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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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序  弗兰茨·卡夫卡(FranzKafka),1883年7月3日生于布拉格的一个犹太人家庭,1901年入布拉格大学学文学,后转学法律,1906年获法学博士学位,1923年迁居柏林,1924年6月3日病逝于维也纳附近的基尔灵疗养院。
  卡夫卡的一生正值奥地利近代史上发生深刻社会变革的时期。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奥匈帝国面临着种种无法克服的危机,在一股股革命浪潮的冲击下东摇西晃,终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尽处彻底解体。资产阶级共和制得到确立,但旧的矛盾还未尽数妥善解决,各种新的社会矛盾又层出不穷,这些新旧矛盾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当时社会动荡不安的特点。在这动荡不安的社会里,受苦最深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这动荡年代的各种矛盾中,在新旧观念的搏击中,在当时各种思潮的影响和启发下,卡夫卡以自己独特的目光认识着这个异化的世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批判着这个充满罪恶和丑陋的世界。这种认识和批判以及体现在他的作品中的惶恐、不安、迷惘,构成了他的创作基调。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人的历史、人的本质、人的命运、人的处境、人与人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思考,可以看到他对人的前途的忧虑和不安,可以看到他对小人物的关注和同情,可以看到他对这世界的丑陋表示了无比的愤怒。
  卡夫卡是位影响遍及全球的作家,然而他的同代人却并不理解他。我们今天还能从整体上较全面地了解卡夫卡,还能看到他较丰富的创作,得感谢引导卡夫卡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马克斯·布罗德先生,卡夫卡临终时嘱托他烧毁所有的手稿,但他没有遵嘱行事,而是将其整理出版,为世界文学宝库保存了一笔宝贵的财富,此功此绩是不可磨灭的。
  此译本据保尔·拉伯(Paul Raabe)编选的《卡夫卡短篇集》译出,此集收入了卡夫卡生前发表和未发表的所有短篇。短篇在这里指的是篇幅较短的作品。从我们对文学体载的划分标准来看,本集中有相当一部分很难归入小说类,而为它们找一个具有概括性的合适名称又相当困难,所以我们权且就称它们为"短篇"。译本的第一部分为生前发表过且编成集子出版过的作品,第二部分为生前发表过但未收入集子的作品,第三部分为遗作。遗作部分作品大部分原本没有标题,现有的标题是布罗德先生整理出版时加上去的。卡夫卡的遗作只是些草稿,有的甚至是非常潦草地写在稿纸或其它纸上,所以在整理出版时产生了许多文字技术方面的困难,而这就是各种德文版本在某些地方差异较大的原因。
  卡夫卡被认为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是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其作品主题曲折晦涩,情节支离破碎,思路不连贯,跳跃性很大,语言的象征意义很强,这给阅读和理解他的作品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卡夫卡的作品难读,连母语是德语的读者也觉得读懂这些作品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那独到的认识,深刻的批判,入木三分的描写,都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只要你能读进去,只要你能摸到作品的脉络,定会获益匪浅。下点功夫读一读卡夫卡是值得的。
  卡夫卡笔下描写的都是生活在下层的小人物,他们在这充满矛盾、扭曲变形的世界里惶恐,不安,孤独,迷惘,遭受压迫而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向往明天又看不到出路。看到他为我们描绘出的一幅幅画卷我们会感到一阵阵震惊和恐惧,因为他仿佛在为人类的明天敲起阵阵急促的警钟,他为人类的未来担忧。每位读者在读卡夫卡时都会有自己的感触、理解、认识、联想,但我们希望读者不要迷惘在他所描绘的迷惘中。
译 者  
1995年12月    
 
大路上的小孩  我听到车子驶过园子栏栅前面。有时我从树叶中轻微晃动的空隙里看看,看看在这炎热的夏天,马车的轮幅和辕杆是怎样嘎嘎作响的。农民从地里回来,他们大声地笑着。这可是缺德。
  这是我父母的园子,我正在园子树林中间休息,坐在秋千架上。
  栏栅外的活动停止了,追逐着的小孩也过去了,粮车载着男人们和女人们,他们坐在禾把上,将花坛都遮住了。将近傍晚,我看到一位先生拄着手杖在慢慢散步,两个姑娘手挽着手,迎着他走去,一面向他打招呼,一面拐向旁边的草丛。
  然后,我看到鸟儿像喷出来似的飞腾,我的目光跟踪着它们,看着它们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升空,我的目光跟着它们直到我不再觉得它们在飞,而是我自己在往下坠。出于偏好,我紧紧地抓住秋千的绳子开始轻微地摇荡起来。不久,我摇晃得激烈了一些,晚风吹来,颇感凉意,现在,天上已不是飞翔的鸟儿,却是闪动的星星。
  烛光下,我正用晚餐,我经常将两臂搁在木板上,咬着我的黄油面包,这时我已经累了。风将破得厉害的窗帘吹得鼓胀起来,外面有人路过窗前,间或两手抓紧帘子仔细端详我并要和我说上几句。通常蜡烛很快便熄灭了,在黑暗的蜡烛烟雾中,聚集的蚊蝇正要兜一阵圈子,有一个人在窗外问我什么,所以我看着他,我好像在看着一座山或看着纯净的微风,也没有许多要回答他的。
  有一个人跳上窗户的胸墙,进行通报,而另外的人似乎已经到了房前,我自然站起来,叹息着。这人说:"不行,你为什么这样叹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特殊情况吗?有什么倒霉的事吗?我们不从中休息一下么?一切都完了么?"
  什么也没有完,我们跑到房前。
  --"你老是迟到。"
  "怎么说老是我"--"就是你,你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的时候,就呆在家里。"--"缺德。"--"什么?缺德!你说什么?"
  这个晚上我们就这样头顶头地干起来了,也不顾白天黑夜。很快,我们背心上的钮扣互相摩擦,有如牙齿上下碰撞;一会儿我们又互相追逐,彼此距离总是差不多;我们浑身发热,像热带的动物一样。我们又像古代战争中的胸甲骑士一样跺着脚走,昂着头,往小胡同下面进军,我们又以这种攻击姿势继续向大路上挺进,个别人进入街道的沟渠里,但他们并未消失在黑暗的斜坡前,而是像陌生人一样站在上面的田间小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你们下来!"--"你们先上来!"--"你们把我们拽下来嘛,别忘了,我们并不蠢。"
  --"你们说说看,你们可是胆小啊!只管来嘛!来嘛!"
  --"真的吗?你们?就是你们,要把我们拽下来?没瞧瞧你们那副熊样?"
