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的春天:帝国和城邦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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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的春天:帝国和城邦的对决》

[日期:2009-04-13] 来源:紫丁香社区  作者:押沙龙 [字体:大 中 小]

  第一节波斯和希腊
  公元前五六世纪之交,有一头雄狮蜷伏在伊朗高原上。这头雄狮的名字叫波斯。
  它的骑兵和射手就是猛兽挥出的利爪。几十年来,米底、巴比伦、叙利亚、亚美尼亚、吕底亚、腓尼基、埃及,一个又一个地匍匐在它的利爪之下。
  波斯王大流士的雕像矗立在30个臣服民族代表之上,下面刻着这样的文字:“如果你在想:大流士掌握了多少国家?那么你看看这些雕像吧!你就会明白,波斯人的矛投向了何其遥远的地方!”波斯人的矛投向了尼罗河,投向了印度河,投向了药杀水,投向了色雷斯。超过4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波斯之矛所笼罩。
 
  人类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么庞大的国家。世界文明的四个发源地,有三个在波斯的控制之中。在2500年前,这样庞大的集权国家几乎超越了想像的极限。
  在大流士的统治下,帝国的光荣达到了极致。波斯国王从苏撒的皇宫里,向几千万子民发号施令。信使穿越几千公里的御道,将大王的谕旨传到帝国的边境;几十万大军守护着帝国的20个行省,随时准备向敌人发起雷霆之击。各族的臣民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帝国权威之下。
  埃及的粮食、印度的象牙、吕底亚的黄金、巴比伦的白银、亚美尼亚的骏马、阿拉伯的香料、外高加索的美女。人世间能想像到的一切美物,都从四面八方涌入国库。波斯帝国的财富,超过了以往任何帝王的想像。波斯帝国的武力,让所有的民族惊恐畏惧。
  在希斯敦的悬崖上,刻着大流士的铭文:“我, 大流士, 伟大的王, 万王之王,波斯之王,诸国之王。”这位万王之王享有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权力。此前地球上也有过显赫的帝王,但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象他那样统驭如此辽阔的土地,没有一个能象他那样决定如此众多子民的生死。
  他确是四方之王,他确是万王之王。
  当大流士头戴黄金冠冕、身穿红色长袍,手持金权杖出现在宝座之上时,高举羽扇的侍卫簇拥着他们的大帝,朝臣卑屈地跪拜在他的面前,向他发出欢呼。大流士随意在宽厚和暴虐之间游移,抛洒着宠幸和诛戮,就象人间的上帝。一万五千名仆役侍奉着他;一万两千名“不死军”护卫着他。众多的信差日夜在御道上奔驰,将爱琴海的鲜鱼送到伊朗高原的皇宫。难以想像的浮华和奢靡,难以想像的财富和权力。波斯王大流士站在幸福的巅峰。
  在他近乎完美的幸福中,只有一片小小的乌云。
 
  这片乌云在帝国的西陲漂浮。它的名字叫希腊。
 
  希腊。
  一片狭小贫瘠的半岛。四分之三的国土是山地,可耕地只有八分之一。崎岖壁立的山崖环绕间,偶尔可见适宜耕种的平原。在那里,薄薄的一层泥土下面就是坚硬的岩石。柏拉图这样评论希腊:9000年(一个胡诌的数字)的风暴将希腊半岛的泥土不断吹入海底。如今所剩下的只是土地的残骸。正如一个身体被疾病耗干,只剩下骨头的病人,它肥沃的土地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土地的骨架。(《克里提亚篇》,转引自基托《希腊人》)
  在这片残骸上,身体强健的农夫日复一日的耕作,所获也仅能果腹。在这样的国度里,不可能有奢靡的生活。希腊人的标准伙食是:一个洋葱、一个鱼头,三颗橄榄。(丹纳《艺术与哲学》)如此而已。
  这片贫瘠的土地只是波斯帝国一个省份的规模,但它却被分裂为上百个城邦。每个城邦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彼此争战不休。和波斯帝国比起来,这些城邦小的简直荒谬。他们最大的城邦是斯巴达(希腊人尊称其为斯巴达“帝国”),也只有8400平方公里,比中国现在的一个市还小。但在希腊人看来,斯巴达已经庞大到了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地步。
  柏拉图就认为斯巴达作为一个国家,实在太大了。他聪明地指出:一个“好国家”公民人口似乎不该少与1000人。至于人数上限,他大方地定为5400人。加上他们的家属、奴隶,也就是一个大学的规模。虽然有斯巴达这样的恶劣特例,但值得欣慰的是,大部分希腊城邦还都是好国家。一个典型的希腊城邦,有百十平方公里的领土,到不了五位数的人口。人口超过五位数,就算是泱泱大国了。超过六位数,按希腊人的看法,就已经大得很不妥当了。
 
  很多城邦的公民连四位数都达不到。比如赫赫有名的迈锡尼,历史上曾出现过阿伽门农这样的国王,曾领导过特洛伊之战,现在干干脆脆就剩下600个公民了,随便哪个小学都比它人多,但它依旧是个独立的国家,拥有自己的军队和政府。在地图上不使劲看都找不到的小岛上,往往就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四五个国家。一个脚力好的希腊人,可以在一天之内的时候,把这样的国家里走上几个来回。
  如果斯巴达“帝国”是庞大的国家,那比斯巴达大500倍的波斯帝国又是什么呢?希腊城邦象一群土拨鼠一样,畏怯地看着东方的恐龙。波斯人作战,为了夺取巴比伦的财富;希腊人也彼此作战,但往往是为了争夺几亩葡萄地。这就是土拨鼠和恐龙的区别。
  但就是这些又穷又小的希腊城邦,成了大流士心头的乌云。
  第二节伊奥尼亚起义
  事情的源头发生在在伊奥尼亚——小亚细亚半岛的西境。
  上天恩赐给希腊贫瘠的土地、恶劣的气候,同时也给了它蓝色的海洋。海洋是希腊的恩主,缓解了它的贫穷,也赋予了它自由。几百多年来,一无所有的希腊人驾驶着蹩脚的船舶,在地中海四处游弋,建立了一系列殖民地。他们给地中海许多地区镶上一层薄边,在大陆的边缘撒下了诸多希腊城邦。这些城市固然叫做殖民地,但它们和19世纪的殖民地大大不同。它们和希腊本土并无多大联系,最多在礼节上恭维一下自己的母邦,给它们一些毫不中用的特权。但是它缓解了希腊的人口压力,并将希腊人的商业-文化圈扩展到遥远的世界。倘若没有这些海外城邦,单只是人口压力,就很可能摧毁希腊本土弱小城邦的独立。
  这些海外城邦中,最重要的无过于伊奥尼亚城邦。它们占据小亚细亚半岛西部的一片狭长海岸。它们的国土虽然微不足道,但却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培植了璀璨的文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养育了西方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寓言作家伊索、伟大的女诗人萨福。如果把它的伟大人物一一列举出来的话,会是很长的一个名单。而浩瀚的波斯帝国,在200年没有产生任何一个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的人物。一个都没有。
  波斯有的只有一个向四方投掷长矛的帝王,和匍匐在他脚下的千万奴隶。
  波斯的长矛投向了伊奥尼亚城邦。
伊奥尼亚应声而倒,沦为帝国的属地,被波斯主人骄横残酷地统治着。波斯人既不需要诗人和学者,也不需要公民。它只需要奴隶——温驯的奴隶。不温驯则只有死亡一途可走。萨摩斯岛是伊奥尼亚的明珠,曾一度握有爱琴海的海权,是一座光辉灿烂的城邦。当它抗拒波斯霸权的时候,波斯人血洗了岛屿。他们见到男人就杀,幼小的孩童也不放过。女人则被掠卖为奴。空无人烟的萨摩斯岛屿见证了波斯人给予的和平——给死人的和平。好在指挥屠杀的波斯将领,在生殖器上得了一种病,他相信这是神的报复。于是他开始组织新的希腊人移民到萨摩斯岛上。萨摩斯因为一条得病的波斯生殖器,而避免了彻底毁灭的命运。这是奴隶地位的最好象征。
  公元前500年,这些奴隶奋起反抗了。
  伊奥尼亚城邦中的最强者——米利都发动了起义。由这次起义的动因既是由于希腊人对波斯的愤恨,也混杂了复杂的宫廷阴谋。
  第三节 雅典与斯巴达
 
  米利都意识到依靠伊奥尼亚的力量,不足以抵抗波斯帝国。它决定向希腊本土求救。
  首先是斯巴达。
  斯巴达是一个严酷高效的城邦,有着难以思议的纪律性。它尊重每一个斯巴达公民的尊严,但又向每一个公民索取最大的奉献——从肉体到灵魂。斯巴达的孩子出生伊始,就忍受酷暑严寒、接受最苛刻的训练,磨练自己的每一片肌肉、每一根神经。当这些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他们就成了希腊最伟大的武士。这些斯巴达人高度地自尊自爱,但又极端地残酷无情。他们为了国家而生,为了国家而死。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比国家更高的存在,没有比爱国更美的道德。
  米利都要来求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城邦。
  米利都的僭主阿里斯塔哥拉斯来到了斯巴达。他带着一个青铜板,上面刻着当时的世界地图。按照传统,斯巴达有两位有名无实的国王,他们没有帝王的真正权力,但却享有尊荣,对城邦也有一定影响力。一位国王接见了这位求援者。
  米利都僭主对他说:“我们借着希腊诸神的名义来请求你们,把你们的伊奥尼亚同胞从奴役中拯救出来。这对你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异邦人并不是勇武有力的,而你们却是无比的勇敢善战。”他指着青铜盘的波斯帝国疆域说:“他们拥有不可记数的好东西:黄金、白银、青铜,还有色彩绚烂的衣服、牲畜和奴隶。这一切你们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取得。”
  一句话,他在挑唆斯巴达去征服比它大500倍的波斯帝国。
  国王开始颇有兴趣的听着。事实上,他对波斯帝国毫无概念。但后来,他吃惊的听说从波斯帝国的边境走到首都,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于是他马上断定,所谓征服云云,不过是一派胡言。与其跋涉三个月,去挑战一只硕大无朋的恐龙,不如留在希腊,守着自己8400平方公里的土地。
  国王回绝了他的请求。
 
  现在,雅典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久之前,雅典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城邦,困守着贫瘠的阿提卡半岛。但是几十年来,在它身上发生了一系列光辉灿烂的变革。它从一个寡头统治的小村镇,一跃而为强大的民主城邦,能和斯巴达分庭抗礼。
  希腊有两张面孔。一张是斯巴达,另一张是雅典。其他的城邦,都笼罩在两者的阴影之下。这两张面孔对应着希腊的两种精神。它们在在遥远的两极默默对峙,护守着希腊。总有一天,它们会彼此碰撞,彼此吞噬。但那还是在遥远的未来…….
  两张面孔催生出了两种产物:斯巴达培养出了无敌的武士,而雅典则生长出了灿烂无比的文明。
  一种新的理想、新的精神把雅典塑造为一个伟大城邦。它不仅有刚健的精神,也有细腻的情感,能够欣赏伟大的艺术、崇高的思想。它追求公民的平等,但同样尊重公民的不同。它的公民能为祖国枕戈而战,也能肆无忌惮地嘲骂自己的领袖。日后,雅典人的领袖伯利克里曾这样自豪的说:“我们爱好美丽的东西,但是没有因此而至于奢侈;我们爱好智慧,但是没有因此而至于柔弱。”这并非自夸,而是历史的真实。
  斯巴达人的目光始终执著于陆地,严格固守着传统。而雅典人则追求着变革,他们的目光背离了大陆,投向了海洋。
  这样一个城邦没有拒绝米利都人的请求。20艘船只载着雅典武士,驰往亚洲。
  第四节 起义是这样输掉的
  这20船雅典人达到后,对情形非常震惊。他们震惊的不是起义军队组织之好,而是其组织之坏。
  伊奥尼亚人进行战斗的热情是无可怀疑的。但除了热情之外,其他的长处就完全谈不上了。每个参加叛乱的城邦都组织了一支军队。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领导。这些领导完全是自作主张,彼此之间互不统辖。但是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自己城邦的军队要是被外人指挥,那是要挫伤大家的爱国心的。
  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队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大胆地向波斯帝国挺进。它们的目标是萨尔迪斯。
  这座城市曾是古老王国吕底亚的国都,曾有一段辉煌的历史。世界上最早的钱币就是在此铸造的。如今它已经沦为波斯帝国的属地。但其地位依旧非常重要,它是小亚细亚行省的首府,也是波斯帝国西部的军事重镇。
  希腊人的军队直扑萨尔迪斯,似乎认为占领了这个城市,就算是打垮了波斯人。米利都的军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当地的波斯军队确实被打懵了。这次袭击完全是出其不意,他们一时无力抵抗。眼见希腊人一路杀将过来,气势汹汹所向披靡,波斯人蜂拥逃往萨尔迪斯的卫城。(所谓卫城,就是城中的军事堡垒。)希腊人骄傲地占领了萨尔迪斯,但是对卫城里的波斯人,一时想不到好办法。他们吵闹了一阵后,就干脆把萨尔迪斯付之一炬。整个城市燃烧起来,火光冲天,雄伟的神庙化为灰烬。波斯人和当地土著居民在火光里奔跑叫嚷,准备和希腊人好好打一仗。
  希腊人被烈火熊熊、人声鼎沸的场面吓倒了。就象小孩子偷按别人家的门铃,要抢在主人开门之前逃跑,这些希腊人不打算继续作战了。他们偷偷地溜走,顺着原路开拔回家,盼望着这件事就此结束。伊奥尼亚人壮烈的远征,可以说,就这么结束了。
  但是战争可没有结束。
  驰援的波斯军队已经到达。他们一路尾随希腊人,终于追上了他们。然后是一场大屠杀。伊奥尼亚人完全不是对手。波斯人轻而易举地把这支混乱的杂牌军杀得七零八落。侥幸逃生的伊奥尼亚人,按理说应该重新集结起来,防备波斯人的下一次进攻。但是他们没有。这些人干脆各自回家了。好像回到家,关起门来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似的。
  希罗多德在《历史》中难过地评论道:“他们当时便是这样进行战斗的。”
  “我们爱好美丽的东西,但是没有因此而至于奢侈;我们爱好智慧,但是没有因此而至于柔弱。”伯利克里的这句话,对伊奥尼亚人完全不能适用。这些亚洲的希腊人吸取了东方的文化,但也沾染了他们的奢靡与软弱。他们热爱美丽,却没有为美丽而战的毅力;他们追求智慧,却不肯在智慧的引导下恪守纪律。
  雅典人对此简直难以置信。他们无法想像世界上居然有人这样作战。雅典人断定,帮助这样的人打仗,断然不会有好结果。他们当即抛锚返航。米利都人苦苦哀求雅典人留下来,但遭到断然拒绝。
  此后的伊奥尼亚战史是一段又一段的挫败。
  伊奥尼亚人曾做出过一次巨大的努力。他们拼凑了所有的海军力量和波斯人对阵。但这次努力也被糟蹋掉了。
  这次战斗中,伊奥尼亚人表现出了奇异的战斗习惯。首先是海军士兵拒绝做战斗准备。联军司令官下令士兵操练,他们的答复是:“要听从这个吹牛皮的家伙,那可真是神经错乱和发疯了。”然后他们就径直跑到陆地上,给自己精心搭上天棚,好防止日晒,然后舒舒服服躺在里面,坚决不肯回到船上去。司令官对他们毫无办法。 
 萨摩斯人也参加了起义联盟。他们经久海战历练,完全明白这些躺在天棚里的家伙是在自取灭亡。他们决心不陪着这些混蛋一起送死。他们宁肯叛变。他们的岛屿曾被波斯人用萨摩斯人的血冲洗过,但他们依然选择了叛变。
 
  海战一开始。萨摩斯就按照和波斯人的约定,扬帆而去,留下刚从天棚返回船只的伊奥尼亚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然后是可耻的溃败。
  这场海战以后,一切都以成定局。起义完全失败。
  波斯人痛痛快快地惩罚了叛变的奴隶。米利都沦陷了。男子被屠杀,妇女儿童被掠卖。杀害她们亲人的凶手,成了她们的主人。米利都曾是小亚细亚最伟大的城市,如今沦为废墟。此后,它再也没能复兴,永久地衰落了下去。米利都的惨剧让整个希腊为之震惊。雅典作家为此写了一出悲剧:《米利都的陷落》。该剧在雅典演出之时,全体观众无不失声痛哭。政府为此禁止该剧的出演。
 
  其他的城市也没有幸免。
  在许多岛屿上,波斯人甚至并排成一线,从北到南的推过整个岛屿,用捕鸟的办法将岛民一网打尽。大陆上的伊奥尼亚人象野兽一样,被波斯人捕捉。他们随意对待这些波斯人把最漂亮的男孩子选出来,把他们阉割;把最漂亮的女孩子选出来,送到大流士的王宫。这些伊奥尼亚人的菁华,被阉割、被禁锢,变成了最可悲的奴隶。
  伊朗高原上的皇宫,它不是用雪松而建,而是用人的尸骨来建。它也不是由河流来环绕,它是由人的血泪来环绕。
  这些报复并没有平息国王的怒火。那是一个只有主人和奴隶的国家。胆敢反抗的奴隶会让主人感到长久的愤恨。米利都的鲜血还不能让他满意。
  因为还有雅典人!还有欧洲的希腊人!
 
  雅典人支援他造反的奴隶,烧掉了他心爱的萨尔迪斯。可他们还没有受到惩罚!
 
  本来,大流士对雅典人几乎一无所知。他对雅典的了解,肯定还不如斯巴达王对波斯的了解。他听说雅典人和伊奥尼亚人一起焚烧城市的时候,才吃惊地问手下:“雅典人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雅典的名字。而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对雅典怀有强烈的仇恨。这既是帝国对敌人的仇恨,也是帝王对自由人的仇恨。一切不做自己奴隶的人都是有罪的。而不做任何人奴隶的,则是更有罪的。
 
  大流士抽出一支箭,射向天空。他喊着神明来作证:“我要向雅典人复仇!”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仆人向大流士呼喊三遍:“主公,不要忘了雅典人!”
 
