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女王(三)[美国]安妮·赖斯 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4:10:04
    趁着幽暗的光线,他蹑手蹑脚地入座,终於让恐惧尽情宣泄,将手臂举向额头,
哭得像个傻瓜似的。
    疯狂或遗止心都没有前来。原来,就在这些个世纪,他都重访那些珍视的地方。
他为每个自己所爱的人而哭泣。
    伤害他最重的,就是那一切的起点,真正的肇始,早於许久之前的那一夜。当
时他枕着尼罗河的水声入眠,明知道自己隔天要上皇宫去。
    真正的起点是那一夜的一年前,彼时国王告诉他:『为了我心爱的女王,我将
惩治那对姊妹,让大家搞清楚,她们不是人所敬畏的女巫。你将要代替我执行这个
任务。』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宫廷众人揣揣不安地观赏,黑发黑眼的女人与男人穿着
上等的亚麻衣裳。有些人躲在柱子後面,有些则趾高气昂地趋前观看。那对红发双
胞胎就站在他眼前,而他已经爱上他美丽的囚犯。我办不到。
    但他非做不可,国王、女王,每个人都等着看好戏;他戴上国王的项炼,象徵
性地替代国王。他步下阶梯,双胞胎瞪视着他,而他奸淫了她们两人。
    如此的痛苦不会永远持续。
    如果他有那份力气,将会爬入地底的泥土子宫,迎接美好的还攻心。到戴? 菲
神殿去吧,漫游於高岭上的草地,摘取纤细的野花。如果他将花朵摊在灯光下,它
们可会像沐浴於阳光下般地绽放?  然而,他并不真的想要连心。事况不同以往,
她已经从漫长的沈眠醒来!他亲眼目睹她行走於雅典街道!过往与现今的记忆混融
合一。
    眼泪流乾之後,他开始倾听与思考。
    跳舞的人在他眼前蜷曲扭动,女子们对他微笑。他那白皙的皮肤与红润双颊,
看上去还算俊美吗?他抬起头来,看见前方蠕动不休的银幕。他的思路如同物理能
力般地强化起来。
    现在是耶稣出生後的近两千年,正值十月,不久之前他却还是梦见双胞胎!已
经没有退路了,真正的痛楚才将要开始,但已经无所谓。他从未如此地栩栩如生。
    他以亚麻质料的手帕抹脸,拿眼前的酒洗净双手,仿佛藉以涤清它们。他再抬
起头来时,正好看到吸血鬼黎斯特唱着他那悲怆的曲子。
    蓝眼睛的魔鬼,金发狂野地甩动,身躯不失年轻男子的活力。他的动作活泼且
优美,口唇显示着诱惑,嗓音充满着细心调制的苦恸。
    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你的歌词都在告诉我真相,都在诉说她的名字。
    银幕前的影像似乎回应着他,对他唱歌,虽然那并不可能。『必须被守护者』,
我的国王与女王!他仔细聆听每一句弥漫於号角与鼓声之间的歌词。
    声色退潮之後,他起身离开酒吧,步出旅馆的大理石阶梯,迎向外面的黑暗。
    全世界的吸血鬼都在呼唤他,传送讯息。他们诉说着行将来临的祸端,星火燎
原般的灾难。女王行走於现世。他们还传送着不知其所然的双胞胎之梦,他竟然都
这麽懵懂无知!
    『你又知道多少呢,吸血鬼黎斯特?』他低声说着。
    他爬到某个高坡地,俯视着远方城市的庙宇:就在微弱的星光下,晶莹的大理
石建  物闪着光芒。
    『天杀的,我至尊的女王陛下!』他低声诅咒:『光凭你对我们每个人所做的,
就早该下地狱了!』想想看,在这个充斥钢铁与煤气、电子交响曲与电脑管线的当
代世界,我们还是照闯不误。
    他想起另一个比他更强烈的诅咒,那是他强暴了双胞胎的一年之後。就在朦胧
的月夜下,那个尖利嘶喊的诅咒响彻宫廷。
    『让精灵为此见证:那将是未来注定之事,必然且将会如此,你是天谴者的女
王,邪恶是你唯一的命运之道。当你最极致的时刻到来,我将出现并击溃你。仔细
看着我,那将是你征服者的容颜。』
    在起先的几个世纪,他可曾忘记过这些话语?无论是幽谷荒漠、丰饶河川、曾
经收容过她们的贝都因人、穿着兽皮的部族、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桀利裘,他有
哪里未曾去过?这一切的无涯跋涉,为的就是寻觅那对双胞胎。
    接着,美好的疯狂降临在他身上,由是他遗落所有的知识、执着与痛苦。他只
是个名叫凯曼的人儿,深爱周围的一切,享受无边的欢愉。
    那个时刻是否已经来到?是否双胞胎也已经熬过来?他的记忆之所以回返,是
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目的?
