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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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中心/TF]冰山来客(1-24完结)        可转
 
 
有点吃惊,因为觉得这篇文章也是VAN大的经典之作,本来想应该会有人转过来了,搜索却找不到,于是就转过来了.很特别的文章噢,呵呵手冢那喜欢爬冰山的大冰山= =``真符合冰山来客的题目,一次转过来可能有点多,不过真是希望大家能欣赏VAN大的文章,好了不废话,请阅.
 
 
 
引子 
 
佐藤咬紧牙,他的脑子里回响着牙齿合紧发出的摩擦声音,但他努力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扣住山崖裂缝的手指上。攀登雪山冰崖最基本的常识就是时刻保持注意力。但现在有一股冰冷入骨的冰水渗透了他原本扎紧的袖口,蜿蜒而下的冰冷,一直冻结到他的胸膛,他现在只希望走到前面开路的同伴已经找好了安全的石缝,并打好钢钎,可以把他们牢牢留在山崖上,他希望他的力气能支持到那时候。他的手已经开始失去知觉,他似乎只是通过精神维持在用力,这样的结果,是使得整个臂膀的肌肉都在发颤。
 
腰间几乎把他勒得喘不过气的绳子,现在松弛下来,寄在绳子那一头的队员终于涉过了这道峭壁上的深坎,他现在就在佐藤下面一点,这让佐藤松了口气,没有了腰上的负担,他换了一个姿势,漫长的几秒钟过后,他的左脚找到了可供登踏的地方,手上的压力及时得到缓和,他开始小心而谨慎地顺着绳子向上爬,他已经非常疲倦,他的脚下是上千英尺的深渊,但他的四肢仍然不由自主般保持着惊人的灵活。然后他似乎听到一声从上面发出的叫喊,他及时地缩头,落石和冰块就在鼻子面前呼啸而过,然后摔碎在下面的岩石上发出的不吉的声音。
 
第一章 
 
“历史是一门模糊的学问,我们所读到过的任何所谓历史的真相,都已经加上了那个时代记载历史的人对真相的理解和取舍,不管这样的理解和取舍,是出于某种刻意或者无意。绝对的真相绝对的不存在。偏信是在这个专业当中最普遍的职业特征,不管是偏信他人,或者偏信自己……”
手冢国光,历史学教授,正在呈半个椭圆型的阶梯教室里有条不紊地上他的课,这是一门面向所有非历史专业学生的公开选修课。手冢国光本人对这门课程并没有太大的热情,那只是他完成一年当中规定课时量所需要的工作,但这并不影响到这门选修课成为大学里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
手冢国光讲课的风格是非常的冷峻,任何的权威理论或者杂说野史,在这里都受到同样客观冷漠的剖析,也许有的人会认为这本身就带有对学术权威的讽刺和轻蔑,但却很受学生追捧。时下的学生们把他在专业理论上的精深和专业态度上的超脱,理解为一种强有力的个性魅力,一种特立独行的个人风格的折射。
 
当然,选手冢教授课程的人如此之多,还有其他几个原因。首先,他是整个学校文科类院系中最年轻的教授,良好的体魄和坚持锻炼的习惯,让他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并不热衷于和学生们搞好关系,对于学生团体经常邀请他参加的活动,他大部分时候会简单回绝,但他仅有的出席学生活动的几次机会,却为他赢得了极高的深望。对于学生而言,他是同时具有威信力和神秘感的存在。
其次,手冢教授在专业以外的辉煌历史,成就了他学者形象之外更大的光圈,他曾经作为冬季两项的奥林匹克选手,在国际上赢得声誉,此外,他从自己学生时代开始,足迹遍布几大洲的高海拔,赢得了登山家的称号。虽然自从他接受邀请到本大学执教以来,既不再登山,也不再参加任何冬季项目的比赛,学生们只能经常在游泳池和网球场上看到这个具有运动员特质的教授的身影,但对他的口碑没有丝毫的影响,特别是大学里充满了罗曼蒂克想象力的年轻女学生们,她们不遗余力地在他身上发掘完美男性所应该具有的各个侧面。而手冢教授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他甚至长得还很帅。手冢教授身形高挑修长,瘦削却有力,有着稳定沉着的气质和一双深邃却内敛的眼睛。
 
当然有着这样良好条件的教授至今还是单身,这简直是稀缺资源,据准确的小道消息说,如何说服手冢教授接受自己推荐的相亲方案,已经成为本校几位校董夫人勾心斗角的另一矛盾。而另外一个言之灼灼的谣传,更使得手冢教授的形象只奔高大全的方向发展,那就是这位年轻的教授还非常的富有,独自居住在一栋很大的别墅里,但他也从来不邀请客人。这对于从来与商业行为绝缘的历史学者而言,比他身为运动家更为稀有。
 
综上所述,任何人都能理解为什么手冢教授的每堂课,教室的前三排都被各色各样的女学生塞得满满,她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教授身上,脖子抬的笔直,胸脯在课桌后高高耸起,教授的每句中肯深刻的描述都会在她们脸上引起陶醉般的微笑和虔诚的点头,第一排的女孩子还会把她们白皙修长的双腿从课桌下伸出来,根据教授讲课的节奏,调整着保持每个姿势的频率。可惜的是,对于年轻的手冢教授而言,他似乎从来就无视这些追随者的狂热,他毫无疑问地属于最不容易受到影响和动摇的类型,不管他的课堂上伸出的是美腿还是象腿,都不可能比一排桌腿更能拌住他的眼光。
 
手冢教授的结语简短却清晰,这是他本学期该课程的最后一堂课,手冢的习惯是在最后一堂课告诉他的学生们他对于非历史专业学生选修这门课程的基本观念,那就是对于非专业人士,对历史的盲从比对历史的无知,更加偏离历史观的实质。随着教授结束他的课程,合上他的教案,铃声响起来,遵守时间是手冢教授另外一个坚持的原则。他预祝他的学生们考试周顺利,然后踏着学生的掌声走出教室。
手冢在走廊上掏出手机,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将手机切换到不方便接听的状态,他有一个语音留言,手冢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但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语调是手冢熟悉的轻佻又愉快的风格:
“嗨,教授,我想你下了课就能听到这个留言,你的老朋友想见你,我们已经迫不及待了,你会在4点下课,能在5点前到我们这来一趟吗?”电话中的男人轻笑了一声,“嗨,教授,别那么不给面子,你知道大少爷不喜欢等,而你又不容易请得到,拜托你体恤一下我们这些传话的人吧。”
 
手冢删除了留言,他打算晚些再过去,下课以后他本来没有安排,但他不喜欢和那帮人打交道,更没有被人随叫随到的习惯,所以他打算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随着学期结束已经用不着的杂物清理一下。
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等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短发染成了润泽的亚麻色,但眼影涂得太重,课本被抱在高耸的胸前,看见教授就迎上来,“您好,教授,”她用那种刻意的迫切调子说道,“我一直想鼓足勇气对您说,我多么庆幸选了您的课程。”
“有什么问题吗?”手冢教授直接问道。
 
“您看,教授,您的课非常透彻,我觉得以前从来没有什么课程能给我这么大的满足和收获。”说到满足这字眼的时候,女学生抬起眼用完全女性化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子,“但您看,有很多时候,人们无法把她们的全部感受都能清晰地表达出来,但我确实希望在这门课程中获得一个优等的分数,您看,我愿意用任何代价,以一个优秀的成绩,回报您给我们上的如此具有吸引力的课程,您会帮助我的,对吗?”
手冢非常镇定地看看她,“也就是说,你愿意做任何事情,换取在我的课上获得一个A的成绩。”
“是的,任何事情。”女学生热切地直视着手冢的目光。
 
“我想你已经慎重考虑过了。”
“当然,教授,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会对自己的话负责。”女学生向着手冢贴得更近些。
“那好,离我的课程的考试还有三天,”手冢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三天里你有其他的安排吗?” 
“我可以全部排开。”
“这正是我希望的,”手冢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不被人打扰的地方?”
“我一个人住,教授。”
“那好,小姐,请准备好三天的食物,到图书馆去,借出我在参考书目上列出的图书,时间有限,你借书单上最前面三本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认真复习是在我的课堂上取得A的最有效的方法。”
“但是,教授?”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手冢淡淡问道。
“没有了,谢谢您。”
 
女学生拖着不情愿的步子缓缓走开。
手冢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随手把门关上,走到窗前,把手里的教案放到办公桌上,然后他突然回身,就好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原本桌上的一把裁纸刀已经从他手上飞出,深深地扎在房间阴影处的墙上,紧贴着一个男人的脸。男人笑着举高手走出来,“你欢迎客人的方式真特别,手冢教授,还好是我,如果又是一个打算对你投怀送抱的女孩子怎么办?”
手冢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忍足侑士,我警告你,下次你敢闯进我的地方,我就不会瞄得那么准了。”
 
第二章
 
忍足侑士从暗处走出来,像以往任何一次出现时候那样英俊而且自命不凡,深色的头发看似随意地向两边分开垂下,却是出自最顶级的发型师的设计。他有一双非常善于调情的眼睛,但往往女人们会认为,这双眼睛开始变得冷酷无情时,最为性感动人。此刻这双眼睛却半是调侃,半是警觉地盯住手冢的每个动作。
忍足在手冢面前坐下,“如果我是你,教授,我会让自己尽情享受这个职业带来的附加值的乐趣。”
手冢只是冷冷盯着他,没有接话。
“你看,教授,我知道你不会理睬我的留言,所以,我只好亲自跑一趟。”忍足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年头做点协调工作多难啊,也许我应该去教书,你有没有什么专业建议?”忍足轻轻地笑了一下,“既然你已经拒绝了刚才那位小姐,请不要再拒绝我吧,我可是专门来请你的。”他的态度开始变得认真,“听我说,手冢,迹部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给我二十分钟。”手冢平静地说道,开始整理桌上的卷宗,忍足听天由命地耸了耸肩。
 
手冢又在办公室里工作了二十分钟,然后他和忍足一前一后出来,忍足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就消失了,手冢取了自己的车,离开学校,他把车停在一间大型超市的地下停车场,坐电梯到一楼,却没有进入卖场,从旁边的安全出口直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手冢很快地穿过两个街区,拐进一间坐落在某办公大楼一层的并不起眼的餐厅,这餐厅主要是服务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现在并不是用餐高峰,店里没有几个人,手冢径直向店的后半部走过去,在男厕所外面,有一个清洁工正在刷洗地面,他侧身让手冢过去,还殷勤地为他推开了厕所旁边紧闭的消防门。手冢一走进去,门就被关上,他现在穿过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部电梯,还挂着“维修中”的牌子,一个修理工正蹲在电梯面板前,看见手冢他就走出电梯,还把牌子摘下来。手冢进到电梯里,电梯门合上,他熟练地在原本代表楼层的数字键上按了几下,整个电梯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震动,然后传来嗡声嗡气的女声,“很久不见,教授。”
 
迹部景吾总是坚持给那些为他工作的人起代号,虽然手冢认为,这与其是安全性的考虑,不如说是迎合某些恶趣味,还好迹部认为“教授”这个称呼已经非常地适合手冢。
女声继续传来,“现在是安全检查,请把危险物品放置在地面上。”
手冢没有动,一道光掠过他全身,每次这样烦琐的谨慎,不会让他心情很好。
“安全确认。您的目的地到了,教授。”随着干巴巴的欢迎,电梯门又开了,忍足侑士靠墙抱着手站着,看见手冢就迎上来,“我们始终可以信赖您如此守时的习惯,手冢教授。”
手冢看了他一眼,“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忍足笑着微欠欠身,做了一个风度十足的“请”的手势,他们穿过外间,进入到一间装饰得极为夸张和考究的屋子里。手冢第一次来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惊讶,这里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现代秘密组织总部那种充斥着高科技感的紧张与冰冷,相反非常的富丽雍容,带着中世纪贵族群体秘密集会的小客厅的那种散漫颓废调子,甚至空气中都弥散着浓郁的香料味道。
一个男人从铺满了厚而柔软毛皮的沙发上从容起身,看着他们,“我真诚的期望,我的老朋友手冢,自从上一次我们见面以来,你一直都过得很好。”
迹部景吾今天穿了一件纯黑色的丝质长袍,滚着手绣的金银两色的花边,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他甚至就象是古老的东方贵族在家里接见亲密客人一样,只光脚穿着一双刺绣华丽的拖鞋。他肤色白净,俊美的五官倒是与背景异常和谐,特别是一双眼睛夺人般的明亮。
手冢在离门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来,“在你找我来之前,迹部,我一直过得不错。”
 
迹部笑出声来,他做了一个手势,忍足无声地退到门后,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迹部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坐下,“我听说你在最近的地下拍卖会上弄到不少好东西,手冢,我完全相信你的眼光,我想那些东西一定值得上你所付出的价钱。”
“我有我自己的定价标准。”
“当然当然,我们的手冢教授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以及什么能支持他继续这么做。老实说,手冢,你收集那些古物,又不可能拿它们来投资,我很欣赏你这种态度。”
“我也很欣赏你能关注到投资之外的东西。”手冢回答,“我想你不是准备来谈我的收藏的吧,迹部。”
 
迹部微笑着观察手冢最细微的表情,他知道手冢厌恶这个地方,也许他受不了这里面某种造作的成分,正是因为手冢不喜欢为他们工作,这让他为他们工作事实本身,带给迹部更多的趣味。
“其实我真想和你好好谈谈你的收藏,如果不是有这个癖好,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服你来为我们工作。”迹部顿了顿,有点遗憾地看到手冢依旧面无表情,“我的情报告诉我,你最近手头有点紧,而下一次的地下拍卖会上,听说又有你感兴趣的货色。所以,我想提出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方案。我有一份新的工作给你。”
“老规矩,迹部。”手冢冷静地说道,“你提供建议,我选择是否接受。”
“这次不一样,”迹部微笑着,“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我可以给你更高的报价。”
“我有我自己的定价标准,是否接受,与价格无关。”
 
“这次不一样,你看,我们合作很久了,”迹部优雅地摊开手,“我可不打算用那些国家利益什么的来蛊惑你,那实在是对你不敬,我一开始就象个朋友一样与你交涉,这次的任务必须达成,而且任务有两个部分,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而且只有确认你接受这个任务,我才能向你透露任务的细节。”
“我们定下的原则,首先,我有选择权,其次,一次我只接受一个任务。迹部,找其他为你卖命的人吧。”
“这次的情况非常特别,”迹部缓缓地说道,“有特殊的要求,其他人不成,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刻薄的老板,手冢,明知道他们成功不了,我不会让他们去冒险。”他略起身,从旁边的小几案上取过一个信封,递给手冢,“看看这个。”
 
手冢抽出信封里的照片扫了一眼,冷冷地盯住迹部,迹部露出最善意明亮的笑容,“你看,手冢,干我们这行的好处,是情报来的特别多,有时候甚至是我们领域之外的,我听说这件东西最近出现在黑市上,当然这是国宝级的,我们应该阻止这样的文物进入流通,但偶尔放宽一面,让它落到某个专业的国民手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希望我怎么做?”
手冢将照片放好,丢回到几案上,他向后靠着椅子,“说说你的报价。”
 
第三章 
 
手冢取了车,随意地兜了两个圈子,然后返回自己家中。
关于手冢教授拥有别墅一说,被证明属于真实的谎言。三年前,手冢无意中看到海角上这座灯塔要被拆除的消息,从报纸上的照片看颇中他的意,经过实地考察,然后费了不少的金钱和门路,手冢把灯塔和灯塔的附属建筑一起买下来,经过适当的改造后,就如同拥有了整个海岸线的一段。
 
现在,原本为看守人所住的灯塔下连体的小屋,被改建成起居室、浴室和厨房,沿着灯塔的旋转楼梯而上,手冢叫人靠着墙面修了螺旋上升容积可观的书架,塔顶的灯拆除后余下很大的空间和360度的飘窗,手冢把那里布置成一间很大的卧室,有最佳看海的视野。
在塔的底部还有一个隐秘的依地基而建的地下室,手冢搬进来以后又加固了它,地下室的陈设简单却干净,墙上钉了价值不菲的镶嵌板,沿墙都是高高低低的陈列架,还有一张工作台,只有专业化的眼睛到了这里才会发出如同探险者进入宝窟一般的惊叹,更专业的人或许能通过识别陈列的古物都属于同一个距今遥远的时代,了解到此间主人的特别偏爱。
 
手冢舒服地泡了一个澡,他在厨房里忙碌一会,为自己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上到顶楼的卧室,从酒柜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抽出书架上一本相簿,在正对着海平线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现在的光线很好,太阳正要落到海平面以下,海面上的天空折射出绚烂的色彩。他轻轻地呷着杯中酒冰镇后的清冽,另一只手翻开了相簿。
相簿里几乎全是登山的场景,不同于电视中渲染这类勇敢者运动所用的浪漫手法,登山者的尴尬、狼狈、滑稽、窘迫、畏惧以及最重要的自我陶醉般的狂喜,都被真实而富有技巧性的记录下来。手冢的照片不多,他不喜欢上镜,也不怎么配合那位摄影师,但还是有几个瞬间被捕捉到,包括手冢在营地里专心整理装备的样子,在镜头上看着自己,总觉得特别生硬。
 
手冢翻到下一页,有他和另一个人的合影,当时他们正在一块岩石的狭小缝隙里休息,并分享同一块巧克力以补充热能,他们曾经多次合作征服这个星球上最危险的几座山峰,真田弦一郎,不多的几个手冢可以以老朋友看待的人物,真田有着手冢认识的人中最杰出的忍劲,他驯服雪山就像以前的西部牛仔驯服马匹一样,认准目标就一往无前。手冢看着照片上那张脸孔拨通一个号码,他等待片刻,然后电话接通,一个男人沉稳无波的声音传过来。
“你好,我是真田。”
“真田,你好,我是手冢国光。”
“你好,有什么事情?”真田直截了当地问道,口气平淡地就好像他们不是几年没联络,而是昨天刚分开一样。这就是真田的好处,不需要多费口舌的那种男人。
 
“我需要你帮忙,”手冢直切主题,“我要进行专业的恢复训练,为一个月以后参加XXXXX山的登山队做准备。”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有三年没登山。”真田说道,并不多问缘由。
“三年十个月。”手冢补充。
“情况不算好,我们见面再谈,一切取决于你的身体状况。” 
“谢谢。我会尽快到你那里。”手冢挂上电话。
 
他又在窗前坐了一会,只到天空中变幻的光线完全地黯淡下去,然后他走下楼梯,并没有开灯,也许是得天独厚,他几乎生来就具有在夜间良好的视力,他一直下到地下室,关好门,才把嵌在地下室墙上的灯打开,柔和的光立刻铺满在四下陈列的收藏品上,手冢站了好一会,享受这种特殊的熟悉和宁静感,然后他走到工作台前开始工作,为他上次带回来的几件古物做标签,手冢对待这件事情非常地认真,用毛笔在白色的卡上一丝不苟地记下他鉴别的这件物品所属的年代、基本的特征,以及他的点评意见。
手冢成为历史学者其实很偶然,在他以极其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之前,他的父母就已经去世,为手冢留下的遗产只够让他们的独子筹备一个体面的葬礼。手冢在选择大学方向时采用了最客观的判断标准,那就是奖学金的多少,他的导师应该庆幸正好在那一年,有一位慷慨的收藏家为学校的历史系设立了筛选严格却非常丰厚的奖学金,手冢成为该奖的第一个受益者,并且一直独享这份荣誉到毕业。
 