  大流士没有忘。
  第五节船与海,水与土
  公元前492年,一支威风凛凛的波斯军队开往欧洲。在他们左手边,蔚蓝的爱琴海上,并排行进着一支庞大的船队。300艘船只和波斯陆军有着共同的目标:希腊。
  用现在人看来,那些船只都是些可悲的蹩脚货。它们体型颀长,船头翘起,还装饰又漂亮的金属撞角,外观非常优美。但是航海不是选美,光是美丽毫不中用。这些船只的缺点和它的美丽一样突出。如果把这样的船只放到现在,很少有哪个水手敢驾驶它去送货。即便他敢去,保险公司也会收取价格惊人的保险费。
  它吃水很浅,没有像样的帆具,船柁也脆弱无比,根本不适合在公海航行。它的移动全靠桨手。每个船只都配备有大量的桨手,在近距离交战的时候,那些桨手猛烈划动,可以把船象箭一样射出去,显得威猛无比。但是一旦暴风雨到来,这些吃水极浅的船只会象石头一样,转眼就沉得无影无踪。
  爱琴海上的暴风雨来得特别密集,尤其在冬季,更是充满危险。古代的水手们都不敢在冬天航行。即便在夏天,他们也要紧贴着海岸线航行。海岸线有多曲折,他们的航海路线就有多曲折。
  这些船只就象两栖动物一样,呆在海里的时候,眼睛也始终盯着陆地。一旦肉眼看不见陆地,就会陷入极大的恐慌。谁也不敢把船开进茫茫无际的公海。所以,那个时代所有的海战都在海岸边进行。陆地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海战的每一个细节。
  希腊的赫西奥德就非常不放心这样的船只,他宁肯在陆地上呆着。这位农民诗人就象保险公司的代理一样,发表了对航海的悲观评论:“如果你非要出海。那就只能在6月到9月之间——即使这个时候出海,你还是个傻瓜。”
  波斯国王没有阅读过赫西奥德的书籍。
  但是读过也没有用。除了当傻瓜,他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把几万人的军队投放到遥远的战场,这些人一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在希腊那样一个贫瘠的地区,怎么给他们提供补给?波斯国王动用的军队比希腊普通城邦的全部人口还多。这样一个移动的大城邦,在希腊一路吃将过去,很快就会面临断顿的危险。
 
  陆运的成本极高。一辆装满粮食牛车走上千把里地,光是车夫和牛就会把粮食吃的精光,前线部队是无福消受车上的粮食了。他们能做的只是把车子劈了当木柴,墩牛肉吃。恩格尔教授(D W Engel)曾经对亚历山大军队的后勤作过详细分析。他的结论是: 如果沿途没有补给,只靠军人自己携带粮草,那么他们最多可以维持九天。当然,军队可以带上牛车马车,但是拉车的牛和马也要吃东西。你带上再多的牛车马车拉粮食,也只能走出12天。
  这个数字只具有参考意义。但是很明显,依靠陆路运输,去征服一个补给困难的地区,那是非常麻烦,有时候甚至是不现实的。(我以前的帖子《淝水之战》里有过更详细的一些说明)
  水运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那300艘两栖水兽就是波斯军队的补给生命线。波斯陆军就从那里,吮吸自己的营养、自己的血液。
  但是这些水兽对这片海域非常陌生。它们不知道那里隐藏的危险。
  而在它们头上,始终笼罩着赫西奥德愤愤的评论。
  一切都很顺利。海风拂面,波浪轻推。波斯舰队的桨手有节奏的划动着船只。
  远处的雅典人,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所有这些,在阿托斯山下,划上了句号。
  这是一片危险的海域,希腊人传说那里有许多不知名的海怪,以水手为食。那里是吞噬船舶的渊薮。这一次,它张开了巨口,迎接着东方来的陌生人。
  船队行进到阿托斯山下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北风向波斯舰队吹来。天地晦冥,大海在咆哮。
  南边的阿托斯山迎面撞来,船只被轻易地撕裂成碎片。海水从下边喷涌而来,象魔怪一样把人扯到大海深处。甲板上、海面上、陆地上到处是惊恐的喊叫,似乎是希腊的神明向波斯人投下了死亡的箭羽。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海面上到处飘着船桨、木片、粮食。还有尸骸。
  300艘船只几乎荡然无存。两万多波斯人葬身海底。
  陆地上的波斯陆军目瞪口呆地看着着一切。风暴过后,他们在饿死和撤军之间做出了艰难选择:他们无精打采地撤回了波斯。
  大流士的第一次远征就此终结。
 
  希腊的海水击败了他。
  但终究不是败给了希腊人。在战场上,波斯人并没有失败。
  大流士只把这当成一次小小的挫折:一点莽撞加上一点坏运气。如此而已。如果有更好一点的领航员,更多一点的海域知识,一切也许都可以避免。大流士依旧渴望着希腊的臣服。
  如果不作战就能得到胜利的果实,那么为什么要作战呢?如果雄狮发出一声狂吼就能吓倒那些老鼠,哪又何必伸出巨爪扑击那些鼠辈?如果船只没有完成使命,那么也许使节可以完成。
 
  波斯的船只再次驶向希腊。不过这次运载的不是军队,而是使节。他们向希腊人索要的东西很廉价,很简单,就是两样:水和土。 
 希腊的水和希腊的土。这两样东西的背后,是臣服,是象几千公里外的大王臣服,向他交出自由来赎买生存的权利。
  在许多城邦里,这些颐指气使的波斯的使节得到了水和土。但在雅典,他们被从悬崖抛入大海。在斯巴达,他们被仍进深井。
  这两个城邦的公民向波斯人吼叫:那里有的是水和土!你自己去取吧!
  这是明确的宣战。大流士发出了火一样的暴怒。新的雷霆在伊朗高原酝集。
  这一次,大海已经不能再拯救希腊人。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第六节 暴雨骤袭
  雅典人习惯参与公共生活。他们闲暇时间很少呆在家里,至少男人是这样。至于女人,她们是没有这种福气的。雅典女人注定要在简陋狭小的房间里织布煮饭,消磨一生。
  这些男人经常一大早,吃上个把葱头,或者泡在葡萄酒里的一点面包,就撇下妻子,直奔广场。雅典最大的广场叫做阿戈拉。它是雅典城市的核心。每天都有无数人聚集在这里,,做交易、开会,或者闲聊国家大事。几十年后,苏格拉底也会在这里胡乱闲逛,大放厥词,驳倒所有的论敌,导致无数青年把这个丑老头当成超级偶像。几十年后,这里还会出现伯利克里,希腊最伟大的政治家。他有着最浓烈的贵族气质,却怀有对民主制度最热忱的信仰。在这个广场上,他曾被一个无赖纠缠辱骂。这位雅典最高领袖沉默着忍受了一天的谩骂,等到天黑的时候,这个无耻的东西又一路跟随伯利克里到他家门口。伯利克里只是平静地让人点起火把,把这个狗东西送回家。
 
  但在公元前490年,广场上还看不见苏格拉底和伯利克里的身影。有的只是无数的普通雅典人。这些人碰巧是公民的话,他们的讨论对雅典政策会有真切的影响。几乎一切重大的事件都要经过他们的决定。
  而在公元前490年的9月,正是这些普通的千千万万雅典公民,要决定希腊文明的未来。苏格拉底和伯利克里也许会变成现实,也许就会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
  9月本来正是雅典人采摘葡萄的时候。但今年,葡萄要让位给更重要的事情了。阿戈拉广场的墙上张贴出了动员令,还有被征召的公民名单。这些人,要披挂上铠甲,去和来犯的敌人作战。
  对雅典人来说,作战并不是很希奇的事情。他们经常要披挂上沉重的铠甲,拿上长矛和盾牌,奔赴战场。年龄在18到60岁之间的公民,随时可能被征召入伍。雅典把公民细心地分为不同的作战等级。雅典军的主力是重装士兵,他们手持长矛,浑身上下被青铜包裹。全套装备达70斤之重:直径一米的盾牌、长达两米半的长矛、头盔、胫甲、保身甲、利剑。头盔把脸面几乎完全护住,唯一的缺陷是视野及其狭窄。
  如果是我的话,带着70斤的金属,是万难走出一公里的,更不要说奔跑作战了。但是这些希腊士兵确实做到了。但是也很吃力。他们就象一个个活动中的青铜人。当时的武器几乎根本无法刺穿他们的盾牌和胸甲。他们最大的危险是摔倒。一旦摔倒,这些希腊武士要重新站起来,都是很费力的一件事,更不要说躲避腾挪了。而密集的队形也会把他活活踩死。事实上,战争中被踩死的希腊人比被杀死的,恐怕要多出很多。此外的危险就来自于身体的裸露部分。比如腹股之间。如果被敌人的剑砍断大动脉,那么几秒钟之内就会死亡。
  重装士兵最好的作战办法就是紧紧的排在一起,向前推进。个人的武艺基本排不上什么用场。扛着70斤重的装备施展各种武艺,那是关羽才能作到的事情,对于一般希腊士兵,那是完全不现实的事情。阿喀琉斯那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现在重要的是团结、沉着和力量。
  这些青铜人只有靠拢在一起的时候,才象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墙,一旦阵形散乱,这些活动笨拙、视野狭窄的青铜人就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地步。为了抵御对方的突破,希腊方阵必须有相当的纵深。前排的战死或者倒下,后排的可以及时补充。在那个时代,一般的方阵纵深是8排。
 
  这种作战方式大约产生在200年前。200年内,并无实质性变革,看上去依旧相当原始。
  一般来说,他们是这样作战的:双方约好在那里开站。然后两个方阵步入阵地,开始冲锋。然后甲胄撞击甲胄,盾牌撞击盾牌。直到有一方突破了敌人的阵形,然后队形散乱的青铜人就开始张皇失措,宣告溃败。战争一开打,基本上也就没什么谋略可言了。诸葛亮式的指挥官在这里根本行不通。想要提个扇子,拿卷地图,就来指挥部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将领们要做的不是呆在后方调度部队,(事实上也没什么可调度的),而是带上武器,冲在军队的最前面。所以在希腊,将领们保持着相当高的死亡率。至于士兵的伤亡率,倒是相当稳定,胜利一方是5%,失败一方是15%。胜利的一方可能会抢到几亩葡萄地,或者干脆毫无所得的光荣回家。战争的持续时间很少超过3天。这就是希腊的战争。
  波斯人听说过希腊人的这种作战方式,震惊之余则无比鄙视。他们想像不出居然会有这么愚蠢单调的战斗。波斯人有复杂的兵种:骑兵、弓箭手、步兵以及辅助部队。
 
  希腊人倒是也有骑兵和弓箭手、投石兵,但数量很少,而且根本不受重视。尤其是弓箭手,被轻蔑地视为“暗箭伤人的东西”。希腊人宁愿做青铜人。相比之下,波斯的步兵装备比较轻,盔甲也薄,防御力较弱但更加灵活。骑兵和弓箭手的支援提高了他的机动力和杀伤力。这种混合部队曾经横扫西亚,也曾毫不费力的击败伊奥尼亚的希腊人。希腊人从没有在战场上战败过波斯人。
  值得一提的是:雅典重装步兵的70斤装备,是非常昂贵的,据说要值到六头好牛的价钱。因此是家庭里很贵重的、世代相传的遗产。国家不会为此贴补他一分钱。花不起这个钱的人要被编入轻装部队,或者到船上做桨手。除非战争时间过长,否则作战的干粮也要自己准备。国家认为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不会给他支付任何薪水。波斯属下的臣民也不曾有如此沉重的负担。
 
  雅典给于了公民极大的尊重、极大的权力,但在必要时,也要求他们付出极大的牺牲。雅典人毫无怨言的承受这一切,义无返顾的奔赴战场。他们之中,有富裕的地主,有贫穷的雇工,但他们时刻准备并肩作战,为雅典而呼喊,而冲锋,而死亡。
  这里有帝国和城邦根本性的不同。帝国有庞大的子民,但这些子民和帝国的关系无比脆弱。西方历史社会学家蒂利把帝国比喻为在大地上游荡的黄蜂。它可以凶狠的蛰人,但也不过是扎进人体浅浅的表层。(见《资本、强制和欧洲国家》)相比之下,城邦就象一个蚁穴,将万千蚂蚁紧紧地融为一体。帝国对臣民来说,只是一个主人。而城邦对公民来说,确是他生于斯、长于斯,可以为之生、也可为之死的母邦。城邦的组织结构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就象人的神经延伸到肢体的每一个部分一样。雅典和波斯的的区别,有一部分仅仅是源于其规模的不同(在古代,用雅典的方式管理一个领土大国是不可能的。只是到了19世纪,才具备现实性),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对政治的理解迥异。
  如果不受政府的影响就是自由的话,那么波斯的臣民比雅典公民享有多得多的自由。但波斯的臣民是被皮鞭驱赶上战场,而雅典的公民确是肩并肩、毫不退缩地走向死亡。 
 如果帝国是一个辽阔的浅湖,那么城邦就是一个窄窄的深井。但就是这个没有广度只有深度的城邦,它将成员编织为一个紧密的团体。在必要的时候,它能使蚂蚁迎战黄蜂。或者战胜,或者死亡。如果他们是同样的组织形式,雅典人连作战的可能都不复存在。
 
  如今这些雅典人就要和波斯人交战了。这不再是葡萄地的抢夺,而是生死存亡的决战。雅典人在阿戈拉广场上知道了暴雨来袭。暴雨的源头依旧是伊朗高原的苏撒皇宫。
 
  大流士派出了一支庞大的舰队直奔希腊。这次不再是陆军和海军并排推进,全体部队都由舰队运输。波斯人这次避开了阿托斯山。600艘巨大的三列桨战船劈波斩浪,穿越爱琴海的岛屿链直冲雅典。关于波斯军里作战人员的的数量,一直众说纷纭。上限是11万,下限是2.5万。大约4万是比较可信的数字。但是这也只是猜测,当时的雅典人知道的不会比我们更多。唯一能确定的是:满载波斯大军的有600艘大船,这已经大大超过了但是希腊海军的总和。
  在波斯人的船上的,不光有军队和随员,还有一个雅典人。
  雅典的叛徒——希庇亚斯。
  他曾经是雅典的僭主,后来被驱逐出雅典。这个事件导致了雅典的民主化。这个百无聊赖的过气暴君,游荡了一阵之后投靠了波斯国王,指望能重新夺回雅典。此时他已经有80岁了,但是人要做起奸贼来,那是永远不嫌晚的。和许多叛徒一样,他也会宣称自己过于热爱祖国,眼看雅典在暴民手中沉沦,因此不得不借助友军之手,帮助祖国恢复元气。其实他唯一能帮助雅典的事情,就是赶快死掉。
 
  如今这个老而不死的暴君成了波斯人手里的一张王牌。
  整个波斯的战略计划很清晰。他们要把雅典的主力部队吸引出雅典城,然后就会利用希庇亚斯的号召力在雅典策划叛乱。如果在作战的时候,一支第五纵队忽然在雅典城内倒戈,那么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
  雅典人完全清楚失败的结局。他们将会有一个傀儡做他们的僭主,也会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波斯大王。他们会无可挽回的变为帝国的奴隶。
  他们做了最大的努力。60岁的老人和18岁的少年一起披挂起铠甲,但这也只凑足了一万名重装士兵。这不够。雅典人不知道波斯大军有多少,但肯定比这多得多。
  他们不得不向希腊的城邦求援。最大的希望是斯巴达。一位雅典人星夜奔往斯巴达,这位雅典人的名字值得被后代所铭记。他叫菲力彼得。这个长跑健将用了两天时间跑了240公里,达到了斯巴达。斯巴达人决定援助雅典。但他们给出了一个荒谬的答复:“那正是一个月的第九天,而第九天月亮还没有圆的时候,他们是不能出征的。”于是这些斯巴达人把军队征集了起来,等待月亮变圆。但是月亮圆得很慢,大约需要10天的时间。而波斯人的进军却很快。
  波斯军队使用了一部分力量进攻位于优卑亚半岛的挨雷特立亚。这个小城邦是雅典的忠实盟友。波斯人此举似乎是想清除雅典的海上援助。波斯主力部队没有开往雅典城,而是在雅典北部登陆。希庇亚斯引导波斯人在一个叫马拉松的地方驻扎。马拉松平原距离雅典大约有41公里。这里背靠群山,面向大海,地形开阔,适合波斯骑兵活动。
  这位前任僭主、现任叛徒在忙于这些事务的时候,一阵咳嗽使他喷掉了一颗牙齿。这个老掉牙的暴君认为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是神给他的预示。
  雅典人也在寻求着神明的预示。
  雅典的将军向狩猎女神阿尔特密斯奉献上了祭品和祷词。他向女神许诺,雅典人每杀死一个波斯人,都将为此每年向她祭献一头山羊。
 
  如果诸神真的存在的话,他们一定在默默地倾听着,默默地运筹着,用命运的金枰称量着波斯与雅典。
  天平的轴心竖立在一坐平原上。它的名字就是马拉松。
  第七节米提亚德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当时的雅典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军事体系。雅典被划成十个部族,每个部族每年淹蒙被杀掉了。凶手照例是找不到的。而希庇亚斯照例对此是很悲痛的。
  但是米提亚德对僭主的悲痛并不信任,也许这是因为,希庇亚斯看上去实在太象一条扎着餐巾的鳄鱼。
 
  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离开了雅典,前往色雷斯半岛的切尔松内索。这个城市和他家族渊源颇深。他的祖父曾经带领雅典人移民到这个城市,并出任该殖民地的僭主。如今,落难的小少爷回到了这个领地,很快也做起了该城的僭主。
  也就是在这里。他碰到了波斯人。
  在波斯军队的威胁之下,色雷斯各城邦都屈服了。切尔松内索也不例外。米提亚德作为波斯帝国的臣属,还带领一支部队参与了波斯人和斯基台人的战争。
 
  那是一场传奇般的远征。
 
  第八节 斯基台往事
  斯基台人是游牧部落,活动在南俄罗斯和巴尔干等地。他们过着一种野蛮好斗的生活。斯基台武士喝敌人的鲜血,将敌人的头皮制作手巾。他们甚至用人皮做外衣和箭筒。希罗多德用一种冷冰冰地口气评论说:“在一切的皮子里人皮是最白最有光泽的。”也许是吧。
  斯基台人曾经侵入过亚洲,后来被击退,返回他们北方的巢穴。大流士决心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威胁。他征集了巨大的军队,渡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欧洲。色雷斯和伊奥尼亚的众多僭主也被迫参加他的远征军。
  大流士在多瑙河上搭建了一所浮桥,通过它进入了斯基台人的领地。大流士命令这些希腊人守卫这座浮桥。他许诺波斯军队将在六十天内返回多瑙河。据说,大流士给了希腊僭主们一个绳子,上面打了60个节。他让希腊人每天解开一个节,等所有的节都解开,希腊人就可以自行离去。
  但大流士没有想到的是:这60天是一场恶梦。
  波斯军队一路挺进,进入了南俄罗斯,行军路线呈一个巨大的弧形。他们随时等待和但是看不到敌人。那些嗜好人皮人血的武士不见踪影。波斯人所过之处,不过是一片焦土。浩瀚的大草原似乎吞没了斯基台人。
  其实斯基台人没有消失。他们只是隐藏在远处,窥伺着这些波斯人。他们决不和波斯人做阵地战。他们只是一步一步把波斯人引入内陆,让空间和时间消灭他们。
  他们骚扰波斯人,偷袭波斯人。然后就忽然消失在大草原的深处。
 