    真是美不胜收、战栗欢喜的念头:首代血族将要齐聚一堂,拥抱胜利的滋味!
    噙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想起吸血鬼黎斯特的英雄梦。我的兄弟呀,请原谅我
对你的轻篾,真实我自己也渴慕那种美好与荣光。然而,命运乖桀,救赎终将不可
得,我所目睹的只是横亘眼前的旷古风光--唯有向始无终的出生与死亡,我们每
一个都会遭逢的恐布。
    他看了沈睡的城市最後一眼:那个丑陋粗糙的当代地域,但他曾经满足於此地,
踱步於无数的坟  之间。
    接着,转瞬间他往上方飞去,将为自己的能力举行最伟大的测试。有着目标的
感觉真好,虽然那只是如电如露的幻象。他朝西方飞去,前往吸血鬼黎斯特的所在
地,以及诉说着双胞胎之梦的声音,如同没多久前的他。
    他的斗篷如同翅膀,美妙的冷空气擦过他的周身;他突然吃吃发笑,似乎在刹
那间,回复成以往快乐单纯的模样。
                 6洁曦的故事,伟大家族,以及泰拉玛斯卡
    死者无法分享
    虽然他们从坟墓起身,迎向我们
    (我发誓他们的确如此)
    他们掏给你的不是心脏而是头颅
    用以瞪视的部位。
    --史丹.莱丝,<他们的那一份>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我心震颤,她知此早夭。
    --约翰.苇相斯特
    泰拉玛斯卡
    超自然的检验者
    我们旁观
    同时也永在
    伦敦  阿姆斯特丹  罗马
    睡梦中的洁曦不住呻吟着。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叁十五岁女子,有一头红色的髻
曲长发。她睡在一张不成形的床垫上,木制的吊床四周各悬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铁
炼。
    在这栋大房子的某处,时钟响起。她必须醒来,距离吸血鬼黎斯特的演唱会只
剩下两小时,但现在她还不能离开双胞胎。
    如此汹涌急促的情景还是首度出现,以双胞胎的梦境来说,这次的程度又太过
隐晦。她知道双胞胎身陷沙漠,包围她们的部落相当凶险。双胞胎看上去相当苍白,
非常不一样。或许那光晕般的氛围是种幻觉,但是在幽影绰约之间,双胞胎似乎散
发出光芒,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跳舞一般。火炬抛掷到她们身前,而其中之一竟然
瞎了!
    她眼窝周围的肌肉收缩深陷,眼皮紧闭。没错,他们将她的眼珠活生生挖出来,
至於另一个,为何她发出这等可怕的叫声?『静下来,不要抵抗。』那个眼盲的双
胞胎这麽说,在梦中她都听得懂这种古代语言。另一个双胞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
声,原来她无法说话,他们割去她的舌头!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必须醒过来。士兵把她们推向前方,惨绝人寰的事情即将
发生。双胞胎沈静下来,士兵粗鲁地分开她们。
    不要这麽做,把火炬拿开,不要烧到她们:不要伤到她们的红发。
    眼盲的双胞胎伸手寻觅她的妹妹,尖叫着她的名字:『玛凯!』说不出话的妹
妹只能像个受伤动物般地低吼着。
    围观的群众让出路来,两具盖椁沈重的棺材被抬到前方。真是粗暴的冒渎,盖
子上的图案雕成人脸与肢体的形状,这对双胞胎究竟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必须被封
在棺材里?我看不下去了,盖子打开,她们被拖向前方,不要这麽做!那个看不见
的姊姊似乎明白,奋力抗拒着,但他们强力将她压人棺材内。玛凯心胆俱裂地看着,
自己也被拉进棺材里。不要盖上,我会忍不住为她们尖叫--
    洁曦坐起来,她的眼睛圆睁,尖叫着醒来。
    独自一人在屋内,她还听得见回音。四周无声,只有床边的铁炼不时摇动,外
面的森林有小鸟鸣叫,时钟已经响了六声。
    梦境迅速退去,她竭力回想镜花水月般迅速湮灭的情景:部族所穿戴的衣饰、
士兵配戴的武器、双胞胎的长相。但是这些都已然不复存,只有敏锐的知觉,烙印
着所发生过的种种,以及确定吸血鬼黎斯特与这一切相关的笃定感。
    她默然检视手表,没有时间了,她想要在吸血鬼黎斯特进场之前就在演唱会场,
枪个好位子来观看他。
    然而,她还是踌躇着,看着床边的白玫瑰,透过窗户,她看到南方的橘色天空。
她拿起花朵旁边的便条,重读了一回。
    我亲爱的:
    由於不在家里,没多久前我才看到你的信。我明白那个叫黎斯特的人物带给你
的冲击,即使在里约,他们也到处播放他的音乐。我已经读过你寄来的书,知道你