手冢的导师在某一个暑假要求他留下来工作,在清理一批库存文物时,手冢指出了其中的一点差错,而后来进一步的研究证明他是对的,导师在欣喜之余,把手冢介绍给了本校最大的资助者之一的榊太郎,他恰好正是那位设立奖学金的收藏家。榊太郎相当关注着这位受他资助的青年学生,甚至是手冢毕业后。在手冢作为冬季奥运会选手拿到冬季两项奖牌时,他甚至收到了榊太郎专程让人从日本空运来的一大把鲜花。
当手冢结束了在国外的留学生涯,附带着一个登山家的名誉回到日本时,接受了大学任教的邀请,他在国外因为偶然的机缘,以很低的价格得到几件不错的古董,他设法把它们带回国内,这激发了他的兴趣,在手冢看来,比起拍卖会上那些利欲熏心根本不懂得古物价值和意义的投资行为,黑市交易更有乐趣,但这并不是一个清贫的大学教授所能负担的。
榊太郎也正是那时候出现在手冢面前,他把迹部景吾介绍给手冢。
 
迹部景吾当时刚刚正式接手情报组织的秘密部门不久,他高傲又精明,野心勃勃,需要一批强大的新生力量的支持,他在与手冢的第二次会面中谈到:“就象没有绝对的真相一样,这世界没有绝对的真理和道德,这个国家历史上所有的光环与荣耀背后,都有人在隐忍又沉默地清扫着故作高尚的人不原意面对和承认的污秽和垃圾,这是所必需的代价,我们是这个国家的清道夫。”手冢对迹部的理论没兴趣做出评价,在认真考虑了各方面因素后,他提出自己的条件,接受对方的邀请,开始了他的第二份职业。
 
第四章
 
在每个城市的商业街里,都会有这样一类小店,它不是靠虚张声势的门面装潢吸引初次上门者,而是靠提供某些有效的货源与老客户保持着持续的联络。手冢国光走进的就是这样一家店子。从外表上看,这家店经营着一些随处可见的工具器皿,如果和店长熟悉了,就会知道这里几乎能提供想得出的任何世界上现成的工具,这里还接受按顾客的设计定做加工的服务。一句话,越了解它,越发现它神通广大。
手冢进来的时候,店长正忙于说服另一个熟客,大概是客人提供的图纸上有某个不可行的地方,店长正慷慨地给出自己的建议,所以他只是向手冢简单点头示意。手冢踱到货架边,以挑剔的行家眼光审视一款新到的冰爪。
 
店长终于和客人达成一致,并把他送走,然后他向手冢走过来,脸上带着精明人特有的那种无所谓的轻笑,他还年轻,五官也俊俏,脸颊削瘦,目光锐利又狡猾,散乱的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一条小辫子。他注意到手冢正在看的那款货品,“那款东西入不了你的眼,手冢,如果是你要的话,我有更好的货色。”
“我随便看看。”手冢看看店里没有别人,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我是为这个来的,仁王。”
仁王雅志接过照片,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你的情报真灵通,我都是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怎么?有兴趣。”
“所以我来找你。”手冢平静地回答。
“不好办啊,这次,”仁王把照片还给手冢,“道上不少人蠢蠢欲动,卖家不会轻易出手,这不是一般的东西,难得一见啊。”
“一定给我标到手。”手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定金,保持联系,我回来以后付给你剩余的部分。”
仁王往信封里瞟了一眼,“你还真是不惜血本,我尽力而为。”他又看了手冢一眼,“你要出门?”
“是的。”手冢回答。
“去爬喜玛拉雅山么?”仁王调侃。
“难度上差不多。”手冢回答,向外走去,丢下有些愕然的仁王。
 
手冢到达机场稍微有点早,所以他去买了份报纸,售报的小姐找零的时候,一个衣着臃肿冒失的乘客撞了一下,报纸掉到地上,那位乘客慌乱地把报纸拣起来,塞进手冢手里,并且一叠声地道歉。手冢捏了捏报纸的厚度,没有说什么。
他托运了行李,找了个周围没人,但能很好地观察候机大厅的位置坐下,把报纸展开,里面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是来自XXXX登山协会的邀请函,以及几张旧的剪报,剪报上是关于发生在近期XXXX雪山上一次山难的事故报道,一名法国和一名日本的登山者死亡,高空直升机甚至拍到了他们坠落在冰罅里尸体可悲的照片,手冢逐字逐句地读完了报道,然后把邀请函收到随身的包里,把剪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
登机的时候,手冢满意地发现头等舱几乎是空的,这样不必担心遇到那种喋喋不休的旅伴,那些人把没完没了提出愚蠢的问题,视做对他人表示友好和打发机上无聊时光的最佳手段。空乘小姐到座位上做过第一次检查后,手冢就闭上了眼养神,他的头脑又回到了那间隐秘又华丽得不切实际的屋子里。
 
手冢在听到迹部对这次任务最初的描述的时候,就了解到迹部不得不来找他的理由。他觉得有点恶心,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厌恶。“你需要一个人在这个季节上XXXX山,就是为了把那具尸体运下山来。”
“是的,”迹部点头,“而且我们得到部分准确的情报,想要那死人的不只是我们,我建议你在感觉到威胁之前先下手,当然你有自便的决定权,”他突然笑了一下,露出白而齐整的牙齿,“我们想要的尸体只有山上的那一具,手冢,所以我们才请你出马。当然,我也要表示歉意,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查出障碍者的身份,情报人员已经竭尽全力,我要求他们在你踏上登顶之路前能有所进展。”
手冢对这一许诺未置可否,他联想起以前登山的时候看到的围着尸体盘旋的秃鹫,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迹部,不要告诉我这是这个国家对于登山运动的献身者的尊重。”
毫不在意手冢语调里冷淡的嘲讽,迹部摊开了他那双保养得十分良好的手,“你有权要求我向你透露这其中的内幕。”
 
这内幕并不复杂,有迹象表明某个跨国的医药集团一直在从事非法的秘密活动,包括新式毒品的开发,和向第三世界国家提供病毒武器,最近他们的实验室里发明了一种新的药物,这药物本来是一项新型药物研究失败的附产品。在这里迹部省略了大量枯燥的化学说明,简而言之,这项药物在使用后能在短时间内表现出服用兴奋剂后的特征,极大地促进人体的各项基能,然后产生类似毒品的依赖效果,直到死亡。
“这是具有双重功效的毒品,”迹部平静地描述,“我不用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我派去的一个打入内部的情报人员,被他们发现后杀害了,我不得不提前采取行动彻底毁掉整个实验室,当时的情况很紧迫也很微妙,所有的研究样本和数据化做了爆炸中的灰烬,对方损失惨重,我们也没捞到好处,但是最后我们发现一个很大的漏洞……”
 
墙上的一幅油画向上升起,精雕细琢的画框后露出一个黑色的显示屏,映出一个男人的照片,迹部拖着懒懒的调子继续说下去,“这个男人叫佐藤,这项研究的主持者瞒着其他的项目成员为他大量注射了那种新的药物,我们认为他可能想叛逃出他原来的老板,并且找了新的买家,有了这个活体实验品,他可以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但可惜的是,我们提前介入了。佐藤这个倒霉鬼至死都不知道他成为人体实验的牺牲品,还以为自己在一次严重的事故后康复迅速,他参加了XXXX山的登山队,我们所知的就是,因为天气的突然变化,他死在了山上,只有我们以及那个项目主持者的新买家知道那尸体的价值。”
迹部的身体略向前倾,“手冢,我读过一句话,‘登山是无情的追求。一个人一直追求着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东西’。手冢,在那个新的敌人得手之前,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如果我们拿不到,那就只能把那具遗骸还给上帝。”
 
下飞机之前,空乘小姐过来确认手冢的身份,然后她引导着手冢到了停小型机的草坪上,一架更灵巧也更吵闹的小飞机停在那里,飞行员长了一张娃娃脸,一头染过的乱发鲜艳夺目,他洋洋得意地把嚼着的口香糖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向手冢伸出手,在引擎轰鸣声中大声喊道。
“手冢国光吗?真田让我来接你。我们还有个客人,不过不用等太久,他应该也快了。”
手冢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先把行李放好,考虑到机上空间狭窄,还是到外面等,就看见一辆敞篷的越野吉普车从草坪尽头急驶过来,速度吓人,一直到了小飞机前才猛地一个右转,四个轮子在紧急刹车下发出刺耳的嚣叫,扬起大片尘土,手冢和飞行员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驾驶员已经从车上跳下,伸手到后座上拿行李,他笑声爽朗,“我说过我能把你按时送到的,不二。”
另一个年轻人从副驾驶那边下来,背着一个摄影包,仰头笑答,“你到得太早了,佐伯,我的飞机还没起飞呢,我本来打算直接蹦上去的。”
佐伯把行李递给不二,他目光明亮,笑容恳切,“那我们就此告别了,要不要来点送行仪式。”
不二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两只手都提了东西,可没法拥抱你了。”
“那就来个告别KISS吧。”佐伯一把揽住了不二的腰,一个类似阿根廷探戈似的夸张下腰动作,嘴唇从不二面颊上拂过,作势要咬他的耳垂,不二大笑出声。
 
飞行员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个年轻朋友的打闹,他揉揉自己头发,“嗨,伙计,如果你们想天黑之前到,就不要太缠绵了。”
佐伯放开不二,朝他挥挥手,跳上车。
不二向舷梯走去,他的摄影包的带子滑下来,从飞机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帮他扶正。
“谢谢,”不二微笑着说,然后他吃惊地睁大眼,“手冢?!”
“很久不见,不二。”手冢淡淡地打招呼。
 
 
第五章
 
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是在攀阿尔卑斯山的时候碰到的。那时候手冢和真田一起,刚在登山界闯出一些名堂,手冢和真田属于不同类型的登山者,风格不同,目标也不一样,一开始能让他们合作融洽的,与其说是友谊,不如说是对对方能力的信任和欣赏。当他们联手以坚韧的意志和力量,征服一座又一座的高峰之后,吸引了一些专业团体和杂志社的注意。所以就有一支日法联合的登山队找上门来请他们做向导。真田有意在登山界大有作为,手冢需要足够的费用更换和维护昂贵的装备,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也就认识了作为随队摄影师的不二周助。
真田对于不二缺乏登山经验直接提出了质疑,虽然只要有了适当的装备和健全的体格,大部分人登个上千英尺不成问题,但他们的计划是登顶,在高山反应、刺骨的寒冷、莫测的天气和复杂的地形之上,向着似乎遥不可及的顶点攀爬的时候,没有人能腾得出精力做保姆照顾一个新手。
 
手冢没有直接表示反对,他还在观察,而投资方坚持让不二随行,双方僵持下,不二提出一个建议,作为测试和热身的一部分,他愿意和他们中的一位徒手攀登一座较低的山峰作为考核,这个解决办法非常合理。
手冢和不二一起登上了XXXX峰,手冢发现不二缺少的只是足够的实地经验,在那单薄瘦小的外表下面,是相当惊人的柔韧和毅力,以及似乎与生俱来的岩石上保持平衡的技巧,最重要的一点,手冢发现不二很享受登山中的每一份必须去克服的困难,作为极限运动,完美的心态比完美的技巧还要罕见。真田不会质疑手冢的眼光,事实也证明,那次的登顶非常成功,他们甚至破了一项纪录,后来手冢收到一本相簿,没有署名,里面纪录着登山的全部照片。
 
手冢再次见到不二,是在他已经开始为特别情报处工作后。内部的某个人叛变了组织,在组织准备清理他之前,躲进了某国大使馆。那天晚上,使馆有场舞会,手冢很成功地混进去,某种奇特的被人注视的感觉让他警惕,然后他看到不二穿过大厅向他走来。在进行特训的时候,他们被教授过在任务现场遇到知情人的应对策略,应该说,手冢违反了规定,他平静地盯着不二的眼睛看了片刻,不二的脚步停下来,露出隐约思考的表情,然后手冢转身和身边的一位女士说话,那位女士臀部丰满,秀发丰盈,不自觉地开始在手冢面前卖弄全部的风情,手冢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二走开,然后他在合适的时候摆脱了那位情怀荡漾的女伴,顺利地通过层层严密的保安,到了四楼。
那次的任务完成得简单而利索,第二天,报上有新闻说,某国大使馆四楼发生火灾,一名使馆工作人员不幸罹难,一楼参加舞会的众多来宾幸无伤亡。
 
几天后,手冢教授走进教室,发现不二安安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上课的时候,手冢的目光偶尔会扫到他,不二听得很专注,窗外的光线很柔和地撒在他浅色的短发上,他看起来就像这学校里任何一个学生,有年轻透明的灵魂。下课铃响后,手冢没有像平时一样立刻离开,等学生散去,不二慢吞吞地踱到前面来,淡淡微笑着对手冢说,他的课上的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
手冢请他一起吃午饭,在学校的餐厅里,两人悠闲地聊天,说的无外乎登山的时候共同认识的那几个熟人,手冢发现,不二和真田这几年倒是保持联系,不二向手冢说起真田开办的登山学校,又说起自己现在主要在国外,很少能回日本,这次回来的行程也很赶。
说到这里,不二慢慢地搅着杯中的咖啡说,前几天应朋友之邀参加某使馆的舞会,看到手冢了。手冢没有接话,看着不二。不二自己笑起来,又说他后来从朋友那里,拿了一份当晚的来宾名单,没有看到手冢的名字。
“我没有被邀请。”手冢实事求是地回答。
“这样啊。”不二轻叹了一声。
 
这个话题被放下,他们开始谈论起手冢如何当上老师,不二也颇开心地向手冢讲述了自己成为摄影师的经过。
“我喜欢从某个选定的视野望出去的感觉,”不二托着下巴,“如果有一天我选择房子,那么窗子外面的景象比窗子里面的对我来说更重要。”
手冢转过一个念头,他站起来对不二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驱车去了手冢的灯塔,当不二跟在手冢身后,通过旋转楼梯到达塔顶,他的眼睛惊异地睁大了,他站在360度的大飘窗前,看着窗外的大海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微仰着脸注视着手冢,“呐,我说,手冢,你真的是一个很奇特的人,比我所认识的,所想象的,所有的人都奇特。以前我就觉得是这样,而且我有预感,你会超出我的想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好奇得要命,但又觉得并不想真的弄清楚你是怎么样的人……我知道你登山一流,学识渊博,对房子的品味独特又高明,但我知道我不知道的你更多,我在想,”不二突然笑了一下,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沉静清澈,蓝紫色的双眸里有奇异的闪光,他停了一下,口气里带着几分意味复杂的调侃,“老实说,我也不真的确定,我是不是想这样做……”
 
不二走上前,微昂着头,轻轻地踮起脚,吻了手冢的嘴唇一下,嘴唇与嘴唇的碰触如此的轻微,甚至不能算做一个挑逗,但手冢揽住了他的腰,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加深了这个吻。
海风从开着窗子里吹进来,那只是一个简单的吻,唇压着唇,长久而密切地贴合着,手冢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微妙的化学流在涌动,就像身体里很多密集的小分子在细细闹闹地开始跳舞,他感觉到怀里那个纤细的身体里似乎也在发生同质的变化,他把舌尖探了过去,撬开对方密合的唇齿,这个吻立刻开始变得有情欲的味道。在感觉到第一下挣扎前,手冢放开了不二,两人就那么对视了片刻,不二的脸有些红,眸子里的光闪落得缤纷,呼吸有点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呐,现在我知道了,你还是个接吻高手……”
他又看了窗外广阔的海岸线一眼,“我得走了,我今天晚上的班机回欧洲。”
“我开车送你。”手冢简单地回答。
在那之后,在这次之前,他们再没有彼此的消息。
 
 
第六章
 
经过短暂的飞行,他们的小飞机降落在一个小型机场的跑道上,娃娃脸飞行员跑过来和手冢不二握手道别。他们提着行李下飞机,真田正等着他们。真田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手脚长得超出一般人的比例,有些女人会认为他不够英俊,但另一些却醉心于他所流露的男人气概。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帽子下面露出一张被高海拔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脸,五官就象雕刻出来的一样,瘦削中带点不通融的严厉。
他用力地握一下手冢的手,“就三年十个月没有登山而言,你看起来还不算太糟。”
然后他侧身,“手冢,这是幸村,幸村精市,我的合伙人,俱乐部最好的教练之一,我请他出马帮你恢复状态,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幸村靠在一辆改装过的跑车上,直起身,向手冢伸出手,友好地微笑,“手冢国光?久仰大名。”
手冢在幸村略带审视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地简单说道,“幸会。”
幸村笑了一下,似乎对这次见面非常满意,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积极和亲切,“不二?”
不二笑着迎上来,两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幸村抓住不二的肩,看看他,“这次住几天?”
“这趟是优差,”不二笑着说,“住到你和真田赶我走为止。”
“我们上车吧,”真田拉开车门,把两人的行李扔进去,“还赶得上晚餐。”
 
他们的车开上一条异常颠簸的道路,车轱辘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不规律的旋转,发出刺耳的声音,扬起很大的尘土。真田专心地开车,嘴角抿得很紧,其他人也无话,只是紧紧地抓住座位旁的拉手。
汽车吭哧吭哧地爬上一道蜿蜒的山路后,就进入了俱乐部所在的峡谷,手冢望着窗外,有些惊讶,他印象中斯巴达式简陋而又一丝不苟的训练营不复存在,山谷更象一个迷人的大度假村,天色刚开始暗淡,但灯火已经通亮。他可以看到游泳池、球场、人工岩壁,以及一栋栋错落的白色小屋,那种别致的风格完全迥异于登山运动员习惯的简易屋或帐篷。
幸村适时地开口,他柔和却有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手冢,“是不是觉得变化很大?”
“是的。”手冢答道。
 
“时代不同了,”幸村笑着说,“随着装备的改进和技术的发展,登山者的主体在发生变化,象K2那样高难度的山峰还好,如今几大洲的最高峰下都挤满了富有阶层,举着大把的钞票,买最贵的设备,雇最好的向导,请最有经验的技术顾问,一掷千金,只为能在峰顶拍下自己的鞋印。而运动品制造商更是推波助澜,从前的登山专业杂志现在充斥着广告和那些用金钱买高度的显贵们的自我吹捧 ……我们也是顺应需要做了一些改进,他们在这里与其说是学习登山,不如说是更徒具其表的寻欢作乐,所以我们更欢迎那些到这里来做恢复和适应训练的老朋友们。”
与犀利的言辞不同,幸村的语调异常的柔和,手冢禁不住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幸村属于那类从脸上看不出年龄的人,他的五官很细致,表情却很模糊,一头有些天然卷曲的头发落在肩膀上,在额上留下几丝阴影,安静的时候容易给人一种病态的错觉,但一旦开口,目光清亮冷落,动作间柔软却简练,不浪费任何多余的力气。手冢毫不怀疑他在登山上会是一个好手。
 
他们把车开进停车场。
“不用去管行李,他们会给你们送到房间去的,我们直接去吃点东西吧。”真田说道。
这个建议得到全体的赞同,他们走进半开放的餐厅,这里也兼作酒吧,旁边就是游泳池,在精心修葺的半高的石头墙的另一边,则是桌球室。男人们穿着运动衫,或者休闲的衣服,女人们则比较清凉。年轻的女服务生穿着开胸很低的男式衬衫,下摆随意地塞进运动短裤里。露出健康饱满的胸部和大腿,他们刚坐下,就及时地送上了饮料和菜单。
真田点了四人份的晚餐,并没有客套地征求其他三人的意见。然后他转向手冢,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说手冢,选择这个季节去爬XXXX山,并不是你回到登山界第一步的最好选择。”
“我知道你的想法,”手冢回答,“但我有选它的理由。”
 