  我们开始攻击,我们被胸脯撞击着,被摔在沟渠草丛里,我们跌倒了,是自愿的,草丛里到处一样的暖和,草丛的冷暖我们不知道,只觉得累。
  我滚向左侧,以手当枕,这时我真想睡觉!虽然我想用突出的下颚把自己顶起来,但却滚进了更深的沟里。然后我手臂支撑前面,两腿斜缩,向前扑去,结果又掉进了一个深沟,肯定比前一条沟更深,但我一点也不想停止这种游戏。我真想在最后的一个沟渠里充分地放松自己,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特别是我的膝盖,我几乎忘记了它。我躺着,我躺着笑了,我的背有毛病。当一个男孩双肘贴着髋部从斜坡越过我的沟渠跳向大路上时,我看看见他墨黑的鞋底,这时,我眨了眨眼。
  月亮升得相当高了,一辆邮车在月光下驶过,微风四处轻轻飘起,在壕沟里我也感觉到了。附近的树林里已开始沙沙作响,这时,一个人躺着不怎么觉得孤独。
  "你们在哪儿?"--"过来!"--"大家一起来!"
  --"你躲什么,别胡闹!"
  --"你们知道邮车过去了吗?"
  --"没有!已经过去了吗?"
  --"当然,在你睡觉的时候,邮车已经过去了。"
  --"我睡觉了吗?我可没有睡呀!"
  --"别吭声,有人看见了。"
  --"我求求你。"
  --"过来。"
  我们靠得很近地跑着,有的人彼此握手,头昂得不够高,因为大家都在朝下走路,有人发出印第安人战斗时的呐喊,我们疾速奔跑,速度之快,前所未有。在快跑时风也助了我们一臂之力,恐怕什么也挡不住我们。在超过别人时,我们可以交叉手臂,而且安静地环视周围。到了野溪桥我们就停下来了,继续往前跑的人也返回来了。桥下的水冲击着石子和植物的根部,好像还并不多晚,我们之中居然没有人跳到桥的栏杆上去。在远处的灌木丛后驶出一辆火车,所有车厢通明透亮,玻璃窗肯定都打开了。我们中有一个人开始唱起了矿工之歌,我们也都跟着唱。我们唱得比火车前进的节奏要快得多,我们摇晃着手臂,歌声的力度不够,但我们歌声紧迫,并因此而开心。如果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声音融入并领起其他人的声音,他就如同被鱼咬住一样,大家跟着他唱起来。我们唱近处的森林,唱远方的游子,声声入耳。大人都还在活动,母亲们正在收拾夜晚的床铺。
  时间到了,我向站在我旁边的人亲了一下,和离我最近的三个人拉了拉手,然后开始回家了。没有人叫我。我拐进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他们看不见我了。我在田间小路上跑着,又进入了树林。我赶往位于南边的城里,从那儿就到我们村了。
  "注意,那儿有人,他们不睡觉。"
  "那他们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他们不累。"
  "他们为什么不累?"
  "因为他们是傻子,"
  "傻子要累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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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农民的人  终于晚上10点钟了,我和一个以前有过泛泛之交的男人一起来到一所豪华住宅前,这个人这回又意外地和我遇到一块了,并且将我在几个胡同里引来拉去地厮混了两个小时。我是被邀来这家住宅参加一次集体活动的。
  我说了声"好啦",并以手击掌,表示无论如何我们要分手了。我还作过某些暗示,我已经太累了。他问:"你到上面去吗?"从他的嘴里我听到一种牙齿打架的声音。
  "是的。"
  我立刻给他讲,人家邀请我来的。我心里想,我可是被邀请到上面去的,在上面感到很美气,而不是在这里,站在下面,站在大门外面,看着对方的耳朵根子,而现在我们还默然相对,似乎我们已经决定在这个地点作长久的逗留。这时,除去天上的星星,周围的房子和房子上空的黑暗都加入了我们的沉默。有些轮廓模糊的散步者,我不想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但他们的脚步声,还有总是向街道对面压去的风声,以及向着某个房间紧闭的窗户放出的唱机声音,所有这些声音由于我们的沉默都听得很清楚。仿佛这就是这条胡同经常的和永远的特征。
  我的同伴微笑了,从他的微笑中和微笑以后的表情看,我敢说,他是同意我们分手了,他将手臂沿着墙面向上伸展,闭着眼睛将脸对着手臂。
  然而,我没有将他的微笑看完,因为一种不好意思的情绪忽然向我围上来了。我了解这种微笑。这是一个欺骗农民的人。如此而已。在这个城里我住了几个月之久,我相信我对这些人是太熟悉了。晚上他们在胡同里伸出手来,像旅店老板对待我们一样,你站在贴布告的柱子跟前,他们就在柱子周围闲荡,像捉迷藏一样,他们从圆柱后面向前冒出来,只用一只眼睛窥视。在街道十字路口,当你正在生气时,他们会突然飘浮到人行道的边角上来。我太了解他们。他们曾经是我在一个小旅店中第一批城里的熟人。由于他们,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纠缠不休。这种伎俩我现在还真不能很快地忘掉它。我已经开始认识了他们。虽然你早已逃离了他们,甚至他们早已不再欺骗了,他们还像站在你跟前一样。他们不坐,也不躺,却另从远处看你,而且带着某种使人信任的眼光。他们的伎俩总是老一套,在你跟前装作无所不能。你急着到什么地方去,他挡住你的去路,作为补偿,他为你准备一套只有在他自己心中存在的住宅;到头来,他终归要反对你原来的主意,并且他把这当作是对你的友好,对你的拥抱,他就在拥抱你,脸对着脸,经过长时间厮混,对于这种笑剧我算是领教了。我的指尖相互摩挲着,我用这种办法使他的无耻勾当没有搞成。
