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也有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14:18
佛教慈悲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没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与动物并置于这一概念之内,一视同仁。这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慈悲光圈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点现代科学知识,其实可知草木虽无心肝,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 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网络上的电子虚拟宠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株葡萄突然只剩下光光的主干,叶子全部掉落在地任人践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以使它更为靓丽清新。肯定是我这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个英勇地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哗啦啦落尽,剩下光杆一根。
相比之下,资质平平的梓树就淳厚得多。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砍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所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为主人很快撑起了一片绿阴。在中国的文字里,木匠原名“梓匠”,故乡又名“桑梓”,可见这种树在历史上颇有年头。我只是觉得这种树稍稍有点蠢,比如初秋之际,寒暖不定,它们似乎是被气候信号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节,就又落叶又发芽的,如同连哭带笑,又加棉袄又摇扇,蠢得有点丢人现眼。
“秋天来了!”我忍不住冲着它们呵斥。
它们似乎听不懂,新芽还是冲着落叶往外蹿。
草木的心性其实各个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晨速开速谢,只在朝霞泼地的那一刻爆出蓝花一串,相当于植物的打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色或银白色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自由主义地擅自进退。比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为娇生惯养。它们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阳区位,最频繁的喷药杀虫,但还是爱长不长,倦容满面,暮气沉沉。硬要长的话,突然蹿出一根长枝,挂上一两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给打发掉。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就不是在微笑呢?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时候,谁说它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呢?当瓜叶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谁说这不是它们在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橘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满园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含怒绝交——但我在何事上得罪了它们?
再说我们同时栽下的一些橘树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它们同样地挖坑同样地修剪同样地追肥,但靠路边的三棵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开花挂果,其他几株却无精打采,单薄瘦弱,长来长去还是侏儒,甚至叶子一片片在蜷缩。有一位农妇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我对这个建议半信半疑:几棵树苗也能看得懂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