“手冢,你要去XXXX?”不二插话问道。
“有什么问题?”
“我也要去那里,”不二轻轻笑出声,转向幸村,“就象你说的,为那些年轻的显贵歌功颂德……乔安娜?戴尔,又名亚美,美日混血的亿万富翁的独生女,首个挑战XXXX山坡的女性……”他回头看手冢,“你们是在一个登山队么?”
“可能,我没有去了解其他人的情况。”手冢顿了一下,随口问道,“不二,你要登顶么?”
“不,这次不,可惜啊,很想再和手冢一起登山呢。”不二笑着说,“我的任务只要求在大本营等候,拍一些训练和准备的照片,取一些远景,当地旅馆的宣传照,诸如此类。”
“在这里也有机会,虽然没有那么高,”幸村回答,“不过有几条路线有些意思,景色也不错。”他看向真田,“弦一郎,你考虑好了去XXXX山么?”
真田迎向手冢的目光,“登山协会邀请我去做本次登山活动的管理者和联络人,我本来想推掉,俱乐部眼下是旺季,但听说你在被邀行列后,我改变了主意,反正这边的事务有精市在就够了。”
手冢略点了一下头,“那多谢了,有你在大本营主持我更放心。”
“你不要太乐观,”真田说,“没有确定你恢复到最佳状态之前,我不会放你上XXXX山的,那里死掉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正好服务生把他们的晚餐端了上来,关于登山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安静地享用了各自的食物,应该说味道相当不错。然后真田陪手冢去他的房间。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你只有几周的时间恢复训练,然后要到实地适应一下,还得几天休息积蓄体力,时间很紧。”
“我知道。”
真田点了一下头,“那我们明天开始,训练会很艰苦……”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比较温暖,“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两个老朋友在手冢的门前握手告别,手冢进了房间,他的行李已经被整齐地放在床前的地上,他简单地收拾一下,发现多出一个小包,估计是不二的,服务生送错了。他把包放到床上,准备回头再送过去,然后走进淋浴间准备洗澡。
冲淋浴的时候,手冢闭上了眼睛,在脑海里把迹部跟他说过的本次任务的全部细节在脑海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了一遍,然后他把所有与这次登山有关的想法从脑子里清空,他听到有人在按他的门铃,手冢简单地擦干身体,披上睡袍,去开了门,果然是不二。
不二瞧瞧他湿漉漉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真是抱歉。”
“没关系,”手冢退一步,侧身让他进来,“你是来拿这个吧。”他从床上拣起小包。
“果然是混在你的行李里了。”不二扬扬手,“多谢……”他停了一下,“那……祝你晚安。”
“晚安。”
手冢看着不二走出去,不二又回过头来,“呐,手冢,我还是想问一下,是什么让你回到登山行列中的?”
“我要找回一些东西。”手冢一语双关地回答。
“哦,知道了。”不二笑一下,“告辞。”
 
 
第七章
 
被执拗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手冢还睡得很沉,他几乎误以为他还在他的灯塔上,手冢看了看床头的时间显示,4点过1分,他皱了下眉头,拿起话筒前已经知道是谁。
“早,真田。”
“10分钟后我在餐厅等你吃早餐。”真田撩下一句话就挂断。
手冢挂上电话,他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深呼吸了几次,然后走进卫生间,冲了一个从头清醒到脚的冷水浴,现在他已经完全醒了。
手冢下楼到餐厅,四下里还是一片昏暗,餐厅里很节约的孤零零开了一盏顶灯,照亮一张桌子,真田和手冢在桌边坐下,幸村从后面的厨房转出来,托着一个大托盘,笑着说,“将就一下,服务生们还没上班。”然后开始动手把托盘上的食物分成三份。
手冢看着自己面前几乎等于其他两人总和的分量,他还一点也不饿。
“全部都吃下去,一点也不能剩。”幸村笑吟吟地看着手冢,语气柔和又坚定,有点像哄小孩,手冢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总是这样要求真田。
他一声不吭地开始吃他的早餐,机械动作的咀嚼和吞咽,只是补充能量,不去想味道。
 
吃完早餐,他们就上路,真田开车送他们,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山下。
真田从车里拿出几个负重包丢给手冢,又帮他扎好,“精市会带你上山,今天是第一天,不会好过。”
“我知道,多谢。”手冢握了一下真田的手,跟在幸村身后,向山上爬去。
幸村一身简装,显然他对这山上每条路线都异常熟悉,他的步伐很均匀,关节灵活又有力,手冢没有看走眼,他不是那类只知道用蛮力的登山者。一路上,幸村并不与他交谈,只是在前面带路,微妙而有效地控制着登山的节奏。
他们不停歇地在崎岖的山路上沿之形路线向上爬了四个多小时,天色已经大亮,手冢开始感觉到负重包压在他背部和腿部的重量,肌肉紧张而且开始作痛。
 
幸村就在这时候及时地停下来,他看看手冢,“感觉怎么样?”
“还好。”
幸村点点头,“那我们开始今天的训练,”他指指一条淹没在碎石堆里陡峭的路,“我们从这里往上爬。”
手冢意识到幸村在观察他的反应,他不动声色地回答,“好。”
幸村微笑一下,带头向山上走去,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再那么沉默,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手冢攀谈,问些他以前和真田一起登山时候的往事。
山路越来越陡,如果有可能的话,手冢更愿意专注于脚下,以免踩空,但他仍然礼貌而简洁地回答幸村的话,汗水开始渗出来,越来越密,大粒的沉重地从额上滚落,负重包越来越沉,让他的动作有些变形,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幸村依旧轻快地聊着,手冢忍不住反问了一句,“你和真田搭档过吗?”
“没有,”幸村回答,轻盈地爬上一个几乎直上直下的坡,站在坡顶看着手冢,“我几乎没有和他一起爬过任何一座像样的山,”山风吹起他的头发,他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我有一种遗传的疾病,”他指指自己的脑子,“大概是在这里,高海拔对我有很高的危险系数,医生希望我维持在可控的运动量内。”
手冢没有吭声,虽然他已经很累,还是努力上了那个陡坡,站到幸村面前。
幸村细细地看看他,“好了,我们下山吧。”
 
回到山下,手冢先去彻底地又洗了一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到餐厅准备大吃一顿。
他刚坐下来,就有人加入他这一桌,他抬眼,是不二。
不二看起来睡了一个好觉,神清气爽而又无所事事,他坐下来就问,“听说你们早上四点钟就出去了,感觉怎么样?”
“很辛苦。”手冢相当务实地回答。
“我是问幸村怎么样?他是个很好的教练吧。”不二笑着说。
“对,他很善于体谅他人。”手冢简单地评价。
不二笑出声来,眼睛眯成弯弯的两条线,“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严格,当然,只是看起来。”他停了下,“下午你有什么打算?”
手冢回答,“徒手攀岩,那块峭壁,一上一下也得几个小时。”
“这么辛苦?”不二俏皮地吐吐舌头。
“不能放松警惕,”手冢说,“在上千英尺以上,最小的闪失都会带来最坏的结果。而且我现在的状态远没有达到最佳水平。”
不二看了他一眼,站起来,“那祝你好好地享受你的集训。”
 
下午的训练结束时手冢已经非常疲倦,几乎不能辨认他那丰盛的晚餐的内容,但他还是迫使自己全吃了下去。晚上他比平时睡得更沉,第二天,仍然是早上四点被叫醒,更沉的负重包,更陡的路线,手冢默默地往上爬,尽可能地集中注意力。中午他到游泳池放松了一下,然后继续回到岩壁上去。就这样一天一天重复。
手冢的状态恢复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快,第一周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找回了在山路上上下自如的感觉,幸村不再在他前面带路,而是让他自己选择路线,现在轮到手冢小心控制节奏,他不想让幸村觉得太疲劳。
这天早上手冢到餐厅的时候,桌边的人变成了不二,他解释说,幸村那个上午有些事情,所以由不二代替他一天。不二笑了笑,对手冢说,“请多关照。”
 
他们并肩攀登,不二选择的路线与幸村不同,完全是性之所至,很不规律,就象徒步旅行者,有时候他还要停下来拍照,耽误了时间,使得他们不得不在后面的路程走得更快。如果是最初几天,这样的旅伴会比幸村更让人心烦脚痛,但现在手冢已经轻松自如。他们边走边聊,手冢说得少,不二倒是很自得其乐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他们走得比平时更远。
下午他们在岩壁上的时候,真田来了,以严苛的目光注意着他们的每一下移动,当手冢敏捷地落地时,他走过来,递给手冢一瓶水,“你差不多做好准备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爬这里的最高峰。”
此地所谓的最高峰海拔上没有什么,但奇特的地理构造,形成了几百英尺的岩壁,而且上宽下窄,登山者很长时间几乎是倒吊着,因此也成为真正考验技术的所在。 
手冢喝了一口水,“我很期待。”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幸村和一个外貌相当出众的女性在大厅里,她的眉毛很浓,五官并不细致,但让人印象深刻,嘴唇丰润,有着异国情调的热情,两条修长的双腿紧紧地裹在裤子里,结实又有力。她向手冢伸出手,“你就是手冢国光吧,我是乔安娜?戴尔,请叫我亚美。”
“幸会。”
亚美又上下看了手冢一会,“见到你本人以后,我更加确定我期待这次登山了。”她笑着。 
手冢缓缓回答,“我也是。”
 
第八章
 
晚上在酒吧为年轻的亿万富翁的女儿举行了小型的酒会,所有人都出席,开了香槟、啤酒,还有其他的酒精饮料。亚美提议为即将的登山干杯,然后她溜过来挽住手冢的臂膀,“老实说,手冢君,我叫你手冢教授可以吗?这次的登山真让人兴奋,不仅仅因为那座山,队员也非常有意思。我最怕碰到乏味的同伴了。”
手冢没有接话,她自顾地说下去,“我刚从另一座山上下来,一切都好,就是沉闷得让人受不了,我再也不和德国男人一起登山了。”她停下来,看看手冢,“我有日本血统,你知道么,我还是比较青睐有魅力的日本男人。”说完这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走开了。
 
酒会后手冢回到房间,他冲了一个澡,注意到手机上有一条新的讯息,“障碍物不明,继续调查中”,他盯着信息看了一秒,然后把它删掉。
这时候他注意到门外有声音,就象有谁的指尖轻轻地刮过他的房门,手冢走过去,把门拉开,不二和亚美在走廊上,亚美有些微醺,靠在门边——她的套间就在手冢的斜对门,她笑着搭住不二的肩,“谢谢你送我,漂亮的日本男孩子。”她揽过不二的头,把唇重重压在他唇上,然后松开他,“晚安。”扶着门做了一个漂亮得夸张的告别动作,扭着紧绷得臀部进了自己房间。
不二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他走到手冢面前,淡淡微笑着,“她明明是想勾引你,为什么我得替你被女人吻?”
“你可以把这个吻还给我。”手冢静静地回答,低下头,吻住不二,不二没有抗拒,轻轻地贴在手冢身上,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转了一步,两人已经到房间里,房门喀哒一声,合上了。
 
手冢松开不二的唇,不二望着他,眸子里光华流转,表情却有些迷离,“就象在灯塔那次一样,呐,手冢,你总让我觉得惊异。”
“今晚你不赶飞机吧。”手冢淡淡地说。
不二笑了,两人靠得很近,对方的气息那么浓郁地包裹过来,他抬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习惯性的淘气,“听我说,手冢,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经验,我的意思是,这也没有什么,对吗?我也有过一两个亲密的朋友,你知道,不是那种朋友,但也没有到情人的地步,我是说,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相互抚慰,我们用手,你了解我指什么……对吧。”
手冢相当镇定地回答,“你有你的习惯,我有我的做法。”
不二身体轻轻抖一下,盯着手冢的脸看了一会,轻叹一声,“我要冲个澡,你能借件干净衣服给我么?”
 
从盥洗间出来,不二套了一件手冢的衬衣,头发上还有湿气,领口宽大,显得脖子很细瘦,他动手把袖子挽起来,看着手冢浅浅一笑,“你一定要比我高那么多么?”
手冢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能把灯关上么?”不二慢慢地问。
“无所谓,在黑暗中我也看得见。”手冢回答。
不二笑了一声,关掉房间的灯,手冢伸出手去,准确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两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接吻,不二的鼻子摩挲过手冢的,轻轻地问,“呐,手冢,从逻辑上说,你是在脱我的衣服,还是在脱你自己的?”
“今天晚上你一直在提问。”手冢说,他的手掌已经落到不二腰间的肌肤上,从线条到触感都很和谐,不二故作轻松的调侃更像是一种挑逗。因此他把他带到床上。
 
有那么一会,他把他压在床上拥吻,享受肌肤相接的温存,不二属于小骨架的类型,肌肉丰匀细致地覆盖在全身,纤细却又柔韧有力,在手冢的爱抚下,细微地颤抖和收缩,不由自主地贴近着手冢强健的肌体。
手冢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欲望和其他正常的单身男人相比,有什么不同,禁欲和滥交在他看来都很愚蠢,在条件许可对象合适的时候,床上运动是一种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他无意于苦心孤诣的求爱,而更加趋向于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当他更年轻些在世界各地漫游的时候,他就知道,旺盛的冲动和足够的克制是成为好男人的两个不同侧面,缺一不可。
他的眼睛一直撩拨着他心底的某种东西,而且在持续的训练之后,手冢觉得精力充沛,在感情和生理上都需要宣泄,但作为专业的运动员,手冢很了解良好的热身运动的重要性,他享受,也希望他的伴侣享受漫长而有条不紊的前戏,而不让这个晚上流于简单粗暴的激烈。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在床单上缓慢而缠绵的翻滚,他吻着他细致而且光润的肌肤,巧妙地把他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姿势,好在不二的柔韧性确实是不一般的好。
不二在手冢的爱抚下,再一次轻轻地舒展了背部,“天哪,”他咬住下唇笑着,发出缓慢的叹息,声音低沉而断续,“手冢……你在考验我吗?看我……能承受什么样的体位。”
手冢没有回答他,他抬高了他瘦削纤巧的臀部,开始慢慢地进入他体内,不二抽了一口气,头往后仰,想大笑,却又在抗拒不住的颤抖中涌出泪来。手冢清晰地感觉到裹紧他欲望的内壁,火辣辣地紧致着,细密地收缩,他停了一下,让不二适应,啃着他细长的脖子,然后沉着而坚定地推进,只到最深处。
现在两个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不二的手指抠进了床单,在黑暗中喘着气,手冢轻轻吻着他湿湿的眼睫,“什么样的姿势都没有关系。”他低声说。
第一次的抽插缓慢而且汹涌,手冢从来相信控制节奏是任何运动的关键,不二发出一声压抑得破碎的呻吟,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天哪,我没有想到……”手冢拉开他的手腕,压在床上,徐徐地退出来,再进入得更深,“把腿抬高,这样你会好受些。”
不二照做了,脚尖绷得笔直,在黑暗中摆着头,寻找手冢的唇,“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他轻声地说,柔软地象一个哀求。
“我们都可以。”手冢回答。
不二不再吭声了,他们在一片黑暗中继续。
 
在最后的高潮之后,不二软软地偎在手冢胸前,精疲力尽,意识都有点恍惚,手冢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为什么,”不二若有若无地叹道,“你要出现在这里?”他睡着了。
手冢在黑暗中静静地睁着眼,没有回答。
 
第九章
 
这一天的攀岩在天亮后进行,真田早上七点来到手冢门前,手冢在他按第一下门铃的时候开了门,他已经收拾整齐,看了一眼真田身后推着早餐车的服务生,“我们还是另找地方吧……”手冢再平静不过地说,“不二还在睡。”
真田神色不动地转身交代服务生把早餐送回餐厅,他站在走廊里等手冢,“我本来想在早餐的时候私下跟你谈谈这个。”
手冢接过他递来的信函,来自即将共同攀登XXXX山的另外几位登山者,“有什么问题么?”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劝你选择更好的队伍。”真田冷冷地开口。
“关键在于我自己,”手冢回答,“不过这个,先借我看看。”
 
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不时有人靠到他们这桌,预祝他们登顶顺利,或提出些参考意见,只到幸村走进餐厅,温和又坚决地赶走了又一位骚扰者,在他们这桌坐下。
“怎么回事?”手冢问。
“弦一郎没有告诉你么?”幸村微笑着,“那座山从海拔上并不出奇,却是真正登山者的噩梦,特别是到达峰顶前向外突出那一段,不但奇险,而且岩石风化得很厉害,有无数的好手在那里败下阵来,所以今天你们上去,会有很多人观摩。”
“那些好手也不需要在这个季节去爬XXXX山,”真田断然地回答,“如果今天上不去,那他也不是我认识的手冢国光,后面的安排还是趁早拉倒。”
手冢没有接话,幸村笑着伸过手,在他手腕上绑了一块带高度显示的计时器,“我已经调好了,那是弦一郎登顶时的最好记录。”他站起身来,看着手冢的眼睛,“只是登顶,趣味太低了,不是吗?”
看着幸村飘然离开,真田回过头,缓缓开口,“精市对你评价很高,不过一切需要等上去了再说。”
 
他们在山峰脚下的岩石上整装,系好登山靴的带子,手冢最后确认挂在他腰间的岩石钻、登山锤、绳索、螺钉等等,他今天早上的感觉不错,昨天夜里的激情还留在骨头里,四肢充满活力和对流汗的渴望。幸村提着一个背包走过来,“带上它。”他说。
手冢掂了一下,很沉,他动手开始扎好背带。
“这里面是一些你们登顶后可以庆祝的东西,”幸村解释说,“如果失败了,就把它背回来还给我。”
他大步地走开,手冢看看真田,“你有一个很好的合伙人。”
“的确。”
手冢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山壁在高处象蘑菇云一样向外突展,他用力地踩了一下脚下的岩石,把绳索的一端扔给真田,“你不打算出手,对吧。”
“我不过跟在你后面监督。”真田回答。
两人击了一下掌,“我们走吧。” 
手冢按下计时器,把手掌放在山岩上。
 
开始的一段,两人攀登的非常快,一切都很正常,手冢很满意他的手指伸进岩石里的感觉,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到山体上蒸腾出熟悉而温暖的泥土气息。天气很好,微风,适合登山。手冢按步就班地打岩锥,拉绳索,寻找支撑点。尽管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异常,但手冢还是倾向于更合理地控制节奏和体力。在登山上,手冢从来不属于蛮干那一类型,他会在头脑里挑选最佳的定位点,如同在岩石上下棋的艺术。
他们越登越高,但速度并没有明显的放慢,手冢开始觉得全身发热了,有汗滴很畅快地透出来,但他的手臂仍然非常有力。真田在他下面些,非常默契地配合他的节奏,沿着手冢开辟的落点向上。他们几乎不需要交谈,手冢专心致志地享受和地心引力对抗的快感。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已经在山壁上呆了好几个小时,在进入最后四分之一向外伸展的部分时,手冢准备休息片刻,放松一下略有些僵硬的双腿,他多打了几个岩锥,把自己的重量放到绳索上,真田很明白他的意图,攀到和他并肩,两个人默默地欣赏着高处的景象,山谷环绕着他们,静谧无声,头顶上外突的山岩如同要压下来,山脚下聚集的一小堆观看的人,现在只成了几不可辨的一堆黑色的小点,不远处是整个俱乐部的全貌,小巧别致地如同微雕的模型。
“你的俱乐部很漂亮。”手冢由衷地说。
“是的,它对于我非常重要。”真田的眼睛闪着光,多少流露出一些澎湃的热情。
“我们继续。”
“你确定你休息好了?”
“我的目标已经不仅仅是登顶,对吧?”
“不要小瞧最后一段,”真田说,“你会恨不得老天给你一双翅膀。”
 