  大流士一路追逐他们,一直冲到了伏尔加河。这些波斯人已经挺进了数千里。饥饿、疾病、困苦严重削弱了他们的力量,而胜利却遥遥无期。大流士已经陷入了斯基台人的圈套。他的大军很可能会彻底消失在俄罗斯大草原上。
  大流士要求斯基台和他一决死战。得到的却是一份礼物:一只鸟,一只鼠,一个蛙和五支箭。波斯人准确的理解了它的含义:“波斯人啊,除非你们变成鸟而高飞到天上去,除非你们变成鼠隐身到泥土里去,除非你们你们变成青蛙跳进湖水里去,否则你们都会被这些箭射死,永远不会返回家园。”
  大流士醒悟了。然后是可耻的撤退。大流士放弃了所有的伤病员,把他们遗弃在俄罗斯,任由敌人摆布。这些人多半成了牺牲品,被剥下皮肤纪念斯基台人的胜利。
  波斯人向多瑙河溃退。
 
  这个时候,希腊僭主发生了激烈地争吵。六十天已经过去了。绳子所有的节都已解开。他们等来的不是波斯人,而是斯基台信使。信史告诉他们波斯人失利的消息。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要不要拆掉浮桥?
  如果拆掉浮桥,溃败的波斯人已经没有资源快速地再建一条。尾随而来的斯基台人可以把他们彻底消灭在多瑙河畔。
  大流士知道这一点。希腊人也知道这一点。斯基台人也知道这一点。波斯国王的命运现在完完全全取决于那座桥。
  米提亚德主张让大流士去死。他强烈要求拆除浮桥。他声称波斯远征军将全部覆灭,此举将使希腊人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胆怯的僭主们反对他。这些僭主多是波斯人的傀儡,他们的权力要依靠波斯人。他们渴望自由,但他们更渴望权力。所以他们犹犹豫豫地选择拯救波斯人,继续做他们的奴才。
  大流士和他的残部跨越了浮桥,摆脱了追击的斯基台人。甚至大流士对浮桥都不抱多大指望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座浮桥,横驾在多瑙河的钢色洪流之上。
  斯基台人对这些僭主的评论是:“如果把他们看做自由人,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卑劣的胆小鬼。但如果把他们看做奴隶,他们却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奴隶。”
  事实证明,这些奴隶为自己的忠诚付出了代价。十几年后,伊奥尼亚爆发起义。波斯人并没有想起他们苦守浮桥的功劳,而是狠狠地惩罚了他们。
  米提亚德似乎也卷入了起义。波斯人攻占了切尔松内索。米提亚德逃回雅典。这个时候,雅典已经物是人非。僭主希庇亚斯被驱逐出雅典,民主派掌握了政权。米提亚德虽然是个贵族,但是却获得了雅典人的喜爱。他被选举为十将军之一。也正是这位将军,鼓动雅典人把波斯使节扔下大海(一说是深坑),让他们自己去找“水和土”。
  米提亚德对波斯人和希庇亚斯都怀有刻骨仇恨。前者夺取了他的城市,后者杀死了他的父亲。如今他的两大敌人走到了一起。他决心要一雪前仇。
  而在所有雅典人里,他是最有资格对军事发表意见的。他既帮波斯人作过战,也和波斯人做过战。在整个雅典城里,只有他最了解波斯,也只有他有一个完整清晰的战略计划。
  他是马拉松之战的设计师。
  “曾经远比东欧落后的西欧,为何反超奥斯曼帝国征服的拜占庭”这个说法大成问题。西欧的军事力量超越拜占庭,远在1453年之前。十字军东征之时甚至打下了它的首都。经济力量超越拜占庭,也是相当早的事情,威尼斯和热那亚已经渗透进了黑海,而且承揽起利凡特的国际贸易,又在东地中海留下一连串贸易基地,无论在金融还是在贸易,都表现出更大的活力。当时的意大利城邦的商人甚至在君士坦丁堡有自己的“特区”。那个时候拜占庭并没有被奥斯曼灭掉。
 
  西欧的运势有过谷底,但在公元1000年之后,已经开始逐步走出困境。黑死病(方便起来,大约可说是1350年)之前,西欧的力量也颇为可观,军事上占了伊斯兰的上风,经济上城市和殖民也开始兴起。值得一提的是欧洲的城市,它们规模无一例外的小。但是他们的结构功能,非常先进。欧洲未来的豹变,很大程度上要依靠那些小城市。
  我个人觉得,中国、印度等大国,他们在经济规模上可能优于西欧,技术上也不差,但在结构功能上,却没有后者的潜力。小小的葡萄牙把自己的大船航行全球,小小的不列颠触发物理学和工业的两大革命。这里面是有它自己的道理的。西方后来成为胜利者,其原因说法很多。有的说是有了美洲,所以避免了农业边际效应的下降(大分流一书)有的说是主要因为其产权制度(《西方世界的兴起》)有的说是因为企业家精神(韦伯)等等等等。但是有一点可以补充的是:西方有一个撕裂的权力网络。教会、国王、城市、贵族等等形成了一个彼此冲突、有张力的网络空间,从而有足够的权力缝隙让新力量产生出来。等到这个缝隙最终被民族国家堵住的时候,西方文明已经成型而且光大了。从中国人眼里看,这个网络的碎裂可能是个劣势,统一有序的帝国才是值得羡慕的。但也许,未来的力量就在这个碎裂之网里,而不是在严丝合缝的王朝里。所以我觉得,说哪个年代,中国比它先进,然后什么时代开始落后了。这个可能只是很简单的表象。
  第九节时间在赛跑
  米提亚德主张挺进马拉松,和波斯人面对面的决斗。许多将军认为这个计划过于疯狂,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守在雅典,等待斯巴达援军。
  从史料上看,米提亚德似乎并没有过多的谈论技术细节,而是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当时出席军事会议的,除了10位将军外,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卡里马卡斯。雅典有九位执政官,卡里马卡斯是掌管军事的执政官。在军事会议上,他和将军们一样,也享有投票权。米提亚德火一样的热情感染了这位执政官。他站到了米提亚德一边。
  执政官的态度使军事会议的天平发生了变化。将军们畏缩地看着这个慷慨激昂的米提亚德,还有站在他后面一脸赞许的执政官。
  雅典军队的去向决定了:马拉松。
  一万重装步兵开出了雅典城。
  整个希腊似乎无动于衷。在雅典之北,最大的城邦是底比斯。他们无疑知道波斯进攻雅典的消息,但他们选择了沉默。
  雅典人孤立无援地走向波斯大军。
 
  但是当他们在赫拉克勒斯神庙旁休息的时候,看到了一支希腊人的军队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披挂着青铜甲胄,向雅典军队的方向发出欢呼。是援军!
  确实是援军。是普拉提亚人派出的援军。普拉提亚是一个小城,多年来一直是雅典忠实的盟友,如今在最危机的时刻也没有抛弃他们的朋友。只有一千人。小小的普拉提亚提供不了更多。这一千武士也许把这场战斗看做生命中最后的一战,但他们没有退缩。
  于是,一万一千名希腊人从神庙出发,行进在山谷之间,就象走向狼群的孤独猎手。
  马拉松平原就在不远的前面。穿越一片小小的沼泽地,再跨过一条溪流。马拉松终于出现在眼前。
  然后,雅典联军第一次见到了波斯大军。

 那个场面一定震撼住了雅典人。人头攒动的波斯步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威风凛凛的东方骑士,背靠大海,排成阵列。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他们的人数几倍于雅典联军。在稍远处,波斯的军舰遮蔽了爱琴海,伸出的船桨向。到处都是弥漫的尘土,和沸腾的喧闹。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作为普通士兵,参加了这次战斗。波斯军队的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但他却怀着恐惧的回忆写道:
 
  “波斯大军浩浩荡荡,
  弓箭手和骑手所向披靡,
 
  观之让人生畏。”
  雅典联军在波斯人对面扎下营来。他们的敌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两公里。
  波斯军队纹丝未动,静静地观看雅典人安营扎寨。
  为什么他们不趁雅典军队立足未稳,就发动雷霆一击打?
  这并不是因为波斯人非常愚蠢。他们并不蠢,相反,他们有一个很聪明的军事计划。他们并不想和雅典人在此作战,而只想把他们牵制在马拉松。然后等时机成熟时候,他们会从海路突袭空虚的雅典城。马拉松和雅典相距40多公里,联军如果回援雅典,那么这40公里的路程就会马上变成一条血路。退却中的重装步兵是个最好不过的靶子。波斯人会狠狠地歼灭他们。
  那么什么时候时机成熟?
  挨雷特立亚陷落的时候。
  那时,波斯海军可以倾注全力攻击敌人。雅典的主力部队远离城市,雅典的海上盟友被彻底扫清。它将是一座唾手可得的空城。
  马拉松的波斯人在等待。
  那么雅典联军呢?
  他们也在等待。他们在等待斯巴达人。雅典人焦急地看着天上的月亮,而且相信,斯巴达人也将守望着同一个弯月。
  挨雷特立亚在苦苦地支撑。
 
  月亮在慢慢的变化。
 
  未来的命运就取决于:谁走在前头。
  马拉松平原上,几万人默默地对峙,焦灼地等待。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时间漫漫地流逝……..
  时间对雅典人有利。每过一天,月亮就会变得更圆一些。他们越来越欣慰,而波斯将领却越来越焦躁。
  9月19日的夜晚。月亮终于变成完美的圆形。雅典人看着天上的圆月,满怀信心地相信:斯巴达人即将行动起来了。援军马上就会到来。他们将和斯巴达士兵一起并肩作战。
  命运的天平似乎转向了雅典。
  但是等月亮隐退,太阳升起,一个消息忽然传来。这个消息使雅典人从兴奋的高峰沉入了低谷。
  挨雷特立亚陷落了!
 
  挨雷特立亚对波斯人做了英勇的抵抗,但是他们忽略了身边的叛徒。两个无赖做了波斯人的内奸,出卖了自己的城邦。波斯军人冲进了城市,焚烧了神殿,把所有的居民变成奴隶。现在,波斯海军再无羁绊,可以直扑雅典了。
  天平一下子倒向了波斯。
  这一天,雅典统帅部又发生了激烈的争辩。面对新局面,联军应该怎么应对?米提亚德主张发动进攻。反对者则坚持继续等待。双方僵持不下,只好诉诸统帅们的投票。很戏剧化的是,双方得票结果旗鼓相当。这一次,执政官卡里马卡斯又做了决定性的选择。
 
  他支持米提亚德。
  此刻,他明白雅典的险境。其他的将军们只能寄望于命运,而米提亚德却有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在这种危机关头,执政官只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米提亚德的身上。
  米提亚德的计划是等待波斯军队暴露出弱点,然后象狮子一样猛地扑上去。
  将军们疑惑不安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但谁也不知道它能否成功。
  9月20日就在这种紧张气氛里过去了。
  (注解:关于马拉松之战中的时间问题,有各种说法。首先,马拉松之战发生在哪一年?目前有三种说法:BC491年,BC490年和BC489年。传统说法是BC490年。但在目前,489年说开始慢慢占了上风。
  撇开年份问题,马拉松之战到底发生在哪天?目前也有三种说法:9月21号,9月12号和8月12号。9月21号是传统说法,富勒的《西洋军事史》中认同这个日期。但是后来,天文学家开始插手进来。他们根据对当时月圆时间的推测,认为战斗应该发生在12号。但是大家又争论起斯巴达人的节日问题。这个节日是在8月呢还是在9月?似乎都有理由。那么,战斗有可能发生在9月12号或8月12号。如果“12号”说成立的话,波斯人和雅典人在马拉松对峙的时间应该是6天。如果“21号”说成立的话,则应该为10天。
  在这个文章里,我还是采用传统的说法:BC490年,9月21号,马拉松之战爆发。)
  第十节:箭羽下的奔跑
  9月21日。太阳慢慢升起在马拉松平原上,拉开了马拉松战役的大幕。
  米提亚德调整了步兵方阵。联军数目实在太少,为了防止被敌人包抄,他不得不把军队长度拉开,而削弱它的厚度。整个方阵延伸出1500米左右。米提亚德做了一个奇怪的安排。他把方阵中心削减为4排,而两翼而保持8排。这样的方阵就象一个脆弱的身体伸出了两个巨大的爪子。这样的安排看上去并不合理,但确是他整个策略的核心所在。
  然后,他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波斯人的行动。
  波斯人则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波斯的战舰靠拢海岸。波斯人开始将一支部队向舰上转移。他们所有的骑兵都登上了船只。载着骑兵的三列桨战船排开波浪,驶离海湾,向南开去。它们的目的地是雅典城。
 
  米提亚德知道,时机来了。
  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整个计划清晰完美。但是存在一个致命的威胁:波斯骑兵。
  这个威胁终于被拔除了。现在,他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波斯的一支军队已经开向雅典。其他的部队可能也会陆续开拔。现在他要和时间赛跑。狮子开始它愤怒的一跃。
 
  接下来的一幕是军事史上的壮丽篇章。
 
  一万一千名希腊步兵向波斯人发起了冲锋。他们带着70斤的装备,全速跑过了1500米的距离。这对我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波斯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场景。骄阳之下,一万多个青铜人跌跌撞撞地全速向他们冲来。他们认为:雅典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存心在自取灭亡。
  波斯弓箭手迅速奔向自己的位置,张开弓箭,等待着雅典人进入“打击区域”。所谓“打击区域”,就是弓箭能够有效杀伤的距离。当时,这个距离大约是200米。
  雅典联军之所以全力奔跑,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缩短被弓箭攻击的时间。以前,伊奥尼亚军队恪于传统,满速推进,结果被波斯弓箭手射杀地七零八落。雅典人决心避免这个危险。另一个目的则是发动突然袭击,不给波斯人做战斗准备的时间。
  但是这种奔跑也有巨大的风险。
  希腊方阵取胜的关键在于稳定的阵形,不能出现任何缺口,否则就可能会出现大崩溃。那些青铜人并肩聚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坚固的人墙,但放在被撕裂的方阵里,不过是一个个活动的靶子。而奔跑可能会撕裂阵形。
  带着70斤重负的武士奔跑中能否保持阵列完整?一旦有人跌倒会不会导致整个队形的大混乱?这是可能的。但是在公元前490年的那个夏日,这一切并没有发生。雅典联军稳稳地冲向敌人。这要归功于雅典联军惊人的纪律性和自制力。同时也要感谢波斯骑兵的缺席。如果波斯骑兵还在,雅典人的冲锋很难如此顺遂,阵线很可能会奔跑中坍塌、瓦解。
 
  在希腊军队里,每个人都用左手执盾,掩护自己左侧的同伴。在奔跑中,同伴会担心失去掩护,因此不由自主地向右方靠拢。所以整个奔跑曲线就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向右弯曲的弧线。对于希腊指挥官来说,这是一种常识。但对波斯士兵来说,却肯定觉得场面怪异。
 
   
成长的过程就是破茧为蝶,挣扎着褪掉所有的青涩和丑陋,在阳光下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的,微微的,幸福的,颤抖。 
几分钟后,雅典联军进入了“打击区域”。波斯人的箭羽铺天盖地袭来。希腊人高举盾牌,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Eleleu,Eleleu!”。弓箭在盾牌、甲胄之上弹开了。200米的距离转瞬即逝。打击持续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有人在尘土中倒下了,但雅典联军依旧顺利冲过了死亡线。
  弓箭手是波斯军队的骄傲,是它克敌制胜的法宝。但在马拉松,他们不过是“一分钟的军队”。 一分钟过后,他们就忽然变得毫无意义。对此,波斯人很难理解。其实,道理很简单:波斯骑兵现在在海上,不在马拉松。没有骑兵的配合,弓箭手就只能散播一分钟的死亡。
  弓箭手这个兵种等于被逐出了战场。
  剩下的一切都要由步兵来解决了。
 
  第十一节 马拉松
  雅典步兵除了披挂厚厚的铠甲之外,还携带着三种武器:直径一米,重约18斤的盾牌、2.5米,装有铁尖的长矛,以及一个单刃短铁剑。
  相形之下,波斯步兵的装备要脆弱的多。和希腊武士比起来,他们的甲胄更薄、长矛都更短,有些甚至根本没有盾牌。波斯步兵更适合机动作战。而呆在狭小空间里,面对面的和重装武士对抗,是他们很不擅长的。但是他们有着人数上的巨大优势。他们的方阵比希腊人的更厚实、更难以突破。
  两个庞大的方阵发生了剧烈的冲撞。现代人已经很难想像那种面对面厮杀的残酷场面。哀号、践踏、死亡。在前排的雅典士兵,用盾牌撞击敌人,用长矛猛刺敌人,用短剑劈砍下他们的肢体。鲜血喷在他们的甲胄上,他们的盾牌上。直到他们被敌人刺倒,轰然到地,后排的士兵就会立即补上他们位置。
  波斯人布阵的时候,习惯将他们最精锐的部队——一般是来自伊朗的波斯武士——部署在中央,而将较弱的部队部署在两翼。而前面说过,雅典联军这次布阵正好相反,他们中心的方阵最弱,而两翼最强。
  于是,两个方阵慢慢地变形。
  波斯中央部队击退了敌人,将雅典人逼地节节后退。而在两翼,雅典联军则进展顺利,向前不断推进。这样,波斯人的方阵成了一个三角形。而希腊人的部队则成了一个V字形。从图上看,雅典联军似乎在张开两翼,拥抱着波斯部队。
  这正是米提亚德战术的核心。他要用两翼逼紧波斯人,把他们慢慢压迫到一个小小的空间。这样,波斯军队人数上的优势将毫无意义。
  但这里的关键在于:中央部队能否抵住波斯人的进攻。如果V字形最底端被突破,那整个方阵就会解体。雅典联军就会万劫不复。
  战斗在激烈的进行。一个漫长的夏日。
  雅典联军汗流浃背的作战,从头盔上狭小的了望孔里,只能看到四面八方的敌人。埃斯库罗斯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也只记得一片混乱:“长矛挥舞,让人意乱神迷。”这个时候,许多人声称自己看到了奇景。一位全身披挂的神明出现在战场上,向波斯人发起猛攻。据说,他就是雅典城的建立者——神话英雄忒修斯。不是一个人,而是许许多多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这一点。现代心理学家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集体幻觉。在巨大压力之下,人们会借助于心理暗示,看到同样的幻影。
 ∩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波斯军队还在袭击雅典的路上。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声称雅典人再次派出了菲力彼得传达胜利消息。他刚筋疲力尽地走下战场,又全速奔向雅典。菲力彼得风尘仆仆地抵达雅典,喊出了激动人心的一句话:“我们胜利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他跌倒,然后死亡。两千多年后,人类仍然用马拉松长跑来纪念这位平凡的英雄。长跑的距离正好是他当年跑过的路程:42.2公里。
  但是很可惜。这多半是杜撰出来的。希罗多德从没有谈起过这个故事。最早提到这个故事的是几百年后普鲁塔克。他喜欢乱讲故事的,那是出了名的。而且这个版本里的主人公名字也不叫菲力彼得。说起来,这个故事很可能是表早出来的,为了烘托雅典人的英勇气概。但是,无须这个故事,马拉松的战斗已足证雅典人的英勇无畏。
  雅典联军留下一些人埋葬尸体。宗教要求他们如此做。即便在最危急的时刻,也要安葬尸体。无论是同胞,还是敌人,他们的尸体都应该归于尘土,否则他们的灵魂永远不得安息。19世纪,希腊人在马拉松挖掘出了许多波斯人的尸体。他们躺在浅浅的尘土下,但毕竟得到了安葬。这些尸体上的土层是雅典人永远的骄傲:他们在最危机的时刻也没有忘记死者的尊严,即便他们是敌人。。
  剩余的雅典部队紧急行军,返回城邦。这时,波斯舰队正开往雅典城。他们在苏尼姆岬得知了马拉松之战。波斯人的计划失败了。雅典的主力部队即将返回城市。进攻将毫无意义。
 
