医院靳安佳、深圳市龙岗中心医院庄桂龙等医生，从各自的临床诊断经验报告称，非结核分枝杆菌对传统抗结核药物的耐药率很高，且耐药分子机制十分复杂。

　　吴安华教授对《财经》记者补充介绍，该种病菌属于细胞内感染，病菌天生具有耐药性，而普通结核病菌是在抗生素治疗过程获得耐药性，目前也没有这种病菌获得耐药性的报告资料。相对于一般的感染而言，非结核分枝杆菌要顽固得多，疗程也相应较长。

　　非结核分枝杆菌造成的感染，不仅可能出现在剖腹产手术后，在其他一些外科手术，包括眼科手术中，都存在感染的风险。湖南省人民医院就曾报告过一个激光治疗近视眼手术后，感染非结核分枝杆性角膜炎的病例。

　　吴安华教授说，眼科手术感染这种病菌后，往往需要进行角膜移植。而剖腹产腹壁感染，则肯定可以治疗，至于治疗时间与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相关，“快则三个月，慢的可能要一年。而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脓肿可能会越来越大，造成其他更大的危险。”

　　张泽民也告诉《财经》记者，以1998年深圳市妇儿医院患者的经验，大概需要三个月的治疗期，然后还需要四到六个月的巩固、观察期。

　　至于患者及家属们非常担心的病菌是否会传染给婴儿等其他人，以及是否会影响继续生育的问题，吴安华都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对于其他后遗症，吴安华说，严格定义上讲，非结核分枝杆菌感染治愈后并没有其他后遗症。“但长期大量使用抗生素，肯定会有毒副作用。”

　　剖腹产隐忧

　　此次谷饶医院感染的对象均是进行了剖腹产的孕妇，这个特殊的群体也引起了医学界的特别关注。最新一期国际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The Lancet）上，有研究报告披露，2007年－2008年，中国的剖腹产率高达46.2％。

　　这份研究报告是世界卫生组织全球孕产妇健康调查的一部分。中国的北京、浙江、云南三地约20家医疗机构，1.45万名产妇参与了调查。 中国的剖腹产率，是世界卫生组织建议一个地区剖腹产率上限15％的3倍，也远高于参与调查的柬埔寨、泰国等亚洲九国27.3％的平均剖腹产率。

　　在农村，剖腹产的比例也在迅猛增加。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妇幼保健中心对30个县、7000余名农村产妇的调查结果显示，农村的剖腹产率，20世纪70年代为0.4％，2001年至2003年间已上升到15.3％。

　　即以谷饶华侨医院为例，张泽民告诉《财经》记者的数据是，在2009年10月－11月，在该院进行剖腹产的孕妇大概有30多位，同一时间每个月的顺产产妇是140人－150人之间。剖腹产的比例应该在10％左右。不过张泽民也谈到，很多选择剖腹产的当地产妇，会选择汕头的大医院或其他更好一点的医院。实际的当地农村妇女剖腹产率可能更高。

　　多位医学专家撰写的文章或评论指出，在中国，原本只是作为处理高危妊娠的一种手段的剖腹产，如今却成为了最常见的手术之一，呈现泛滥之势。不少产妇完全可以顺产，甚至有的产妇选择剖腹产的目的，是为了孩子出生在“良辰吉日”。

　　《财经》记者统计到的此次17位感染患者中，有10人是第一次生育；7人是第二胎生育。第二胎生育的7人中，又有4人是第二次进行剖腹产，3人则是头胎顺产，第二胎剖腹产。此外，有2位产妇向记者坦承，她们是“看好了日子”而做的剖腹产手术。

　　产妇及其家属们在相信剖腹产是一种无痛、短程、安全、可控的生育方式时，很多可能的风险却被忽视了，甚至不为他们所知。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副院长张为远教授在其《剖宫产对母儿的远近期影响》一文中，详述了剖腹产存在的各种隐患，包括产妇存在子宫异常出血、脏器损伤、感染增加、慢性盆腔痛等近20种手术中、手术后并发症；新生婴儿则存在免疫功能低下、感觉统合失调、神经发育异常、过敏性哮喘发生率高等近10种潜在的不良影响。

　　张为远的文章还披露，仅就产褥病率而言，剖腹产的产褥病率是阴道分娩的5倍－10倍，国内在20世纪80年代报道为2％－8％，国外报道为13％－30％。造成产褥病率增加的原因就是剖腹后产褥期感染的增加。

　　此外，对于“剖腹产的孩子长大后比顺产的更聪明”的流行说法，张为远对《财经》记者的回答恰恰相反。他的研究显示，不仅新生儿智能发育没有显著性差异，剖腹产后学龄期儿童在一些方面的学习能力反而不如顺产。此外，“国外流行病学调查发现，有剖宫产出生史者，早发性精神分裂症比晚发性精神分裂症高10倍，儿童期和成年期神经精神疾病发生的危险性增加。”

　　对于产妇来说，剖腹产平均住院时间、分娩费用也在大幅度增加。仍以谷饶医院为例，张泽民向《财经》记者介绍，顺产的花费总计在800元左右，选择剖腹产则需要3000元－4000元。

　　文中患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