真田从来不是一个夸大的人,后半段的问题简直一个跟着一个,手冢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他得更加谨慎地对待头顶上容易脱落的岩体,脖子开始酸痛,额头的汗水顺着粘湿的头发向下,模糊了视野,但手冢不能伸手去擦。
他侧身小心地移动,身体不得不紧紧地贴在岩壁下,靠着两脚和手掌保持平衡,非常缓慢地移动身体的角度,任何一点的疏忽都会让他跌出去。他加大了手指的力量,感觉到不平的岩石的表面磨破了他的手掌,这疼痛感来的很及时,缓和了腰与腿酸胀的麻痹,似乎有很长时间,他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位移,下面用望远镜观望的人,一定会认为他处于进退维谷之中,但他终于有力地抠住了岩石的边缘,有那么一会,他不得不靠手指来支撑全身的重量,他奋力地向上爬,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
终于攀上顶的时候,手冢坐在岩石上,他看见汗水从自己头上落下,在岩石光秃的表面砸出一个个湿色的小圈,心脏激突地在胸腔中搏动,重重地撞击着肋骨。他还记得按下计时器的止停键,然后把真田拉上来。
 
真田帮手冢卸下背包的带子,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颇沉的保温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着几罐啤酒,还是冰凉的,在阳光下结出水珠。
真田扔了一罐给手冢,“祝贺你。”
好几分钟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享受坐在山谷至高点那种辽阔的欣喜,以及啤酒沁凉入肚的爽口。
在喝完一罐以后,手冢解下手腕上的计时器,扔给真田,“那是新的你需要破的记录。”
“当然。”真田回答,他顿了顿,“现在没有理由不让你去爬XXXX山了。”
“我必须去。”
“你总是有理由,或者你只是讨厌放弃而已。”
“彼此彼此。”
 
喝完了啤酒,他们就下山,本来可以很干脆解决的,但真田执意要拆除手冢留下的岩锥,以免为后来的攀登者所利用。“在我这里,任何想登这座山的人,都得依靠自己的本事开条路出来。”真田说。
他们的脚刚落地面,就有一群人向他们冲过来。幸村大方方地抢先拥抱了手冢,“有新的记录做目标要总是让人兴奋。”他看着他们俩人笑笑,带领哄闹的人群向俱乐部走去。
手冢现在才觉得双腿有些虚弱,落在人群后面,他看见不二站在一边,在阳光下眯着眼向他微笑,他向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一只胳膊扶住他的肩膀。
不二小心地不那么明显地撑住他,低声笑道,“非常完美,下面你有什么伟大的计划?”
“洗澡,吃饭,上床。”手冢再简单不过地回答。
 
第十章
 
结束在真田那里的训练,到达XXXX山区进行适应已经是几天后,手冢坐在饭店专为客人准备的大露台上,戴着墨镜,喝着一杯口感纯正的上等伏特加酒,远处XXXX山就在他眼前,其山的高处因为气候变化无常,显现出一种阴森的轮廓。
亚美从他身边走过,她刚从游泳池里出来,只在腰间曼妙地系了一快紫色的纱巾,几乎露出整条修长有力线条美好的左腿,她走向阳台尽头的投币望远镜,那是旅馆专为打算近距离观察XXXX山的客人准备的。
一开始,用亚美的话说,她为了让手冢与她上床做了“艰苦卓绝的引诱”,“倒也不是为了与你做爱,”亚美说,“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得出来,手冢教授,但引诱你失败让我充满了一种悲剧般的壮丽感。”这游戏持续了没多久,只到亚美有天无意中发现那个“清秀机敏的小个子摄影师”大清早从手冢的房间出来为止。“这世界留给女人的真是不多了。”她故作遗憾的哀叹,那之后他们之间反而坦诚了许多。
 
一个殷勤的服务生赶快向亚美走过去,为她服务,但她只看了几分钟,就扔下望远镜,向手冢走过来,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
“我讨厌这座山。”她愤愤不平地说,“我现在越来越确认我讨厌它,从远处看起来,它就是那么的阴沉不友好,有些山充满挑战,但这座却让人觉得压抑。你肯定觉得这是可笑的女人的直觉。”
“这山上确实有过不少的牺牲者。”手冢淡淡地回答。
“简直是一座陈尸室,”亚美怨憎地向山看了一眼,“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刚才那个蠢才还一个个指点给我看之前的登山者殉难的地方,最近一次的山难的尸体还留在那里,这真让人作呕,我敢打赌,我们登山那会儿,这家店里也会挤满了游客,他们与其说是热爱登山,不如说是像丑陋的秃鹫一样期待观摩到死亡。”
“关键是我们让他们看到什么。”
亚美盯着手冢看了一眼,笑了起来,“你知道么,你是个让人放心的领头者,既然不能和你上床,和你一起登上这座山也许是不错的替代。”她伸了下懒腰,“真田那里有消息么?另外几位同伴什么时候到?”
“快了。”手冢回答。
“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游上个几小时,”亚美站起来,“你那个小摄影师为我照了些很不错的照片,我真的建议你可以要来作为对我的留念。你说我是否应该去请他帮我拍裸照,背景就是这座该死的山。”她咯咯一笑,走了。
 
手冢在露台上又呆了一会,才回到自己房间,他先跟仁王通了电话,讨论一下标价的范围。“老兄,你一定是发财了。”仁王在电话里调侃。
然后手冢在桌边坐下,他面前有堆看似杂乱的资料,有些是真田提供给他的,他试图从这些文字当中更清晰地揣摩到几个同伴的轮廓。
 
乔安娜?戴尔,又名亚美,亿万富翁的独生女,从小就喜欢挑战那些开销巨大的极限运动,她那个做飞机零部件生意的父亲,对女儿的爱好充满了骄傲。她似乎很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对方并无例外地是个混蛋,她很快意识到这个错误,在父亲的帮助下,以最小的损耗摆脱了对方,在离婚后,她开始了登山。足迹很快遍布各大陆,那些依靠昂贵装备就可以克服的山峰是她的首选,在那之后,她开始尝试更有难度的计划,不过非常聪明而谨慎选择登山的伙伴和向导。有传闻说,她很快要接手父亲的生意。眼下,她准备好去攀登一座她讨厌的山,以赢得一个记录。
 
千石清纯,这是唯一一个手冢有些熟悉的名字,他的年龄应该是本次登山队里最小的,但有着不错的登山履历。和手冢类似,他也是读书的时候就开始登山,而且显然在这项运动中找到了无穷的趣味。还没有毕业,他就和人合伙创办了一个关于登山的网站,在网上买卖各类登山用品,新款的及二手的,发布关于登山的信息,等等。每年他都非常规律地保持着登山的习惯。他登山并不以追求难度为乐趣,很多时候大概是考虑宣传效应,他经常在自己的网站上发布一些个人的心得体会,对于失败没有登顶的经历也并不讳言。
手冢从网上找到了他的照片,笑容洋溢的一个年轻人,对着镜头摆出深情款款的眼神,一个非常吸引女性点击的POSE。
 
巴加赖尔,法国人,一家著名的运动杂志的编辑,年纪不大已经是好几个登山协会的荣誉会员,他近一年没有登山纪录,但对本次登山抱着莫大的热情,似乎准备在登山界重新有所作为,本次登山的赞助人中的一个就是他联络到的,他特别频繁地给真田发E-MAIL,讨论包括路线、装备在内的各种细节,俨然以发起人自居。
“他坚持要选择背脊路线。”真田在电话里对手冢说。
“就这个季节而言,XXXX山没有什么可让我们挑选的余地。”
“我知道,我只是不大喜欢,上一个罹难的登山队选择的也是那条路线。”
 
亚久津仁,他是手冢已经不登山后才出现在登山界的,但很快就因为征服了几座有难度的高峰而引起关注,从评价看来他并不缺少技巧和力量。目前是无业,在登山季节,他会为那些业余的游客担任向导,他对于所登的山和与他登山的人并不挑剔,有钱赚就行。虽然有人投诉他态度粗暴,但出于安全性的考虑,还是有很多人找他,曾经有一个游客没有听他的话,导致在山中遇险,他从雪地里把他背下山来,救了那家伙一命,却在后来人家来感谢他的时候,一拳把人家打得半死,传为笑谈。他不时地也会报名参加一些真正的登山活动,但却一致被认为很不合群,缺乏团队感。
 
这就是手冢本次登山的伙伴,迹部那里一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虽然他建议手冢在感觉到威胁之前先下手,但手冢很清楚,在几千英尺以上,每一步本身都是威胁,如果真的需要采取极端的手段,那么越早解决越好。
手冢将全部的资料收拾好,准备到餐厅去吃晚饭,在其他队员们到达之前,作为适应性训练的一部分,他打算攀登一次与XXXX山临近的山峰,难度要小一些,亚美坚持要和他一起,“这次不能让你把我丢下了”,她在看了手冢与真田的攀岩后就一直不放过他,不二也准备和他们一起去,“我可以拍一些照片,”他说,“将来登在杂志上,读者也看不出来。”不二这天出去联络向导的事宜了,应该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
餐厅在离开本馆的另一座小楼里,手冢穿过花园走过去,花园里还有一个露天的酒吧,有人从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刻意地拉着调子说,“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很巧啊,教授。”
手冢回身,看到一身花色醒目考究的外套、卷曲的发以及一张很容易自鸣得意的漂亮的东方人的脸,“观月。”他冷淡地说出对方的名字。
 
 
第十一章
 
观月初在手冢眼里还是老样子,皮肤白腻得不象话,睫毛长而且密,五官很细致,保养得很好,漆黑的头发卷曲地披下来,如果那张脸上不是总带着自作聪明的微笑,也许看起来会顺眼的多。
“真是幸会,教授,”观月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小心地站在树的阴影下,与手冢保持着距离,“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应该久到让你痊愈。”手冢淡淡地回答。
 
观月的嘴角微抽,他与手冢之前的经历并不让人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那是手冢刚加入情报部门不久后,观月在一个任务里做他的联络人,在那次任务中,为了让目标对象暴露,观月故意泄露手冢的身份以做诱饵,杀手果然找上手冢,手冢不得不干掉其中两个,最后一个或许是侥幸逃脱,为了躲过手冢的追击,抓了观月做人质。观月无可奈何地看着手冢举起手中的枪,那把枪是他按照手冢的要求为他配的,“穿透力强的,”手冢当时说,“子弹不会留在人体内。”不得不承认,手冢有足够的远见,而观月对枪支比对人有眼光,那粒子弹打穿了观月的肩胛,正中他身后杀手的心脏。
整件事情让迹部景吾乐不可之,他直接把观月打发到别的部门。“那小子在我这里大发雷霆,他认为你是携私报复,教授,”在那间隐秘的小客厅里,迹部懒洋洋地对手冢说,“我告诉他这是我见过的一位冬季两项奥运奖牌得主审势度势最正确的判断(冬季两项包括射击和越野滑雪)。”手冢倒是对于观月的投诉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和解释。迹部后来对手冢新的联络人忍足侑士说了一段话,“人类啊,挽起裤腿去也只能测出小溪流的深浅。手冢当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不过绝对不要自以为是地企图去愚弄或操纵他。”
 
“教授,你看,我并不想带着以前的不愉快来见你。”观月轻柔地说,在需要的时候,他的音色可以变得格外温软动人,“我到这里来的全部目的就是与你和解,从前的事情我们一直没有能够好好谈谈,我想你对我有很多误会,我当时那么做也是情势所迫,而且我从来都对你的能力充满信心。”
“我同意我们都是情势所迫,所以也没有什么误会需要耽误时间来解释,你找我什么事情?”手冢静静地说。
“我们坐下谈吧,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这个露天酒吧位于树荫浓密的园林中,最大的好处就是谈话不容易被人打扰,他们坐了下来。
观月合着双手,用他那特有的审视眼神盯着手冢看,他似乎是在寻找最合适的字眼。
老实说,与情报处其他人比起来,手冢倒并不一定更讨厌眼前这个人,只是他们做事的风格不搭调,观月过于精打细算,可惜并不是所有人的行为都象因果律那么简单得可以让他操之于掌上。
 
“这件事情从何说起呢?”观月慢悠悠地开口,“你看,教授,我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你,我也知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虽然我已经不在情报处,但不代表我远离情报的中心。迹部或许很有手段,但他太傲慢了,象我们这样被排挤出来的人有时候也会有我们宝贵的情报来源……”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手冢淡淡地问。
“我知道你和另外一个人都在找一样东西,”观月的语速很慢,与其说是字斟句酌,更有些故弄玄虚,“那个人毫无疑问会妨碍到你,我知道迹部手下的人一直想把这个人找出来,但他们这次干得并不成功,而我恰好又有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信息,我没有去告诉迹部,因为我已经不是他的手下了,我没有必要为他服务,对吗?但我想,这情报对手冢您是有用的,而我又非常看重我们曾经的短暂的合作关系,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见你。”
 
观月说到这里停下来,颇有些期待的等着手冢的反应,手冢只是简单地开口,“那么继续呢?”
“继续什么?”观月有些糊涂,他始终不擅长应对手冢。
“你接下来想对我说什么?”
观月有些尴尬,这不是他预期的谈话方式,他笑了一下,尽量若无其事地问,“我想,教授你愿意更多地了解妨碍你的那个人,对吧?这样你可以在到山顶之前就把他揪出来。”
“你可以这么想。”手冢回答。
观月清了下嗓子,“我可以向你透露我所知的所有关于那个人的情报……”他盯着手冢。
“谢谢。”手冢干巴巴地说。
“……以此换取一个小小的公平的交换条件……”
“就这些么?”手冢打断他。
“这个条件对于你而言,几乎是无足轻重的,教授你大可先听一下。”观月继续挣扎。
“我不是对条件有什么不满,”手冢顿了顿说,“我只是对这类生意没兴趣。抱歉,我还有事。” 
“也许这情报能救你的命,教授。”
“救人者自救。”手冢说。
观月还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似乎有人正向他们这边过来,“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教授,这是我的一片好意,我随时恭候你的消息。”
他保持风度良好地欠欠身,向后退到树影里,快步离开。
 
手冢回身,不二穿过小径向他走来,“呐,手冢,你在这里,”他安安静静微笑着,“我正准备去找你,向导已经联系好了,亚美在餐厅里,等着和你商量明天的安排。”
安排很简单,那座山技术上的难度并不大,为了更好地适应当地的气候,手冢特别要求在山上过夜,虽然真田还没到,但他们现在的装备已经足以应付。不二找来的向导是个很有经验的当地人,除了爱财如命这一条外,在各方面都让最挑剔的登山者心满意足,他开出来的帐单详细得好笑,甚至包括个人所得税。
晚上洗完澡以后,不二开开心心地盘腿坐在手冢床上,一条一条认认真真地核算,用铅笔做着标注,“这样一个人,不和他还价,实在太无趣了。”
手冢让不二享受他的恶趣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卧房的凉台上。手冢的套间在旅馆的顶层,既然有人出钱让他爬这座山,而且这个人又绝对算不上是节俭的模范,所以手冢任由他们为他订了最好的套间。凉台对着远处XXXX山的方向,但在夜里,即便视力如手冢这般好,那也只是黑黢黢的轮廓。
手冢对着山的方向站了好一会,然后他听到很轻的穿着拖鞋走过地面的声音,不二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呐,手冢,你一直在看着那座山,你看出了什么?”
“山的秘密是看不出来的。”手冢平静地回答。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在向导的带领下上路了,手冢以前与不二合作过,与亚美一起登山还是第一次,他很满意地看到,当套上臃肿的登山服后,从外表到行动,亚美都更象一个登山者,而不是一个女人,她甚至很懂得在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以节省体力。攀登还是很艰苦,好在一路顺利,不二能很充裕地挑选角度,拍了很多组照片。过夜的营地位置选的不错,但这个季节,山上的温度已经非常寒冷,向导和不二一起架起了煤油炉,开始烧茶。手冢呼吸着高海拔稀薄冷洌的空气,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疲累,相反比在山下的时候,身体和头脑的感觉更好,从这样的角度再看XXXX山,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用肉眼已经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危险地带间可攀登的狭窄的地带。
亚美将手冢的茶递给他,向导以他山地人特有的嗅觉已经意识到这几个人对XXXX山的兴趣,他小口地喝着自己的茶,低声地絮叨,“当然,我们脚下的这座山没什么,它对人友好着呢,但眼前那座可就不一样了,它的脾气很坏,非常坏,坏脾气的山和坏脾气的女人,只要是聪明的男人就要尽早避开……”说出这句至理的时候,他非常肯定地啜着嘴唇,不二看着亚美一笑,去逗向导说话。
 
“是的,这山上死过很多人,这座山不喜欢被人打扰,它的拿手好戏就是捉摸不透的天气,你上去的时候明明还没有什么,突然间风向就变了,把本来可以走的通道冻结成光溜溜的根本没法跨越的冰壁,让你在上面进退不得,从前死的人更多,但它的坏名声传出去后,有些聪明人知道知难而退,情况不对头就赶紧下山,他们不图那个虚名,所以保全了小命,上个月那里还死了两个,他们的队伍一共是五个人,遭遇到间歇小雪崩,有一个家伙受了伤,有两个说什么也不肯再往上走了,所以他们活了下来,另外两个却以为顶峰就在咫尺,所以执意向上,结果就变天了,救援人员根本上不去,他们被留在那里,等着也许有人上去的时候能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来,人们在山下的纪念碑上刻了他们的名字,那碑就朝着山的方向……”
向导给了这段凄惨的描述一个隐晦诗句般的结尾,就不再吭声,他们喝光了茶,吃了一些压缩食品,各自钻进睡袋。
星光稳定,几乎没有闪烁,明天下山的时候是个好天气,不知道这样的好兆头能持续多久。手冢让自己放松,把已知的登山队的资料在头脑里又过了一遍,是的,如果想解决掉什么人,那座山是个好地方,但风险也比一般人想象中大得多,当他们到达一定的海拔之后,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对整个队伍都是一场灾难。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在上山之前解决,但手冢无意和观月这样人讲什么条件。老实说,他已经开始对与情报处的人打交道感到厌倦了。
 
手冢闭着眼,他已经快要入睡了,但他似乎有种预感,有什么东西打算向他移动,然后他听到很细碎的声音,有人靠近他的睡袋,“要做什么,亚美。”他低声问。
亚美轻轻地发笑,凑进他耳边,吹拂得他耳垂很痒,“你怎么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是你那个小男孩,当然他这回正在另一个帐篷里,外面很冷,你看,我一直想在山上做点什么?”她的手试图伸进睡袋里。
“别闹了。”手冢的语气里有警告的成分。
“那就惩罚我好了,”亚美痛快地说,“你想用什么方法,打我的屁股还是捆起我的手?你对屏蔽词语怎么看?他们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但只有东方男人才知道如何做得更加唯美。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地道的同性恋。今天向导那番话让我很兴奋,我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听到死亡的故事,总让人想活着做点什么荒唐的事情,让我们一起来吧,别让我继续嫉妒你那个小男孩子。”
“你总是在做荒唐的事情么?”手冢淡淡说,“包括为迹部工作。”
 