曾为泰拉玛斯卡调查过他。至於双胞胎的梦境,我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这非同小
可,还有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梦。我要求你--不,我要你取消今晚听演唱会的行
程;你必须留在索诺玛庄园等我回来,我会立刻离开巴西。
    等我,我爱你。
    你的阿姨,玛赫特
    『玛赫特,请你原谅我。』她低声说。不去演唱会是不可能的,而且,玛赫特
应该是这世上最明白她的人。
    至於她为之效劳十二年的泰拉玛斯卡,他们绝不会原谅她的任意而为。但是,
玛赫特知道个中隐情,玛赫特本人就是隐情!她会谅解的。
    头晕目眩。恶梦尚未离去,房间内的物体若隐乍现,但是天光突然间又湛亮起
来。白玫瑰发出淡淡的晕晖,如同梦境中双胞胎的身体。
    她突然记起来,听人家说白玫瑰是在葬礼致意的花朵。不,玛赫特不可能是那
样的意思。
    洁曦双手捧着花苞,花瓣立即绽放开来。嗅着芬芳的香甜,她禁不住将花朵凑
近唇边。模糊而闪亮的记忆片段突然闯入,许久之前与玛赫特共度的那个夏日:当
时她也躺在玫瑰花环绕的房间,白色、粉红、嫩黄的玫瑰,当时的玛赫特也捧着满
怀的花,凑向自己脸庞与颈子。
    真的有过如此的画面吗?记忆中,天女散花般的无数花瓣散落在玛赫特的红发,
和她自己一样的发色,也和梦中双胞胎的一模一样:浓密、发曲、间杂着金晖。
    记忆的片羽四散溃射,她无法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案。不过,无论她记不记得起
那个如梦似幻的夏日,都没有关系。等候她前往的吸血鬼黎斯特将会是告一段落的
记号,即使不是解开谜团的答案,至少会如同死亡一般带来终结。
    她起身穿上这阵子不离身的夹克,还有衬衫与牛仔裤,双脚探入皮靴,然後梳
理头发。
    该是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她早上才闯进来的。实在很不愿意离开,但她更难
过的是,竟然有再来这里的一日。
    当她迎着晨光踏入屋内,第一个念头是经过十五年了,这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建构在半山腰上的房舍,梁栋笼罩於清晨的蓝色光晕:半藏在绿茵的几扇窗户,迎
接第一抹晨光。
    当她手执古旧钥匙、进入房内时,自觉像个间谍。似乎有好几个月没住人了,
举目所及到处都是灰尘与落叶。
    不过,水晶茶几上那束白玫瑰正等着她,信件搁在旁边,信封内夹带新的钥匙。
    她花上好几个小时重新探访此地,顾不得连夜开车的劳顿。她非得重新漫游那
些幽深的楼阁、宽敞动人的房间。这栋房子像个简略的宫殿,泛着铁锈的烟囱从石
砌的壁炉翩然升起。
    就连家具也巨大无比--巨石砌成的桌子、椅子,铺满柔软坐垫的沙发,嵌入
墙壁内的书架与橱柜。
    这地方带着中古世纪的那种粗犷风华:散布四处的为雅文化艺术品、伊图斯坎
杯子、海地的雕像,它们正适合这个地方;石制地板与深邃的闺阁,让此地看起来
像一座安全无比的城堡。
    唯独玛赫特的创作充满亮丽色彩、仿佛直接取自户外的森林与天空。回忆并没
有夸显它们的美丽:柔软厚重的地毯绣满花草的图样,仿佛大地本身;羽毛抱枕上
的图样则是奇诡的形体与象徵;然後是直铺及地的织锦,绣着大地上的种种风光,
山川流水、日月星斗、流风雨露。如许的壮丽与精细,甚至拟造出漫天落叶的瀑布
奇景,带有原始族群绘图的深远力道。
    再度看到这些事物,简直比死去还要难受。
    近午时分,由於饥饿与一夜未眠的疲惫,她终於在头昏眼花之下放胆进入後门
通往的秘密房间。她走人隐密的通道,看到图书馆并没有上锁时,心跳不禁加快起
来,扭开灯光。
    唉,十五年前的夏天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与那段难以言喻的岁月相较,
日後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美好探险、猎鬼搜奇,都算不上什麽。
    当时在火光明灭的图书馆,她与玛赫特在一起,无数卷轴的家族史让她惊喜难
抑。玛赫特匿称的『大家族裔史』,便是我们游走於生命迷宫内的线轴。当时的玛
赫特充满爱怜,为洁曦解开一卷卷的羊皮书。
    洁曦一直无法真正搞懂那个夏天,在那其中存有一股缓慢美妙的悬疑,好比说,
埃及纸上的古文实际上更隶属於梦幻的境域。彼时她已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考古学
者,在埃及与桀利裘挖过不少次古迹,但她还是无法解读上面的文字。老天在上,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遗迹?