  波斯人撤退了。
  而此时,斯巴达人也终于抵达阿提卡。他们确实全力以赴,三天时间走过了250公里。这是惊人的纪录。但他们依旧错过了战争。
  于是他们没有去雅典,而是赶往马拉松。他们凭吊了战场,“大大称赞了雅典人和他们的成就。”
 
  战争结束了。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斗。希罗多德感慨万千地写道:在马拉松战役之前,希腊人一听到波斯的名字就会被吓住。在马拉松,希腊人第一次奔跑着向敌人进攻,第一次没有畏惧波斯人的威名。
 
  在这个小小的平原上,雅典人击碎了波斯帝国的军队,带着希腊人走出了心理的阴影。一个人口不过一二十万的小小城邦,战胜了东方帝国的庞大远征军。这就象一个伟大的传奇。这应该归功于米提亚德的智慧,归功于雅典公民的英勇,但更应该归功于雅典城邦的体制。
  面对无比庞大的帝国,雅典只能把它的力量运用到极致。它的公民享有波斯人所没有的权利与自由,也就承担了为权利与自由而战的责任。他们就象一群为母亲的生命而战的儿子。小小的城邦终于聚集出了惊人的力量。 
2000年后,当土耳其帝国攻击君士坦丁堡的时候,那座巨大的城市拥有将近百万的人口。可拜占庭皇帝却只能找到5000名士兵。在帝王的统治下,城市的居民已经完全非军事化了。他们失去了为自己战斗的勇气。全世界的财富都无法拯救一座城市枯萎的灵魂。
  但是在这个壮丽战斗的后面,也有着黑暗的故事。雅典不是一座感恩的城市。它向自己的儿子索取最彻底的奉献,将此视为理所当然。马拉松的英雄米提亚德很快就走向了毁灭。
  马拉松之战的第二年,他领导了一次对派洛斯岛的战斗。当时该岛为波斯人占据。战斗很不顺利。进攻被挫败,米提亚德也腿部负伤,失去了行动能力。更糟糕的是:返回雅典后,他径直被带上了法庭。他的政治对手以叛国罪指控他。没有人同情这位老人。他先是被判处死刑,然后又被减为罚款50塔兰托。这笔钱大约折合3000万人民币。米提亚德根本支付不起这笔罚金。于是他被投入监狱。在狱中,他的伤口感染进一步恶化。他拯救了这座城市,最终却在它的监狱中痛苦地死去。
  他的儿子客蒙,几十年后将是波斯人最大的克星。但他儿子所有的功勋,他都不可能知道了。
  第十二节 薛西斯
  马拉松之战对于大流士,当然是个巨大的打击。但那次远征对波斯人来说,也不是毫无所获。他们毕竟占据了爱琴海的许多岛屿。
  大流士积极筹划下一次远征。但正在此时,远在南方的埃及爆发叛乱。大流士要在埃及和希腊之间做个选择:哪一个更可恨,更应该先予铲除?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很不凑巧的死掉了。
  这并不奇怪,帝王也终有一死。何况他已经是一个64岁的老人。
  大流士有众多妻妾,这些女人为他生下许多孩子。其中只有一位能成为波斯之主。他就是薛西斯。薛西斯继承王位毫无悬念。他的母亲是大流士的正妻,也是波斯开国之主居鲁士的女儿。在所有波斯王子中,他是最尊贵的一位。
  公元前485年,薛西斯成了波斯第四代国王。
  在美国电影《300》中,薛西斯是一个俊美诡异的青年,脸颊上挂成成串的金环,身材高得不近人情,张嘴就是一副沙哑的英语。这当然全是导演在胡说。但他确实非常高大英俊,在整个帝国里罕有其匹。
  从希罗多德的《历史》中看,薛西斯是一个喜欢炫耀铺排的人。他自信处于世界之巅,从那里俯视着蝼蚁般万千众生。他的举动时而宽宏,时而暴虐,难以揣摩,但其本性并不残忍。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甚至象诗人一样心思细腻,感怀伤世。如果用中国帝王和他比拟的话,最接近于他的,是隋炀帝。但是希罗多德对于薛西斯远征,采用了很多时髦的文学手法。他对薛西斯的叙述里,有多大可信度,却也很成疑问。
  除了希罗多德以外,还有一个关于薛西斯的资料来源,那就是《圣经》。《旧约.以斯贴记》里记载了他后宫里的一个传奇。在这个故事里,薛西斯握有难以想像的权力,他左手握着生,右手握着死。而他伸出那只手,却没有人可以揣度。帝国里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除了他,没有人享有安全和尊严——哪怕是他的妻子。
 
  王后是他的奴隶。他曾在酒后,命令王后走到那些醉汉面前,展示自己的美丽,就象一个富翁在炫耀自己的珠宝。王后拒绝了这个命令,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但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马上被废黜,打入冷宫。后宫里的嫔妃,如果不蒙他召见而擅自进入寝宫,都会冒生命的危险。如果薛西斯向她伸出了金杖,那么她将被赦免。如果他没有伸出,那么她就会被处死——哪怕她是王后。
 
  首相是他的奴隶。他可以轻易地扶植起一位首相,也可以同样漫不经心地处死他。首相聚敛起庞大的财富,拥有显赫的权势,但薛西斯的一次愤怒,就可以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至于那遍布帝国的犹太人,则更是他卑贱的奴隶。整个民族的生死完全系于他一念之间。是遭受可怕的灭族,还是享受国王的恩宠?全体犹太人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苏撒皇宫的王谕。一个民族在生死之间的等待与挣扎,构成了《以斯贴记》的核心。
 
  《以斯贴记》成书于较晚的时期。作为一个故事,它是杜撰的。作为一个历史小说,它的细节描述也是不准确的。但是它传达出了薛西斯帝国的气氛:薛西斯的意志是遮蔽天地的网。整个帝国的臣民都在这个网罗之中。
  公元前480年,薛西斯的网撒向了爱琴海。
  第十三节 移动的城市
 
  薛西斯即位后的第二年,他派遣了一支部队前往埃及平叛。波斯军队轻而易举地征服了埃及,就象狮子毫不费力地咬死一只噔羚一样。
 
  但是希腊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它不是噔羚,而是凶猛的狼,时刻准备为自己的自由而战。
  马拉松之战是波斯人心头的烙印。薛西斯决心彻底解决掉希腊人,为波斯人熨平这个烙印。除了复仇,他还有着伟大的梦想。薛西斯向帝国大臣宣布了这个梦想:希腊是大征服的第一步。波斯帝国将以希腊为基地,进而征服整个欧罗巴。他要把所有的土地并入一个国家。波斯的领土将和苍天相接,太阳所临之土,无不臣服于波斯。
  伟大的梦想需要异乎寻常的努力。
  薛西斯为了远征希腊,用了四年的时间做准备。整个帝国全部骚动起来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帝国内,一片喧嚣。无数的财富与物资,无数的人员和武士一起涌向西方,为远征做准备。
  整个人类历史上,还从没有过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象沙一样多的人,象沙一样多的黄金,象沙一样多的粮食,最终汇成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
  戴着铜盔的亚述人、挂着箭筒的米地亚人、手持藤弓的印度人、携带短枪的巴克托利亚人、骑着骆驼的阿拉伯人,头顶狐皮帽的色雷斯人、驾驶战车的非洲人、劈波斩浪的腓尼基人……史书上一口气罗列了58个民族。他们都卷入了这个洪流。希罗多德写道:“亚细亚的哪一个民族没有被征发呢?除了那些巨川大河之外,哪一条河流又没有被他的大军喝得不够用了呢?”
  薛西斯为了这次远征殚思尽虑。什么样的代价他没有付出!波斯人第一次进攻希腊时,层在阿托斯山惨遭覆舟之祸。为了确保海运安全,薛西斯事前派出军舰到阿托斯山下挖出了两公里多长、宽度足够两艘三列桨船并排行驶的运河,这样波斯海军就可以避开阿托斯山的大风暴。这条运河被称为“薛西斯运河”,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它的遗迹。
  亚洲人象蚂蚁一样忙碌不休,耐心的、一点一点地拼凑他们的远征。
  公元前480年,这支浩荡的军队终于准备就绪,向西方开拔。薛西斯御驾亲征,带领着这支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波斯人填塞大道、布满原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蓝色海水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艨幢巨舰。
  希罗多德对波斯大军数目做了估计。他认为陆军有170万人,骑兵有8万人。加上海军和其他部队,总数高达264万人。如果算上后勤人员,数目还要再加倍。这是一个让人目眩的天文数字。在那个时代,派出五百万人做千里远征,是不可能的。这就象说波斯人派出银河舰队去征服火星一样荒谬。
  如果希罗多德在肆意夸大,那么波斯远征军究竟有多少人呢?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确切数字了。现在的看法是:波斯陆军可能有25万到30万人。海军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波斯海军拥有一千二百艘主力舰,其中一千艘是巨大无比的三列桨战船(标准配置200人)。这样,波斯大军的总数超过了五十万。 
 〈着黑压压的人群,百年之后,就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了。”
  这是史诗般的一幕。
  几十万军队仰望着国王,国王在宝座上俯视着人群。时光轮转,万物流变。人群与国王都化为尘土。留下的,是一段不朽的传奇。
  薛西斯用黄金盏向大海行灌奠礼,又向太阳祷告,乞求神明保佑自己的远征。祷告之后,他把黄金盏投入大海。于是,波斯军队开始跨越浮桥。一直用了七天七夜,全部军队才转移完毕。许多士兵来自亚洲腹地,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大海。虽然浮桥两边都有栅栏防护,但他们还是战战兢兢,不敢踏上浮桥。波斯人不得不用皮鞭来帮助他们克服恐惧。
  当地的一个土著见到此景,震惊不已。他认为薛西斯毫无疑问就是天神宙斯,他惊奇地问道:这位天神完全可以凭借巨雷闪电,以一己之力摧毁希腊,那又何必率领着全人类去做远征希腊?
  第十五节 追影人
  在天平的另一端,是贫弱的希腊。
  它的中流砥柱只有两个城邦:雅典和斯巴达。雅典全部男女老少,连公民加奴隶,算在一起,也不会超过20万人。称霸希腊的斯巴达军团也只有9000名重装武士。
 
  希腊幸存的机会,就象影子一样暗淡虚幻。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就要宁肯做追影人。
 
  希腊早已是一片沸腾。各城邦在科林斯召集“泛希腊大会”,商讨应对之策。但是有许多城邦已经被未来的厄运吓倒,放弃了挣扎。他们决定向帝国屈服,拒绝参加大会。
  希腊中部最大的城邦底比斯倒向了波斯。希腊南部仅次于斯巴达的第二大城邦——亚哥斯倒向了波斯。希腊北部的各城邦也随时准备倒向波斯。
  希腊大厦已经摇摇欲坠。斯巴达和雅典在苦苦支撑着这座大厦。 
科林斯大会上,各城邦推戴斯巴达为盟主,主持反波斯同盟。但那是怎样的一个同盟啊!三十一个寡小孱弱的城邦,没有庞大的人口、没有雄厚的财富、也没有海外的援军,有的只是恐惧——和直面恐惧的勇气。上百个希腊城邦中,只有这三十一个城邦选择了战斗。它们值得人类永世铭记。这些人知道失败的后果,但他们还是决心在接受奴役前奋死一战。
  它们同仇敌忾,和波斯人做殊死战斗。可是一旦讨论到具体战略,分歧马上开始。
  斯巴达建议收缩战线,固守科林斯地峡。科林斯地峡夹在爱琴海和爱奥尼亚海之间,把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希腊其余部分割裂开来。它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通道,确实很适合防御。几十万波斯陆军簇拥在这个地峡前,人数的优势将大打折扣。从纸面上看,这个战略似乎确实不错。但是它有一个巨大的弱点,那就是要放弃大半个希腊。唯一能保全的就是伯罗奔尼撒半岛。而斯巴达,凑巧就在这个半岛上。
  许多城邦坚决反对这个计划。他们不愿意退守地峡,而把自己的家园任由波斯人摆布。北方的帖撒利人要求封锁奥林匹亚山旁的腾配关。那是进入希腊的第一条隘道。帖撒利人拥有希腊最强的骑兵,他们的意见不容小觑。同盟军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一万名重装步兵开往腾配关,一支舰队也合他们一起北上。帖撒利的骑兵已经等候在那里,准备会合作战。
  但是战斗没有爆发。
  达到腾配关后,同盟军发现了一个问题:帖撒利人欺骗了他们。
 
  腾配关狭隘难行,确是天险。但是它毫无意义。因为在周围,还有一条道路可以进入希腊。波斯人很容易地就可以绕道南下,从后面包抄希腊步兵,将其一举歼灭。腾配关不是隘道,而是一个陷阱。是帖撒利人保卫家园之心过切?还是他们有一个狡诈的阴谋?同盟军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地撤回南方,放弃了这个腾配关。帖撒利裸露在波斯大军面前。也许是处于失望,也许是图谋已久的阴谋。帖撒利很快就向波斯人倒戈,帮助他们征服自己的同胞。希腊门户大开。
 
  随后,同盟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
  腾配关后面的下一个隘道,就是温泉关(Thermopylae)。过了温泉关,就再也无险可守。离温泉关不远的海面上,有一个狭窄的优卑斯海峡。雅典人提出一个战略:希腊陆军固守温泉关,海军则在优卑斯海峡和波斯人会战。这样,可以保全希腊中部城市。而这两个海陆隘口,也可以削弱敌人的数量优势。
  斯巴达人对温泉关和海峡都毫无兴趣。他们一门心思要集中所有力量守护科林斯地峡。很遗憾,那意味着许多希腊城市沦陷,包括雅典。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希腊人的力量太弱,不能浪费任何兵力。
  争论的结果是妥协。两个方案各保留一半。同盟大部陆军依旧留守科林斯地峡,只派出一支小部队北上温泉关。同盟的海军主力则开赴优卑斯海峡。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妥协。事实上,它比两个方案中的哪一个都更坏。既然决定在希腊中部打响保卫战,就应该全力以赴地投入,而不是搞三心二意的跛足战略。
  斯巴达人的短视将把希腊人的事业带到毁灭边缘。
  然而,斯巴达人表现出的不仅有短视,也有无比的勇气。这种勇气盖过了短视,把一场大失败变为人类不朽的传奇。
  雅典人将担当海军的主力,而固守温泉关的陆军,则从十几个城邦里抽调而来,总数约七千人。其中的核心部队是斯巴达人。斯巴达王列奥尼达(Leonidas)率领他的参战部队:300名斯巴达重装武士和900名轻装农奴士兵。
  列奥尼达由于温泉关之战,而在整个世界史上赫赫有名。层层迷雾裹挟着他,把他变成了一个超越凡俗的英雄。而他的真实情况,我们所知甚少,只能依靠残缺的记载来揣度他的形象。
 
  列奥尼达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狮之子”。他也确实无愧于这个名字。此时的列奥尼达,大约50岁。他出身王族,具有高度的荣誉感和责任心。列奥尼达是一个心地善良、富于爱心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妻子,热爱自己的国家,更热爱自己的荣誉。
  在出发前,列奥尼达就已经预料到此去唯有一死。
  在战争爆发之初,斯巴达人曾得到过一则神谕:
  啊,土地辽阔的斯巴达啊,要么你们光荣的城市毁于波斯人之手,要么你们为国王之死而哀悼。
 
  这个神谕象跟针一样,刺进列奥尼达的心头。如果这个神谕是真实的,那么他愿意为斯巴达而死。如果这个神谕是荒谬的,但是既然斯巴达人听到了它的判决,那么他的死也至少可以唤起同胞的勇气。生与死不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要死的伟大、光荣。
  但是此去温泉关的所有斯巴达人,也都万难生还。因此,他在挑选手下时,只肯接受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战士。青年的生命还没有结出果实,就让他们接着绽放吧。既然死亡是那么残酷,那还是让成熟的心灵去面对它吧。当斯巴达人整装待发时,有人惊奇地问他:你就用这么少的人去抗击波斯?”他回答说:“他们也许注定要战死沙场。那么即便这些人,我也觉得太多了。”
  临行前,列奥尼达的妻子问他:“你走后,我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是:“去嫁一个好男人,生一些好孩子,度过幸福的一生。”
  这个回答出自最深挚的爱情。
  列奥尼达走了。在温泉关,他将用自己的生命铸就永恒的荣誉。
  第十六节 在阴影下作战
  爱琴海深深地冲入希腊中部,形成了玛利亚海湾。而陆地上,一坐险峻的高山俯视着这片海水。山与海咫尺相对。把他们分开的,只有一条狭窄的隘路。它就是温泉关。温泉关在沼泽与山峦之间延伸,自西向东,有三个最狭隘的地方,分别被称为西门、中门和东门。每一个“门”都是适合防御的极佳地点。
  任何组织防御的将军对这个地形都应该满意,作为防御阵地,它几乎完美无缺。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它有一个小小的瑕疵。这个瑕疵出在南边的山脉上。在那里的山峦之间,有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温泉关的后面。但是这条小径非常隐秘,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
  在它的北面,是一片的平坦的原野。在它的南边,则是无数的名城。雅典、底比斯、麦加拉…..这些城邦是希腊的精华,温泉关象一扇大门,把他们关闭起来。
 
  如今,波斯大军就要来敲响这扇大门。
  薛西斯的大军渡过海峡浮桥后,一路滚滚南来,所过之地,望风披靡。没有一个民族,没有一个城市敢于挑战波斯军队。相反,他们被薛西斯征发,也被挟裹进这条军队的洪流。
  但是波斯海军运气不佳。
  希腊近海对他们来说,是相当陌生的海域。他们对那里的风暴、暗礁都不熟悉。而且波斯舰队普遍比较高大,这样固然威力较大,但是也一个缺陷,就是重心偏高,碰上风暴很容易有覆舟的危险。大流士第一次远征的时候,就由于风暴的缘故在阿托斯山下折戟。薛西斯念念不忘那次教训,为了预防万一,他专门派人挖了一道运河,绕过阿托斯山的危险海域。
  但阿托斯山下并不是唯一危险之地。
  波斯舰队顺利渡过运河。爱琴海风平浪静,东方人战舰的龙骨轻轻地划过蓝色的海水。很快阿托斯山被远远甩在后面。优卑斯海峡已经远远在望。十几年之后,似乎爱琴海终于和波斯人休战了。
 