亚美的动作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她咬着嘴唇问。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叫我手冢教授,”手冢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在登山协会的资料上面,是没有这些信息的,你对我做过调查,所以我也稍微查了一下你的,你本来计划要爬的不是这座山吧。”
“真是的,”亚美笑起来,“但我向你保证,勾引你上床可不是任务的一部分,而是某种女人的自觉自愿,迹部只告诉我,如果你发现了我的身份,我最好马上对你坦白。你需要我坦白什么,我的三围吗?或者我高潮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手冢冷冷看着她。
“好男人可不应该让女人自觉失败。”亚美哀怨地叹息一声,“实话说吧,我还不能算是为迹部工作,我只是偶尔帮他一些小忙。他说他答应过你,让你拥有独自处理的权利,所以他只要我到这里来,去爬那座山,在你身边晃悠,他还特别强调,我可不是来监视你的,只是分散某些人的注意力,如果登山队内部对路线什么的发生争议,要我站在你一边。你处在危险当中,是吗?”
“迹部让你来也不是让你问我问题的。”手冢回答。
“你还真是严谨,”亚美叹口气,“你不会生我气对吧,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吗?不要赶我走,我现在倒真有些想爬那座山了,我保证我会做个喜欢登山和喜欢登山的男人的富家女。”
“可以,但你不要擅自做任何事情。”手冢说。
“包括接近你的床?”
“包括。”
“天那,那我只能等你邀请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手冢缓缓地开口。
 
他们第二天回到山下的旅馆,旅馆的前台有一个真田留给手冢的口信,说他第二天就会到。旅馆的经理精明过人地预祝手冢登山顺利,手冢可以想象有人要登XXXX山的消息很快就会成为当地游客主要的余兴节目。
手冢洗了一个澡,查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在心里并不认为那会有多么高的准确度,然后他准备出去转转,他注意到亚美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闲谈,表情非常开心,年轻男子神采奕奕,脉脉含情,得承认他本人比网站上的照片要来得英俊。
他看见手冢就站起来,先很帅地抹了一把那头鲜艳得引人注目的头发,“手冢国光?很高兴见到你,真没想到能和你一起登山。我很早以前就听过你的故事,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千石清纯。”
 
第十三章
 
千石清纯有一双清澈率真的眼睛,步履矫捷灵活有力,穿了一件如同要去夏威夷度假一般异常显眼的花里胡哨的衬衣,这样缤纷的颜色却十分衬合他那张精神焕发的年轻的脸,手冢国光注意到女孩子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含笑看向他,而他也表现出一种随时愿意向女士们显示他最佳状态的讨人喜欢的自得神气。
千石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能遇见你真是太LUCKY了,手冢君。要知道,以前我也登过在这座山,但那次我们很不走运,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一本正经地晃着脑袋,“这座山的气候反复无常,我们好不容易躲过了落冰,却在夜里温度突降,被冻得半死,只能狼狈不堪地退下来,真的,我就象童话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被冰雪女王亲了一口,连心脏都冻成冰冷的石头……当然我早就恢复了,在登山之前我总是热情洋溢,热情到需要山上的低温帮助我凉下来……”他后面的几句俏皮话显然是对着亚美说, 然后他又高高兴兴地看向手冢,“这座山值得再次尝试,对吧。”他往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阳光下真漂亮,不是吗?”
“老实说,我不觉得它漂亮,”亚美姿态优美地耸耸肩,“我觉得它看起来阴沉沉。”
“但确实想让人征服它。”千石笑着接过话茬,“就象有些激起女人兴趣的男人一样。”
“那倒是。”亚美大笑,向手冢投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这一眼立刻被千石捕捉到了,他带着某种口无遮拦的快活劲头说,“怎么回事,亚美女士,你和手冢君是一对的么?”
“才不是,”亚美故意做出哀怨的表情,“手冢君身边已经有个迷人的小个子身影。”
“啊哈,那就让我有机会为您效力了,亚美小姐。”千石很懂得用一种友爱又热情的态度说着殷情的话,“不如我们到处转转怎么样,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好好看看这座山,手冢君也不会反对的吧,增加队员之间了解,有助于我们登山的默契。”
“请便。”手冢简单地回答。他对千石倒有些好感。
 
就在这时候,旅馆里某种喧闹引起了三个人的注意,有人在大声说什么,更多人兴冲冲地往外走,就如同任何一个懒散无所事事的度假胜地突然发生了什么罕见得值得期待的事情一样。
“好象出什么事情了?”亚美说。
“我去问一下。”千石快快活活地跑出去,没过一会就回来了,“有位倒霉的游客被困在山壁上了,已经开始召集人协助救援,怎么样,我们去看看吧,也许能帮得上忙。”
因为千石是开着租来的小车从机场到了这里,他们比其他人更快地到了出事的山壁下,有两辆警车停在那里,几个警察直着脖子往山上望,千石一下车就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伙计,他是怎么跑那儿去的?”
亚美就站在他身边,用手搭在眼前挡光,“总有些非专业的家伙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上得去,没有足够的准备就往上爬,结果把自己困得进退不得。”
“他不是没有准备,”千石的眼睛更尖,“用来协助攀登的绳索滑脱了,瞧,就在那里,那家伙脚下三十英尺的位置。”他晃晃脑袋,“业余人员不应该在没有专业人士的指导下攀这样的岩壁,你说是么?手冢。”
手冢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一开始就认出了岩壁上的那个人,观月。
 
一辆厢式小车的轮胎在制动的时候与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停在他们身后,当地电视台的人从车上跳下,抢着有利的拍摄位置,一个口红涂得很浓艳的女记者炮弹一样冲向在场的警察,“对不起,警官,请告诉我们的观众,这一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走吧,不知道那家伙在上面呆了多久了,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还能抓牢山壁,”千石保持着他那乐观的态度说,“这时候需要专业人士了。”
“你准备怎么干?”亚美问。
“我自己徒手上下是没有问题的,”千石说,“但带着一个成年人下来就实在冒险,我打算在旁边再开一条路线,上去以后,把安全绳丢给他,再帮助他下来,糟糕,我把我的装备忘在旅馆了。”
“嘿,有人打算上去。”亚美突然喊道。
围观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以游客为主。一个身材高挑强健的年轻男子动作相当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走出来,他的腰上吊着一圈绳子,嘴里叼着半根烟,一脸漠然的神色,头发向后梳。露出线条分明硬朗的额头,晃悠悠地迈着长腿走向警官,与他们低声说着什么。
“见鬼,是他。”千石笑起来。
“你认识?”亚美问道。
“我们这次登山的同伴,”千石抓抓头,“亚久津仁,我以前和他合作过,”他做了个鬼脸,“我可以跟你打赌,他是在谈价钱。不过他登山真是一把好手。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千石笑着跑过去,亲亲热热地拍拍亚久津的肩,亚久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千石见惯不怪毫不在意地笑着。
他们似乎很快就达成了某项合议。亚久津旁若无人地向山壁走去,千石跟在他身后,向周围鼓掌的围观人群挥着手。
 
亚久津在岩壁上的动作娴熟又流畅,他的上肢和腰腿都非常有力,连外行都会赞叹他攀岩动作的敏捷和自然,如同电影里演的蜘蛛人,千石在他后面一点协助,虽然平时看起来有点夸夸其谈,但手冢马上发现千石可不是那种会在山壁上卖弄小聪明的类型,他聪明又谨慎,对情况的判断异常准确,对于自己要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非常清晰,毫无疑问和他一起登山是让人愉快而且放心的。尽管那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有交谈,亚久津连看都懒得看千石一眼,但他们配合得非常好,几乎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遇险人的侧上方。
电视台的转播车就停在一边,女记者故弄玄虚地报道着事件的经过,用了很多实在没必要的耸动视听的字眼,这似乎已经成了这一行的职业习惯。手冢不免想到迹部看到这一切会露出的那种讥讽到残酷的笑意,他甚至开始有点同情观月。但现在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亚久津和千石已经带着观月回到地面,多半是因为羞愤,而不是其他旁观者认定的紧张或者恐惧,观月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不平的泪水,急于躲开摄影机的镜头,却被亚久津一把揪住领子,“记得给钱!”亚久津狠狠地扔下一句,不客气地推开凑上来的镜头,径直去了,留下千石表现他的谦虚风度。
手冢站在人群之外,冷然的目光扫过已经被众人遗忘而显得冷清的山壁,他的问题只有一个:观月到那山壁上去做什么?
当然,他不指望观月会给他答案。
 
第十四章
 
有游客遇险毫无悬念地成为当天最主要的娱乐话题,特别是参与救援的又是即将攀登XXXX山登山队的队员,媒体和旅游团体闻风而动,手冢接到数个要求采访或者社交邀约的电话,都被他以最简练的方式拒绝,到后来索性拔掉内线,才换得片刻清静。上午时分,有人来敲他的门,手冢冷着脸出去,门外是真田。
“这里在搞什么鬼?”真田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拍真人秀吗?”
“你已经看到了,”手冢的表情温暖许多,和真田握握手,“都是记者,和一些大概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人。”
“一些自己没勇气就喜欢看别人冒险来找刺激的混蛋,”真田嫌恶地看看窗外,“我越来越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手冢。”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手冢提醒他。
“我知道,”真田的手插到口袋里,“我为登山队准备了重型的装备,都是最好的……”他看看手冢,“我们下去吧,他们都已经到了。”
 
手冢和真田下了楼,电梯里有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大概认出手冢,男的跃跃欲试想攀谈,但终于在手冢和真田双重冷淡的态度面前败下阵来,识相地保持了沉默,只有那位女士的目光不无兴趣地来回闪烁在手冢和真田身上。
离用餐时间还早,偌大餐厅只有一两个工作人员在做清洁,显得冷冷清清,靠远端窗边的桌子上零星坐了一圈人,千石和亚美低声交谈,可以听到亚美压低却依旧爽朗的笑声,亚久津的椅子拉得离桌子远一些,靠在椅背上,升直两条长腿,似乎对其他人完全没有兴趣,不二坐得更远一些,仿佛刻意与登山队保持距离,手里把玩着相机的镜头。只有一个人手冢之前没见过,大概就是那位法国人巴加赖尔,他有着高卢人典型的长相,也就是说无论五官是否俊美,都浮现出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面部表情,额头宽阔又匀称,眼窝很深,从外表上看不出年龄,他用手抵着下巴,带着某种思考的目光一个个地看着他的同伴。
手冢和真田过去,除了亚久津,其他人都站起来,真田为手冢和巴加赖尔做了简短的介绍。
“我们不需要用英语,” 巴加赖尔带了一点鼻音说,“我可以理解基本的日语,虽然我讲的不好。”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为你翻译。”手冢用法语简单地说道。
“那就没有障碍了。” 巴加赖尔友好地笑了一下。
 
大家重新坐下来,桌子边有短暂的沉默。
巴加赖尔大概打算直奔主题,他转过头去问真田,“天气的情况怎么样?”
“明后天天气会转好,晴朗少雾。”真田还没来得及开口,千石抢着说,又抱歉地向真田一笑,“我一直注意着网上的天气情报。”
“但有一个峰面在向这边移动,天气并不稳定。”真田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应该尽快动身。” 巴加赖尔轻轻地说,目光看向其他人,征求他们的同意。
“我不认为这想法很慎重。”真田微微皱了眉头。
亚久津望着窗外,显然他无意加入讨论,对于出发的时间根本无所谓。
“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季节,”手冢缓缓地说,“确实不能再耽搁。”
巴加赖尔的眉峰挑了一下,千石乐呵呵地开口,“可不是,这山上的天气本来也没个准,我们总得要冒一点险。”
 
“好吧,初步定在后天动身,还需要一些基本的准备。”真田接受了队员的意见,“我只是管理员,我的任务是安全送你们到山脚下,上山之后呢,谁是领队?”
“我想,从年龄到阅历,手冢无疑是最理想的,除非你们想选我。”亚美抬抬手,俏皮地说。
“我同意。”至少看起来千石是桌子边上难得有活力的一位,“虽然有位女领队这主意挺有意思的。你的意见呢?阿仁。”他转过头,很熟稔地直接称呼亚久津的名字。
亚久津抬起眼白多的锐利双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女人。”他的声音略显得嘶哑。
巴加赖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领队没有关系,我想问的是……”他抬起眼来,“手冢先生,如果你做了领队,会带我们走哪条路线?”
“你的意见呢?”手冢不动声色地反问。
“背脊路线。”巴加赖尔并不迟疑地坚持他与真田的信中推荐的方案,“那是攀登XXXX山最经典的路线。”
“哦,我不喜欢那条路,”反对的却是千石,“上次我们就是从那条路线上败下阵来,上个月出险的登山队也走的是大背脊,照我看来,不是什么LUCKY的兆头,我们可以换一条。”
“登山靠的又不是占星术,” 巴加赖尔略蹙着眉说,“何况在每一条路线上,都曾经有过失败和退缩的人。”
这句话大概刺了千石一下,但他很快不在意地甩开了,笑嘻嘻地望向手冢,“那我还是听头的。”
手冢看看亚久津,“你认为呢?”
“能到山顶就行。”亚久津不耐烦地说,“这条路又没什么毛病。”
亚美笑起来,直勾勾地打量着亚久津,他粗暴的态度倒似乎引起了她的好感,“还是你来定吧,手冢。”她轻快地说。
巴加赖尔定定地看着手冢,“我坚持我的意见。”
“目前我没有看到需要推翻这条路线的必要。”手冢淡淡地做出结论,也相当于同时确定了路线和领队的身份。
 
桌子边的空气似乎一下子轻松下来,千石无辜地举起手,表示服从,巴加赖尔德的态度也亲近随和了许多,只有真田面色阴沉,他对整个登山计划都不满意。
亚久津站起来,“没什么事情了吧。”他不耐烦地问,把椅子踢回原来的位置,发出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我有一个建议,”真田开口,“既然各位的英雄壮举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为避免那些不必要的应酬纠缠,专注于登山前的准备,我想把登山队的总部撤出这家旅馆,我在附近有个朋友,他愿意把房子借给我们。没问题的话,我们晚饭后就过去。”
“我同意。”这次是手冢先表态。
“无所谓。”巴加赖尔耸耸肩。
“太可惜了,我收到好几份邀请呢,”千石笑着说,“不过保持点神秘感也不坏。”
亚久津根本就不在乎,他甩着肩膀,“随你们便,不过集合前我有自己的事情。”说完,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千石邀请亚美到附近转转,不二和他们一路,准备拍些照片。真田则要去检查一下运到的装备。
巴加赖尔再次握了握手冢的手,“非常感谢你支持我对那条路线的选择。”说完,他露出一个含义古怪的微笑,突然转身离开了。
服务生向手冢走过来,“手冢先生吗?前台有个您的电话。”
手冢接到电话就听出那声音,“你好,教授。”忍足侑士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微笑着,“你那里多余的人太多了,我能冒昧地麻烦你来见我么?”
 
第十五章
 
手冢叫了一辆出租车离开旅馆,下车后他在街上漫无边际的拐了几圈,注意到路边有个小酒吧就走了进去,酒吧里没什么人,光线也昏暗,忍足从桌子后面起身,嘴角挑着一抹笑意为他拉开一张椅子,“想喝点什么吗?教授。”
招待走过来,带着还没睡醒的表情,为他们送上酒,忍足穿得就象是附近街上到处无所事事的游客中一名,浅色的衬衣和外套,舒服的软底鞋,那幅戴惯了的眼镜换成茶色的镜片,他轻轻地摇晃着杯中的冰块,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手冢,“教授,你看起来气色真的很不错,山地的气候真的很适合你……听说你们后天就动身。” 
手冢冷淡地盯着他,“你的信息很灵通,在有些方面。”
“好了,教授,你看我总是被那些我很欣赏的人挖苦,”忍足不在意地微笑着,非常有耐心地进行解释,“如果你是指亚美小姐的事,我诚恳地向你抱歉,我们绝非故意隐瞒,迹部早就对你坦白了,在这次任务上,我们只能依靠你,亚美小姐怎么说呢,她连观察员都不算,她对本次任务的实质一无所知,那座山上有什么,我们打算做什么,她都不清楚,她所了解的,只是本次登山有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男士参加,她要做的,只是在任何可能有争议的情况下,支持这位男士。我们也是不得已,这也是出于对投票权的一点小考虑,毕竟,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来那位障碍目标的身份。”
 
“你们的情报人员真是辛苦了。”手冢淡淡地说。
“是啊,”忍足叹道,装作没有听出手冢话里的嘲讽,“这世界有时候就那么不如人意,我们只知道他肯定已经到了这里,要和你一起去登那座山,在季节改变之前,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下一场大雪崩也许就会把所有都淹没掉,就象藏起这世界其他秘密一样……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否找错了方向,对方可能不是我们掌握的圈子里的人,否则总该有些风声的。”
“其他渠道没有信息来源么?”手冢缓缓地说,想起了观月对他说的话。
“目前看来没有,”忍足盯着手冢的脸,“不过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小花絮,似乎我们的一位同事在这里遇到点小麻烦,是你的队员帮助了他。”
“是的,”手冢声色不动地回答,“观月,我看到他了,如果他想来度假,真是选错了地方。”
“可不是,”忍足笑着,“今天一大早他已经离开了,我有点好奇,手冢教授,你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么?”
“我的任务并不是帮你们照看那些到处乱跑的同事。”
 
“这是自然,”忍足聪明地放开这个话题,“我们还是说说你的同伴,他们怎么样?教授,你有没有特别关注的对象。”
“目前没有。”
“报告上提到有位亚久津仁,似乎是个危险分子,风评不太好,他可是个黑带高手。”
“是么?”手冢想起亚久津走路时肩膀下垂的姿势,“就登山而言,他非常不错。”
“如果他是个老手,我们总该有记录,不大可能完全没注意到,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忍足笑一笑,“叫千石的那个小伙子如何,清白得象张纸,至少从记录上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似乎就是大学里和已婚的美丽女教师约会。”
“我不知道,”手冢坦率地说,“不过我不想对付他。”
“那倒更要防着他,”忍足做了个鬼脸,“那个法国人呢?我不喜欢法国人,法国女人除外。”
“他有些地方让人看不透。”手冢实事求是地说,想起他对那条路线固执的坚持。
“看来我们面临最坏的情况,”忍足摊开双手,“那就是上山之前都可能抓不出他来。”他向前靠了靠,胳臂撑在桌子上,这一次说话的神情倒是格外诚恳,“你得自己小心了,教授。”
“我清楚我要做什么。”
 
“你一直是我们最无懈可击的高手,”忍足轻轻地笑着,“如果不是了解你讨厌阿谀的话,我现在真的想表达一下我的敬意。”
“留给其他人吧,”手冢说,“我想你们会找到人替换我的。”
忍足略略皱了眉头,“教授,我没有搞错吧,你是在暗示什么么?”
“你的听力不坏,领悟力也不错,忍足侑士。”手冢平静地看着他。
“那对于我们可是个大损失。”忍足扬起眉尖,“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念头,教授,难道你象其他人说的,要安定下来了么?”
手冢的眼前掠过一双眼眸,蓝黑色的瞳仁,喜欢巧妙地藏起那不安定的略带嘲讽的光,却在偶尔暴露的时候,如同闪着五颜六色的单纯的华彩。
“我只是厌倦了。”手冢心平气和地说。
“这真是我听到的最好的理由……或者……”忍足用手指支着下巴,“我应该相信某个流言,关于一个聪明迷人的小个子摄影师……”
“你这么想了解我的私生活么?”手冢定定地望回去。
忍足抬高双手,“我绝无此意冒犯,算了,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教授,如果它让你不快……至少,我们目前的目标是共同的。”他轻轻地说。
 
