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远的BLOG:丁东:通向郭沫若内心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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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郭沫若内心世界的窗口(2007-01-18 19:14:59)   分类:胡适鲁迅郭沫若等

通向郭沫若内心世界的窗口

丁东“从《郭沫若书信集》看一代学人”一文中写道——

 

研究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不能回避郭沫若。

 

鲁迅死后,郭沫若成为左翼文化旗手。解放后,他一直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位居科学、艺术两界首席,并一直兼任国家要职。毫无疑问,郭沫若是建国后中国知识界主流的代表。郭沫若在科学和艺术上都是勤奋的,他并没有因身居高位而松懈著述,已经有许多传记、论文、回忆文章对郭老作了充分的赞扬,我无须重复这方面的意见。

 

我想探讨的是,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漫长的炼狱中,郭沫若到底拥有怎样一种心境? 本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是在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中度过的。除“文革”那一场运动对郭老有所伤害而外,郭沫若一直充当革命动力。一方面,他率先对诸如胡适派、胡风集团、右派分子等革命对象声讨、批判;一方面,他对毛泽东歌功颂德,那些白纸黑字已经很难经受历史的检验,有些明显的过头话甚至成为笑柄。……

 

我无意嘲笑郭老。明眼人一看即知,郭老晚年表面上地位显赫,实际上并无尊严。否则,年轻时曾经呼唤凤凰在烈火中再生,到暮年何必如此阿谀?我只是想找到一个通向他内心世界的窗口。

 

这个窗口出现了,这就是90年代初期发现的一批他写给陈明远的信。

 

郭沫若一生中,通信的对象可谓多矣,黄淳浩编的这两卷《郭沫若书信集》,涉及的郭氏通信对象就逾百人,但通读之后,感到只有写给陈明远的信最为特殊,堪称摘下面具,口吐真言。以下试举几例。

1963年11月14日的信中说:

“来信提出的问题很重要。我跟你有同感。大跃进运动中,处处‘放卫星’、‘发喜报’、搞‘献礼’,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浮夸虚假的歪风邪气,泛滥成灾。……‘上有好之,下必甚焉’。不仅可笑,而且可厌!假话、套话、空话,是新文艺的大敌,也是新社会的大敌。你的文章,是否先放在我处保存起来,不要急于发表。凡事要先冷静地看一看再说。有时候,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明远当时22岁,他给郭的信里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但可以推测,议论的是“大跃进”一类国事。郭老一是认同他的看法,二是替他担心。须知,大跃进中,郭曾与周扬合编《红旗歌谣》,也算为大跃进添柴为薪。但他真实的看法,竟与彭德怀相近……

 

1965年9月20日的信中说:

在我看来,批评有每个人的自由。你说得很对:一切都要实事求是,对于别人要实事求是,对自己更必须始终要实事求是!但你太年轻,太天真,目前你把世界上的事物看得过于单纯了。现在哪里谈得上开诚布公。两面三刀、落井下石,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甚至不惜卖友求荣者,大有人在。我看不必跟那些无聊无耻的文人去纠缠了。因此,我劝你千万不要去写什么反驳的文章,那不是什么‘学术讨论’,你千万不要上当!”

 

把学术讨论搞成知识分子萁豆相煎,几乎成为当时学术界的通例。在多次所谓的“学术讨论”、“引蛇出洞”中,郭老唱的都是红脸。不看这一番私语,会以为他真是像胜利的将军一样洋洋自得。其实,他心里并不以为然!

 

1963年5月5日的信中说:“至于我自己,有时我内心是很悲哀的。我常感到自己的生活中缺乏诗意,因此也就不能写出好诗来。我的那些分行的散文,都是应制应景之作,根本就不配称为是什么‘诗’!别人出于客套应酬,从来不向我指出这个问题,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从小就敢对我说真话,所以我深深地喜欢你,爱你。我要对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真话:希望你将来校正《沫若文集》的时候,把我那些应制应景的分行散文,统统删掉,免得后人耻笑!当然,后人真要耻笑的话,也没有办法。那时我早已不可能听见了。

 

这是他的自知之明。郭老毕竟是史学家,明之视今,如同今之视昔。所以,他连后人对他的耻笑都预料到了。

 

1965年12月22日的信中说:“我早已有意辞去一切职务,告老还乡。上月我满七十三周岁了。中国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在世的日子,所剩无几了。回顾这一生,真是惭愧!诗歌、戏剧、小说、历史、考古、翻译……什么都搞了一些,什么都没有搞到家。好像十个手指伸开按跳蚤,结果一个都没能抓着。建国以后,行政事务缠身,大小会议、送往迎来,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近年来总是觉得疲倦。……我说过早已厌于应酬、只求清静的话,指的是不乐意与那帮无聊之辈交往。至于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我的房门永远对你是敞开着的。”这封信写于“文革”前夕,郭老还未受冲击,心境却已十分悲凉。

 

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郭沫若只对陈明远一个人口吐真言?

我想,原因应当从两方面找。在郭老方面,“高处不胜寒”,周围有公务关系的,很难成为交心者。他要是真的在周围营造一个说真话的气氛,早就殃及自身了。郭老也知道自己穿的是“皇帝的新衣”,而别人不管是出于需要,还是碍于无知,都争着夸他的衣服漂亮;只有陈明远,从孩提时代就与他相识,进入青年,有了批判能力,仍然“童言无忌”,敢于戳破真相。郭沫若也是人,虚伪的扭曲也使他感到窒息。于是,陈明远这个忘年交,成了郭沫若呼吸新鲜空气的惟一窗口。

   

    自古以来,文人自士而仕,都难免以出让自我为代价。明代海瑞就说:“一仕于人,则制于人,制于人则不得以自由。制于人而望于人者,惟禄焉。”郭老的悲剧在于,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而是有心自省,无力自拔。“文革”中,其子被抓,危在旦夕。夫人于立群让他在当晚的宴会上向周恩来求救,他竟未能发一言,不几日,儿子便命归黄泉。

   

    他内心世界其实极为痛苦,而他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又加剧着这种痛苦。给陈明远的那些信,不过是他内心世界的巨大冰山所露出的一个尖顶,但其余部分也许永远无法浮出海面。

 

[说明]这篇文章是以前丁东写的,朋友看了觉得不错,向我推荐。当时我并不认识丁东。后来他为了调查“郭沫若致陈明远书信的真伪问题”来访问我,这样才认识的。本博客是得到丁东先生同意才转录的,开头就说清楚了,引自——丁东“从《郭沫若书信集》看一代学人”一文。此外,丁东先生编有《反思郭沫若》一书(作家出版社),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