    多年之後,她尽力回想所看过的每一份文件。当时有一天,她无意发现图书馆
後面的秘密房间……
    进入一条秘道,来到黑暗的密室。後来她总算发现灯光的按钮,赫然见到无数
的文字泥石板。她的确有将这些东西捧在手上观看。
    後来发生某件事情,可是她不愿想起来。发现了另一个通道?她很确定底下还
有更隐蔽的密室,走下铁制的阶梯,昏黄的灯泡镶嵌於石壁之间,她拉下开关的灯
炼……
    当然,後来她的确打开一扇红木门……
    许多年过去之後,当时的情景如同隐晦的闪光--那是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
摆着橡木椅、石砌桌凳,还有呢?某个看起来熟悉异常的东西--
    後来她除了阶梯之外,什麽也不记得。当她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玛赫特站在
床边,给她一吻。真是温暖美好的感受,通透全身的奇异悸动。玛赫特说,傍晚时
他们在小溪旁边发现她酣睡着,於是将她抱入屋内。
    睡在小溪边?几个月之後,她终於『记起』自己睡在那里的情景,活灵活现的
记忆重映:森林的平和安详,水声淙淙流过岩石。只是,她现在可以确定那情景是
捏造的,从未发生过。
    可是,就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她找不到自己隐约记得、似乎发生过的事件的证
据。房门深锁,就连家族历史的卷轴也深藏於玻璃橱柜,她不敢妄动打扰。
    然而,她坚信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没错,泥石板上的细小图案,刻镂着人体、
树木、动物。她亲眼目睹、就着夜光捧在手上观看。还有那隐密的通道,吓坏她的
那个房间……
    尽管如此,那个夏天仍然美如迷梦乐园;当时她与玛赫特长谈,在月光下与玛
赫特、马以尔共舞。此刻就姑且忘掉後来的锥心之痛,试图明白何以後来玛赫特将
她遣返纽约、自此不再让她到这儿来。
    我亲爱的:
    正因为我大爱你,加杲我们不分离,我的生命可能会淹没休。洁曦,你必须拥
有自由、发展自己的计画、梦想、野心……
    旧地重游并无法抹消那些痛楚,因为那正好再度显示出,过往的欢愉已然一去
不复返。
    为了低档疲累,她在下午的时候晃出房子,穿过橡树的那条细长小径,轻易发
现红木丛中的熟悉路径,看到那条激打岩石的清澈小溪。
    就在这儿,玛赫特曾引领她穿越黑暗,行过水流与秘道。马以尔加入她们,玛
赫特为她斟酒,他们一起唱着一首事後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的歌曲。後来她偶或
发现自己竟然哼唱那诡谲的曲调,就在愕然顿悟的顷刻,旋踵间又失手遗落了那些
音符。
    或许她失神昏睡於音流袅袅的森林溪畔,一如她虚拟的多年前『记忆』。
    枫叶的绿芒如此灼眼,红木的形影在静默间森冷逼人,绵延数百哩的树林硕大
而无动於衷,覆盖了远方的天地交接线。
    她明白今夜的演唱会会多麽透支体力,却害怕一闯上眼皮,双胞胎便不由分说
地占领她。
    最後,她回到主屋,取走玫瑰与信件。回到她的房间时,正好下午叁点钟。是
谁为时钟上发条?梦中的双胞胎魅影朝她逼近,她累得无力抵抗。这个地方如此美
好,没有任何地在工作场合遭遇到的鬼迷行踪,只有长久的平静。她倒在熟悉的吊
床上,枕着那年夏天她与玛赫特一起精心缝制的羽毛枕头。就这样,睡眠与双胞胎
一起莅临。
    她只剩不到两小时的时光好赶到旧金山,该是再度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许还
是忍不住伤心。她检亲口袋,护照、文件、钱、钥匙,样样俱全。
    她拎起皮袋子,甩到肩头上,快步走出长长的阶梯。黄昏逼近,一旦天光整个
消逝,就伸手不见五指。
    当她走到前厅时,还有一丝馀晖。透过朝西的窗口,她看到几条修长的光线映
亮了悬垂於墙上的刺绣挂画。
    凝神望去时,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是她最锺爱的作品,无论是复杂度或是尺
寸。一眼望去,本来只瞧得见不知伊於胡底的细小印记:渐渐地,壮美的风光浮现
於金字塔般的布面纹路。才刚瞥见它的模样,下一刻却又消逝如水中月影。就在那
个夏日,她每每在酩酊微醺之际,反覆再叁地观看;明心见性的刹那、却又遁失它
的惊鸿形迹。就在背景的翠绿山谷,依次是山丘、森林、小村落的图样。
    『我真的很抱歉,玛赫特。』她又说一回。必须离去了,旅程怏要划上休止符。
    正当她转过头去,挂布上的某个东西吸引她的视线,她连忙转头回顾。是否画
面上有着她从未注意到的事物?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团迷蒙的刺绣;没多久,山脊
冒出视线,接着是橄榄树、村落的轮廓……她找不到陌生的形体,直到她又将视线
转开,那对红发女孩的图样方从眼角馀光的位置现身!