手冢搭车回到旅馆,他没有把观月曾经和他谈到的内容告诉忍足,手冢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不符合他的习惯,何况观月现在也已经不想透露。情报部门内部的争权夺利一直让手冢觉得厌恶。
还没有进旅馆大堂,透过大玻璃窗,手冢就注意到有一群人在里面说着什么,包括头天那个口红抹得很艳丽的女记者。手冢不想被他们逮个正着,他换了方向,从侧门进去,穿过花园当中鹅卵石铺成的路。
花园里树阴茂密,零散着有几对游客坐在这里那里,手冢的脚步停下来,他看到巴加赖尔和不二坐在远处树下的凉椅上。
巴加赖尔说着什么,不二听得很专心,然后法国人笑了,垂下了头,隔得较远,就连视力好得如同手冢,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二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了法国人搁在桌子的左手,他没有开口,他们就那么手指交握坐在那里。
手冢走开了,毕竟,偷看也绝对不符合他的习惯。
 
 
第十六章
 
当天晚上登山队就搬出旅馆,正是时候,有人要登XXXX山的消息已经在相关圈子内传开,好事之徒们正在赶来,地下赌场甚至为本次登顶能否成功开出了赔率,自从真田提着领子把一个探头探脑的家伙扔出来后,大部分人还是学会保持距离窥探登山队的动向。旅馆经理为队员们要搬出感到莫大的惋惜,但当他得知登山计划没有取消后,松了一大口气。千石告诉手冢,头脑精明的生意人已经决定在他们登山的那几天,收费出租正对着XXXX山的最好的几个露台座位,配备高倍望远镜和各色酒水,还加印了一份小册子,在上面以拙劣的煽情笔法介绍了近五十年来在XXXX山罹难的人们的故事。千石做了一个鬼脸,“我觉得我应该建议他们把我的网站地址印上去。”
手冢对千石的印象不错,他看起来热诚 而且坦率,那些看似天真无稽的调侃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流露出几分聪明人的嘲讽,灵光乍现,并不偏激,让人愉快,却也摸不透他的真意。亚久津只到集合前才出现,胳臂弯里搂着一个臀部丰满的女孩子,然后他不耐烦地把她赶走了,手冢注意到他的手强而有力,能牢牢的抓住最细微的石隙,同时也能怎么说呢,就象忍足向他透露的,一个黑带高手,简单地拧断别人的脖子。至于巴加赖尔,高卢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可以叫做表情的面具,手冢看得出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那座山上,只是得体而疏远地应付着与其他人的交谈。还有亚美,从山上下来之后,她终于不再试图去挑逗手冢,也许被手冢识破身份让她有几分气恼,倒是故意冷淡他,这样也合手冢的意。
不管怎么样,那个和他目标相同的人——这个目标本身比那座山还要冰冷阴森,死气沉沉,手冢尽量让自己把重点转移到登山本身上——他已经到了这里,也许他了解手冢的身份,也许他也不了解,和手冢一样在观察在思考。
 
真田借来的房子很大,也很舒适,可惜看不到XXXX山,这样也好,避免老是去想着它,大家很快各自分配好房间,手冢在休息之前先去看了看真田,真田床前的地上推满分成几份的工具,他正在进行最后的核对,确保每一套用具齐备而且状况良好。
“有你把关,我就放心多了。”手冢诚恳地说。
“我希望我也能如此,”真田回答,扎好一个背包。
手冢问他对登山队的看法,真田斟酌了一下词句,“怎么说呢?在我看来龙蛇混杂,参差不齐,不是我经历过最糟糕的,但离良好也还有距离。有个女人,而且是经验不足,特别是对困苦条件经验不足的女人,千石那小伙子也还太嫩,亚久津有种很危险的气息。”
“不过他在岩壁上是个好手。”手冢说。
“可能吧,但是当你在上千英尺以上,冷得半死,靠同一根绳索来救命,就会希望绳索那端是个更让人放心的家伙。”
“巴加赖尔呢?”
真田的手停了一下,“对,那个法国人,登山的时候法国人比德国人好,但也只好一点……不过这个巴加赖尔,我觉得他心事重重。”
真田似乎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然后他表露出明显不大想就这些人谈下去的神情。
 
手冢很清楚他的脾气,真田是那种很谨慎地观察每个人,却并不习惯用语言把他的看法说出来的人。他不准备再问下去,倒是真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着他,“我并不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爬XXXX山,手冢。我知道如果我们调换位置,你也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的确是这样。”
“我记得我们以前谈过,登山只是你一段时间内选择的一种生活状态,所以当你脱离这个圈子后,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你已经从登山中获得了想获得的。”
“这次不大一样,真田,”手冢缓缓地说,“我来之前,有人在我面前引了一句话‘登山是无情的追求。一个人一直追求着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东西’,但我的目的是明确的。”
“你当然也不打算空手而归,是么?”真田问,“还是精市说得对,我要做的,就是为你准备几罐庆祝的啤酒。”
“不错的主意。”手冢回答。
 
从真田那里出来,手冢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不二那里,手冢一推门就开了,不二没有在,桌上散落了一些照片,手提电脑开着,一篇采访记实已经写好一大半,手冢看了看那些照片,大部分是亚美的,也有其他人,有一张是登山队全体那天早些时候在餐厅里照的,角度取的很微妙,每个人的脸都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手冢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
然后他听到声音抬头,不二从外面进来,他刚洗了澡,一面进屋一面用一块毛巾包住头发用力擦,他看见手冢略有些吃惊,然后拿下毛巾笑了起来,浅色的拨乱的发丝上还有湿气,脸上热气的潮红未退,眼眸弯成盈盈的两道,“有什么事情吗?手冢。”
手冢没有说话,走过去,抬起不二的脸,拇指轻轻滑过他尖尖下颌,不二眨眨眼,看着手冢灼灼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准备呆会再溜到你哪里去的。”
 
手冢看着不二的脸,房间里的落地灯光线柔和,映照得不二的脸部也是半明半暗的,那双眼睛的蓝黑瞳仁放出宁静柔和的光,因为手冢的注视而隐隐有些不安的散乱。
手冢低下头,吻住不二的唇,两个人轻轻地撞到板壁上,发出低沉的嘭的一声,手冢顺势加深了这个吻,不二有些呼吸不上来,从鼻腔里发出些许抵抗的声音,但手冢没有理会,扯开了不二的浴袍,手探了进去,滑过柔韧肌理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润泽与芳香的皮肤,准确地握住不二还没有准备好的欲望,属于登山者粗砺有力的指腹擦过异常敏感和娇嫩的前端,不二吃痛的呻吟一声,却被密切的吻堵回在口里。
手冢的动作激烈而且毫不留情,不二的腿有些发软,他用力地从缠绵又火辣的吻里挣脱开来,有点气喘,“怎么了,手冢,”不二轻声的笑着,“你今天晚上有点不大一样?”
“也许。”手冢回答,“抱紧我,不二。”
不二睁大了眼,他看起来有点困惑,还有点可爱的困窘,“你不会是想这样子做吧?”
“抱紧我。”手冢简单地再次强调。
“这……不太可能,太勉强了……”不二的语调期期艾艾,那种惯性的微笑消失了,代之以真实的不安神态。
“不二,把一切交给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难。”手冢凑近不二的耳垂说,他没有去看不二的表情,但感觉到不二抓住他肩的手指收紧又放松了,不二伸手抱紧了手冢的脖子。
 
这个姿势的结合缓慢而且艰难,好在手冢的手臂如此有力,他托起不二的臀和腰,把他更紧地压到板壁上,不二在他耳边喘着气,结合处的紧密有种让人头晕目眩的快感,宛如急速下坠前的失重。手冢吻着不二的脸,不二的腿缠绕得他非常的紧,几乎不能呼吸,这让手冢的眼神涂上了更深邃的颜色。
“听我说……手冢,”不二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发着抖,“这……太疯狂了,我们到床上去好吗?……那样也可以做得久一些……”
“不需要那么久。”手冢咬着牙回答,重力有助于深入,不二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哀鸣,把脸埋到手冢的脖子里。 
高潮来得急切又汹涌,不二死死地抓住手冢,就象个溺水的人,“这……太过分了……手冢,你知道吗?……太过分了……我爱你……但这太过分了……”他狠狠地一口咬在手冢唇上,如果不是在激烈的交合中耗尽了气力,这一口咬得会是够重的。
“我知道,不二。”手冢轻柔地说,回吻着他的情人。
 
把被高潮折腾的迷迷糊糊的不二抱回到床上,手冢就坐在他旁边,左手安抚地轻轻拨弄着不二柔软的发,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合上了眼,睡着了。
手冢又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轻轻走出去,带上了不二的门,上楼的时候,他看见法国人端着一杯水站在楼梯上,看见手冢礼貌地一笑,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十七章
 
登山前的最后一天,队员们当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空气,真田一整天都阴沉着脸,专心致志地忙于自己的责任,不二按照真田的要求,一直在关注天气情况,每小时都要向真田汇报一次,虽然手冢并不认为这很必要,亚美心不在焉地披了一件很大的花色绚烂的斗篷晃来晃去,让她看起来象个印第安人,千石说服了法国人和他一起打扑克,但明显两个人都不是玩得很起劲,亚久津白天又溜出去了,只到很晚才回来。手冢拿了一本书,不二帮他沏了一壶茶,有时候他会从书里面抬起头来,挨个地观察着房子里的每个人,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位面临的不仅仅是登山本身带来的压力。
晚饭送来的时候,气氛才缓和些,亚美叫人送来一支大香槟以示预祝顺利,虽然真田并不赞成登山的前夜饮酒,但他终于也没有说什么,饭桌上大家都找些轻松的话题,只有亚久津懒得开口,他独自享用了半瓶的酒。晚饭后大家都觉得干坐在桌边也没有意思,就互相说晚安提前回各自房间休息了。
 
手冢没有开房间的灯,就在窗前坐下,他还没有睡意,白天他接到忍足传过来的信息,“小心!”只有两个字,确认了情报工作的失败。手冢把窗帘拉开一点,让外面的夜光照进来,自己却坐在阴影处,他手里玩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小刀,是头一天在旅行纪念品商店无意看到的,那简洁别致的线条感颇中手冢的意。
如果那个障碍目标想动手,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在高山上动手有利有弊,最理想的是不会留下痕迹,但是手冢很怀疑那个人是否敢冒危及整个登山队乃至自身的危险。
有人在他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手冢没有动,继续静默地坐在黑暗中,门被轻轻地打开。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是亚美。
 
“你在吗?手冢……”大概是没想到房间里是黑的,亚美的声音有点不稳定。
“你应该去休息了,亚美。”手冢说道。
听到手冢的声音亚美松了口气,“真见鬼,你坐在黑暗里的样子很吓人。”她摸索着想进来,“我有点睡不着觉,所以来找你。”
“你可以去找真田,他应该准备了安眠药。”经常会有登山者在登山前夜过于兴奋,安眠药往往也是管理员必带的药物之一。
“别这么冷淡,手冢,”亚美笑了起来,从声音听她笑得很勉强,“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亚美沉默了一下,“……我一直在想,他们请我帮忙——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一定有什么原因,你要做什么,是吗?手冢,是很危险的事情吗?我不是想打探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可以做什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手冢平静地说,在黑暗中有种稳定的力量,“亚美,你要做的,只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登那座山,保持登山者得谨慎,就够了。”
亚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什么也不会透露的,算了,晚安,手冢教授……不管怎么样,请多关照了。”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这次登山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对吧——你知道我指什么。”
“山上的情况千变万化,谁都不能做保证。”手冢回答。
亚美发出一声奇怪的笑声,离开了。
 
手冢听着亚美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那头,然后又有人敲他的门,敲一下的同时门就被推开了,千石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没有开灯的房间,“怎么回事?”他问。
“有什么事情吗?”手冢依旧坐着问。
“真抱歉,我看见亚美从你这里出去,我想你大概还没有休息,所以我就……”千石耸耸肩,手在墙上摸索,“要我把灯打开吗?”
“没必要,除非你打算谈很长时间。”
“不不不,只是几句话,如果你想不开灯坐在房间里,”千石笑了起来,“我见过不少奇怪的家伙,他们在登山前都有各自的仪式。”
“找人聊天是你的仪式么?”手冢问。
“不,当然不是,”千石把手插进兜里,“我只是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亚美从你房间出来……哦,抱歉,我没有暗示什么的意思……我想也许我们也可以聊聊。”
“聊什么?”
 
“关于明天的登山,诸如此类的,”千石摆摆手,“那个法国人说我是个搞占星学的,我并不生气他那么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全信这类东西,但人总要给自己充分信心的理由,你说是不是,我一直都很幸运,我之前登过一些山……虽然还不能和你的记录比……话说回来,你曾经是我学生时代的偶像,你知道吗?我看过不少你的报道,你在南美洲和亚洲的那些登山故事……不过你以前没登过这座山,对吧……我登过,虽然我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起那次失败,其实当时我们挺狼狈的,差一点就把小命丢在那里了……我一直不能忘记这座山,但老实说,我心里有点畏惧它,有太多巧合了,你知道么?我是指我们这支登山队和上个月在这里遇险的那支,同样都是日、美、法三国的登山者,同样的路线,住同样的旅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像那支队伍的影子一样,就好像我们是应他们的召唤而来的……他们失败了,死了两个人,我不喜欢这样的预兆……”
他突然停下来,直直地看着手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天哪,我说了很多傻话,是不是?”
“也许,”手冢回答,“不过与狂妄无知带来的轻视相比,在这样的山面前保持警惕和畏惧的心理,才是最聪明的让自己活下来的办法。”
“谢谢你能这么说,”千石搓着手,“我就知道和你谈这些没错,你是很好的领队……抱歉,我不该打扰你。”
千石倒退着出去,“那,睡个好觉,明天见。”
 
手冢听着千石哼着小调离开,他又坐了一会,决定还是到床上去准备睡觉,他刚站起身,就听到又有人在他门上敲了一下——这似乎注定是个访客众多的夜晚——敲门的手停了片刻,又敲了一下,“手冢,你休息了么?”有人在门外轻声问。
手冢只能去开门,法国人靠在走廊外的墙上看着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抱歉,我只是睡觉之前突然想过来打个招呼。”
手冢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巴加勒尔似乎是对着自己笑了一下,“你看,手冢,我听说你也有几年没有登山了,我也是,我有一年多几乎完全放弃登山了,但明天我们又要回到山上去,有些东西,你一旦开始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结束,不是么?”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伸出一只手来,“晚安,明天见,老实说,我很期待明天,也许已经期待一年了。”
两人简单地握手,法国人离开了。
 
手冢关上门,在床上躺下,在登山前他要保持最好的状态,他闭上眼,似乎进入了睡眠,然后大概是某种本能,而不是声音惊动了他,门被再次打开了,走廊的灯光已经关上,那个人有点犹豫地停在门口,手冢认出了轮廓,“不二……”他轻声叫道。
不二向床边摸过来,投入他怀里,“我知道今天晚上不应该来打扰你,不过……”
剩下的话被堵在一个热切的吻里,不知道谁吻谁,大概是嘴唇间主动地靠拢。
黑暗里手冢突然感觉肩部被刺了一下,但几乎是皮肤被刺中的同时,他猛地拧住靠在他左肩的那只手,用的力气如此之大,那种刺痛马上就消失了,他的另一只手迅速地抓住了第一下反抗的攻击,将怀里的人狠狠地推了出去,不二的身体大概撞上了床头柜,发出一声闷响,摔倒在地上。
两个人在黑暗中僵持了片刻,手冢在床上,不二在地上,谁都没有动,手冢深呼吸了一次,还好,肩膀被刺中的地方没有麻痹感。
“不二……”手冢先开了口,语调柔和又坚定,他可以感觉而不是看到那双蓝黑的眸子清冷地盯住他。“我很遗憾。”手冢轻声地说,打开了床头的灯。
 
第十八章
 
灯亮的时候,不二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有些刺目。他穿了一件衬衣,额前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大概是刚才在柜子上撞的,但他的眼神仍然很清亮,一点不回避地盯着手冢,他们之间的地上,掉落了一个小小的皮下注射器,药水还没来及注入,在灯光的反射下发着冰冷的光。
“那是什么?”手冢静静地问。
“一种药物,”不二淡淡地回答,刚才那一下应该摔得很重,但他眉头也没皱,只是换了个姿势后盘腿坐在地上,“能让你发烧,烧到39度以上。”
“然后?”
“我会照顾你。”
“为什么?”手冢继续问,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二反问,侧着头看着他。
 
手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深邃,没有闪动,“你今晚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难道还是为了和你上床么?”不二笑了一下,音调里有种悲凉的嘲讽,双眸突然变得清澈逼人,“但显然,我没有迷惑住你,不是么?”
手冢缓缓开口,“不二,你暴露得比你想象得多,今天晚上从一进这个房间开始你的身体就和平时不一样的紧张,我很熟悉你的身体在我怀里所表现出那种张力。”
这句话的含义让不二红了脸,他把头转开,咬着下嘴唇,“不管怎么样,我承认我失败了。”
手冢的音色冷峻,“你这么做是为什么?不二。”
不二摇晃了一下,“为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抱住腿,“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手冢。”
 
手冢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低声说了几句。这工夫,不二就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出神。没过几分钟,又有人敲门。
“进来。”手冢说。
真田推门进来,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房间里,“怎么回事,手冢?”
手冢从地上捡起那个注射器,扔进垃圾桶里,“真田,我需要你帮忙。”
“说吧。”
“你认识这附近什么又可靠又谨慎的人吗?”手冢问。
“我。”真田眼睛都不眨的回答。
“对,”手冢把不二从地上拉起来,不二没有反抗,“帮我看住他,真田,不要惊动其他人,也不要让他和其他人联系,如果我平安无事地从那座山上下来,把他交给我。”
“如果你平安无事地从那座山上下来?”真田略挑了眉,严肃地问。
“是的,如果我出了什么情况,”手冢顿了一下,“就让他离开。”
不二抬眼看了看手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真田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在手冢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好吧,我希望你平安无事地下来以后,能给我一个解释。”
真田带着不二离开,手冢在房间当中站了好一会,这个晚上已经够长了,他的心情有点糟糕,这不利于第二天的登山,所以他关了灯,回到床上躺下,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登山队员们起的很早,几颗并不明亮却还算清澈的晨星,清冷冷地悬在山顶上空,早上的空气又凉又湿润,带着露水的味道,四下里一片静谧,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就出发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种凝重的兴奋。手冢的步子迈得很大,头天晚上他最终休息得还算不错,此刻早间的步行,让他头脑更加的清醒,他意识到从某些方面而言,他是期待并渴望着登山的,他正在进入状态,所有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登山这件事情上,这也使得他比平时更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那座大山。
当他们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出来了,山下部的岩石和雪块仍然湮没在暗灰的阴影里,而山顶的雪则被照亮,晶莹剔透,如同有生命一般光彩照人。
手冢和真田一起最后清点了装备,这是一个简短的交接仪式,真田的任务到此为止,他要返回大本营,在那里等待消息,保持与登山队的通讯,通过望远镜和他的经验了解及判断登山队的动向,应付那些迫不及待的媒体。除非出现意外,需要他组织营救,他在本次登山计划中的最主要的工作部分已经完结。后面的事情落到手冢和他的队员身上。
真田和每个队员都握了握手,他在手冢面前停了一下,终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准备了很多的啤酒。”
手冢拍了拍他有力的胳膊,“我们走了。”
 