  但那只是一场假相。 
夜间,波斯人把船只靠在岸边投锚,此时天气还是明净晴朗。但是到了黎明,东南来的狂风忽然席卷而至。整个大海一片沸腾。这是无法抵御的大风暴。当地人凭借常识可以预见到这样的风暴。他们会把船只拉到岸上,或者停泊在避风港。但是波斯海军却毫无堤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巨风怒浪扯断了锚链,撕碎了波斯船只的阵线,把它们投向大海深处,把它们抛向坚硬的陆地,或者干脆把它们掷向山麓。
  风暴一连持续了三天。等它终于停息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大海上到处漂浮着木片、粮食、死尸。破裂的船只到处都是。面色惨白的幸存者在岸边游荡。400艘舰只被摧毁,无数的人丧身海底,物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有一个希腊人因为捡拾被冲上岸边的波斯珠宝,就成了巨富。
  这个损失是惨重的。但是薛西斯很快从新归顺的属地征集了120艘船只,多少弥补了一些损失。波斯舰队依然拥有庞大的实力。他们三列桨战舰依旧不少于900艘。波斯海军被爱琴海擦伤了皮肤,但是它的筋肉依旧完好。
 
  波斯陆军则一路毫发无损,并且很快成了当地人的一场恶梦。
  薛西斯要求沿途城市为大军设宴。所有的城市都忙碌起来了,周边地区的粮食、家畜、禽鸟被搜罗一空,居民被赶出房屋,为波斯人腾出地方。所有的努力也不过供波斯大军一餐之需。波斯人就象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给沿途城市带来一场浩劫。在波斯人离去后,阿布戴拉城的居民觉得应该向神明谢恩。幸亏神明护佑,他们只为薛西斯大军供应了一顿晚饭。如果连早饭也要这样供应的话,他们就要遭到“悲惨的灭亡”。
 
  有的时候,波斯人索取的不仅是食物,还有更昂贵的东西:人的生命。
  在一个叫做九路的城市,波斯人活埋了当地十八名少男少女。唯一的目的是谄媚他们的神明。
  波斯陆军就这样兵不血刃,一路南下。直到他们来到了温泉关的西门前。
  此时,希腊盟军扼守中门,安静地等待波斯人的进攻。
  在这里,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波斯大军的全貌。浩浩荡荡的部队延伸到天际,践踏出的尘土象黄色的风暴,密密麻麻的长矛象谷地里的庄稼,马的嘶鸣和人的喧嚣混杂在一起,震彻天地。
  希腊阵地一片寂静。
 
  薛西斯困惑地打量这支小小的部队。他不理解,这样的一小撮人怎么敢和他的大军作战。薛西斯派出了一个骑兵去窥看敌营。这个骑兵弛近希腊营地,看到了让他吃惊的景象。斯巴达人驻扎在营垒的第一线。他们正若无其事地做体操、梳头发。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侦察一番,平安无事地回到薛西斯面前。
  薛西斯的大臣对他说道:“当斯巴达人要冒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们习惯上总是要整理他们的头发。现在要和你交战的,是全希腊最杰出的武士。如果你能够征服斯巴达人,那么人类中就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你了。”
  薛西斯对此抱以嘲笑。
  这支渺小的部队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而且希腊人又怎么能和波斯勇士相提并论?帖撒利人是全希腊最好的骑士,可他们已经俯首归顺。就在几天前,薛西斯让波斯骑兵和帖撒利人做了一场比赛。帖撒利骑兵简直是笨拙虚弱得可笑!波斯大王可以轻而易举地摧垮希腊军队。
  但是薛西斯依旧愿意提出一个宽厚的建议。
  一个波斯使节拜访了列奥尼达。他向斯巴达国王提出一个诱人的建议:加入到波斯人的阵营,波斯人将使他成为整个希腊的国王。
  列奥尼达回答说:“如果你明白幸福的真正含义,你不会贪求从别人那里攫取什么东西。我宁愿为希腊而死,也不愿成为一个君王来统治我的同胞。”
  使节要求斯巴达人放下武器。
  列奥尼达说:“有本事,过来拿吧!”
 
  四天焦急的等待。
 
  薛西斯在等待希腊人撤退。希腊人在等待战斗——和死亡。
 
  在不安的等待中,有一个希腊人对斯巴达的朋友说:“波斯人这么多。他们发射的箭羽,甚至可以遮蔽太阳。”斯巴达人回答说:“那我们就在阴影下作战吧!”
  第五天,薛西斯丧失了耐心。波斯的箭羽终于发出。
  温泉关之战爆发了。
  第十七节温泉关
  温泉关的中关有一道历史悠久的防御阵地——福西亚之墙。同盟军就镇守在那里。
  战斗的第一天,薛西斯派出了米地人的部队。米地人和波斯人非常相似,是帝国忠诚的臣属。他们曾一度建立庞大的米地帝国,波斯帝国就是在它的废墟上成立的。这些人是波斯军中的精锐部队。
  一阵箭雨之后,米地人呼啸着冲向希腊阵地。薛西斯坐在后方的宝座上,审视着战斗。
 
  希腊重装武士披挂着全套甲胄,排成紧密的队形,盾牌形成一道铜墙,长矛从铜墙中伸出。这是标准的希腊方阵。(电影《300》里把他们描写成半裸的壮汉,那是一派胡言。)
  人浪撞击上铜墙。登时鲜血喷溅。下面发生的是一场屠杀。
 
  米地人的盾牌小,长矛短,也没有密集作战的经验。在希腊铜墙前,他们撞得粉身碎骨。盾牌后,长矛有节奏地挥出、收回。每次挥击都有米地人倒下。尸体堆积了起来。
  米地人被杀戮地如此惨重,薛西斯感到无比震惊。他激动地三次从宝座上站起来。他从没有梦想过这样的战斗,更没有见过这样勇猛的步兵。
  进攻被粉碎了。第一天就在这样的杀戮中结束。等清点伤亡的时候,盟军发现只有三名士兵阵亡。(见Ctesias的《波斯通史》,但是否可靠,无法追究)
 
  第二天,薛西斯决定派出自己的近卫军——“不死队”。
 
  不死队由一万人组成。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的名额始终保持一万这个数字。一旦有一人死亡或者退役,就会马上补充进一人。这些武士一身花衣、手拿皮制的盾牌,长矛的枪柄上饰有金子做的苹果、石榴。他们是整个波斯军队最宝贵的精华,平时一直随侍国王,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才会出战。
 
  但是即便他们,也在铜墙面前败下阵来。他们在狭路上作战,人数上的优势无法发挥,而希腊人的防御作战又远比他们优越。波斯人不敢进攻的时候,斯巴达人就常常佯装逃走。波斯人呼啸着挥动武器追赶上来。斯巴达人就忽然回身,挥出长矛,把他们钉死在地上。万人队成群成群地倒下。
  他们尝试了各种阵列,各种方法,却无法撼动希腊人的阵地。
  不死队只好退了回去,在战场上留下了大片尸体。
 
  薛西斯感到手足无措了。
  箭雨无法伤害阵地之后的青铜武士。冲锋无法突破严密坚固的青铜墙壁。他已经打出了王牌,却毫无效果。几十万大军被七千人困在隘路之中。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转机,使薛西斯一下子摆脱了困境。
 
  一个希腊人的出现,使他的目光从温泉关转向了南面的高山。这个希腊人叫埃菲亚特斯。这个名字注定要成为叛徒的代名词。他是当地人,就生活在温泉关附近,熟悉周围的每条道路。为了得到薛西斯的赏金,他向波斯人泄露了温泉关的软肋——那条山间小道。
 
  薛西斯一下子从失望的深渊上升到狂喜。他马上命令不死队连夜向那条小道进发。星光中,波斯近卫军向山谷间走去……
 
  他们在槲树从中跋涉了一夜,终于在黎明登上了高山。此时他们已经按捺不住狂喜,只要再走下山脊,他们就会出现在希腊人背后。温泉关覆灭在即。
  就在这时,对面忽然爆发出了战斗的呐喊。
 
  希腊人出现在前面!矛与盾遮蔽了通路。
  列奥尼达并不愚笨,他已经预测到这个危险,事先已经派出一支部队扼守这个小道。他没有犯错。
  唯一的错误在于整个的战略:温泉关的希腊军队太少了。 
  主力部队远在后方科林斯地峡,列奥尼达的部队只有七千人。他拿不出部队去同时扼守中关和小道。为了这条小道,他只能派出一千副西斯重装步兵。这已经是极限。
  而一千人是不够的。
  十倍于它的波斯人发起了进攻。箭雨倾泻而出。
  副西斯的阵线崩溃了。他们向山顶跑去,准备战死在那里。但波斯人并没有追击,而是全速向山下走去。温泉关即将两面受敌。
  如果当初斯巴达人没有坚持留下希腊主力部队,一切都将不同。哪怕希腊人派出的不是七千人,而是一万四千人,一切也将不同。希腊人将会固守温泉关。也许波斯的远征就将终结,也许以后的灾难就不会发生。
  但是历史无法改写。
  第十八节勇士之死
  温泉关的希腊人,和波斯人一样,也渡过了难眠的一夜。
  入夜时分,希腊人举行了占卜。占卜师检查了祭物的内脏,宣布天明时,希腊人将要迎来死亡。这个可怕的预言让他们心情沉重。深夜,他们又从投诚者那里得到消息,波斯人将要从小道迂回温泉关。希腊人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侦察兵又带着坏消息匆匆赶来:山道失守了!
  接连传来的坏消息让希腊人陷入了惊恐。他们马上召开作战会议,商讨应对方案。
  列奥尼达做了决定:同盟军撤出温泉关,而斯巴达人将固守阵地。
  这是一个自杀的决定。但是列奥尼达决定作出这个牺牲。全体撤退将导致波斯人的追击,必须有人殿后。那么,斯巴达作为同盟领袖,又怎么能要求用别人的死换回自己的生?斯巴达勇士从没有在战场上退缩过,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光荣。这次,也不会例外。
  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那则神谕是否萦绕在他心头?是否他的死能使斯巴达得救?如果是那样,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斯巴达人的勇气感染了他们的伙伴。一千一百名盟军愿意和他们并肩作战。他们是七百铁斯匹亚人和四百底比斯人。
  黎明时分,同盟军主力撤出了温泉关。
 
  看着盟友离开后,列奥尼达让士兵们吃了最后一顿饭。他说:“好好吃顿早饭,今晚我们将在地府吃晚餐了。”饭后,列奥尼达下令出击。既然他们已经腹背受敌,扼守中关已经毫无意义。希腊人于是前进到西关,和波斯主力一决死战。
  十点钟左右,温泉关的最后一战开始了。
 
  列奥尼达率领1400名战士冲向波斯人的阵地。他的目的在于最大的杀伤敌人,最好能够杀死薛西斯本人。那将意味着战争的终结。
  当希腊人吼叫着冲来时,波斯人惊呆了。他们本打算从两面夹击,歼灭希腊军队,现在他们却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群丧失了理智的疯子。当年在马拉松,他们也是这么看待雅典人的。
 
  希腊人已知必死,现在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戮。发红的双眼,撕裂的喉咙,燃烧的生命之火……尸体,尸体,更多的尸体。波斯大军一片一片的倒下。阵地陷入了一片混乱,敌友已经混成一片。在恐惧与纷乱中,波斯人彼此杀戮彼此践踏,场面一片狼籍。无人顾及死者的呻吟,很多人被战友踏成肉泥。不少士兵开始逃散,波斯人的军官用皮鞭抽打军队,让他们向前。张皇失措中,许多波斯士兵被挤到了海里,在那里活活淹死。
  希腊人象一团风暴一样闯入了敌营,到处散发着死亡。列奥尼达的士兵冲入了波斯王的营帐。一剑下去,也许就可以永远结束战争!但是薛西斯不在那里。在混乱一开始,波斯王就离开前线的营帐,转移到安全地带。但是混战中,波斯王的两个兄弟都被杀死。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希腊人数量上的劣势开始逐渐显露。
 
  面对几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他们只能制造一场混乱,却没有取胜的任何希望。波斯人在初期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逼近希腊武士。已经战斗的太久,已经杀戮的太多。希腊人的长矛多半都折断了,他们就抽出短剑来作战。
  这场惨烈的近身肉搏中,列奥尼达倒下了。
  失去了统帅的希腊人加倍猛烈的作战。他们拼波斯人发起了四次进攻,终于抢回斯巴达王的尸体。但这已是此战最后的辉煌。
  迂回到希腊人背后的波斯军赶来了。希腊人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又腹背受敌。在东方军队的汪洋大海中,他们就象孤舟一样在苦苦挣扎。而再坚实的小船也闯不过这片海洋。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
  在两面的打击中,希腊人依旧阵形不乱。他们撤向了西关附近的小山上。波斯人向他们发起最后的进攻。希腊人进行了绝望而惨烈的战斗。手里还有剑的就用剑拼杀,没有武器的就用双手。铺天盖地的箭向他们飞来。在箭羽阴影下,他们一个个倒下了。
  直到最后一人。
  薛西斯在布满尸体的战场上巡视。万王之王对他所见到一切感到无比的震惊。几天的鏖战,两万名波斯军捐躯沙场,受伤者还没有计算在内。为了不影响士气,薛西斯下令把这些尸体就地掩埋。按照波斯宗教禁忌,死者应该火化,但薛西斯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看着被血染透的沙场,薛西斯怒火在燃烧。他把列奥尼达的头颅砍下,挂在旗杆上,展示给所有的臣属。
  温泉关的战斗结束了。但是温泉关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那位给波斯人做引导的叛徒,在战争结束后被希腊人通缉。他朝不保夕地躲避了十年,最后被人杀死。
  至于斯巴达人,也有据说,在战斗初期,有两名斯巴达人由于严重的眼病,撤到了后方。当他们知道希腊人已经被迂回,最后的战斗即将打响时,他们做了不同的选择。其中的一个人让别人牵着他走向温泉关。在那里,他目不能视,只能挥舞着武器盲目地冲向敌阵。他死了。他相信那是他的责任。
  另一人则返回了斯巴达,在那里,所有人都耻笑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交谈。他在耻辱中生活了一年。公元前479年,在战场上,他义无返顾地冲向了波斯人的阵地,用生命洗刷了自己的耻辱。
  这是不公道的。他是病人,而不是逃兵。希罗多德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充满了困惑与不解。但这就是斯巴达人,象铁一样坚强,也象铁一样冷峻。我们应该怎么评论他们啊?一个无情的城邦,一个无畏的城邦;一群蔑视死亡威胁的人,一群蔑视温柔情感的人。
 
  300名斯巴达勇士就这样死去了。对他们最好的纪念是刻在温泉关的墓碑。一座石狮子拱卫着下面的文字:
  过客啊,去告诉斯巴达人,
  我们遵从他们的命令,长眠于此。
  但是在温泉关为希腊自由而捐躯的,不仅仅是300名斯巴达人。在后世,他们的名声象太阳一样光焰万丈,以至那些和他们同死的人在阴影里被人淡忘。
  应该记住的,还有那些和他们一起冲向波斯人的700名铁斯匹亚人、400名底比斯人。在那个惨淡的早晨,他们和斯巴达人一起壮烈赴死。为了自由,为了荣誉。
 
  (注1:希罗多德认为那些400底比斯人是内奸,这个说法经不起推敲,而且缺少其他书籍的佐证。所以这里没有采用。
  注2:关于希腊人闯营之说,希罗多德书里没有记载。这段取自Diodorus的《library》。但是diodorus说最后一战发生于天亮之前,这个按照时间推算,不大可能。希罗多德认为是10点钟,这个说法是合理的。
  注3:关于希洛人有没有参加最后一战,参加的话人数又是多少,这个目前没有明确说法。有可能是参战了的。如果是那样,最后一战的人数还要加上900)
  第十九节不破的木墙 
 温泉关虽然成就了一段灿烂的传奇,但事实上,它是希腊人的惨败。科林斯同盟三心二意的战略部署,在温泉关结出了苦果。在温泉关杀死再多的波斯人,也弥补不了战略上的损失。
  它的后果马上就暴露无遗。
  当7000名战士奔赴温泉关的时候,一支希腊舰队也开向北方。它们的目标是优卑斯海峡。在那里,他们将和温泉关战士配合,把波斯军队遏制在希腊北部。
 
 ∑林斯同盟军的阻击战彻底失败。希腊中部成了波斯的猎物。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波斯军队洗劫了一连串的城邦。神庙被洗劫,城市被烧毁,许多妇女被轮奸后杀死。薛西斯在温泉关战役前,从没有如此凶狠地对待希腊人。而那场战役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要惩罚这些狂妄的希腊人。如果反抗,就彻底毁灭他们。
 
  中希腊的轴心——雅典裸露在波斯人的刀剑之下。此时的雅典也开始了紧急大疏散。
  雅典人得到温泉关失收的消息,马上陷入了可怕的恐慌。科林斯盟军已经完全不顾他们,掉头南下,退守科林斯地峡。雅典人面临痛苦的选择:是接受奴役,是抛下家园,还是进行最后的战斗,和城市同生共死。生命、家园还是自由?这种痛苦的选择挑起了激烈争辩。
  这时,不久前的神喻成了雅典人争论的焦点。
 
  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是全希腊人共同信奉的圣地。头戴月桂冠的朝圣者在那里乞求神明的指点。在密室里弥漫的香雾中,端坐着太阳神的女巫。那种烟雾就象毒品一样,很快让她们进入癫狂状态。她抽动肢体,梦呓般的喊叫着含混晦涩的诗句。那就是最神圣的阿波罗神喻。
  女巫向雅典人吐露了可怕的话语。
  不幸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飞,飞,飞离你的家园!
  飞到大地的尽头吧。
  火与战神将要驾着叙利亚人的马车,毁掉你们的城市!
  这是让人绝望的预言。但是另一则神喻则让他们看到了微弱的希望:
 
  当一切都被夺去的时候,
 
  宙斯终将给你们一座不破的木墙。
  它会保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孙。
  切莫停留,大军正从大地的尽头开来…….
  你们当把背转向他们,
 
  不过终有一天你们将激战。
  神圣的撒拉米斯啊,
  在播种和收获之际,你将使人毁灭。
  神喻从来都是难以琢磨的。许多人由于误解神喻而遭到灭亡。这是女巫惯用的伎俩?也许只有模棱两可,女巫的神喻才能永远正确。这是神明对人类的捉弄?也许神明喜欢欣赏人类在黑暗中枉费心机的摸索。雅典人只能去猜测:木墙指的是什么?
 
  雅典的长者认为:木墙指的是雅典卫城。在雅典的北端,有一座适合防守的卫城。在危急时刻,它就是雅典最后的防御中心。卫城周围着木栅。因此这些长者认定:它就是神喻中的不破木墙。他们已经老了,不愿意客死他乡,而宁愿在卫城和波斯人一决死战。他们指着木栅喊叫着:“宙斯已经给了我们不破的城墙,那就是卫城!”它是坚固的,它是不破的。它里有安全,有自由!只要我们决心一战!
 