  我的这位熟人还像刚才一样靠在这里,还总是以农民行骗者自居,他对自己的境况很满意,这种满意使得他脸颊带红。
  "我知道!"我说,并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肩膀,然后我急步上了楼梯,接待室里侍者们至诚的脸使我高兴,这有如一份美好的礼物。当他们为我脱掉大衣并且擦掉皮靴上的尘土时,我挨个儿看着他们,我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走进大厅。
忽然散步  我决定晚上留在家里,穿上便服,晚餐后,坐在明亮的桌子旁边,开始工作或作某种消遣。之后,带着愉快的心情去上床睡觉。倘若天气不好,那自然是呆在家里,然而,也有这种情况,虽然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呆了很长时间,要到外面去走。这必然会使大家感到惊奇。又如当时楼道是黑暗的,门已关好,但由于忽然心情不好,也会不顾一切地要起床,换上衣服,可能很快就出现在街上,先给家里人讲,要到外面走走,打完招呼很快地就行动了。关好门,于是很快觉得或多或少地扔掉了一些烦恼,一旦到了街上,四肢百节感到意外的舒展和自由,而这种舒展和自由正是人的决定给自己的身子带来的,身子的舒展和自由也是给人的决定以特别动人的回报。从这个决定中你感到自己集中了作出决定的能力,并赋予它不同凡响的意义,也认识到自己具有的力量比要求确实要多,这种力量可以轻易地带来和适应一种迅速的变化,既然要走完这长长的胡同,今晚整个儿就不在家里了。家里也变得空阔些了,而我这个模糊的轮廓,拍着大腿,便上升为一个真实的形象。要是你在深夜去寻找一个朋友,去探视和问候他,还会加强一切。 决 定  为了解脱痛苦,必须消除紧张,作放松活动。我决定挣扎着离开安乐椅,围着桌子跑步,活动着头部和脖子,注视着炉火,让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我违心地做着这一切。倘若A要到来,我极其热情地向他招呼;我友好地容忍B在我房间里;我不顾劳累和痛苦,C唠叨什么,我都长叹着接受。
  尽管这样,由于出现一些不可避免的错误,每个错误都可能使得整个事情卡壳,无论大小事情都要卡壳,于是我不得不在圈子里退着走。
  因此,当糟糕的人有所表现时,最好的办法是容忍一切,他们觉得可以继续表演,就引导他们作进一步的表演。然后给以白眼,这样作不会感到后悔。总之凡是生活中的鬼怪,要把它捏扁,也就是说,要增加生活中的安静,除安静以外,别的,不要让它产生。
  这种情况下最有特点的一个动作是用小指在眉毛上画上一道。 到山里去旅行  "我不知道,"我轻声地喊,"我根本不知道,既然没有人来那就不会有人来了。我没有伤害过别人,别人也没有对不起我的。不过无人帮助我,罢了,一个也没有。然而,情况并非如此。--说一个也没有那是天下没有好人了。可我喜欢这样说,--为什么不和一个"无人"社会一起去旅游一次呢,当然是到山里去;不去山里,又去哪里呢?这些"无人"熙熙攘攘,细碎的步子将许多挽着的手臂和许多脚分开了,当然,大家都穿着礼服,我们走得还不错,我们相互之间还留得有些空隙,风从这些空隙之中吹过,我们的嗓子要到山里才能舒展,真怪,我们居然没有唱歌。 单身汉的不幸  老人努力不失身份,要求录用,然而他依旧是个单身汉,真有些糟糕。他病了,愿意有人和他一起过夜,一连好几天他从床角上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他总是将来访的人送到大门外,除了房东太太外,从来没有人急着匆匆上楼找他,他的房间仅有一个边门,通向另外的人家。他端着晚餐回家,不得不看着那些陌生的小孩,偶尔说说:"我没有。"他的外表和举止使人觉得他在追怀年青时代一两个单身汉的往事。事实上,他今天和以后也只能这样自个儿生活,以他的身子和名副其实的头,自然也包括额头,以便用手敲额。如此而已。 商 人  店员们都喜欢我,那是可能的。但我并不感觉到这一点。我的小公司使我内心充满了忧虑。而这种忧虑又使我额头和太阳穴发痛,相反,却没有给我一种满意的前景。因为我的公司太小。
  必须对营业时间内的几个小时作出一些规定,提醒店员避免重大错误,每一季度估计下一季度的趋势,我们要考虑的不是县里那些人的趋势,而是乡下那些不好接近的农民的趋势。
  职工们花我的钱,他们的情况我无法了解清楚,他们遇到的不幸,我也不知道,要是我能防范这些不幸就好了。也许他们变得善于挥霍了,而且在某一个饭店花园里举行庆祝活动,而其他的人则在举行庆祝活动的时候,正在逃往美国的路上。营业日的晚上,公司停业了,我又突然亲自见到了这种情况,而且看了几个小时,而我对于公司的情况又无能无力,我心中存在的这种烦恼有如潮水,第二天又向我袭来,我忍受不了啦;这种潮水毫无目的的将我卷走,可我一点也不能适应这种心情,只能回家。因为我脸上、手上都是汗渍渍的,脏兮兮的。衣服上满是油污和尘土。头上的工作帽和被钉子磨损了的靴子上也是这样。我回家,犹如走向浪头,我将两个手的指头互相挤压,弄得嘎啦作响,几个小孩朝我走来,我抚摩着他们的头发。但是路太近,很快我就到家了。我打开电梯的门走进去。
  我发现我现在突然孤单,其他那些人坐不了电梯,必须上下楼梯,他们这时有点儿累了,他们必须喘着粗气等待家里开门。这时,他们有理由发火和不耐烦,进入起居室他们将帽子挂起来,经过带有几扇玻璃门的走道才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这时他们才是孤单的。
  可我在电梯里面就已经是孤单的了,我跪着照了照那个电梯里窄狭的镜子。当电梯开始上升时,我说:"安静点,回去吧,您不是要去树荫下吗?要躲在窗帘后面吗?您不是要去那带拱顶的凉亭吗?楼梯栏杆在奶色窗玻璃旁边往下滑去如同水往下冲一样。"我用牙齿讲话:"飞走吧,您那一对我从未见过的翅膀会带您去乡村的谷地,如果您愿意消闲的话,那就去巴黎。"