真田没有立刻离开,他在远处看着队员们扎好装备,把绳子系在身上,然后走向山基下的岩石。
他开车回到了大本营,一个矮个子的记者正在房子外面转悠。
“登山队已经上路了。”真田说,然后在记者企图提出更多问题之前贴着他的鼻子关上门。
真田把几样必备的东西装到包里,他必须回到旅馆去,这房子的缺点就是看不到XXXX山。在那之前,旅馆的经理已经殷勤地表示他会为真田留下露台最好的位置,登山队的管理员是最好的活广告。
真田拿了些吃的和饮用水下到地下室,他拿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不二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木头桌子边上,真田把东西放下,“你还需要什么吗?不二。”
不二看看他,淡淡一笑,“不需要了,谢谢你,真田。”
真田站了一会,确定不二没有什么打算对他说的。他向外走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对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不二低下头,没吭声。
真田出来,把门锁好,“见鬼。”他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第十九章
 
真田开车去旅馆。露台的高倍望远镜前已经排了不少人,真田先去了餐厅,登山队的速度还没那么快,到他们进入视野范围内的海拔高度,至少还有几小时,而且那群穷极无聊吵吵闹闹把登山当新鲜来看的观光客只会让人觉得烦心。
真田专心地吃他的早餐,每一份食物都充分咀嚼,对于曾经多次依靠压缩食物和雪水维持生命的人来讲,珍惜食物是终身保持的良好习惯。等他再次回到大厅,几个记者早就等在那里要向他提问,真田干巴巴地念了一份登山协会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无外一些套话,比如登山者的基本情况,年龄性别国籍登山经历这一类,这点内容就象政府公报一样正式却空洞,营养不足当然填不满记者们不餍足的胃口,他们想了解一些更私密的、更刺激兴趣或眼球的东西。就有人追着真田问:“请问,上个月在这座山上罹难的另一只登山队,会不会对本次登山的运动员造成心理上的影响?”
“我看不到其中的关联。”真田冷着脸回答。
 
幸好这时候,上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望远镜里看到登山队员们,真田趁着记者们注意力转移的机会摆脱他们的纠缠。到房间的时候,他感觉到手机在震动,拿出来看看号码,真田的表情缓和许多。
“嗨,弦一郎,”幸村的声音有着安定人心的舒缓与柔和,“怎么样?”
“他们已经上路了。”真田回答,“我想我已经做了所有能为他们做的。”
幸村在电话里轻轻地微笑着,“我想一切会很顺利,不用担心。”
“希望如此。”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我打电话就是说这个。”幸村淡淡地说,“我这边也一切都好。”
“恩。”真田回答,又补充一句,“我会尽快结束这边的工作回去。”
 
真田挂上电话,来到露台上,架起自己的望远镜,他很顺利就找到登山队,并从他们服装的颜色上准确地认出每个人,手冢在最前面开路,他和亚美、亚久津一组,法国人和千石是另一组,他们的进度不错,比其他选择这条路线的登山队的正常水平还要快一点。真田又重新调整了望远镜的倍数,仔细观察登山队头顶的冰崖,他看到一些落冰的征兆,但还不算太糟糕,今天应该能顺利度过,真田想,他离开望远镜的目镜,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手冢找到一处崖壁,他察看了时间和高度计,总的来说,攀登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虽然曾经有小规模的落石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但都构不成伤害,只是以跌落的回声陪伴着登山队的进程。眼下是休息的契机,他们要走的下一段危险得多,头顶的冰面有松动的迹象。攀登这座山必须很好地预估到各种情况,夜里冰封住的碎石和冰块被太阳一晒,就会融化松动,而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就要穿过落冰最为频繁密集的一段,需要积蓄充沛的体力。
手冢打下钢钎,把绳子绑在上面,让后面的队员可以上来,这一处凹进的崖壁虽然狭窄,却能免受落冰的威胁。亚美靠到手冢身边,她摘下了目镜,看着眼前的景色,眼睛闪闪发亮,“上来以后才发现这山还不错。”她激动地说,表情里因为兴奋而不是卖弄风情有种不造作的妩媚。后面的千石咧开嘴微笑,“一座山和男人一样,好坏都只有上来了才知道。”
亚美大笑着瞪了他一眼,“我真希望不二能和我们一起来,我说,队长,你登山的样子帅得很值得一拍。”亚美瞥了手冢一眼。手冢没有接话,他在注意其他队员,法国人在嚼一大块巧克力,目光专注。亚久津根本就闭了眼在养神,显然景色什么的与他毫无关系,他这样的人所关心的只是全身心地与引力对抗。
 
手冢望向远方,他意识到真田或许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登山队的一举一动,确定一切正常。当然可想而知,山下还挤满了更多的看热闹的眼睛,在每一次有落石掠过登山队旁边的时候,发出与其说是大惊小怪,不如说是因为看到刺激场面而心满意足的呼叫。这种众目睽睽的感觉固然有些败兴,但也不失为最佳的保护。在这种状态下,他不认为“那个人”会有什么举动。他们的海拔还不够高,天气也过于晴朗,他们离上个登山队罹难陈尸的所在还有距离。
刚才登山的时候手冢的注意力完全被高度、坡度、定位、节奏什么的占满,他是领队,他要保护队员的安全,甚至包括“那个人”——至少在“那个人”企图有所行动之前。但现在手冢可以趁着休息的时候考虑一些事情,不二显然是在帮助某个人,之前手冢已经问过亚美,不二是在亚美决定要登XXXX山以后,由协会那边介绍过来的, 但他似乎从来没有登山的打算。如果对方想得到山上的目标物,那么一定有另一个人,一个可以登上XXXX山的人在行动。“那个人”此刻或许非常遗憾不二未能阻拦他上这座山,或许正计划着什么新的方案。手冢想起不二眼睛里的神情,那双眼睛大部分的时候明朗而温婉,在他怀里的时候会覆上一层迷离的水气,但当时那双眼睛里有种让手冢依稀痛心的毅然的坦然。
“你在考虑些什么吗?”法国人向手冢这边靠了靠。
“在考虑涉及安全性的所有可能。”手冢缓缓回答。
“你是位慎重的领队,”巴加勒尔沉吟了一会说,“不过登山就是冒险,有些事情谁说得着呢,对于真正的登山者而言,山就是最好的归宿。”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法国人又沉默了。
 
不守着望远镜的时候,真田将棒球帽的帽檐拉得很低,抵挡住阳光,也拒绝其他人探询的目光。能见度很好固然不错,但他确实担心那些松动的冰层。然后他听到夸张的大呼小叫,大概又有浮冰跌落,真田深呼吸,重新把眼睛对准望远镜的目镜,开始视野很模糊,他调整了一下,很快整个山翼的侧面都清晰了,他找到登山队的位置,他们被刚刚落下的冰块在岩石上砸碎所飞溅出的雪雾笼罩,但情况还算受控,雾很快散去,又可以看到登山队的移动,谨慎而且小心。从队形上看,他们依旧控制得很好。真田一直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确认登山队一点一点地度过今天的路途中最艰难的一段才抬起头,他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撺着一把汗,虽然对手冢很有信心,但想起其他几个人又让他皱眉。这一天剩下的路程会比较顺利,因此真田决定到酒吧去为自己叫一杯酒精饮料。
 
酒吧里几乎是空的,露台上的余兴节目更吸引人,只有一个年轻男子倚在吧台上,适合度假气氛的棉质衬衫外随意搭了件休闲外套,还架了一幅茶色眼镜,懒洋洋地啜着一杯酒,在一个旅行用的袖珍棋盘上独自走着国际象棋,真田忍不住瞟了几眼棋路,年轻男子注意到了,把棋盘推向他们当中,示意真田可以来一局,真田没有拒绝这样的邀请,他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这盘棋下了一定时间,两个人没有任何交谈的落子,最后握手言和。
年轻男子把棋盘收起来,真田也决定回到望远镜前去,他们走出酒吧,年轻男子的手插到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望着天上,“要变天了。”他说了这下午唯一一句话。
真田狠狠地蹙着眉看着天边,是的,一出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东南方向奇特的云层。
 
第二十章
 
忍足侑士坐在桌前,在随身的手提电脑上飞快地敲下第一天的报告:“登山队在手冢的带领下,充分利用了第一天的良好天气,从旁观者角度而言,他们的效率令人赞叹,穿过了脆弱的冰壳地带。没有发现手冢有采取任何针对障碍对象的举措的迹象,对方似乎也非常有耐心,考虑到今天能见度很好,大部分行程都暴露于山下的观望者眼里,可以初步认定双方都在等待更隐蔽的时机。坏消息是热带风暴进入了这个地区,XXXX山多变的气候在未来的24到48小时会成为一场灾难……”
 
真田有多次面对灾难的经验,他此刻确实宁愿自己是在山上,那样反而会很清楚应该做什么,而不是徒然地在这里等待。整个夜里他都睡得不好,被远处依稀可辨的低沉雷鸣和空气里的压抑憋出一身汗。快天亮的时候,他索性起来,在房间里做力量练习,汗珠从他额上滴到地毯上,他若有若无地想起以前他终于从山上下来时,幸村对他说的,“弦一郎,我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在那座山上。”是的,真田心想,我也希望如此。
 
上午的情况并不好,浓雾掩盖了整个山坡,旅馆里全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而抱怨不已的游客,真田回了一趟别墅,打开地下室的门,不二转过头来,脸色因为缺乏睡眠有些苍白。
“他们会遇到风暴,然后是降温到极寒,现在情况还不明朗,但我的责任要我要做最坏的准备,”真田简要地说,盯着不二的眼,“我需要一支救援队伍待命,得有懂行的人帮我召集他们。”
“……我知道了,”不二站起来,“我来帮你找人。”
真田点点头,“我在旅馆等你消息,”他顿了一下,“这只是以防万一,他不会有事。”
“当然,”不二捋了一下头发,“你还得把我交给他,不是吗?”
 
回到旅馆,真田就听到平台上的人在喧哗,他沉着地走向他的望远镜,深呼吸,然后把眼睛贴到目镜上,雾已经散掉一部分,可以看到有两个身影正在山坡上艰难地移动——沿着昨天上去的路线,那是亚美和千石,真田快速地搜索他们周围,没有看见手冢、亚久津和法国人。怎么回事?他再次把焦点对准那两个身影,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移动方式,然后阴沉着脸抬头。
“什么情况?”有人在他身边问。
真田转头,看见昨天在酒吧里那个下国际象棋的年轻人,茶色镜片后的目光,是适度而且郑重的关切。
“可能是有位队员受了伤,另一位队员正在和他一起返回。我得去接他们。”真田说。
“换句话说,”年轻人沉吟着,手插在兜里,目光望向那座山,“还有三位在继续向上……而热风暴随时就要来了……”
真田没有接话,年轻人说得不错,那意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风暴来的非常猛烈,一开始似乎只是从岩石深处传出的隐隐震动,然后就淹没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转瞬间天地昏暗,瓢泼大雨夹着大块的冰雹砸下来,恶狠狠地摔碎在冰岩上,激起更多的碎石和冰块轰隆隆下落,整座山似乎都在震颤,预备着下一秒钟崩塌般地四分五裂。
手冢的眼睛完全睁不开,按照这类情况下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把身体尽可能地蜷成一团,保持暴露在外面的部分达到最小,耐心地等待这一恐怖而暴虐的时刻过去。尽管冷得刺骨剧痛,为了保持清醒,从风暴来临时,手冢就默默地数着数,推算着风暴的时间长短。因此当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时,他还算能清楚地了解到,风暴持续的时间没有它感觉起来的那么漫长。他的防水服外,是成了片的冰凌,体内每一条神经都因为寒冷冻得剧痛,手冢努力地伸展麻木了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衣服上的冰发出清脆的开裂声音,直到他终于感觉到血液重新在流动。
显然让亚美和千石放弃计划提前下山,这个决定非常正确。说服千石手冢不得不用了一点技巧,因为千石坚持他腿上的伤并不碍事,只到手冢对他说,这个不稳定的天气对女士而言过于危险,他才同意护送亚美一起下山。他们应该在风暴来临前就能到达相对安全的低海拔,而且手冢相信真田一旦了解他们的动向,便会采取相应措施。
 
风暴终于过去,躯体和神经还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只有神志保持着警惕,手冢小心地移动着身体,检查每个部位的状况,在慢慢亮起的天色里,他看清楚了亚久津就趴在不远的地方。“亚久津?”手冢喊了一声,从喉咙中挤出的气流干涩而且破碎,带着冰雪的残渣。
亚久津终于动了一下,然后爆出一句恶声恶气地粗话,算是确定平安的答复。
手冢缓慢而且谨慎地起身,先检查支持他们的钢钎和绳索,确定一切无误才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亚久津,然后点起煤油炉,开始煮雪水,与其冒险移动,他们现在冻僵的手脚先需要恢复热力。
“巴加勒尔呢?”把温热的水递给亚久津,手冢问。
“见鬼,我不知道,”亚久津说,“风暴来临的时候,他在我前面。”
在可见的视野范围内,手冢没有看到法国人。两个人默默地端着茶水往冻得缩成一团的胃里灌。
“你感觉好一点我们就去找他。”手冢终于开口说,“他应该不会离开得太远。”
 
终于看到真田时,千石松了口气,他的脚踝肿得很厉害,而且亚美的精神状态不太好,风暴把他们浇了个透湿,冻得直哆嗦,千石很庆幸自己按照手冢的要求撤了下来,但想到山上的那几个人,又觉得不该有这种感觉。
真田什么都没多说,用有力的手扶起千石,带他们走完下山前最后一段路,一辆越野车等着他们,不二从驾驶座上下来,用一块很大的毯子裹住亚美,搂住她的肩,在两个登山者喝着热饮的时候,真田很老道地检查千石的伤。
“不会造成永久伤害。”真田说。
“那就好,我还指望这只脚去爬K2呢。”千石笑嘻嘻地回答。
“怎么受伤的?”真田问。
“是我不小心,”千石一脸无辜,耸耸肩,“我跌了一跤,还好那个法国人拉住了我。手冢要我在风暴来临之前和女士一起下山。”
“既然知道风暴要来,他们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下来?”真田问。
“他们坚持要继续往上,”亚美接过话,她的脸色仍然有些发青,“他们三个人,坚持要继续,就好像那座见鬼的山有什么东西拉着他们向上一样。”
 
 
第二十一章
 
在去寻找巴加勒尔前,手冢又检查了绳索,风暴虽然已经过去,但降温在积雪的岩石上结了冰,这是最危险的。
亚久津一直瞪着光滑明亮难以驻足的薄冰,“我觉得我们应该找到那家伙就下山,”他对手冢说,“在这种天气,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向上,能有命下去就不错了。”
“我知道,”手冢说,“但我们必须先找到他。”
就在这时候,两人听到头顶的动静,巴加勒尔从岩石后露出一颗头来。
“你TMD跑到哪里去了?”亚久津冷酷无情地瞪着他,“你小子喜欢在这种天气里捉迷藏么?”
法国人疲倦地向手冢点点头,“我发现一些东西,跟我来。”
 
手冢不吭声地向他攀过去,警觉地注意着巴加勒尔的每个动作,但法国人却有些奇特的心不在焉,他带着手冢和亚久津爬过一道雪沟,挤进山体的一道缝隙。
“这个。”他指着冻曲的一团。
亚久津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脸色有点变,“他们死了很久了。”
“上次山难的队员,”法国人说,眼睛却盯着手冢,“他们的尸体本来应该在上面一些,大概是和落冰一起跌下来了。”
巴加勒尔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死去的人看,似乎在解读他们僵硬的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刻的表情,“手冢,”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是队长,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不能只是把他们丢在这里”
手冢静静地说,“我们带他们下山。”
“好。”法国人回答,站了起来,转向亚久津,亚久津只是露出一个诡异的浅笑,“那好吧,反正上来时我们也是五个人。”
 
他们马上开始动手,按照传统的做法,把两具尸体捆进睡袋,用绳子扎紧,做成一个雪橇。没有人提起,下山的危险因为携带这危险而悲哀的“包裹”增加了很多倍。也没有人提到已经不远的顶峰,天气有可能进一步恶化,向上或者向下,都同样的难以预计的困难。
手冢不去想他的任务,按照登山界的传统,他也有责任带他们下山。冻僵的尸体像这山上一道险恶的伤疤,冷酷而且麻木不仁地存在,这项任务本身有某种让手冢作呕的味道,寒冷阻止了腐败,带来更苍凉的不朽的错觉。他的目光扫过巴加勒尔和亚久津,在刚才的风暴里,他们应该像他一样明白,此时此刻,只有合作,才有最大生存的可能。共同登山的人,通过系在他们腰间的绳索维系在一起,这是一根奇特的生命纽带,越是危险,越是超越其他感官般地更加明晰,传递着彼此的意志和企图,建立起绝境前的默契。
 
他们又休息了半小时,尽可能地咀嚼和吞咽食物,积蓄与寒冷搏斗的热量,手冢说明了下一步的计划,讨论的时候,那个充做雪橇的“棺材”就在他们当中,每个人都下意识地不去看它。风暴已经过去,但聚集在山上带来降温的阴森云层极有可能数日都不会散去,在热量耗尽之前,他们必须尽快下山,从原路返回基本不可能,岩石已经完全冻结,根本没有办法打下一根钢钎。手冢在地图上画出了另一条路线。
“这条路通往绝壁。”法国人用一种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陈述的疲倦调子说道。
“我知道,所以这条路只能用于下山,不能用于上山。”手冢说。
“你是打算在这里用绳子吊下去?”亚久津说,突然笑了一下,“没人这么做过,非常疯狂,我很喜欢,但我要说这不可能,我们的绳子不够长。”
“我没打算吊到底,到这里就可以了。”手冢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这是来接应我们的人向上可能达到的最大高度。”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会到那里?”巴加勒尔问。
“一旦他们没有及时到达准确的位置,我们就会悬在那里,进退不得,我不认为在那种状态我们能坚持到他们上来。”亚久津冷冷地说。
“我相信真田,”手冢淡淡地说,“他一旦注意到我们的移动路线,应该会了解我们要做什么,等我们到达悬崖时,他们应该已经在下面了。”
法国人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们也只能如此……拖着‘那个’走正常的路线下山更不可能。”
三个人进一步讨论了细节,他们决定轮流开路,走在最前面的人必须开凿出可供后面的队员落脚的位置,体力消耗巨大。
“我们开始吧,”手冢把绳索绑到身上,第一轮由他先打头阵,“趁着今天我们还可以下降一段距离。”
 
在了解情况前,千石和亚美拒绝去休息,所以真田和他们一起回到望远镜那里,不二找来的几个小伙子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向真田汇报了情况,情况就是没有任何情况,风暴过后,他们一直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一格一格地搜索了整座山,但天气太差了,什么都看不到。”
亚美喉咙里发出奇特的声音,千石的脸有点白。
“我们只能等到明天早上。”真田说。
“我去睡觉。”不二向真田点点头,“你房间还有多余的床位吧。”
真田看向其余的人,“想帮上忙的人就马上去休息,明天,明天也许不会有时间了。”
所有人离开后,真田又坐了片刻,他再次调整望远镜对山体进行了细致的扫描,虽然心底他并不认为会有所发现,真田以极大的憎恶注意到游客们由风暴激发出泛滥的同情心,他们在每个地方发表着种种叽喳的议论。
回到房间时,不二已经睡了,脸朝着墙壁。真田从地上捡起从他手里滑落的XXXX山的地图。是的,他们都在考虑同一件事情:如果我是手冢,我会怎么办?
 