  雅典人敬畏地看着卫城。也许这真的是他们不破的盾牌?
  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注定要超过米提亚德、超过列奥尼达,成为那个时代最光辉的人物。
  这个人就是地米斯托克利。
 
  他出身卑贱,相貌丑陋,却凭借才能成为雅典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他是历史上那种罕见的人物,有着惊人的天才,又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从而改变了历史的命运。
  地米斯托克利的品格丝毫谈不上高尚。他贪恋钱财、追逐名利,既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也是个毫不掩饰的野心家。地米斯托克利曾经作为将军之一参加过马拉松之战。事后,他对米提亚德嫉妒得发狂,以至夜不能寐。他梦寐以求的就是权力。而当他掌权之后,又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
  吹嘘自己是他最大的爱好。贬低别人是他第二大的爱好。唯一值得称赞地是他热爱妻子。但就是这个优点,在他嘴里也让人难以忍受。他声称自己的儿子是雅典的统治者。因为他儿子支配着他妻子,而妻子支配着他,而他又支配着雅典。对于信奉民主的雅典人来说,这是赤裸裸的侮辱。
 
  他弄权,他受贿,他既傲慢又自恋。到了最后,他还可耻的叛国。但在那个关键时刻,这个长期的贪污犯、未来的卖国贼站到了时代的巅峰,拯救了一个灿烂的文明。修昔底德是这样评论他的:“由于天才的力量和行动的迅速,他能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事情,远非他人所能及。”
  地米斯托克利站了出来。
  他对雅典人说:卫城并不是神喻中说的木墙。留在那里只会白白被波斯人屠杀。雅典人确实有一座不破的木墙,但不是任何木栅,任何城墙。真正不破的木墙在那里!——地米斯托克利指着大海的方向。
  一百多艘三列桨战船正安静地泊在海湾。在夏日阳光的烤炙下,它们散发着木材、油脂和海水的气味。
 
  雅典人能拥有这只舰队,也是地米斯托克利的功劳。几年前,雅典人从银矿得到一笔巨大的收入。雅典人希望把这笔钱分掉。但是地米斯托克利预感到大风暴就要来临,这些财富决不可以无谓花掉。他呼吁用这笔钱建造一百艘三列桨战舰。地米斯托克利动人的口才打动了雅典人。那些白银终于变成了100艘战舰,从而奠定了雅典海军的基础。地米斯托克利把这支舰队看做雅典的命脉,殚思竭虑地壮大它的力量。米提亚德强烈反对这种变化,但是地米斯托克利战胜了他。终于把雅典武士训练成“翻腾大海”的水兵,带他们从陆地走向海洋。正是从这个时代开始,雅典人成了全希腊最伟大的海上斗士。
  当年一个偶然的决定,如今成了雅典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白银不能买来生命,而这些战舰可以带着雅典人逃离死亡。
  地米斯托克利说:那些战船才是雅典人最坚固的壁垒,才是雅典人永不会被攻破的木墙。雅典人只要跳上战船,扬帆远去。那么他们总会有一天能在海洋上打败波斯人,光复自己的家园。
  是留下,还是离开?是在卫城内苦守,还是在大海上决战?雅典人在两种意见之间动摇不定。如果这个争执继续下去的话,有可能导致城邦的分裂。
  正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非常怪异的事情。
  雅典娜是雅典的守护神。在她的神庙里的圣匣内,供奉着一条蟒蛇。这条毒蛇被视为雅典娜的圣物。每天,祭祀们都给它奉上一个蜜饼。但是这一天,祭司发现蜜饼没有被动过。等他们打开圣匣,发现蟒蛇也不见了。
  雅典娜和她的圣物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
  这个事件结束了争论。雅典娜是在引导雅典人离开城市,走向大海。木墙不是卫城,而是那密密麻麻的战船。
 
  整个事件,是地米斯托克利策划的。当他要达到目的的时候,是完全不择手段的。欺骗、渎神都不是问题。
 
  雅典开始了大撤退。
  第二十节大撤退 

每个成年的雅典人都要上战船作战。在此之前,他们把妻子儿女运到安全地方。大部分人都选择了一个叫特洛伊真的城市。在此危机时刻,特洛伊真向雅典人慷慨地伸出救援之手。它不仅接纳这些难民,而且许诺给每个雅典人提供生活费用,还为雅典儿童聘请教师,保证他们的学业不至中断。
  在雅典的码头,此刻是一幕悲惨的景象。
 
  亲人们拥抱在一起,泪水洒落在彼此的脸上。男子们要登上战船,去和波斯人做殊死的战斗。妇孺们则要扬帆远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他们背后,则是熟悉的家园——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土地,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
 
  此刻是真正的生离死别。谁也不知道还能再见故土,谁也不知道是否再拥亲人。
  雅典政府为这次撤离尽了最大努力。他们聚拢了所有财富,为战士提供了足够的粮饷,又为每个难民提供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起航的时刻终于开始了。船只的龙骨划过海面,驰向海峡的另一端。雅典城越来越远,人群簇拥在甲板上,望着家园的方向,泪流满面。
 
  关于这次大撤退,还流传下一些动人故事:有一条狗,它的主人已经登上战船,开往撒拉米斯。它也跳入大海,奋力地向前泅渡,试图赶上主人的战船。等它摇摇晃晃登上陆地的时候,就马上晕倒在地,死去了。当地人给它建造了一个坟墓,称为狗冢。
  但是并非所有雅典人都撤退了。
  还有一些人坚持不肯离开家园。他们依旧信赖卫城这座“木墙”。他们留下来了,对抗波斯人的几十万大军。
 
  然后就是一幕悲歌。这幕悲歌比温泉关的战斗更加绝望,更加惨痛。
  薛西斯的大军一路开进雅典,迎接他们的是一座被遗弃的空城——除了那个小小的卫城。这些雅典人用绝望的英勇苦苦守卫着这堡垒。波斯人驻扎在卫城对面的丘陵上,他们在箭上裹了麻屑,点上火,然后铺天盖地地向卫城射去。火的飞羽密集地冲向卫城。但这些火箭没能摧毁壁垒,雅典人没有丝毫畏缩。
 
  波斯人只好发起正面进攻。卫城的地形峻峭险要。波斯人艰难地爬过障碍,冲向卫城的大门。雅典人不断投掷下巨石,把进攻者砸得粉身碎骨。波斯人留下了累累尸体,却无法突破大门。薛西斯的军队被困在卫城门前。他们就象一条巨龙,在狭窄孔道前愤怒、咆哮、喷火,却无法进入。小小卫城把千军万马阻挡在城外。神喻里的木墙预言似乎真的要实现。
  直到波斯人发现了一个通道。
  这几乎是温泉关的翻版。在卫城和山崖之间,有一段废弃已久的阶梯。雅典人已经把它完全遗忘了,这种遗忘是致命的。波斯人悄悄地从这里进入了卫城内部。
  雅典人正在大门前拼死作战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后出现了波斯人。他们的意志一下崩溃了。许多人当场从城上跳下去,活活摔死。还有一些则撤入卫城内部的圣堂。波斯人蜂拥而进。木墙瞬间坍塌。
  木墙内是一场血的盛宴。圣堂里的人被全部杀死。整个卫城都被焚毁。留下来的雅典人无人幸免。
  薛西斯完全控制了雅典城。十年前,他的父亲没有做到的事,他做到了。希腊最璀璨的城市——雅典,匍匐在他脚下。
  但那只是一坐空城。雅典人并没有屈服。
  他们在不远的地方,阴郁地窥伺着波斯人,等待着大决战的到来。他们牢牢记着神喻里的话:
  神圣的撒拉米斯啊,
  在播种和收获之际,你将使人毁灭。
  但那会是谁的毁灭呢?
  地米斯托克利声称毁灭的将是波斯人,而不是雅典人。但他的内心深处,真的有那么自信么?
  但是无论如何,命运的裁判终将在撒拉米斯揭晓。
  第二十一节 决战前夜
 〈到雅典沦陷,大家都惊恐万状,一片歇斯底里。最后有一些将领竟然不等会议结束,自己就跑了出去,让船只拉上风帆,准备逃跑。会议在一片吵嚷中匆匆做出决议:希腊海军明天将撤出撒拉米斯,前往科林斯地峡,在那里打最后的防御战。
  这个决议一旦执行,将是致命的。
  斯巴达人一直坚持固守科林斯地峡。但是科林斯地峡保卫战即使成功,也无法恢复希腊其余领土。何况它根本就万难成功!
  这样的防御战,必须要海军配合。而波斯海军的力量至少是希腊的两到三倍。要和他们作战,只能选择狭窄海域,使他们没法发挥数量优势。这是希腊人唯一取胜之道。但是科林斯地峡周围海面宽阔。在这样的海域和波斯决战,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希腊海军倾覆,陆军即便能够扼守地峡,又有何意义?波斯人可以随便迂回地峡。
  斯巴达自私自利,一心想把希腊军力全集中在家门口。但那是一个自杀的决定。
 
  地米斯托克利完全清楚这一点。在他看来,存亡就系于一线了。
  在晚上,地米斯托克利拜访了海军总司令。他恳求重新召开一次会议。那时,大家已经从震惊中恢复,可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优里比亚德摇摆不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同意了这个请求。
  第二天,海军会议重新召开。
  地米斯托克利不等别人发言,就劈头盖脸地做了长篇演说:“如果你们听从我的建议,留在海峡和波斯人作战,你们可以拯救希腊。如果你们坚持昨天的决议,在科林斯附近茫茫大海上作战,你们会使整个希腊同归于尽。”
 
  他滔滔不绝地论述了海军作战的策略。但是听众越来越不耐烦。尤其优里比亚德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他不该抢在自己头里发言,就打断了他的话,威胁说:“在竞赛中起跑太早,是要挨鞭子的”。但地米斯托克利顾不得发言次序。他为自己辩护说:“起跑太晚的人可得不到桂冠。”
  优里比亚德被他激怒了,神气活现地拿着权杖要打他。地米斯托克利说:“打吧,但要先等我说完。”优里比亚德虽然是海军总司令,可他也不敢真去打雅典的头号人物,何况这位雅典人不久前还给他行过一大笔贿赂。于是地米斯托克利滔滔不绝地完成了演说。
  可是不管他说的策略有多头头是道,大家并不买账。他们只希望赶快撤离这个危险地方。开阔海域虽然不适宜作战,但毕竟适宜逃跑。这个海峡则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位科林斯将军跳起来说:“你自己的国家都给人占领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这句话触怒了地米斯托克利。他指着这个科林斯人说:“是啊,你这个坏蛋。不错,我们是放弃了雅典城。可是我告诉你,我们有全希腊最大的城市!我们有两百条战船。只要我们有这些船,我们可以夺取任何一个城市!”
  地米斯托克利一下子摊出了底牌。
  如果同盟同意留下来,那么雅典舰队将拼死作战。如果同盟执意撤退,那么雅典人将扬帆远去,到海外去找一块立足之地。至于其他的希腊人,那就让他们听天由命吧。
  这个威胁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总司令优里比亚德。
  没有雅典舰队,希腊海军就根本无法作战。现在,这个赤裸裸的威胁摆在面前,靠权杖、靠摆谱都无济于事。
  怎么办?
  正在大家默默不语的时候,忽然又出现奇特的一幕。
 
   
人没有牺牲就什么都得不到。为了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就是炼金术中的‘等价交换’原则。那时的我们坚信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这场会议是在战船上召开的。一只猫头鹰忽然飞过了一艘艘的船只,停降在这条船的帆缆上。而猫头鹰,正是雅典的象征。这个炒上去这是一个臃肿不堪的配制。建造一条这样的战船,需要大量的金钱,而把它运转起来,又需要大量的人员。而这种巨无霸又非常脆弱。一旦大风暴到来,它远不如圆底商船可靠。因此,这种战船很少敢在公海航行,大多都是紧贴海岸线行驶。一旦看不到陆地,船员就会感到无比的恐惧。
  但是它有一个巨大的优点,足以弥补所有这些缺陷。这个优点就是它的速度。
 
  连续行驶时,它一天一夜可以航行350公里。在古代,这是极为惊人的纪录。而在作战时,它的速度甚至可以更快。三列桨战船有两面风帆,不过一般来说,它主要靠桨手推进。战斗中,所有桨手全力划动,三列桨战舰的速度可以爆发到14节。在当时,这是一个惊人的速度。将近50吨的庞然大物以每秒7米多的速度冲向敌人,可以产生巨大的冲量。老式的战船在它面前不堪一击。(注:Strauss则认为爆发速度大约是10节左右)
  三列桨战船最早是由腓尼基人发明的,距萨拉米斯之战至少有一百多年。但直到几十年前,地中海才爆发了一场海上革命。三列桨战船横扫地中海,成为海洋的霸主。老式战舰象深秋的树叶一样飘落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些舍得向大海投入无限财力人力的国家,才有资格参与这场革命。三心二意的参与者都被逐出了海洋。虽然建造它要花费更多的金钱,运转它需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等到薛西斯发动战争的时候,东地中海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海上巨头:腓尼基城邦、希腊城邦、埃及。波斯帝国的舰队包括了腓尼基、埃及、塞浦路斯和伊奥尼亚希腊的船只。希腊同盟要靠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东地中海的海军力量。
 
  以往,海战跟陆战本质上差不多,只是把变换了一下舞台而已。船上的武士隔着水面互相射箭、投掷标枪,或者干脆两船靠近,冲上对方甲板,进行肉搏。这种作战更象武士的交手,而不是海员的较量。
  新的海洋革命改变了这一切。
  传统战斗方法依旧被保留了下来,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有一种新战术,就是“撞”。
 
  三列桨战舰的船头,有一个数米长的巨大尖顶,上面裹着青铜。当战舰全速冲向敌人的时候,尖顶可以一下子撞破对方的侧舷。一旦进水,战船会要么沉没,要么搁浅,丧失战斗能力。这种战术之所以现在才出现,原因也很简单:以前的战船速度不够快。只有速度超过10节,才能有足够的冲量撞破敌舰。
 
  “撞”的战术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真要做到,需要极高的技巧。战舰要非常灵活地调节方向,准确地对准对方的软肋,发动雷霆一击。同时,还要能在撞击后迅速地全身而退。否则的话,海战就会演变成甲板上的搏击。
  但是这种战术还没有穷尽其技巧。不久,又有一种新战术被发明出来了,就是“剃”。这个方法使用起来更加复杂。舰只要按照一定角度,在敌舰侧舷飞速划过,用船头把敌人的桨撞断。战船的船头就象一把剃刀,而敌人的船桨则象浓密的胡子。要拿这把剃刀刮掉胡子,需要惊人的准确。一旦失手,就会和对方碰撞在一起,演变成血肉模糊的肉搏战。
  现在的海战成了一种精致的死亡之舞。参战者要在海上翩翩起舞,散播血腥的死亡,同时又要打乱对方的舞蹈,把它变成碎乱的运动。每艘船上的二百多人要合作地天衣无缝,就象一个人那样在海上起舞。而整个舞队又要彼此配合,按照一个节奏盘旋起舞,插入对方的阵列,撕碎对方的防线,同时又密切保护舞队成员的软肋——侧舷和船尾。获胜的关键不再是勇敢和强壮,而是秩序与配合。
  海战成了一种复杂的艺术。而腓尼基是这个艺术的大师。
  腓尼基城邦是新战舰的发明者,也是传统的海上霸主。它的殖民地和贸易站遍布地中海,它的船队甚至冲向了大西洋。几百年来,没有人能在海洋上挑战它的权威。如今它成了陆上帝国的奴隶,为了分享其残渣剩饭,前来帮助主人摧毁希腊。它有理由蔑视希腊敌手:希腊城邦和它比起来,不过是后起之秀。而雅典舰队的历史则更为短暂。
  和希腊战船比起来,腓尼基的三列桨战舰更高,更大,更快。它的甲板更为宽阔,可以容纳大约40名武士。薛西斯为了控制舰队,要求属国提供船员,而由波斯人出任甲板上的斗士,因此这40名武士里大多是波斯弓箭手。整个波斯舰队,配置都和腓尼基船只差不多。
  希腊船只则比较矮小,甲板也更狭窄,上面的武士只有18个:4个弓箭手和14个重装步兵。但是很奇怪的,虽然比较小,但是希腊船只却更沉重。这也许是由于造船术的差异。相形之下,波斯战舰就象一个个轻盈的海上大鸟,而希腊战舰则一条条沉重紧凑的海蟒。
  如果拿出一条腓尼基战船,和一条雅典战船,比较他们的性能,雅典船只无疑要落败。腓尼基的战船比它速度更快,运转更轻巧,而且也更庞大。
  地米斯托克利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除了一只舰队和一个战略以外,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希望。
  那是他的不眠之夜。萨拉米斯海峡的死亡之舞即将开幕。
  第23节开战
 
  对波斯人来说,那也是一个不眠之夜。薛西斯深恐希腊人逃跑,让部队连夜调动,封锁海峡入口。舰队在那里来回巡游,防止希腊人趁黑夜逃脱。此外,他还下令运送400名战士到海峡中的一个小岛上去。那个岛屿叫普西塔列阿,位于海峡入口的中部。薛西斯认为这是个战略要地,可以和海军遥相呼应。
  等到黎明的时候,波斯人已经部署完毕。几百艘战舰排成三列,浩浩荡荡地横在海峡前面,在它们背后,是从爱琴海里缓缓升起的太阳。
 
  这一天,是公元前480年的9月25日。
  这是战斗前最紧张的时刻。波斯舰队的全体人员都紧张不安,注视着海峡深处。战士攥紧了剑柄,桨手们在黑暗的底舱里寂静无声,等待着指挥的口令。
  忽然,海水开始荡漾。一拍又一拍的海浪击打在船舷上。
 
  远处的群山也在晃动。普西塔列阿岛上的400名战士惊恐地看着震动的大地。
  一场地震同时袭击了海洋和陆地。
  还没有等波斯人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地震就戛然中止。波斯人一无所伤,但却感觉到了无名的惶惑。也许这是神明的预示。它没有暗示结局,但却标示出了此时此刻的重要。波斯人和希腊人都感觉到了自己正站在一个伟大时刻的门前。
  希腊人第一个敲响大门。
 
  波斯人听到海峡深处传来的声音。那是雄壮的吼声,就象凯旋的战歌,夹杂着对胜利的祈求,对敌人的蔑视。从几万希腊人的喉咙里发出嘹亮的合唱,在海峡两岸的崖壁间形成巨大的回声。军号声、笛声夹杂着歌唱,轰鸣着冲向波斯舰队。
  波斯人默默地倾听着。大部分人听不懂歌词,但却能清晰地听出歌声里的豪迈与无畏。
  司令官一声令下,整个舰队启动了。几百条战舰迎着歌声的方向开往海峡深处。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到后来变成了高昂的吼叫:
  前进啊,希腊的男儿
 
  解救你们的祖国,
 
  解救你们的妻儿,
  解救你们祖先的神殿与坟墓!
  此刻为它们而战!
 