    她谨慎无比地将视线转回画面,心跳急促起来。没错,就在那里,那是幻觉吗?
    她绕着房间打转,直到正面迎视那幅布挂.她伸手触摸那对形体,没错,小小
的人儿,绿墨两点充当眼球,精细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双  ,那头迎风招展的红色
秀发,波浪般技覆於雪白的肩头。
    她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原来双胞胎就在这里!当她如遭雷亟、僵立在原地时,
房间已经暗下来,最後一抹光线被地平线吃掉。眼前的布挂又糊成一团不可辨识的
色彩形骸。
    她听到一刻的钟声响起,暗忖着通知泰拉玛斯卡,打电话给伦敦的大卫,告诉
他事情的始末--但她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泰拉玛斯卡必定无
法窥知全貌,为此她感到黯然伤神。
    她强迫自己离开,关上身後的大门,走向屋外的小径。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动,几乎要哭出来。长年的疑虑得到印证,她感到无
比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等着麻赫特过来!
    但她不能这麽做。玛赫特会迷惑她、蛊惑她,以爱的名目将她从秘辛的门扉这
走,许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就是如此。吸血鬼黎斯特却是一切谜团的核心,亲眼目睹
并触摸他将会揭穿所有的隐情。
    红色的跑车立即发动,她流利地开向前方道路。头顶的天窗开着,抵达旧金山
的时候一定冻死了。但是那不打紧,横竖她喜欢开快车时迎面佛来的冷空气。
    道路迎向前方的黑暗,就连甫升月色也无法戳穿的黑暗。她加快速度,轻易地
转弯;哀伤愈发沈重,但已经不再流泪。吸血鬼黎斯特……就快要到了。
    当她开上省道时,她加速急驰,对自己唱着在狂风中难以听见的歌谣。当她开
向美丽的小城,圣塔罗沙,全然的黑暗直扑而下;紧接着,她驰向朝南的高速公路。
    浓雾逐渐逼近,远方的山丘彷若横行鬼魅,不过两旁的路灯高照,为她杀出一
条路泾。她的亢奋感激增,不到一小时抵达金门大桥,哀伤渐行渐远。在她的人生
中,总是意兴湍飞,对於老成持重的人感到不耐。即使她敏锐的知觉预测出这一夜
的致命性,她仍然对自己向来的好运充满信心。她并不真的害怕。
    打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幸运的孩子。当时她怀孕七个月的少女母亲被车子撞
死,婴儿却正好从濒死的子宫呱呱落地;救护车来临时,她正运用自己幼嫩的肺叶
嘶声呐喊。
    被收容於郡立医院的两个星期,她没有名字,只有冰冷无感的机器陪伴她。不
过,护士们都很宠爱她,帮她取了『小麻雀』的匿称,只要有空时便会哄抱她、唱
歌给她听。
    後来她们还写字给她看,帮她拍照片,说故事给她听,让她幼年的知觉充满被
爱的愉悦。
    最後,玛赫特前来指认她:南加州李维斯家族的唯一後裔,她被送往纽约,与
一群姓氏、背景大相迳庭的表亲同住。就在莱新顿大道的一栋豪华二层楼住宅,她
与玛莉亚、马修.古德温夫妇一起生活,他们给予她关爱,以及物质上的所有需求。
直到她十二岁之前,一个英国保母都还随侍在侧。
    她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明白,原来是玛赫特阿姨供给她这样的生活:日後她可
以随心所欲地上任何学校,做任河事情。马修是个医生,玛莉亚是个舞者与老师;
他们坦承自己对她的溺爱与依赖,她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小女儿。他们一起度过美好、
丰富的生活。
    在她能够阅读之前,玛赫特就开始写信给她,内容充满美好的事物,还附寄许
多彩色明信片与她居住过国家的货币。在洁曦十七岁时,已经有满满一箱的卢比与
里拉;更要紧的是,她有个叫玛赫特的知心密友,充满关爱地回答她的每一行书信。
    玛赫特鼓励她上音乐与绘画课程,激发她阅读的灵感,为她安排暑假的欧洲之