  然而窗外的景色倒是可以享受的,所有三条街的游行队伍都过来了,彼此又都不让道,走得乱七八糟。最后几行队伍中间,居然还空出了一块地方。您用手绢向下面招呼,您惊奇,您感动,您赞美过路的漂亮的夫人。
  您走在横跨小溪的木桥上,不是朝着在水中洗澡的小孩们,而是对军舰上成千水兵的欢呼声感到惊奇,跟着那个老实的男人,当您在大门入口撞着他的时候,就抢他的东西,旁边的每个人都将手插入口袋,您看着这位老实人伤心地上路并拐人左边胡同。
  一些骑马奔驰的军警分散得很开,他们调唆警犬将您挤退。让他们去吧,他们会把这些空荡荡的胡同弄得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他们已经行动了。我求您,成双搭对地走吧,慢慢地绕过街角,飞快地越过广场。  那我必须下楼,扔下这个游行队伍。我按门铃,姑娘开门,我向她打招呼。 心不在焉的眺望  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春节里,我们干什么呢?今天早上,天空是灰色的。现在我走到窗前,感到惊奇,将脸颊贴着窗户的手柄。
  下面我看到夕阳照在小姑娘脸上的光辉,她走着并且左顾右盼,同时人们在小姑娘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这个男人在影子的后面走着。他走得比小姑娘快,然后这男人走过去了,小孩的脸又完全明亮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  雷雨过后,应该看看天上那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感觉到了我的业绩,它控制着我,虽然我不反对。
  我向前行进,我的速度是胡同一侧的人走路的速度,是这个胡同的人走路的速度,是这个区的人走路的速度。
  对于这个区,这个胡同里发生的一切,我是有责任的。对敲门打户的夜游郎,对灯红酒绿桌面上的吹捧之词,对床上厮混的情侣,对甚至在新建筑物手脚上的约会,对在黑暗胡同里紧靠房墙的守候,对在妓院里小沙发上公开的寻欢作乐,我都要负责。
  我尊重我的过去,反对我的未来,不过,我觉得二者都是卓越的,二者之中又没有一个能具备优点,只是天道不公罢了,天意庇护我,我必须谴责。
  不过我进房间的时候,很少考虑,而我上楼梯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思考的东西。我打开窗户,让这个窗户全部敞开,我正在对花园奏乐,也无济于事。 跑着的过路人  晚上,我沿着胡同散步,胡同是一个上坡,那晚又正是个圆月之夜,所以我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从远处向我跑来。即使他是衣着褴褛的,软弱的,即使他后面有人跑着叫喊着,我们不会抓住他,而是让他继续跑着。因为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不能肯定,我们前面那段胡同一定也是一个上坡,再说,后面跑着的那个人能说不是追赶者找他聊天么?说不定这一前一后跑着的两个人还在追赶第三者呢!或许第一个跑着的人是无辜地被第二个追赶着呢!也有可能后面追赶的人是个凶手,我们要是抓住第一个人,岂不成了同案犯么?也许这两个人还并不相识,他们只是各尽其职地跑回家去睡觉;还可能两者都是夜游神,说不定第一个还带有武器。终于,我们不再感到累了,我们不是喝了这么多酒吗?高兴的是,我们再看不见第二个人了。 乘客  我站在电车的一端,在这个世界里要找到我的一个位置,实在是没有把握;在这个城里,在我家里也是这样。顺便说一句,我也不能提出在某一方面我有什么要求。我们承认,事情就是这样。我站在电车的尽头,有如将自己拴在这根绳上,让车子载着我,人们躲避车子,或者各行其道,默默地走着,或者在窗户前休息--无人有求于我。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车子快要到一个站了,一个姑娘靠近台阶,准备下车。我把她看得很真切,似乎我都接触过她。她穿的黑衣服,裙子的褶边几乎不动,上衣紧身,白色的尖领带有细小的网眼,左手靠车身,平平地支撑着她,她右手的伞立在第二个台阶上。她的脸是棕色的。鼻翼压力小,形成蒜头鼻。她有丰满的棕色的头发,细小的发稍在右边的颧骨上摇曳着,因为我站得离她很近,我看到她的耳朵很紧凑,我也看到了她的右耳涡的整个背面,以及耳根的影子。
  我问自己,为什么她对此并不惊奇,并且闭着嘴啥也不说。  衣 服  我经常看到有许多配有褶边和饰物的服装,穿在匀称的身材上,显得很是漂亮。然后我想,这样精致的衣服保持了不多久,要起皱纹,要招尘土,不再平整,服饰变的粗糙,而且去不掉。然而并没有人为此发愁,并且也不以此为可笑。每天早上照样穿着同样昂贵的衣服到晚上才脱掉。
  然而,我看见过一些姑娘,她们真是漂亮,肌理骨肉都是很美的,皮肤结实,细发丰满,可成天裹在带头罩的衣服里亮相,她们露出的脸总是手掌大,在她们的镜子里反射出来。
  有时候,她们从晚会上很晚回来,在镜子里她们的衣服显得破旧、膨胀,几乎不能再穿了,然而就是穿着这身衣服被晚会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拒 绝  当我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时,我求着对她说:"请跟我来吧。"而她默默地走着,又扔出了如下的话:
  "你不是有名的公爵,又不是具有印第安人身材的、大度的美国人,他们具有平直、安静的眼睛,他们的皮肤是由草原和水乡气候滋润成的,你没有去他们的大湖旅行过,我也不知道何处可以找到,好了,我求你别傻了,我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要跟你走呢?"