  薄雾之中,一支巨大舰队的身影终于浮现出来。希腊人的舰队整齐地排列着,阳光象金屑一样倾泻在它们上面。
 
  希腊人舰队本来停泊在一个海湾中,现在他们开出海湾,迎接敌人的进攻。整个舰队延展出大约3公里。这个宽度对于366艘战舰,是相当适宜的,正好让希腊舰只排成两列。地米斯托克利选择了一个非常有利的地形。舰队背靠着萨拉米斯岛。在它北面,是圣乔治岛(St George),南面则是昔诺苏拉海岬(Cynosura)。岛屿和海岬护卫着舰队的两翼,使敌舰根本无法从侧翼进攻他们。这样唯一需要考虑战线的就是正面。
  而3公里的正面战线对于庞大的波斯舰队来说,则过于狭窄。他们队形无法展开,只能排成数列,拥挤着冲向敌舰。这种地形,让人联想起了温泉关。波斯人数量上的优势无法施展,只能在一个狭窄空间里和敌人一决雌雄。
  这个地形可说是上天给于希腊人的恩赐。地米斯托克利精明地利用了它。但同时他还在等待另一个恩赐。
  而这个恩赐,需要耐心的等待。希腊武士全神贯注地看着波斯舰队。而地米斯托克利则不时地仰望海峡远处的天空——那里蕴藏着他的一个希望。
 
  希腊海军的布阵一向以右翼为尊。这个传统渊源于陆战。希腊步兵左手持盾,可以保护自己左边的伙伴。这样在阵线最右列的战士却无人保护。因此只有最富经验的战士才会被安排在右翼。海军不存在这个顾虑,但依然继承了这个传统。斯巴达虽然只有16艘战舰,但它是盟主,因此被安排了在了右翼。紧挨着它的是30艘厄基那战船。
  雅典人拥有180艘战舰,它被安排在左翼。和它在一起的,还有40艘科林斯战舰。这样,希腊海军有一只强有力的左手拳。但是在这个左手拳对面,是一个坚厚的铁砧——腓尼基舰队。 
 
波斯人把腓尼基舰队安放在了雅典人对面,伊奥尼亚人的舰队安放在斯巴达人和厄基那人对面。两者之间则布满了其他民族的战船。
 
  希腊人在两只舰队已经非常接近了,近得他们可以看听清敌人愤怒的吼叫,看到敌人挥舞的长矛。
  在海与天之间,在岛屿与海岬之间,腓尼基人和雅典人——海洋霸主和挑战者,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在海洋中,它们非常容易辨认。雅典战舰的尖顶短而厚重,船尾绘制着一个天鹅的脑袋,腓尼基战舰的尖顶则长而锐利,船尾像是一个须发浓密的人头。根据尖顶的差异,历史学家斯特劳斯(Barry Strauss)将它们形象地比喻成鲨鱼与剑鱼。
  鲨鱼和剑鱼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紧张地等待着。不安感延伸到了三公里战线上的每一个角落,控制了二十多万战士的心灵。
 
 
  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紧挨着圣乔治岛的科林斯战舰忽然全速开动,驶离战场,向海峡更深处划去。
  地米斯托克利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但波斯海军却目瞪口呆:希腊舰队居然还没开战,就开始溃逃!
  这时候,一件更让他们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希腊舰队忽然整齐的后退。几百名领航员同时发出指令,几万名桨手一起倒划船桨。希腊船只退向萨拉米斯岛的方向。后退中,它们的船首始终稳稳地对着敌人,阵形没有任何动摇。
  希腊人退缩了。
 
  还未开战,已经有一支部队溃逃,剩下的全体舰只又开始后退。波斯人鄙夷地打量着敌人。波斯舰队摇晃了一下,也开始启动,向希腊人的方向逼近。这样,它们慢慢开进了圣乔治岛和海岬之间的水域。
  希腊人还在缓缓后退。萨拉米斯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希腊战船就要撞上萨拉米斯的海岸。
  此时,一艘战船忽然从倒划变成正划,驶出战线,冲向腓尼基舰队。粗大的尖顶劈开水波,全速刺向前方。在蔚蓝的海洋上,它就象一条孤独的鲨鱼,一往无前地地冲向地狱之门。整个海峡都屏住呼吸,注视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这是一艘雅典战舰。船长无法忍受不断地后退,自作主张地下达了出击命令。转瞬之间,它就冲进了腓尼基人的阵线。然后是一阵巨大的震动。它的尖顶撞进了一艘敌舰的侧舷。
  腓尼基战船开始进水。船上的武士咆哮着挥舞着武器,向雅典人发起攻击。波斯人的箭雨也铺天盖地地射向雅典战船。
 
  一击成功后,就需要马上倒划,以全身而退。领航员声嘶力竭地叫喊,所有桨手汗流浃背地摇动船桨,战船却不见移动:它被敌舰卡住了。
 
  腓尼基的战船开始向它围拢,眼看战斗就要变成一场屠杀。唯一能挽救它的,是在它身后的希腊同胞。
  就在此刻,希腊战线迸发出战斗的号角。全体战舰冲向敌人。
  萨拉米斯战役开始了。
  第24节 风中之战
  在三公里的战线上,上千艘战舰迎面相遇。
 
  标枪和箭矢遮蔽旭日。咆哮与咒骂震撼天地。无数舰只彼此相撞,又彼此盘旋。海峡里是力与死的盛舞。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希腊人的左翼。那里,腓尼基人和雅典人展开决死斗争。
  引爆战斗的雅典战船脱离了险境,回到了自己的阵列。雅典战舰和腓尼基一击之下,又快速后划,重新排列成紧密的战线。
  腓尼基战舰发起了冲锋。
  上百艘战船冲向了雅典人。他们打算从雅典舰队的空隙插进去,然后斜着撞击敌舰的侧舷。腓尼基人的目的是撕裂敌人的战线,迫使他们各自为战。
 
  但是他们失败了。
  雅典舰只排列的相当紧密,很难插入。仅有的空隙也被小心地防守,如果腓尼基人硬闯进去,很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的软肋。而且即便它们冒险成功,插入敌舰的空隙,第二线的雅典战船也会给它们以迎头痛击。
  阵列森严的舰队就象一个饿虎的巨颚,随时会将冒险闯入的敌人咬得粉身碎骨。腓尼基人不敢冒险深入。他们试探性的进攻没有奏效,很快就退了回去,就象被岩石击退的波涛一样。
  雅典舰队的战线纹丝未动。
  如果战斗发生在开阔海域,腓尼基人会马上进行侧翼包抄。战斗马上会演变成混战。但是,在这里,雅典的侧翼是圣乔治岛。腓尼基战船无法向岛屿开展。他们只能从正面再做尝试。
  又一次进攻,又一次退却。
  雅典人没有主动进攻,他们只是坚定地固守阵线。
  因为地米斯托克利在等待。
 
  他一直在等待上天的帮助。为此他宁肯忍受敌人一次次的攻击。此刻的他,就象10年前的米提亚德:静候着时间的流逝,直到那伟大时刻的到来。
  在海峡的南方,遥远的大海深处,此刻也在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对萨拉米斯之战将有重大的影响,而波斯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在那里,大海上空的气压团产生了微妙的扰动。那儿的气压逐渐升高,把多余的气体推向北方。这股气体形成了一阵海风,飘摇着刮过蓝色海洋,向希腊大陆吹去。
  在早上8点到10点之间,这股气流会达到萨拉米斯岛。此时它还相当温和,很少超过二级。但是它被两岸的岩石阻挡,不得不冲入狭窄的海峡。于是,风速会骤然增加。等它来到进入海峡深处,风力已经达到5级。
 
  5级风并非是大风,但它已经足以吹起波浪,摇动树梢。雅典人熟悉这股南风,他们称之为aura。而无论是腓尼基人,还是波斯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种无知将是致命的。
  风轻盈地吹过普西塔列阿岛,造访了那里的四百波斯武士。这些战士感受到了清风拂面,对躲藏在风中的死亡味道却懵懂未知。然后,它直奔西方,吹过了斯巴达人的舰队,吹过伊奥尼亚人的舰队,吹过厄基那的舰队,吹过塞浦路斯人的舰队,吹过大陆上的波斯王薛西斯的面庞,最后,它来到了腓尼基人的面前。
 
  波浪开始轻轻涌动,然后,腓尼基人的战船开始摇晃,盘旋。船尾的舵手费力地控制着方向。但是,风却是更强大的力量。
  雅典战船却依然稳在水中。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腓尼基的船只体积更高大,重量更轻盈,而且最糟糕的是,他们在两舷修了舷墙,更增加了受风面积。相比之下,希腊船只更矮,更重,受风的影响就小了很多。因此,雅典人还能勉力稳住方向,而腓尼基人却已经被海风摆布。
  致命的结果慢慢浮现出来:腓尼基人的船头都是冲着南方,而海风却上从东向西刮来。这样,腓尼基战船慢慢地被吹得横了过来。
  这样,他们的侧舷就暴露在雅典人的面前。
  地米斯托克利一直在苦等海风的到来。他知道腓尼基人的弱点所在。但是在此之前,他对结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今就在他的眼前,希望成了现实。
  他充满了感激与喜悦。这是伟大的时刻。这也是雅典人出击的时刻:为了马拉松的苦战、为了被焚毁的母邦、为了殒命卫城的同胞!180艘舰只扑向敌人,就象从箭匣中射出的180根箭羽。
  腓尼基的海员控制不了方向,只能眼看着敌人摧毁自己的船舶。更糟糕的是,它的船只太多,排列太过密集。在海风吹撼下,它们开始互相碰撞。此时,已经完全谈不上配合,场面开始失控,混乱统治了腓尼基舰队。
  它的战线土崩瓦解。
 
  雅典舰队开始了海上的绚丽舞蹈。一次次的猛撞,撕裂了腓尼基战船的肚腹;一次次地回旋,割断了腓尼基战船的长桨。 
但这样的舞蹈也并非全无代价。有的时候,雅典战舰也会和敌人迎头撞上。这个时候,肉搏战就不可避免。这个时候,波斯海军的又一项弱点暴露出来:船上的弓箭手太多,而重装武士太少。
  波斯人在每艘战舰上都配备了大量弓箭手。这样的配制适合原距离攻击,但在肉搏战中,却抵御不了雅典重装步兵的凶狠攻击。14名重装武士跃过船舷,象一座铜墙一样横扫敌舰。波斯弓箭手往往被一扫而光。他们的的鲜血洒遍甲板,渗到到底舱。那里,170名桨手恐惧地看着滴下的殷殷血滴。他们知道:此刻,死亡就在自己的头顶盘旋起舞。
 
  腓尼基人的战线虽然已经崩溃,但心理并没有崩溃。它的国王们害怕薛西斯的惩罚,不得不象忠实的奴隶一样,在血海中苦苦挣扎。他们还在拼凑战线,还在努力还击,等着海风平息,等待着救援出现,等待着熬过最黑暗的时刻。一句话:他们在等待着奇迹。
  奇迹终于出现了。
  在海峡深处的水面,开始出现一条黑线。
  腓尼基的国王们屏住呼吸,焦急地看着那条黑线:也许那是埃及舰队。也许那是薛西斯派去包抄希腊人的埃及舰队!他们终于绕过了萨拉米斯岛!果真如此的话,那将是腓尼基人的救命稻草。
  慢慢地,这条黑线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清晰。那确实是一支舰队。
  但却是科林斯舰队。四十艘战舰迎着太阳骄傲地驶来。整个波斯海军都以为它们从战场上逃跑了,但那不过是希腊人的狡计。
  腓尼基人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希腊人为了祖国,为了妻儿,为了祖先的坟墓而战。他们在温泉关战死到最后一人,他们在雅典卫城战死到最后一人。如果有必要,他们在这个海峡也可以战死到最后一人。腓尼基人跨越千山万水,身履险地,却不过是害怕波斯主人而已。而死亡比薛西斯更加可怕。腓尼基人不会战死到最后一人。
  他们会逃走。
 
  第25节崩溃
 
  在雅典人和科林斯人夹击之下,腓尼基战船开始逃跑。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成群结队,最后是集体逃亡。这些船只就象一股躲避寒流的鱼群,先是向北逃窜,然后紧贴着大陆的海岸,向海峡出口逃去。
 
  此刻,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那是薛西斯的眼睛。
  薛西斯没有置身危险的战船。他太宝贵了,必须留在安全的陆地。开战之前,波斯人为薛西斯在海峡北岸安置了宝座。埃伽列斯山(Aegaleus)紧挨着萨拉米斯海峡。薛西斯坐在那里高高的黄金宝座上,整个战事尽收眼底。他就象奥林普斯山的宙斯大神一样,静观人间的武士血洒碧海——只为了他永不餍足的野心。
  薛西斯对今天的战斗充满信心。800艘战船对366艘战船。结局必然是辉煌的胜利。他让书吏携带着书板,打算登记海军中作战勇敢的将帅,以便犒赏。作战怯懦的船只,一旦被发现,也会被纪录在案。他们的船长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海峡里作战的所有将领都知道自己头上悬挂着一把利剑。那把利剑,就攥在目光炯炯的波斯王手中。自己的每个举动,都有可能被他察觉。这种恐怖的感觉逼迫他们奋猛作战。
  无数的贵族簇拥在薛西斯周围,战战兢兢地观察大王每一个眼神。薛西斯的每一道命令都会被迅速纪录,由信使坐上小艇,传达给舰队司令。这一天,不知下达了多少指令,更改了多少次计划,又纪录了多少勇敢或者怯懦的将领!而波斯海军依旧在大王面前慢慢地崩溃。
  当朝阳升起的时候,薛西斯骄傲地看着他的海军开入海峡。但还没到正午,腓尼基舰队就在他脚下划过,向后方溃逃。紧随它们的,是雅典舰队。
  腓尼基的溃逃导致了连锁反映。
  在雅典和腓尼基苦战的时候,其他战线也在激烈战斗。波斯方面,伊奥尼亚人虽然也是属希腊血统,但他们相当顽强地和同胞作战。不知道这是出于对薛西斯的惧怕,还是出于盲目的好斗。民主的体制鼓舞雅典人为自由而战,而奴隶的处境似乎也激发了伊奥尼亚人奴性的忠诚。在萨拉米斯,他们表现得象波斯人忠实的奴隶,为了主人而奋力血战。
  希腊军右翼也在艰苦战斗,但他们的处境越来越不利,完全靠着顽强才苦撑下来。胜利不过象是一个遥远的幻梦。
  然后,腓尼基的溃军出现了。
  它们象一群受惊的野牛,四处奔逃。海峡的水面本来就很狭窄。横腰冲来的腓尼基战舰一下冲垮了波斯海军的阵线。他们还没有从混乱中恢复过来,第二下打击接踵而至:雅典人和科林斯人的战船劈面开来。青铜尖顶撞向他们的侧翼,标枪的旋风扑向他们阵列。
 
  两轮打击之下,波斯舰队已经完全阵列可言,场面的混乱难以形容。接下来的是一场屠杀。
 
  无数战船被撞破,无助地在海水里打转。船员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和船舶一起沉入大海。为了逃生,许多武士慌乱地脱下盔甲、扔下长矛,跳入大海。但那不过是白白延长噩梦。大多数波斯武士根本不会游泳,他们只能在海水里无力地挣扎。唯一的指望是友舰的救助。但是波斯战船都处于恐慌之中,自顾不暇,根本管不了呼号挣扎的战友。于是这些武士只能象石头一样沉入大海。
  即便会游泳的船员,获救的希望也微乎其微。
  他在海水中,看到的将是地狱一样的场景:上面是蔚蓝的天空,下面是咸涩的海水。在天与海之间,是一艘艘战船,是一具具浮尸,是一个个象他一样挣扎的溺水者。他就象在车流中跑过的野猫一样,可怜而无助。任何一个战船都可以把他撞得粉身碎骨;任何一个船桨都能把他打入死亡之门。他必须在缝隙中挣扎向前。而敌人也在捕猎他。他每次抬眼都可能看到对准他的箭羽和长矛。
  即便他能侥幸躲开海上的敌人,也未必能免于一死。如果他游到萨拉米斯岛上,他会被立刻杀死。海岸上的希腊人会象杀一条狗那样,把他砍成碎片。
  这个海峡已经成了一个猎场。只有幸运的猎物,才能逃出生天。
  波斯海军也在努力反击。许多战船表现的相当英勇。他们在混乱中拼死向前,冲向敌人。他们在彻底崩溃之前,确实也做了顽强的战斗。他们也歼灭了许多希腊战船。尤其是萨摩斯岛的两艘战船,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他们在混战中来往穿梭,分猛鏖战。坐在宝座上的薛西斯目睹了它们的成就,非常满意。事后,两位船长的功勋都得到了奖赏。一位船长被提拔为萨摩斯的主人。一位则被授予“波斯王恩人”的称号,获得大量封地。
  萨摩斯本身就是希腊的一部分。萨摩斯人曾惨遭波斯王屠戮,几乎被完全灭族。他们的男人被屠杀,女人被奸淫,孩童被阉割和掠卖。萨摩斯人的血水浇灌了整个岛屿。
 
  屠杀之后,新的移民来到这个城市。它繁荣依旧,但灵魂却已经枯萎。萨摩斯人成了奴隶,而且是忠实的奴隶。在伊奥尼亚起义中,他们第一个背叛了起义者,投靠给了波斯大王,因此得到了奖赏。十几年之后,他们又再次为波斯仇人效力,勇猛地和希腊同胞作战。整个城邦被当作奖品,赏赐给最勇敢的奴隶。 
如果波斯征服了希腊,那么等待雅典人、科林斯人、斯巴达人、厄基那人,也是同样的命运。一场屠杀之后,也许它会恢复往日的繁荣。加入帝国体系之后,甚至可能更繁荣。但是它们却会变成薛西斯的奴隶,拥有财富,拥有安全,却没有自由和灵魂。萨拉米斯海战的胜利,会给这些城市赢得足够的时间,去成长为西方文明的伟大萌芽。海战的失败,则会让这些城市变成一个大帝国平庸的属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索福克勒斯这些名字在文明史中也许会彻底化为乌有。人类历史还需要多少年,才能再出现这些伟大的人物?
  萨摩斯和雅典,他们站在战线的两边。谁才是希腊未来的道路?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海峡的秋日里决定。萨拉米斯的战斗将决定西方文明的命运。
 
  而此时,未来的面目已经逐渐清晰。不管萨摩斯战船如果勇敢,萨摩斯的道路已经黯然失色。
 
  因为波斯海军在坚定地走向崩溃。
 
  事实上,不少战船过于奋勇,反而加剧了崩溃的速度。有些船长不幸位于战线后排。为了在薛西斯面前邀功,他们拼命向战斗核心冲去。而核心处的战船又被死亡场面吓倒,向后线退缩。结果是彼此撞击,把仅存的阵列也打得粉碎。
  薛西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波斯战船的残骸、波斯武士的尸体,在海面上四处漂浮。痛苦攫住了他的心。然后是愤怒:嗜血的愤怒。
  这时,有人闯进了他愤怒的旋涡。
 
  第26节 逃亡
  一片混乱中,有几位腓尼基船长爬上海岸。他们的船只已经被雅典人摧毁。这些死里逃生的腓尼基人被带到大王面前。薛西斯面色铁青,冷冷地打量着他们。腓尼基船长们已经惊恐得魂不附体。为了自保,他们毫不犹豫地开始撒谎。
  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开始的时候,腓尼基人勇猛作战,把雅典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一切都很美好,而且正要变得更美好。可是这时候,出了内奸。他们把一切都破坏了。内奸是谁呢?当然是伊奥尼亚人。他们背叛了波斯的事业,投靠给希腊人。谁让他们是同种呢?腓尼基人不怕任何正面进攻,但怎么也防备不了背后捅来的刀子。他们的船只,就这么被内奸干掉了。
  正在他们絮絮叨叨地添油加醋,想让内奸的背叛行为更加栩栩如生时,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件。
  薛西斯身边的亲信,用手指着战场的一个角落。薛西斯顺着指引,看到了波斯海军光荣的一幕:一艘战船冲向雅典人,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雅典战舰当场被击沉。这时,一艘厄基那战船赶来救援,拦腰装坏了敌舰。眼看波斯战舰就要沉没,船上的武士跃出战船,跳上对方的甲板。他们象疯狮一样,吼叫着投掷出标枪,把敌人一扫而光。这样,他们自己的船只虽然沉没,却击沉了一艘雅典战船,俘虏了一艘厄基那战船。在周围一片溃败中,他们却发生胜利的嘶吼。
  这艘战船是伊奥尼亚人的。
  腓尼基人还在说。薛西斯转过脸来。他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把这些造谣犯、懦夫全部斩首!不能允许懦夫控告勇士!
 