旅,最後帮她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的许可,攻读古代语言与艺术。
    玛赫特为她安排一趟环绕欧洲的耶诞节亲族之旅:义大利的斯喀提诺斯是个富
有的银行家族,居住於西那城郊的别墅;住在巴黎的布嘉蒂丝家族比较清寒,但同
样热忱欢迎她分享这个拥挤、欢乐的家庭。
    十七岁的夏天,洁曦到维也纳去造访本家的俄罗斯支裔,她衷、心喜爱那些热
情的年轻知识份子与音乐家;然後,她到英格兰采访李维斯家族的本支。早在几世
纪前,南加州的後裔离开英国前往新大陆。
    十八岁的时候,她到希腊的珊托里尼寻访佩特罗那家族。他们全都是饶富异国
风味的人们,生活在某种中古世纪的风华,被个农般的仆侍环绕。他们以一趟环游
伊斯坦堡、亚历山卓、以及克里特岛的旅程款待洁曦。
    洁曦几乎爱上年少的康斯坦丁.佩特罗那;玛赫特告诉她如果他们在一起,大
家都会祝福他们,不过洁曦要自己考虑清楚。她最後吻别情人,因对美国的大学、
为首次到伊拉克的考古挖掘做准备?
    即使上大学的时间,她还与亲族维持密切的往来,每个人都对她甚好。每个大
家族的人们都彼此热络,互通有无;家族之间的通婚相当频仍,每个家族都备有额
外的房间,好让造访的亲戚居住。大家互相传诵早已死去数百年亲戚的有趣故事,
洁曦与这些亲戚心意相通,无论外表上彼此有多麽大的差异。
    罗马的表亲们开着亮眼的法拉利跑车,用足以摔断脖子的速度急驰於道路上,
然後回到他们华丽的别墅;南加州的犹太表亲则是一门俊彦,全家都是音乐、艺术、
电影人才,五十年来都与好莱坞电影工业互通声息。他们在好莱坞的家是未成名演
员的宿舍,洁曦可以随意住在阁楼,晚餐於六点提供给每个进门的人。
    然而,那位似远又近、总是充当她知己好友的玛赫特,以信件指点她的种种困
惑,让她私心珍藏且热烈回应,这个女子又是何许人也?
    在所有洁曦所造访的亲族中,玛赫特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她的造访并不
固定,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她是『伟大家族』的记录守护者;所谓的伟大家族,那
是同一本家通布全世界的各个分脉。她将不同的支脉聚合一起,为不同的家系牵红
线,当族人遇到麻烦时,她会及时提供足以绝境逢生的援助。
    在玛赫特之前,是她的母亲扮演这样的角色,再往上推是她的祖母,依此类推。
『总会有一个玛赫特。』这句话流传於每个族系,从义大利、德国、俄罗斯、意娣
绪、希腊。在家族当中,会有一个单传的女系後裔充当家族纪事的守护者,每个承
袭的後代也会继承『玛赫特』这个名字。
    『什麽时候我可以见到你?』洁曦在这几年间不断写信询问,她搜集的回信信
封包括来自新德里、里约、墨西哥城、曼谷、东京、利玛、西贡、莫斯科。
    每个族人都信赖玛赫特、也为她所眩惑。之於洁曦,她们之间的联系却含有另
一股神秘的力量。
    打从她的年幼岁月,洁曦开始有着『不寻常』的灵异经验。
    比方说,洁曦能够透过某种模糊的方式『读取』他人的心思。她可以知晓别人
嫌恶她或欺瞒她,对於语言的高度天赋缘由於通晓符号的『意念』,即使她还未理
解字汇。
    而且她还看得见鬼魂--不真正存在的人物与建  物。
    打从小时候,她就看得到位於曼哈顿的一栋优雅房屋,那模糊的轮廓告诉她并
不真的存在;那屋子时隐时现、灯光亦从窗户的  幔透出,那种情景让她觉得好笑。
多年之後她  知晓,那栋幽灵房屋是建  家史丹福.怀特的财产,几十年前就已遭
大火焚毁。
    她所看到的鬼魅起初并未成形,相反地,它们却是细碎闪动的鬼火,经常在她
感到不舒适的场所成形。
    然而,当她年岁渐长,鬼影开始更加清晰。就在一个冷暗的下雨午後,一个老
妇人的透明影子穿越过她,洁曦歇斯底里地跑到一家附近的商店,那儿的店员连忙
打电话给玛莉亚与马修。洁曦竭力描述那个老妇人的愁容,那双灰色的眼眸似乎无
视於大千世界的众相。
    当她对朋友叙述这些的时候,她们通常不相信她。不过她们因此着迷,总要求
她复述这些故事,那使得洁曦感到呕心且受伤。此後她避免告诉人们这些事,不过
在她快满二十岁时,看到鬼魂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