次日天空刚刚转亮,真田就回到平台上,他把双眼凑到望远镜上,一点点地沿着计划的路线搜索,然后从望远镜后直起身来,注意到不二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我看到他们了,”真田说,“他们三个人……他们在运送一个很大的包裹。”
不二立刻把眼睛凑到望远镜上,有三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们中间还拖着一个异常沉重的包裹,可以辨认出手冢在最前面开路,他们的移动非常缓慢而且艰难。不二在望远镜后足足站了四十分钟,这段时间,山上的人几乎没有下降几米,可以想象得出,积雪表面脆弱的冰层,每一步都可能是跌落的陷阱。
真田一直蹙着眉头,他在平台的小圆桌上摊开一张山形地图,虽然在脑海里他已经对这座山的每个细节研究得熟的不能再熟。他现在只能确定,手冢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路线,他们究竟打算如何下撤,真田在脑海里排查着每种可能。山体已经结冰,温度下降剧烈,登山队的每个人已经非常疲倦,带着那诡异的包袱,用那样的方式下山,几乎是荒谬的,手冢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他一定有什么计划。
真田在地图上看到了他下意识在寻找并确认的东西,他盯着看了好一会,抬头正好对上不二转过来的目光,“他要带他们到断崖那里。”真田低声说道,“很大胆,但很有效。”
“那个高度,只靠他们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下得来。”不二说。
“当然,”真田直起身,“他们下不来的话,我们上去。”
 
救援队伍的行动准确而快速,不二成功地找到了目前在这个地区的登山者中最优秀的几个,大部分人遵循登山界古老而朴素的传统自愿加入,有一个费了点功夫,真田把与当局交涉的工作留给了不二,他一直都了解,只要不二愿意,他可以表现出媲美幸村的灵活的外交手段。
真田向救援队员们说明了登山者目前所在的位置。
“在这个气候条件下,我们根本不可能上去接应他们。”一个年轻人说。
“他我们不需要上到那么多,我们到达这里就可以了。”真田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虽然确实困难,但并非达不到。”
“他们打算从断崖上下来?”另一个说,“这根本不可能。”
“如果是手冢的话,他办得到,而且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整个救援队立刻象一台机器一样开始运转。
 
千石拖着腿来送行,“你看,我不想上演煽情剧本,”千石难得正色的说,“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去,但我知道眼下最好留在这里。”
亚美拥抱了不二,“和他一起回来,我的小朋友。”
救援队出发了,千石代替真田坐到望远镜前。
“你想看吗?”千石问亚美。
“不,”亚美回答,把外套裹得更紧,“老实说,看见别人在上面,比自己在上面,还要紧张得让我窒息。”
侍应生向他们走来,托盘里端着酒杯。
“我们还没有点呢。”千石说。
“是那边的一位先生请客,”侍应生回答,“他说为了好运气敬两位的酒。”
不远处,一位风度迷人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友善而陈恳地向他们举起酒杯。
“啊哈,我们确实需要好运气。”千石说。
亚美有点不安地接过酒杯,站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去看一下天气公报……”
千石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起身,跟在亚美身后离开了平台。
 
 
第二十二章
 
手冢再次和巴加勒尔交换了位置,从一早上开始,他们简直是在陡峭的冰面上爬行,手冢很清楚他们很可能撑不过下一个夜晚,温度低得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手冢此刻唯一能考虑的,只是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到达断崖。手冢用力地挥动斧子一片片削去岩石上的冰,让更牢固的岩体暴露出来,再打下一个钢锥支撑他们的重量,现在他开始给自己和其他两个人凿出一个新的落脚点,这过程漫长而令人疲倦,但手冢甚至不打算提议休息,法国人的状态并不好,他的动作笨重而机械,亚久津的眼珠灰暗,连转动的力气都匮乏。他们此刻是靠着某种登山者的本能在前进。
手冢向下了一段距离,他现在踩在一个新的落脚点上,法国人一点点地把他们的“包裹”放下来,亚久津在后面稳住他,以免重物下坠时把他们都带下去。当“包裹”到达手冢身边时,他设法把它固定住,再让法国人踏着他原本的落脚点下来。空气中全是死寂般的冰冷,时间似乎都被冻住了,即便是手冢也免不了产生似乎在下一秒钟全身就无法动弹的错觉,但好歹酸痛的手臂又一次拉紧了绳索,再砍一斧子,再迈出一步,崖壁远得近乎遥不可及,手冢只是把全部的心力集中在下一个动作上。
巴加勒尔又一次靠到他身边,法国人挪动了一下嘴唇,“手冢,我很高兴你愿意带他下来,带我们下来。”他突兀地说。
“节省一点体力,”手冢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暗哑,“再翻过前面的岩石,我们就可以到悬崖的上方了。”
“问题是你的老朋友在正确的位置等着我们,”法国人说,“如果错过了,他们只能徒然地看着我们挂在冰岩上慢慢冻死……手冢,当你登山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只思考过程。”手冢简单地回答。
 
救援队默默前进,他们已经领略到寒流的厉害,气温降到历史性的低点。真田在最前面领路,情况比他预计得还要恶劣,而他们没有时间可耽误。真田在面对困境时那种近乎蛮横的霸道态度,有效地阻止了救援队内的悲观气氛,因此他们到达预定地点时,每个人都免不了有胜利在望的喜悦,但真田的表情依然是阴沉的,他侧身看着上方凸出的岩石,他们不可能再向上,而且视野很狭窄,看不到更上面的情况,只能倾听,整座山出奇地安静,寒冷似乎具有凝固声音的威力,有那么一会,真田以为自己听到冰斧在砍斫,但他更留神时,只辨认出远处飞石和冰块崩落进万丈深谷。
救援队的一员点起了火炉,不二将一杯热茶递给真田,“你的判断不会出错,”不二轻轻地说,注意不让其他人听到,“我可以感觉到他就在上面。”
“高差太大。”真田低声说,“得想法告诉他们我们的位置,我们现在所在点左右不到五十米横向移动的极限是安全范围,如果他们出了这个区域,从其他地方下来,我们就错过了他们。”
“我们有这个。”不二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管子拧开,一股紫色的烟喷了出来,因为没有风,烟笔直向上,“童子军用的玩意,”不二解释,“精市给我的,他说是吉祥物,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用这个。”
 
 
手冢并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烟的,他当时正躬着身子凿一个安全的定位点。他听见法国人在喊他的名字,抬头看见烟雾从不远处崖下升上来。在了解烟雾的意义之前,某种奇特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危险的喀喀声,他的眉头蹙紧了,然后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亚久津!”在声音喊出之前,他们都注意到了,手冢和法国人刚刚走过的,现在亚久津还留在上面的那块冰面在非常缓慢地下滑,一块很大的冰正在脱离山体,亚久津脸上瞬间掠过一个恐怖的表情,但并没有失去自救的反应,他一下子趴下来,努力地展开四肢,狠狠地把斧子插进冰面,试图阻止这胆战心惊的崩落。手冢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雪块冲向他们,本能地一下子把法国人摁倒在装着尸体的睡袋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砍进冰面的冰凿,雪块呼啸着从他们的身上滚过,震得他们头晕目眩,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似乎要把他们硬生生从山体上扯下来,再投进深渊。
崩落在阴沉的雪块砸进谷底的回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手冢用力推开覆盖着他的冰块,把法国人拉出来,他的左臂痛得厉害,有血迹开始渗出。巴加勒尔脸色煞白,经过方才的凶险,他的眼神里有种奇特的狂热味道,目光来回地扫过手冢和装着尸体的包裹。
“亚久津!”手冢喊了一声。
“我在这里,我动不了了。”有声音在不远处回答。
手冢小心地向前,现在他们看到了,亚久津被雪冲到了他们的下面,他的脚几乎已经挂在了悬崖的边缘,他的手总算还能紧紧地握住斧头,他谨慎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任何地轻举妄动,都会让他下滑。
“等在那里!”手冢命令道,“我们就过去。”
 
 
突如其来的崩落吓了所有人一跳,还好落下的只是大块的雪和冰块,真田现在确信手冢他们就在上面,在救援队狭小的落脚处,所有的人都开始焦灼不安,徒劳地抬头张望。时间一分分过去,天色正在暗下来。然后,终于,他们听到了头顶的动静。
真田跳起来向上喊了一声,过了一会,有人回答,他听得出亚久津的声音,因为气力耗尽异常的不耐和嘶哑,不二睁大了眼,他的表情平静得吓人,一双眼睛越发蓝得深邃,似乎深深地陷进眼窝里,一点反光都没有。
有人正在从他们头顶上外凸的冰岩上下降,他们可以听到铁环和绳索在冰面上摩擦的声音,在救援队所在点的右侧,离开安全范围还有一段距离。
“我们得横向过去接应他们,我还要两个人,地方狭窄,人多了也没用。”真田说。
“我和你一起。”不二接话。
“你留在这里。”真田看着他,“我过去的时候,得有个清醒的人帮我看着。”
真田挑出了另外两位,悬崖很陡峭,他们只能踩着几英寸的狭窄的冰棱慢慢地移动过去,他们头顶上方,已经可以看到一双靴子,是亚久津,他绕在绳子上,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缓缓向下滑动,不二向亚久津喊话,但他没有再回答,真田蹙紧了眉,人在获救前往往容易情绪上松懈下来而提前崩溃,他不知道亚久津是否还保持清醒,所以尽量加快移动速度,向他靠过去。他可以听到法国人和手冢的声音,他们在他上面更远一些,所以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似乎是遇到麻烦,真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亚久津大概是受了伤,接近昏迷状态,他就快可以够到他了。
 
第二次崩落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因为发生的太快,几乎没有人能准确地描述出他们看到什么,不二那摄影师的眼睛只记得即将落山的太阳在那时候慷慨地放出它最后的余晖,柔和却缺少温暖,在山岩上拉出迷人的光影,从悬崖上坠下的雪和冰块,带下大片的雪雾,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突如其来的,有黑色的影子裹在白色的冰块里重重地落下来,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雪块砸下去后,一片肃静,每个人都吓坏了。
“别傻愣着。”真田大喊,继续奋力地向前。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亚久津挂在绳索上旋转,但他掉了个个,头朝下,他们的绳索绊住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拉住了手冢,手冢的下面,还挂着那个黑色的包裹,法国人吊在最下面。
“见鬼,坚持住,我们就来了。”真田大喊,但他不清楚那三个人能否听到,他们看起来都接近耗尽的边缘,他们在悬崖上挂成诡异的一串,底下的深谷已是漆黑。
亚久津在往下滑,真田他们还有距离,支持者亚久津的那个钢锥开始岌岌可危,法国人似乎抬头和手冢说了句话,但其他人听不到,然后他做了一个凄然的动作。
某声叫喊从某个人嗓子里冲出来,然后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落了下去,离开了。
 
真田简直气愤地发狂。重量减轻了些,那两个人还掉在那里打转,随时都可能滑下来。真田现在可以看出,手冢的左手似乎受了伤,而亚久津已经昏迷。
“转过来,靠到岩壁上去。”救援队的其他人轮流在喊话。
可以看到,手冢试了一次,他的手显然不听使唤,但他还在努力想办法。
“混蛋,手冢,你能做到的,”真田喊,那两个人伤得很重,他必须在他们失去知觉前抓住他们,“该死的,扔掉那些尸体,手冢,砍断绳子。”
这一次,是那沉重的包裹落了下去。
“我们能套住他。”助手向真田喊。
“动作快点,”真田几乎是在咆哮,“他们就快滑下来了。”
 
突然,支持的钢锥脱落了,两个人一起极速坠落,手冢撞到岩石上,他听到有人在呼喊,有真田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本能地,他抱住了从上面跌下来的亚久津,然后就昏迷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手冢静静地站在最后一排,他的左手绑得紧紧的,吊在胸前,他还有其他的伤,但好歹,他还活着,活着参加别人的葬礼。
亚美站得靠前,她戴了一幅很大的墨镜,把脸遮几乎住了一半,千石扶着一根支持他伤腿的拐杖,脸色凝重,亚久津没有来,他还得在医院里躺上一段时间,而手冢站在这里,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下来的,昏迷的时候他醒过一次,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所以他就任由自己睡过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们把巴加勒尔和上次罹难的他的同胞葬在一起,他们在山下找到了装裹他们尸体的包裹,并给了他们一个符合他们身份的葬礼。手冢的手插进衣袋里,嘴唇抿得很紧,不论是记者或者是忍足,都不能从他这里问出更多,忍足很潇洒地放弃了探究,他是个聪明人,拿到了他想拿的之后,懂得适可而止,他将手机递给手冢,“迹部说他一定要问候你。”
录音里迹部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拖沓的调子,“你好,手冢,我的老朋友,这样祝贺你完成任务不太合适,我真诚地希望你的伤不会碍事,这时候谈钱不是好时机,但我想我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如果你打个电话,你就会发现你所要求的款项都已经全额的支付,如果这能丰富你的收藏,我希望能帮助你忘记这次任务中那些让你不愉快的部分。你可能会乐意知道你的老朋友观月一切都好,除去拒谈此事,他连恐高症都没有得。即然本次任务已经达成,我不介意放过一马。侑士告诉我,你似乎打算离开我们,请相信,这不仅仅是损失,没有你可就太寂寞了。当然,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休息一段时间,和你的收藏品在一起,或者来我的小客厅做客。也许我们能找到新的共同点也说不定……”
 
葬礼结束后,手冢巧妙地避开人流,他知道亚美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他,也看到真田绷出一张完全无表情的脸被记者围住,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向他走过去。
“你好,手冢,再见到你真的很好。”幸村淡淡地笑着说。
两个人并肩默默走了一会。
“弦一郎跟我说,你打算明天就走,伤不碍事了么?”
“没有大碍。”手冢回答。
“有机会再来登山俱乐部,即便不登山也可以来玩。”幸村语调真诚。
“好。”
两人又默默走了片刻。
 
“幸村,你或者真田,是怎么卷到山上那件事情里的?”这次是手冢先开口。
幸村笑了起来,“我就和弦一郎说过,手冢你会看出来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们的?”
“上山之前就模糊想到了,”手冢的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山峰,“到下山的时候完全确定,真田要我扔掉那些尸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所有的碎片都可以很好地拼凑起来,真田是本次登山活动的管理者,他随时可以找出理由和登山队一起上去,或者有人把尸体带下来,不管我们带下来什么,他本来都可以第一个接触到。我承认巴加勒尔一度混淆了我的视线,只到在山上我看到那两具尸体,他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去的,你们很清楚这一点,不二也知道,对吧,所以他会把有可能透露线索的人骗走,也会来偷袭我。”
“死去的那个是巴加勒尔的情人呢,”幸村叹了口气,“他一直对我和不二说,希望和他葬在一起,就这一点,他已经达成了心愿。他们一起到我们的俱乐部练习,非常默契的一对……”他停了一下,“真田和我都、很了解他的心情,我们本来不打算利用他,真田计划自己上山,只到你来了,我们都很清楚你是为什么来的,真田希望只要有可能都不和你正面冲突……”
 
“是不二告诉你的么?”手冢问。
幸村笑出声来,轻轻将一只手搭在手冢的手臂上,“不要对我弟弟那么大怨气,手冢,是的,不二是我弟弟,他从来没想过要出卖或者欺骗你……有一次,我这个散漫惯了的弟弟告诉我,他迷恋上一个男人,只能从那个人身边仓皇逃走……他没有说这个男人的名字,只大概透露了这个男人有着的多重角色……后来你们一起坐飞机来了,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他是我弟弟啊,我最疼爱的弟弟。猜出你的身份后,我当然了解你为什么突然要上山。你知道么,我告诉真田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时候,他苦恼了很一阵子。他一直把你当成他的朋友。”
“我也是。”手冢缓缓地回答,“但是为什么?我了解真田,他不是那种会参与到非法药品制造和走私里的人。”
“是啊,”幸村点点头,“他痛恨这些事情,他所想的只有登山,他把他的登山俱乐部看得跟命似的,他是那种活在攀登过程中的男人,但他真的完全不会经营,最早到我们俱乐部去的,全是真正的登山者,穷得把所有的身家都搭在必须的装备上,真田甚至经常还要倒贴,几乎要破产,欠了很多的债,后来我认识的某个人,提出了一些建议,最早只是利用俱乐部转运一些东西,后来不自觉地就陷得深了,俱乐部的经济状况倒是好转……我们本来打算做这最后一次,能拿大钱,俱乐部可以维持,而且能有足够的钱给我做手术,我一直希望和弦一郎一起登一次真正的山……我说这个,可不是博得你同情,手冢,为了钱做非法的勾当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而不二,他只是想保护我。”幸村抬头看看手冢,“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
 
“……在最后,真田为了救我他要我扔掉那些尸体,”手冢想了一会缓缓回答,“我想我们都要扔掉那些。”
“你说得对呢……”幸村撩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发。
“还有一件事情……”手冢说。
“是弦一郎答应帮你看管的那个人,对吧。”幸村了然地笑着,递过一把钥匙,“这是别墅的钥匙,你知道弦一郎做事很可靠。”
“是的,谢谢。”
“手冢……”
“嗯?”
“不要太欺负我弟弟哦……”
“我尽量。”
“你真是诚实得可怕啊。”
“彼此彼此。”
 
 
手冢进门的时候,不二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出神,他似乎已经维持了那个姿势很长时间。手冢将钥匙放在桌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不二,不二转过眼来看他,两个人就那么看着对方好一会。
“呐,手冢,我一直在想,再见到你,我应该说些什么?”终于,不二先开了口,他笑得有些寂寥,“发生了这些事情后,我不大知道怎么面对你……”
“不二……”手冢叫出他的名字。
“什么?”不二做出一个听天由命的微笑。
“把衣服脱掉。”手冢简单地说。
不二的眉尖忍不住跳了一下,他有些困惑的看着手冢,“你说什么?”
“我说……把衣服脱掉。”手冢用再平静不过的口气说。
不二直定定地看着他,却对上手冢深邃镇定地眼神,那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男人的眼神。不二慢慢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衣钮,盯着手冢,似乎要把他看穿,轻轻地解开一颗,又一颗,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不二把上衣脱下,负气似的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可以了吗?”不二问,嘴角带着一丝淡漠的嘲讽。
“全脱。”手冢完全不动声色地回答。
不二咬了咬下唇,“你想做什么?手冢。如果你认为之前我欺骗了你,大可不必这样羞辱我。”
“我只是回答你如何面对我的问题,不二,”手冢轻轻地说,“在我面前完全袒露你自己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二的身子震了一下,他低下头,“你还真敢说啊,”好一会,他才轻轻地说,再抬头时,目光中有种温柔的笑意抑制不住般一波波漾了开来,还闪着几丝俏皮的光,“那你自己呢,会在我面前完全袒露你自己吗?”
“正有此意。”手冢抬起手,用指尖把眼镜摘了下来,扔到桌上,这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看得不二微红了脸,手冢向不二走近了一步,用右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你来帮我,不二,”手冢说,“我的左手不方便。”
不二抿着嘴角笑,他靠过去,抬起手,慢吞吞地,一颗颗解开手冢上衣的扣子,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太狡猾了。”他说,踮起脚尖,他吻了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