  "你忘了,你没有屁股后面冒烟的汽车载你在胡同里晃悠,那些先生们,作为你的追随者的像片紧藏在你的衣服里,我没有见到,他们或许在整整半个县里,紧跟着你的屁股,口中念念有词,为你祝福。这些人我也没见到。平心而论,你的胸衣很不错。但你的大腿和臀部只是那种守戒节欲的一种补偿。你的衣服是带有皱痕的琥珀织物,像去年秋天一样给我们大家带来了乐趣。你可还笑。--生死攸关在于身子--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
  "我们二人各有理由,就每人保留自己的吧,我们最好还是各自回家去,对吗?" 骑手的沉思  其实没有什么,不过,如果想想,在骑手竞赛中,跑个第一倒是很有诱惑力的,作为全国最好的骑手,得到承认时,乐队进行演奏,这时荣誉达到了顶峰,以致第二天要为之追悔。
  对手、阴谋家和相当有影响的人物,这些人的嫉妒使我们在欢迎拥挤的庆贺队伍中感到心痛,我们骑马通过队伍朝着一马平川之地进发,这块平地很快就空荡荡的了,只有几个超前的骑手正在向天边疾驰。我们的一些朋友急着取出彩票,他们从远远的窗口得意地向我们发出欢呼的叫喊,不过,我们那些最好的朋友不将赌注押在我们的马上。因为他们担心,押在我们的马上可能遭到损失,他们就会生我们的气,然而我们的马跑了个第一。而他们什么也没有赢到,当我们过来时,他们转过身子,这时我们最好朝看台望去。
  参加竞赛的人往回走,牢牢地坐在马鞍上,试图看看他们遇到的不幸和竞赛中不公平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们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他们具有活泼的外表,好像刚才不过是一场儿童游戏,必然要开始一幕新的骑手竞赛。
  胜利者对太太们微笑,因为他自负。他确实不善于那些无休止的握手敬礼鞠躬和向远处致意。失败者则闭着双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他们大部分正在嘶鸣的马的颈脖。
  终于,变得阴暗的天空开始下雨了。 临街的窗  有的人生活寂寞,到处找闲人聊天。他们留心白天的长短,气候的变化,关注职业和诸如此类情况的发展,他们见到随便什么人,都毫不犹豫地拉着他们的胳膊聊起来。
  他们多半在临街的窗前进行这些活动;没这临街的窗,他们呆不了多久。他们似乎一无所求,只是疲倦地将眼睛在天上人间上下转悠,朝他们的窗墙走去。他们不愿意,而且事实上也很少往后看,下面的马车和马车的喧闹来了,才终于将他们拉入人类的和谐之中。 不 幸  已经变得不可忍受了--十一月,一个晚上,我像进入跑道一样,走过我房间狭长的地毯,看看灯火透明的街道,我惊住了。我又转过身来回到房间的深处,在镜子下面我发现了新的目标,为了让人听到喊声,我突然急促地叫了。没有回答,毫无反应。有人上来了,谁也阻挡不了,即令他沉默不语。墙上的门开了,开得如此匆忙,匆忙也是必要的,因为连楼下石板路面上拦车的马犹如沙场上发恶的战马也立起来了。
  上来的是鬼!鬼是一个小孩。从尚未点灯的,完全黑暗的走廊出来,用脚尖停留在摇晃不太明显的楼板顶梁上。黄昏的回光使得房间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小鬼将脸迅速地用手捂住,放心地,但突然地将目光对着窗户,窗棂外街灯上面的雾气,依旧笼罩着黑暗的上空。敞开的房门前,小鬼用右肘笔直地支撑在房墙旁边,并让过堂风轻拂着他的关节、脖子和太阳穴。
  我向前看去,然后说:"您好!"并从炉子顶板上取了我的衣服,因为我不愿意半裸着站在那儿。有一小会我张着嘴,以便释放出我的恐惧,我的口水很脏,在脸上我的眼睫毛抖动着。总之,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好像小鬼的到来倒是意料中的事。
  这个脸颊红红的小孩,还是靠墙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右手在墙上挤压着,粉白的墙上出现了凹凸不平。虽然如此,他依旧这样干,他的指尖还在摩擦墙面,我说:"您真是到我这儿来的吗?没有搞错吗?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容易搞错啊!我叫肃索,住四楼,我就是您要找的人吗?"
  "安静、安静!"小孩不无轻蔑地说,"一切都是正确的。"
  "那您进到房里来,过来些,我要关门。"
  "门我会关好的,您不必劳驾了,您就安静点吧!"
  "您不要说'劳驾'二字,在这个楼道里住着很多人,都是我的熟人,他们中大部分人从商店回来,如果他们听到我们说话,那他们就认为他们有权打开门,并查看发生什么事。那我们怎办呢?曾经有过这种事情,这些人每天都有工作。在这偶尔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会听谁的呢?再说,您也知道。还是让我把门关上吧。"
  "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有事吗?随便您吧,其实整个房子哪里都可以进来。再说一次,我已经把门关好了。您认为,只有您能关门吗?我甚至都用钥匙把门锁上了。""那就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用这把钥匙您可能锁不住门吧。现在您就舒服地呆在这里吧,如果您在我这里呆着,您就是我的客人。您完全相信我吧,您要沉住气,不要害怕。我既不强您留下来,也不会赶走您。我得先讲清楚吗?您很不了解我吧?"
  "您真不必讲这些,还有,您真不应该讲这些。我是一个小孩,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麻烦呢?"
  "没有这么糟,当然您是个小孩,但也不太小了。您已经长大了。您要是一个女孩,就不可以和我单独留在一个房间里了。"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我只想说,我很了解您。"
  我的自卫能力很差,您就不用费心当面撒谎了。尽管如此,您还是对我礼貌一点罢,别撒谎了。我求您,别撒谎了。补充一句,我并不是无时无地都在了解您,而恰恰是在黑暗的时候。要是您让点灯的话,那就更好了,我总是提醒我自己。您已经对我威胁过了。""什么?我已威胁过您?我请求您,我很高兴您终于留下来了。我说'终于',是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真不理解,为什么您这么晚才来。我可能在高兴的时候胡说过一些什么,而恰好您又都听懂了,我可以承认十次,我说过的话,是用了您所愿意的方式威胁过您,只要不吵架,我的天哪!--您怎么能相信呢?您怎么能这样伤害我的感情呢?像您这样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极力反对在这里呆一小会呢?"
  "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向您迎面走来,靠得如此之近,我认为这是不明智的。我天生就是要远离您的,这您也知道,为什么要忧郁呢?您说说,您要演戏吗?我立刻就走。"
  "是这样吗?您也敢于跟我说这些吗?您还是有点儿勇气的。不过,您终归是在我房间里,您用手指发疯似地在我房间的墙壁上搓揉。我的房间,我的墙啊!此外,您还说什么?不仅新鲜,而且可笑。您说,您的天性使您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和我说话。真的吗?您的天性强迫您吗?这恰好是您可爱的天性。要是我出于天性对您友好,您也不可以恶意相向的啊!"
  "这就是友好吗?"
  "我是讲过去。"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吗?"
  "我不知道。"
  我走向放着点心的桌子,我把桌子上的蜡烛点燃,当时我房间里既无煤汽灯也无电灯,然后我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累。我拿上大衣,从长沙发上取了帽子,把蜡烛吹灭。在出去时,我却被沙发腿绊倒了。
  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同一层楼上的房客,"您又要出去吗?您这个流浪汉!"这个房客的腿有楼梯的两个阶梯那么长,他站着安详地问我,"那我应该干什么呢?"我说,"我房间里现在有一个鬼。""您说话也是这样怒气冲天,好像要找岔子啦?"
  "您开玩笑,可您得注意,鬼就是鬼。""一点不错,可要是人家不相信,又怎么样呢?""您是说,我不信鬼,可这种不迷信也帮不了我的忙。""很简单,要是鬼上门了,您不用害怕。"
  "对,但这是一种不足挂齿的害怕,害怕表面现象的本质,这才是真正的害怕。这种害怕是存在的。我现在害怕得厉害的就是这一招。"
  我似乎有点神经质,我在每一个衣服口袋里进行搜索。
  "因为您不害怕表面现象,那您就可以安心地探究这种本质。"
  "您还从未公开地和鬼们谈过话,从他们那里您永远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徒劳,鬼的存在和我们自己的存在比起来,似乎更值得怀疑。顺便说一句,鬼论的消亡是不足为怪的。"
  "我听说过,人们可以供养它。"
  "说得倒好,是可以供养,但谁干呢?"