    即使在大白天走在第五大道,她还是难免迎头撞上飘荡无依的鬼魂。十六岁的
某个清晨,她看到中央公园的长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幽魂。公园喧嚣热闹,幽魂
却与世界隔离开来,空无环绕他的四周。洁曦周遭的音色逐渐消逝,仿佛被他吞噬
掉。她默祷他尽速离去,可是他反而却牢牢地看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些什麽。
    洁曦慌恐无比,一路直奔回家,告诉玛莉亚与马修她被那些东西盯上。她根本
不敢离开家门一步,最後马修只好给她镇定剂,让她得以入睡。他离去前将洁曦的
房间打开,好让她不那麽害怕。
    当地半陲半醒地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走近房里。她认识她,她是家族的一员,
她们彻夜长谈,那女孩是如此地甜美亲切,看起来似曾相识。她只是个少女,并不
比洁曦来得大。
    她坐在洁曦的床上,告诉她不用担心,鬼魂是不会伤人的。他们没有那等能耐,
只是可怜兮兮的东西。『你写信给玛赫特阿姨吧。』那女孩这麽说,然後她佛开洁
曦额上的头发并亲吻她。镇定剂开始起作用,洁曦根本睁不开眼睛;她想询问关於
自己出生时的那场车祸,但她无法发话。『再会了,亲爱的。』那女孩走出房门之
前,洁曦已经酣然入梦。
    当她醒来,已经是早上十点。公寓还是一片阴暗,她立即写信给玛赫特,尽力
追述每一则发生过的怪诞事件。
    直到晚餐时间,她才猛然一惊地想起那个女孩。怎麽可能有这样一个人,这麽
熟悉、一直都在这里?为何她从小到大都未曾质疑过这一点?即使在她的信上,她
还写着:『当然,米莉安就在这里,她还说……』谁是米莉安?那是一个刻在洁曦
出生证明的名字,她的母亲。
    洁曦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档事,但她感到欢喜无比。她可以感受到米莉安的存在。
    五天後,玛赫特的回信到达。玛赫特相信她的说词,还告诉她这并不值得惊讶。
这些超自然事物当然是存在的,洁曦并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在我们的家族的历代传承;曾经出现许多位灵导师,在早先的时代,她们是女
巫、魔法师。拥有这样能力的人都有着与你类似的容貌特质:绿眼睛、苍白的肤色、
红发。看来这样的能力贯穿於基因之间,或许还有更? 学的解说。不过只要先记住,
你的能力并没有什麽反常之处。
    但是,那也不表示这等能力有什麽建设性。这些鬼魂是实存的,他们并不影响
事物的运作,他们可能相当孩子气、活灵活现、充满狡黠之意。你无法帮助那些试
着与你沟通的灵体,通常你只是目睹一个无生命的灵体--也就是说,那是许久之
前就消弭於无形的色相残影。
    不必害怕他们,但也不要让他们浪费你的时间,一旦他们知道你能够看见他们,
就可能缠上你。至於米莉安的话,加杲你再度看见她,一定要告诉我。不过,既然
是她要你写信给我,我猜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总折来说,她不同於那些你所看
到的  伤灵体;如果他们又惊扰到你,随时写信告诉我吧,但尽量不要告诉别人,
那些没有通灵经验的人是不会相信你的。
    对於洁曦来说,那封信的意义无可比拟。有好些年来,她总是随身带着它。玛
赫特不但理解她,同时更告知她如何明了、战胜这麽麻烦的力量。玛赫特所说的每
件事都正中要害。
    此後,她偶尔还是被幽灵们惊吓到,也曾将秘密告知最亲近的朋友,不过大体
上她遵照着玛赫特的劝告,那样的能力不再困扰她,最後几乎被长久遗忘。
    玛赫特的信件愈发频繁,她是洁曦最亲近的朋友与倾诉者。当她上大学时,她
已经把长年通信的玛赫特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但她还是无法接受,也许永远无法
见到玛赫特。
    最後,在她大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当她打开公寓的大门,发觉到灯光透亮,