  腓尼基人马上变成了尸首。
  看着腓尼基人血淋淋的头颅,薛西斯感到了一丝快慰:他没有被奴隶们欺骗。勇士就是勇士,懦夫就是懦夫。
  但事实上,薛西斯并非没有被欺骗。许多人在欺骗他。比如那位阿铁米西亚女王。
  她是波斯海军中唯一的女将。在军事会议上,也只有她反对决战萨拉米斯。她的发言没有被采纳,但却给薛西斯留下深刻印象。此刻,她正在海峡里,经受死亡的考验。
 
  希腊人对这位女王非常憎恶。希腊人多半是不可救药的大男子主义者,一想到一个女人也来和他们打仗,就怒火中烧。为了惩戒女王,他们悬赏一万德拉马克(按购买力计算,大约折合100万人民币)捉拿她。
  女王披挂着全身甲胄,在甲板上紧张地观察局势。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表面上看她是大王的忠诚仆人,但其实她只忠诚于自己。她愿意和一支强大的海军共进退,但决不会一个恹恹待毙的落水狗共进退。等她发现波斯海军已经变成落水狗的时候,她果断下令逃跑。
 
  可惜已经有些晚了。
  一艘雅典战船盯上了她。她的战船在前面猛跑,雅典战船在后面猛追。这个时候,一大群横七竖八的波斯战舰又挡住了去路。她似乎已经在劫难逃。它整个舰身,都暴露在雅典人攻击范围内。这个时候,再掉转船头,和雅典人决斗,已经来不及了。
 
  阿铁米西亚女王没有掉转船头。相反,她迎头向一艘波斯战舰冲去。这艘战舰上,有伊奥尼亚人的一个国王。这位国王是阿铁米西亚女王的邻居,而且是一个让人厌恶的邻居。在军事会议上,他和女王吵过嘴。
 
  但无论是国王,还是他手下的船员,都万万没想到会遭到友舰的攻击。他们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船只被拦腰撞坏。水涌进船舱。国王和手下大声咆哮着,咒骂这个恶毒的女人。可是咒骂已经无济于事。船很快下沉。整条船上的两百多人全部丧命,无一幸免。即便有人能凫水,女王也会小心地把他们全部射死,省得他们去薛西斯面前揭发自己。
  追击的雅典战船迷惑了:也许这是自己人的船,也许这是波斯方面的叛降者。总之不太可能是敌舰。他们迅速转身,离开了女王。他们错过了10000德拉克玛。
  女王获救了。
  这一幕也没有逃过薛西斯的眼睛。但是在他眼里,这一切都变形了。他周围的一个亲信(多半是被女王事先收买过)欢呼雀跃地告诉大王:“阿铁米西亚是多么勇敢啊!看她是怎样把一艘敌船击沉的!”薛西斯困惑地指着战场:“她是击沉了一艘敌船么?”回答是坚定的:“是的!阿铁米西亚的标记我认得很清楚。她灵巧地击沉了一艘敌船!”
  看着女王那艘伤天害理的战船,薛西斯感慨说:“我手下的男人都变成了女人,而女人变成了男人。”
  帝王总是这样被欺骗……. 战后,阿铁米西亚女王获得了薛西斯的器重。她返回自己的家园,继续女王生涯。这个聪明诡诈的女子一生顺利。直到最后,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却被对方忽视。失恋的女王从悬崖上跳入爱琴海。(注:这个是Photius的说法)
  但是在那个秋日,女王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她机灵地退出了战场。这个时候,薛西斯也不能责怪她的败退了。
  因为所有人都在溃逃。波斯海军司令已经战死。再没有人来指挥他们了。战船成群结队向海峡的入口逃去
  而在那里,有另一场灾难等着他们。
  第27节胜利
  就在波斯海军走向崩溃之际,一队希腊小船悄悄划向海峡入口。它们的目标是普西塔列阿岛。
  薛西斯在这里驻扎了四百名波斯武士。这些人在海岸边排成阵列,紧张不安地观察着海峡深处。他们能听到远处的哀号,也能看到漂来的浮尸。波斯武士并不完全清楚战况,但是他也能猜到事情不妙。
  事情确实大大不妙。
  他们之所以驻扎在这里,主要目的是为了配合海军,拦截逃跑的希腊人。但现在希腊人没有逃跑,波斯海军倒把他们完全遗忘。这400人被遗弃在海中,孤立无援,就象裸露在狼群中的羔羊。
 
  希腊战船正在血战,一时还顾不上这个岛屿。但是萨拉米斯岛上还驻扎着一些希腊陆军。他们也渴望战斗。这个时候,他们想起了这个小岛。所有的战船都在海上鏖战,他们只能搜集了许多小船,悄悄躲开海上战场,驶向普西塔列阿。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行动。如果波斯战船发现了这些小船,会马上把它们消灭得无影无踪。幸而那些战船正在苦苦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小船。 
 这些小船从四面八方围住了小岛,形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圈内是四百个恐惧的波斯人。他们象陷阱内的野兽一样,进行了绝望的战斗。但是一切都毫无用处。弓箭和标枪都挡不住希腊人。希腊重装步兵跃下小船,扑向波斯人。海滩上展开了一场大屠杀。波斯人被枪捅死,被箭射死,甚至被用石头活活砸死。四百个人中没有一个活口。
  希腊人控制了普西塔列阿岛。
  这是围猎的开始。
  等到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波斯海军彻底放弃了战斗。他们冲向海峡入口,想逃回他们的出发地——法列隆港。这些溃军成群结队地从冲向普西塔列阿岛。
  这些幸存者对自己的运气庆幸不已,倒霉的同伴们已经死在身后,永远尸沉大海,而自己却终于逃出生天。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伏击圈。
  前面就是海峡入口,位于普西塔列阿岛和阿提卡之间。那是整个海峡最狭窄的地方。波斯战船只要划出这个瓶颈,就会进入辽阔的大海。而希腊战船速度较慢,在大海上赶不上敌人。
  ——只要划过这个瓶颈;只要划过普西塔列阿岛。
 
  就在波斯战船全神贯注地冲向公海时,他们没有料想到:在小岛的背后,隐藏着一支舰队。
 
  厄基那人的舰队。
  厄基那是一个岛国,不到一百平方公里。但它在希腊历史上,却是一个重要的城邦。这个岛屿距离雅典非常近,站在雅典卫城上,整个厄基那一览无余。它那高高的锥形山清晰可见。但是这两个邻居关系非常恶劣,厄基那始终将雅典看做自己的头号敌人。两个城邦之间频繁爆发冲突。不久前,一场持续几年的血战刚刚落幕。几乎无法想像他们会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但是波斯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雅典人一直担心厄基那会投靠波斯人,利用帝国的力量铲除自己。可是他们低估了厄基那人。厄基那对自由的热爱,超过了对雅典的憎恨。它坚定地加入同盟,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在这个伟大时刻,为了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自由,同胞之间的仇恨被搁置了。当雅典紧急疏散的时候,厄基那接纳了部分雅典人,为往日的敌人提供了庇护所。在海峡军事会议上,只有三个城邦赞成在萨拉米斯决战,其中既有雅典,也有厄基那。
  在萨拉米斯,厄基那人依旧想要和雅典一较雌雄。不过这次不再是仇敌的较量,而是战友的比赛。
 
  在希腊舰队中,他们的战船排在右翼,靠近海峡入口。等海战大局已定的时候,厄基那舰队就悄悄驶离战场,布下自己的伏击圈。
  普西塔列阿岛是这个伏击的最大障碍。厄基那人需要埋伏在岛屿的阴影里。只要岛上还有波斯人,伏击就无法进行。但此时,这个障碍已经被雅典人扫除。
 
  剩下的工作,就是狩猎。
  波斯船只刚划过小岛,厄基那舰队就冲了过来。
  措手不及的波斯战船被撕裂开来。敌人战船的尖顶撞入它们的后舷。一个个猛烈的冲击,把它们的船桨切成碎片。毫无防备的波斯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亡扑面而来:面前是铺天盖地的标枪,脚下则是缓缓沉没的战船。
  有些船员挣扎着游到普西塔列阿岛。在那里,希腊武士蜂拥而上,把他们一个个砍成碎片。
  一阵交锋后,海面上只剩下战船的残骸,和波斯人的尸首。侥幸逃脱的战船全速飞驰。在甲板上,他们不时回头张望:海峡在暮色中显得蒙胧诡谲,就象一坐死亡的地狱。波斯人战栗地离开了战场。
  夜色中,闯过鬼门关的波斯人逃往发列隆港。厄基那人则悄悄地划回岛屿背面,等着下一批猎物。
  在苦战了12个小时之后,海战终于结束了。(注:12个小时的说法采自Strauss。从希罗多德的书里,我算不出整个交战的时间)。希腊舰队扫清了海峡内的残余敌军。海峡里再没有一艘波斯战船了。
  薛西斯走下了宝座,满面阴沉地离开了。两千多年后,英国诗人拜伦这样描写波斯大王:
  一个国王高高坐在石山顶,
 
  了望着萨拉密挺立于海外;
  千万只船舶在山下靠停,
 
  还有多少队伍全由他统率!
  他在天亮时把他们数了又数,
  但日落的时候他们都在何处?
  在万道霞光中,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大海——和它一起沉没的,是薛西斯的梦想。
 
  地米斯托克利站在甲板上,前往海峡入口。在那里,他看到了厄基那人光辉的成就。众多的敌舰被他们击沉,被他们俘获。此刻,他们正在海中巡游,搭救落水的希腊人,屠杀幸存的波斯人。地米斯托克利一向厌恶厄基那,曾怀疑他们会背叛希腊人,投靠薛西斯。但现在他也承认厄基那人的勇敢与智慧。
 
  厄基那人认出了这个希腊人。一位将领隔着海水,向地米斯托克利咆哮:“你曾说我们会当波斯人的奴才!是吗?现在看看我,是不是波斯人的奴才?说啊!”
  他有资格这样咆哮。一天之内,他自己就击沉了五艘敌舰,又俘获了一艘。
  地米斯托克利没有回答。他现在实在太过兴奋,不象和任何人争吵。他陶醉在胜利之中。四周的所有希腊人也都陶醉在胜利之中。
  夜色中,希腊人燃起火把,看上去宛若天空的繁星。透过火光,能看到他们不断向海中射出利剑,捅出长矛——就象在海里捕猎的渔人。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们撒播着最后的死亡。
 
  而在萨拉米斯岛上,则是一片欢声雷动。
  人们一边高喊,一边互相拥抱:胜利了,终于胜利了。——费尽了多少思虑,经历了多少苦难,又流下了多少泪水,终于胜利了。
  经过温泉关的牺牲,经过月神岬的苦斗,经过了雅典卫城殉难,经过了焦灼的等待,胜利终于也到来了。
 
  人们跪在大地上,泪流满面,为了曾经的恐惧,为了今日的光荣。
  尾声
  
  
  萨拉米斯的战斗,是希腊人辉煌的胜利。
  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勒斯参加了这一场战斗。他回忆说:一天之内这么多人死于战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在东方大陆上,有过更大规模的杀戮。但在希腊人的记忆中,如此规模的战斗确实绝无仅有。
  二百艘波斯战舰被歼灭,被俘获的船只还没有计算在内。至少有几万敌人,要么沉尸海底,要么惨死海岸。希腊人的损失只有四十艘战船。双方战船损失的比例超过五比一。由于希腊人大多会游泳,又能得到获胜友军的救助,所以人员损失的比例更小。(注:这个数字源自diodorus的Library)
  这次战斗之前,波斯牢固地控制着爱琴海。而在一天之内,波斯永远地丧失了海上优势。直到波斯帝国灭亡,它再也没能挑战希腊的海权。
  失收的海洋,注定了远征军的命运。
  
  希腊是一个嵌入海洋的半岛。整个希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距离海洋超过75公里。这样的一个环境,谁拥有海权,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攻敌人。失去海军的掩护,波斯陆军就象一个持身裸体的战士,脆弱无助。
 
  此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波斯大军的补给主要通过海洋。希腊实在过于贫瘠,单靠掳掠它,实在无法供养庞大的波斯军队。萨拉米斯战役后,波斯人最大的威胁不是希腊人的长矛,而是饥饿。
  同时,帝国有太多三心二意的奴隶。萨拉米斯的失败已经摧毁了帝国的威望。这些奴隶随时可能趁机叛乱。巴比伦已经传出了叛乱的消息。
  面对这种局面,薛西斯的情绪消沉到了极点。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海军,在他眼前崩溃。这种冲击击碎了薛西斯的信心。那个在赫勒斯滂鞭笞海水的帝王消逝了,留下的是一个恐惧的凡人。
 
  
  希腊人还在加剧他的恐惧。 

 他们做出威胁,要派海军前往赫勒斯滂,摧毁那里的浮桥,切断薛西斯的退路。希腊人并不真打算把薛西斯困在希腊的笼子里,变成一个绝望的疯兽。他们只希望用这个威胁让他退却。
  薛西斯退却了。他留下了一支部队继续战争,自己则率领大部队返回亚洲。这是一场触目惊心的撤退。
  当他们经过色雷斯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饥荒。海上补给线已经断裂。他们四处掠夺,象一群蝗虫横扫色雷斯。当最终没有东西可以掳掠的时候,他们就剥树皮,摘树叶,吞食野草,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这样的处境导致了瘟疫和痢疾的流行。无数人死于饥饿与疾病。许多病人被遗弃在后方,任由其自生自灭。
  经过四十五天的苦难长征,薛西斯的人马终于回到了赫勒斯滂的渡口。此刻,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为一支军队了。他们人数寥寥,一个个又都形销骨立,半人半鬼。不久前,他们也正是通过这个渡口进入欧洲的。
  那时,波斯军队铺满高山,遮蔽海洋,拥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象汹涌的浪潮一样冲向爱琴海。他们冲过了温泉关,冲过了月神岬,最终在萨拉米斯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此后的战事,只是这场浪潮的碎波余痕。
  
  一年后,(公元前479年)希腊人发起了两场战役。在普拉蒂亚,十万名希腊步兵走上战场,彻底粉碎了留在希腊的波斯部队。在米卡里,(Mycale)希腊人歼灭了一整支波斯舰队,解放了伊奥尼亚。
  波斯帝国退回了陆地,从此再也没有进攻过希腊本土。
  薛西斯放弃了扩张帝国的雄心壮志。他身上的精力与斗志慢慢地消失了。昔日渴望横扫希腊的霸主,如今只知道沉溺于后宫的享乐。薛西斯成了一个平庸的东方帝王,凶残、倦怠、无聊,在感官刺激与杀人游戏中消磨时光。十五年后,他被身边的太监杀死。(注:薛西斯在酒后下令处死自己的长子。这位太监把命令当作醉人的胡话,没有执行。薛西斯酒醒后发现自己灭绝人性的命令没有执行,非常愤怒。太监为了自保,杀死了薛西斯。他的家属也几乎全部被屠杀。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属于常见的宫廷罪恶:单调、血腥、泯灭人伦。)
  至于萨拉米斯的另一位主角:地米斯托克利,他的晚年也充满了黑暗与苦涩。萨拉米斯战役之后,他走上生命的巅峰。联盟公认他是战斗中的头号英雄。斯巴达人把他接到自己的城市,给他带上橄榄花冠,送给他最好的战车,赞美他的伟大功勋。当他观看奥林匹亚运动会的时候,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比赛不再有人关心,所有人都不停地注视着地米斯托克利,向他欢呼致意。
 
  但是他性格中黑暗的一面很快暴露无遗。他的贪污、傲慢和弄权,引起了希腊人的愤怒。最终事情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被迫到波斯人那里寻求庇护。这真是具有讽刺性的转变。他成为波斯大王的顾问、宠臣和奴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65岁的时候,他自杀身亡。其原因则说法不一。
 
  萨拉米斯之战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成就。是这场战役,在最危急的时候拯救了希腊,也拯救了一个文明的未来。
  
 
  当薛西斯开始远征的时候,希腊文明正在酝酿巨大的变革。一些空前伟大的事物,正在它体内孕育成形。这个时候,东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几乎吞没了这个文明。
  没有萨拉米斯的胜利,希腊城邦就会沦为波斯的属地。伟大的悲剧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上演;充满哲思的对话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进行;希罗多德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写下他的辉煌作品——希腊文明会就此枯萎、夭亡。
 
  没有萨拉米斯的胜利,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也就从此不同。无数光辉灿烂的名字都藏在未来的黑暗中,等待着喷薄而出的机会。是萨拉米斯的战斗,撕裂了未知的黑暗,把它们带到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波斯人撤退后,短短的一个时期里,希腊就涌现出了无数伟大的人物,用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智慧、他们的艺术照亮了世界——不是照亮了一个时代,而是照亮了永恒。
  福勒在他的〈西洋军事史〉说道:随着这一战,我们也就站在了西方世界的门槛上。在历史上,再也没有比这它更伟大的了。它就好像擎天柱,负起整个西方历史的责任。
  正是从萨拉米斯的海峡里,西方文明登上了它伟大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