  "为什么不干呢?例如它是女鬼的话。"
  他说着已上了更高的台阶。
  "原来这样,"我说,"不过,谁也不敢担保。"
  我在思考,我的熟人正上到很高的台阶了,为了看着我,他不得不在楼梯上面的拱顶下低了头。
  "尽管如此,"我叫喊着,"如果你把上面的鬼带走了,那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永远完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说,将头回过来。
  "那就好了,"我说。我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散步,但我感到无聊,我上楼去睡觉了。 判 决  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星期日上午,乔治·贝登曼,这个年青的商人坐在他家二楼的房间里,这座低矮的房子是属于简易建筑。这些简易房子沿着河道向前伸展,模式一样,只是在高度和颜色方面有所区别。乔治·贝登曼正写完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他写给在国外的年青时代的朋友的,他好玩似的,磨磨蹭蹭地封好了信,然后他将肘关节搁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河流,桥梁和对岸的高地,岸上已显示出一种嫩绿的颜色。他回想起他的这位朋友,当时是如何不满意留在家里发展,几年前就逃离家庭,合法地前往俄国。他在彼得堡开了一家商店,开始好过一段时间,但接着很长时间以来似乎不景气。如同他的这位朋友在越来越少的拜访中向贝登曼诉说的那样。这样,他在国外的一切辛苦均属徒劳了。
  他朋友的脸自孩提时代起他就是很熟悉的,不过朋友的外国式的络腮胡子并没有将他的面部衬托出一种美感来,他的黄皮肤似乎透露出他正在发展的病情。如他所述,他跟同胞们在那里的居住区没有一种正常的联系,和当地的居民也没有社交上的往来,以致如今还是一个单身。
  对这样一个人写信,应该写些什么呢?
  像他这样一个公开固执的人,一个令人惋惜的人,一个使人无法帮助的人,应该劝他重返故里,恢复一切旧交--那是不成问题的--以取得朋友们的帮助吗?这样做,越是出于爱护他的好心,越是伤害了他的感情,如此而已。这样劝说就意味着他在国外的尝试失败了,他还得依靠国内的亲友,他还得像吃回头草的马一样被大家目瞪口呆地惊奇一番。倘若回国,只有他的朋友们或许还理解他一些,他就得像一个大小孩一样追随那些在家发展,事业有成的朋友了。还有一点不能肯定,他所遭受的痛苦有一个目的吗?也许根本不可能将他劝回来--他自己就说过,他对故土的情况已经陌生--所以,他虽处境艰难,仍然留在外国,劝他回国的建议使他愁眉苦脸,和朋友们更加疏远。不过如果他真的接受建议,他在这里是不会被压垮的,当然,不是讲主观愿望,而是实事求是。他不生活在朋友之中,就无法明白这点,就会不好意思,就觉得真的不再有祖国,不再有朋友了;回来对他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他还留在国外,是这么回事吗?在这种情况下,能设想他回来后会好好干么?
  由于上述原因,如果还要和他保持诚实的书信来往,就不要对他打官腔,像一些无耻之徒对只有泛泛之交的熟人所做的那样。这位朋友其实只有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不在国内。他解释说,这是由于当时的俄国政治情况不稳定,这种不稳定使得一个小商人不宜于离开俄国,而正在这个时候,俄国人成千上万地在全世界大转悠,我朋友的这种解释只能说是一种应急的托辞。
  在这三年中,乔治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年以前乔治的母亲去世,自那以后他和他年迈的父亲一起生活,对此乔治的朋友是知道的,他在一封信里曾以枯燥的语言表示过慰问。语言枯燥的原因可能在于国外对丧事进行慰问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从那时起,乔治像处理其它事情一样,也以较大的决心对他的公司进行振作。当他母亲在世时,父亲在公司里总是一个人说了算,也许正因为这样,父亲曾阻止过乔治进行自己的活动。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仍然在公司里工作,尽管如此,或许工作上变得冷淡一些了,--或许是时来运转吧--都只是或许而已。公司在最近两年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员工增加了一倍,营业额翻了五倍,毫无疑问,公司还将继续发展。
  朋友并不知道乔治的变化。起先,他给乔的慰问信中,也就是最后一封信中,曾劝说乔治到俄罗斯去发展,即到彼得堡去开一家分公司。分公司的规模很小,乔治目前认可这种规模。但当时乔治不想向他朋友报告他在业务上的发展,如果他现在补充叙述一下,那就真是会让他朋友惊奇一番的。
  但乔治的信只局限于过去一些零乱堆砌的回忆。诸如回想起某个宁静的星期天之类,他只是信笔挥洒过去的事情,这都是长期以来故土给他的朋友留下的印象,朋友对这些印象是很满意的。乔治对朋友还报道了一个冷漠的男人和冷漠的姑娘的婚约,乔治和朋友的信,往返之间路隔千里,但乔治三次提到此事,以致朋友对乔治在信中的观点开始产生了兴趣。
  乔治宁愿写这些事情而不想谈自己的经历。其实就在一个月以前他和一个富裕的名叫付丽达·勃兰登非尔德的小姐订了婚,他经常和未婚妻谈论这位朋友,以及他们之间特殊的通信联系,未婚妻说:"他根本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有权认识你所有的朋友。"
  "我不想打扰他。"乔治回答:"我了解,他或许会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他有点被迫,并且感到有损于自己,或许他会嫉妒我,肯定不满意,但又无力消除这种不满,于是重新孤独地回去,孤独地,--你知道孤独是什么吗?是的,那我们可不可以用其它方式让他知道我们结婚的事?""我不反对这样做,但以他的那种生活方式,这不一定行得通。"
  "如果你有这样的朋友真不应该和我订婚。""是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但我现在并不想另有打算。"这时乔治吻着她,她有些喘气,但还接着说:"这事使我伤心。"但他认为,给朋友写信好办。"我赞成,他必须容忍我。"他自言自语地说,"赞成我和他的友谊,恐怕除我本人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更合适了。"
  事实上他在星期日上午写的那封信中已向他的朋友报告了他订婚的事。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说了如下的话:"最后我向你报告一个最好的消息,我已和付丽达·勃兰登菲尔德小姐订婚,她家庭富有,她是在长期旅行之后才定居在我们这里的,你不可能认识她,反正以后我有机会向你详细谈到她。我现在很幸福,在我们彼此的关系中仅就这方面而言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作为你的朋友,我原本是平常的,现在则是幸福的,我的这种变化就足以使你高兴了。我的未婚妻向你真诚地问候,以后她还要向你亲自写信,她会成为你的真诚的女友,这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知道你百事缠身,不可能来看望我们,但是参加我们的婚礼不正是你摆脱杂事的一个良机吗?当然,你不要考虑太多,还是按你自己的主意行事。"
  乔治手里拿着这封信,长时间地坐在桌子旁边,脸对着窗口。一个熟人从大街过来向他打招呼,乔治还给他的只是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
  他终于将信放进口袋里,从他房里出来,经过一个小的过道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几个月来他已经没有在父亲的这房间里呆过了。平常,父亲也不勉强他进来。他和他父亲的接触经常是在公司里进行的,而且他们天天在一个饭馆里共进午餐。至于晚餐,则各人随意。但要不是乔治事多,经常和朋友们在一起,或者去看望未婚妻的话,他们父子还是常常一起坐在客厅各看各的报纸。乔治很惊奇地看到,甚至在今天上午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父亲房间的光线也这样暗淡。对面耸立着的一堵窄狭的院墙挡住了阳光,父亲坐在房间一角的窗口旁边。在这个角落里装饰了许多纪念品,以怀念已经去世的母亲。父亲手里拿着的报纸偏向侧面,以便调节眼力,桌子上放着剩下的早餐,看来父亲并未吃多少。
  "啊!乔治。"父亲说着,立即迎面走来。沉重的睡衣在走路时敞开着,下面的衣摆在他周围飘动着。--"我的父亲还总是一个巨人,"他想。
  "这里真是太暗,"然后他说。
  "是的,够暗了。"父亲回答说。
  "你把窗户也关上了吗?"
