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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桃花

小时候读过几首古人有关桃花的诗。感到意境很美。什么“桃花尽目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什么“一片狸红苦争春，难拒风雨落纷纷”。什么“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什么“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于是便对桃花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并且一直梦想亲手种下一棵桃树，然后在桃花飘落的树下读诗。终于，我得到了一个桃核，并把它埋了下去，从此也种下了我的桃花情结和桃花梦。桃苗出土后，我精心呵护，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去看上几眼。仅仅二年，桃树就长到一人高了，第三年桃树就开花了。

这是我心中最美丽的花。它不是那种狸红。太红了显娇艳。也不是那种惨白。太白了则有点凄冷。它就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粉红。粉红色从花心开始慢慢向边缘消褪，渐渐演变成略带幽红的粉白。每天早晨，朝露凝聚在花瓣上，象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初升的太阳照耀过来，露珠显得晶莹剔透。微风吹来，露珠坠落，摔碎在泥地上，变成一个个开放的水渍，水渍慢慢消失、消失、消失。。。。。。就象一个美好的梦境，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悄悄地来，悄悄地去。空气中则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有似无，若即若离，沁人心脾。一二只野蜜蜂在花间忙碌着。到了桃花凋谢的日子，细风吹来，花瓣摇落，纷纷洒洒，飘飘逸逸，象一个个彩蝶，在风中漫舞。舞姿怜人，渐舞渐落，渐舞渐止，悄无声息，直至坠落地面。地面铺满了凋落的花瓣。桃花凋零的日子往往是我最伤感的日子。

父亲好几次说要砍掉这棵桃树。他说，这棵桃树没有嫁接，不会结桃子。只会占地方影响别的树木生长.父亲不明白我种桃树只是为了看桃花，只是为了看桃花的凋零。父亲是个喜欢植树的人，他特别喜欢银杏树。家中房前屋后种了几十棵银杏树。那时候乡下种银杏树的人非常少，因为银杏树长得很慢。每年春天，父亲就会把他的二个手下请来家中，酒菜侍候好，然后开始移他的银杏树。把树移到他认为合适的位置，尽量既不影响庄稼生长树木间又不互相影响。但他每年都会有不同的主意和不同的安排，于是，这些银杏树就象他的兵一样，每年让他折腾来折腾去的。每棵树几乎每隔二三年就要移一个地方。每年他都乐此不疲。可老父亲偏偏忘记了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如果他还在世，看到目前长得最粗的一棵银杏树就是他移动次数最少的那棵时，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终于有一天，父亲砍掉了那棵他认为既不会成才又不会结果的桃树。我放学后才知道桃树被砍的消息，书包没放就奔过去了。桃树已经没了。只留下一个浅坑。几根粗细不一的桃树的根茎暴露在新土外，断头处流出了浅红的汁液。我总认为桃树是有灵性的，这难道是它悲伤而绝望的泪？父亲歉意地看看伤感的我后就走开了，我木然地站在坑前，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我眼前浮现出小蜜蜂在花间流连的场景，浮现出花瓣上摇摇欲坠的露珠，浮现出花瓣凋落时在风中的连翩。。。。。。

接下来的那个暑假，我几乎一直找借口和父亲对着干。无论什么事我一定会用或隐晦或尖刻的语言嘲讽我父亲。比如，姐姐认为家中一个热水瓶已经不够一家五口人用时，父亲不同意买，我会假装帮着父亲说话似的训斥我姐：这热水瓶能买吗？要是买回来了它们二个打架怎么办？父亲喜欢听京剧，家中有个上海红灯牌收音机，是父亲为了听京剧专门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我那时喜欢听音乐和评书，经常一边做作业，一边听着收音机。每天到了京剧播放的时间，父亲就会到我这拿走收音机，他看到我在听音乐就会歉意地说：有段戏要听一下。我就会对姐姐做个鬼脸然后悄悄地说：有段屁要放一下。姐姐听了想笑又不敢笑。这种和父亲对着干的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

父亲是个很有才的人，那时他在大队担任总帐会计，能双手同时打算盘。毛笔字写得很好。在方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每年春节前家中的红纸会堆得象小山一样，那全是人家来请他写春联的。父亲每次买墨水全是那种大瓶装的墨水，一买就是十几瓶。母亲很是心疼那墨水钱。因为父亲给人家写春联向来是分文不取的。既贴时间，又贴墨水，在那个大家生活都很艰难的日子里，确实也是个负担。但父亲对求上门的人从来不会说个不字。他习惯边写春联时边哼京剧，哼到高兴，写得投入时，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好不快活。那时我们公社有不少工厂的厂名也是他写的。他写厂名的毛笔大得就象拖地的拖把一样。于是他强迫我练字，由于桃树的缘故我就是不练。他越让我练字，我就越不练，气得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的。直到如今，我还写得一手的烂字。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参加工作没几年，父亲便生病了。而且仅仅三个月就去世了。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直到18年后的今天，父亲去世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终于明白了天塌下来是什么感觉。父亲在我心目中是山呢。而这山居然就倒了。有他在，我觉得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过不去的坎。而老父亲居然一天福也没享到就死了！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想到父亲会死呢。想到平时总故意和他作对，想到父亲每次听到我尖酸刻薄，冷嘲热讽时难堪的表情，我更是心如刀绞。自从父亲去世后我终于明白了珍惜亲人、孝敬长辈的重要性，因为亲人会死，而且会在你绝对意想不到的时候死。所以，我宁可早早地尽着我的孝道和义务，而不愿意再象对父亲那样怀着一辈子的愧疚。珍惜亲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都不晚，但如果不做，也许真的就晚了。

但桃花仍然是我灵魂深处的一个梦，一个隐私。我经常性地去触摸它，它却遥遥而不可触摸。我伸手过去，它躲开了。我缩回手，它又飘到了我的身边。我经常性强迫自己忘记它，它却无时不在、挥之不去。就那么似藏似露，似有似无，在灵魂的最柔软处，在感情的最薄弱处游离。而每次想到我那棵能开出最美丽桃花的桃树，就会想到父亲，想到父亲的音容笑貌，想到他的辛劳，想到他对子女的疼爱。然后便会沉浸到少年时代的幸福时光中去。那时父母双全，生活清苦但却充满温馨。

在单位的沿江风光带上种了许多种类的桃树。能开各种各样的桃花。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便会象一只蜜蜂一样流连其中。我希望能找到我记忆中的那种桃花。不妖、不艳、不媚、不俗，有点粉红、飘点幽香、沾点雨露、飞点蜜蜂。。。。。。但我每年都会失望。每次去乡下，看到农民家房前屋后的桃花开了，我也会停下来，久久伫立，试图从中能发现少许我记忆中桃花的印迹。但我仍然会失望。这些桃花要么太俗，要么太艳。没有一朵是我记忆中的桃花。而每每此时，对父亲的怀念就会象喷泉一样从记忆的最深处，从灵魂的最隐秘处喷涌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刻在我灵魂深处的不是桃花，而是我慈爱父亲的去世对我造成的刻骨铭心的伤痛以及我对父亲深深的爱。

    写了许多次文章，感觉到今天似乎是在用泪甚至是用自己的血在写。感到焦躁不安，感到灵魂和肉体都在受着煎熬。此时，窗外正值阴雨连绵，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老父亲在雨中奔波劳碌的身影。父亲走路喜欢一路小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时间并不能治愈所有的创伤。

                                             闲云

                                     2009年7月7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