  "我喜欢这样。"
  "外面已经很暖和了。"他像追怀过去一样,并且坐下。父亲收拾餐具,放在一个柜上。
  乔治不再注意他父亲的动作,继续说:
  "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把订婚的事告诉彼得堡了。"他在口袋里将信捏了一下,又放下了。
  "为什么告诉彼得堡?彼得堡?"父亲问。
  "告诉我的朋友。"乔治说,并探索父亲的眼光。--"在公司里,他可是另外一回事。"他想,"他在这里多么大度啊!两臂交叉在胸前。"
  "啊,给你的朋友。"父亲说这话时加重了语气。
  "你可是知道的,父亲,起先我并没有透露订婚的事。考虑到,并不是出于别的原因,你自己知道,他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我是说,虽然他和外界交往很少,不大可能知道我们的情况,但他还是有可能从别的渠道了解到我的婚约,这我无法阻挡。可是就我本心而言,他不宜知道我们的事。"
  "而你现在又另有想法了吗?"父亲问,并将报纸搁在窗台上,眼镜又放在报纸上手正盖住眼镜。
  "是的,我重新考虑过,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是说,我的幸福的婚事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不再犹豫了,我就把这事情写信告诉他。然而我发信以前还是给你说一下。"
  "乔治,"父亲说,将他无牙的嘴拉宽。"听着,你是为了这事来我这里讨主意的,你当然是出于好心。但这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如果你不把全部事情的真情实况告诉我,我就不会管公司业务以外的事。自你母亲去世以后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许她应该来了,或许她来得比我们想象的要早些。在公司,有些事我已经管不着了,这我知道--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管,这一点,外人并不知道--我现在精力不够,记忆力衰退,我无力顾及所有事情,一方面这是自然规律,另外,老太太去世以后给我的打击之深超过了你。--但是因为我们现在涉及到这件事情,涉及到这封信。乔治,你不要骗我,这是件小事情,不值一提,所以你不要骗我,在彼得堡你真的有这么一个朋友吗?"
  乔治尴尬地站起来,"我们不要谈朋友了,一千个朋友也替代不了我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对自己爱护得不够,年龄大了应该得到合理的照顾。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不可缺少的,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但如果公司繁忙的业务影响到你的健康,那是不行的,我明天还是这样说,永远这样说。我们必须给你安排另一种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你的生活,你坐在黑暗之中,在房间里,你本来应该有充足的阳光,你胡乱用点早饭,而不是按规定加强营养;你坐在关着的窗户旁边,而空气流通对你有好处。不行,我的父亲,我要请医生来,我们将按他的指示办事,我们要更换你的房间,你应该住到前面房子里,我搬到这里。不再另打主意。一切有人料理,料理一切,我们还有时间,现在你就在床上躺一会儿,你绝对需要休息,就这样,我可以帮你换房间,你会明白我能办到,要么你现在就到前房去。你就在我床上躺一会。再说,你是很明智的。"
  乔治刚站在父亲的身边,父亲这时满头蓬松的白发落在胸前。
  "乔治,"父亲站着没动,小声地说。乔治立刻跪在父亲身边,他看着父亲疲倦的脸,觉得他眼角中直愣愣的瞳孔特别的大。"你说有朋友在彼得堡,你本是一个总喜欢开玩笑的人,连对我也不稍事收敛,你怎么会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呢?我一点都不相信。"
  "你回想一下,父亲。"乔治说,把父亲从沙发上扶起,他站着,还是相当无力。这时,乔治替他父亲脱掉睡衣。"我朋友来看我们时距今已经过去快三年了,我还记得,你当时并不特别喜欢他。在你跟前我至少有两次否认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有两次坐在我的房间里,你不喜欢他,我完全可以理解,他有些怪僻;但其后你和他聊过一回,很谈得来。你听他讲话,既点头又提问,当时我对此还很得意。要是你想一想,你肯定能回忆起来,他当时还谈起过俄国革命的一些难以置信的故事。例如他在一次商业旅行到基辅时,在一次混乱中他看到一个牧师站在阳台上,用带血的十字架刺伤手掌,举起这个受伤的手,呼吁群众,你还将这个故事到处传说。"这时,乔治得以让父亲重新坐下,将他麻织裤衩上的罩裤和毛裤小心地脱了下来。在看到他的不怎么特别干净的背心时,他就责怪父亲疏忽,要给父亲更换一件背心,这肯定也是他乔治的责任。他还没有明显给未婚妻谈到如何安排他父亲的事,因为他们暗暗地定下了父亲应该留在老房子里。然而现在他忽然决定要将他父亲一起搬到他自己未来的新居去,但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这种对父亲的照料似乎来得太晚了。他抱着父亲上床,这时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抱着向床前走了几步,这时他注意到,父亲在抚弄他胸口的表链,他不能立刻将父亲搁在床上,表链牢牢地系在自己身上。
  他躺在床上,似乎一切都很好,他自己盖好被子,甚至特别将被子拉到肩上,他朝上望着乔治,眼神并非不友好。
  "对吗?你想起了他吧?"乔治问,并且鼓励似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现在盖好了吗?"父亲问,好像他看不到下面,不知脚是否盖得够。
  "你喜欢在床上。"乔治说,给他周围的被子盖好。
  "我盖好了吗?"父亲再次问,似乎特别注意乔治的回答。
  "安静点!你的被子盖好了。"
  "没有!"父亲叫起来,乔治的话被碰了回来。
  父亲将被子一掀。转瞬之间被子立刻全部掀开了。父亲在床上用劲站起来了。
  只是他将一只手撑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你要给我盖好被子,你这个饭桶,但是我的被子还没有盖好,这也是我最后的力量,但足以对付你了呢,绰绰有余。也许我认识你的朋友,他说不定还是我中意的儿子呢!在这个问题上,你也一直骗了他几年,究竟为什么呢?你以为我没有为他哭泣过吗!你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可以打扰你,经理忙着呢--就是为的写这封到俄国的骗人的信,幸亏无人启发父亲,以便看透儿子。如同你认为的那样,你已经打败了他,他败到如此程度,你的屁股坐在他头上,他一动一动。这时,我的公子决定结婚了。"
  乔治这时看到了他父亲一副可怕的形象,父亲忽然如此了解彼得堡的朋友,这位朋友,还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他。乔治看着他消失在遥远的俄罗斯,他看见他站在空荡的被抢光的商店的门边,所有货架犹如一片废墟,他就站在这废墟之中,货物撕碎了,煤气灯支架掉落了,他还站在这一堆废物之中,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看着我。"父亲叫喊起来。乔治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向床前跑去,去抓住一切,但半路上停顿了。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父亲说话开始温和起来。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这只令人讨厌的笨鹅。"父亲卷上他的睡衣,卷得如此之高。
  以致显露大腿上战争年代留下的疤痕。"因为她把裙子撩得老高,老高,你已经跟她粘上了,毫无阻拦地满意她了。这玷污了对母亲的怀念,出卖了朋友,把父亲搁在床上,使他不得动弹,但是他能不能动弹呢?"他完全身手自如地站起来了,甩着腿,他由于自己的明智而兴高采烈。
  乔治站在角落里,离他父亲尽可能的远,他决心对一切进行仔细的观察,以备无论怎样绕弯子也不致于遭到从背后来的、上面来的各种袭击而惊慌失措。他现在忽而又想起了他忘记好久的决定,忘记了,如同用一根短线穿过针眼一样,断了线。
  "朋友没有被出卖!"父亲叫喊道。父亲的食指摇来晃去,这加强了他说话的分量。"我就是他在此地的代表。""你耍花招,"乔治不得不喊出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损失,但已经迟了。他咬住舌头,眼睛直愣愣的,他咬住舌头痛得跌倒了。
  "是的,我当然是耍了花招,花招这是个很好的词!"你对于年老的鳏夫,你的父亲,你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吗?说呀!回答的此时此刻,你还是我的活生生的儿子呀--给我留下什么呢?让不老实的人在我房间里跟踪我,直到我剩一把老骨头吗?而我的儿子则满世界地欢呼。关闭公司,这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由于消遣而翻了跟斗。板着一副诚实君子的面孔到你父亲跟前来。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从我这里出去吧,你认为呢?"
  "他要是倒下,会先向前倾斜的。"乔治心里想,这句话已经冒入脑海,父亲向前倾斜,但并未倒下来。因为乔治没有向他父亲前面靠,如同他所预料的,父亲又站起来了。
  "不要动,就地站着,我不需要你。你以为你还有力量到这儿来,不要过来了,因为你愿意这样,你没有搞错,我还是很强壮的,要是我孤单一人,也许我还会退让,但是你母亲给了我力量,我和你的朋友保持了良好的联系,你的顾客联系网在我口袋里。"
  "在他衬衫上还有口袋。"乔治心里想,他觉得他父亲的这一番话可以置他于死地。这事情他只想了一会儿,他总是把什么事都忘记。
  "去和你的那个婆娘缠到一起去吧,反对我吧。我把她从身边扫掉,你毫无办法。"
  乔治作了一个鬼脸,好像他不相信,父亲仅仅点了点头,然而,他所说的一切是真情实况,向着乔治所站的那一角宣布了。
  "你今天可来找我谈话,当你来的时候,你问我是否要写信将婚事告诉你的朋友。其实,你的朋友他一切都知道,蠢家伙,他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给他写过信,因为你忘记了将我的文房四宝拿走。虽然他几年来没有到我们这里,但他了解的情况比你本人要多。你写给他的信,他不看,揉成纸团放在左手里,而他的右手却捧着我的信在读。"由于激动,他的手臂在头上摇晃着。"他知道的事千倍于你!"他叫喊着。
  "千倍于我!"乔治嘲笑他父亲,但话还未出口,声音已经消失掉了。
  "几年来,我已注意到,你会带着这个问题找我的,你认为,还有别的问题折磨我吗?你以为我在看报纸吗?这里!"他将一张报纸扔过来。这是压在床下的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乔治完全不认识的名字。
  "在你成熟以前你犹豫了多久啊!母亲是要死去的,她看不到这种快乐的日子。朋友在俄罗斯毁灭了,还是三年以前他就因黄热病而被驱逐,我呢?如你所见,我就是这个样子。
  你可是有眼睛啊!"
  "你对我进行伏击!"乔治叫喊起来。
  父亲同情地补充说:"你本应说这话,但现在通不过了,"接着又大声地说:"现在你知道了,除你之外,还存在点什么,以前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们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乔治感到自己是从房间里被撵出来的,父亲在他自己背后往床上重重地一击,这一击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回响。
  在楼梯上,他下台阶时,犹如在一块倾斜的平板上赶路一样,一下碰到了他的女佣,她正要去收拾房子。"我的天啊!"她用围裙捂着脸,但他已经逃走了。他从大门外一跳,越过车道直奔大河,作为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一跃而上,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他本来就是优秀体操运动员,这在他年青时代就曾经是他父母的骄傲。他吊在栏杆上,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大桥的栏杆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汽车轻松地驶过,汽车的喧嚣声可能要淹没他落水的悲壮之举。他轻声地叫道:"我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啊!"然后落入水中。
  在这一瞬间,来往的交通从未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