壁炉的火势正旺,一个面驶美丽的女子站在火光前,手里拿着火钳。
    真是美貌不可方物!这是洁曦的第一印象。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带有东方风味,
除了那双翠绿色的大眼睛,以及波浪般技覆於肩头的红色长发。
    『我亲爱的,』那个女子说:『我就是玛赫特。』
    洁曦迫不及待地冲到玛赫特怀里,可是玛赫特温和地板住她,似乎想好好看清
楚她。然後,玛赫特不住亲吻她,好像只能以这种方式与她接触,戴上天鹅绒手套
的双手轻柔触摸她的肩头。那真是美妙的一刻,洁曦不断磨蹭着玛赫特浓密的红色
长发。
    『你是我梦寐以求的孩子,』玛赫特低声说着:『可知道我是多麽高兴?』
    那一夜的玛赫特,如同冰霜与火焰的双生体。她既强悍又无比温柔,纤细的腰
肢与摇曳生姿的长裙底下是个雕像般的冷冽生命,气质显现出流行时装模特儿的古
怪光华,如同雕像般的女子。当她们一起离开公寓,玛赫特曳地的长大衣甩出一抹
优美的弧度,她们像是认识一辈子般地融洽无比。
    那一夜真是愉快而漫长。她们到画廊、剧院,最後是迟来的晚餐。不过玛赫特
什麽也没沾口,她说自己太兴奋了,甚至连手套也忘记脱下。她只热中倾听洁曦说
的每件事,洁曦无法停止诉说--哥伦比亚大学、她的考古工作、到美索不达米亚
做田野的梦想……
    这样的相处与信件上的亲近大不相同,她们还一起走过中央公园、经过当时,
看到鬼魂的所在。玛赫特一再告诉她,没什麽好怕的。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仿佛
她们一起走在魔幻森林当中,再也没有什麽好担心的,只顾着以热烈而塞翠的声音
交谈、接近清晨时,玛赫特离开洁曦的公寓,承诺她很快就会带她去加州;玛赫特
在索诺玛山谷有一栋房子。
    直到两年後,洁曦  收到她的邀约,当时她已经怏从大学部毕业。七月的时候
她就要到黎巴嫩去考掘。
    『你一定要来待上半个月。』玛赫特这麽写,机票附在信封内,而且,一个叫
马以尔的『密友』会在机场接她。
    虽然洁曦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打从一开始,就有怪事陆续不停的发生。
    比方说,马以尔这个高大、金发蓝眼的男人,他的走路方式、发音的腔调、过
於精确的驾驶姿势,一切都显得颇为怪诞。他似乎照规矩穿着适合在农场行走的衣
服、鳄鱼皮短靴,但又加上手上那双小羊皮手套,以及蓝色镜片、金色框的墨镜。
    他看上去开朗无比,非常高兴见到她,她立刻喜欢上这个人。在他们抵达圣塔
罗沙前,她就告诉他自己的种种经历。
    农场本身真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哪个人造出这麽奇迹的产物?一开始是一条
宽广道路的尽头,後方的房间直接通往後山;至於屋檐的木材,不知道是否真是货
真价实的红木?砖砌的墙壁更是不可思议的古老,难道说,那麽古早以前就有欧洲
移民迁移到加州?算了,总之这个地方是在精彩绝伦。她爱死那个圆形的铁铸火炉、
动物皮毛制的地毯、巨大的图书馆、陈设古老望远镜的粗狂天文台。
    她也喜爱那些好心肠的  人。他们每天从圣塔罗沙来这里,清洗衣物、准备餐
点。她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必须常常独处,在森林散步就很愉快。偶尔她会去圣塔罗
沙买书与报纸,检视着那些布挂。某些太古老的饰品她无法分出属类,研判这些玩
意使她乐在其中。
    牧场上不乏各式娱乐设施。山顶上架有天线,提供各种电视频道;地下室还有
一间陈设齐全的电影放映室:投影机、银幕、各色各样的影片。温暖的午後,她会
在池里游泳到主屋的难短;傍晚时分,加州的寒意随着夜晚降临,每个壁炉都旺盛
的烧着火。
    最为壮丽的发现,就是一卷卷的皮制轴书,沿革记载着『伟大家族』的每一世
代与每一分支,细腻考究的历史全貌。看到那些森林总总的照片与图书馆使她全身
震颤,有些娇小如颈链镶饰的小幅图画,有些却是巨幅蒙尘的油画。
    她还找到自己的家族,南加州的李维斯家希——南北战争之前如日中天,但在
战後就整个垮掉。照片多到让她难以承受,这些祖先就是她的血脉源头,从酷肖的
五官足以印证。他们的肌肤和她一样苍白,还有两个人有着和她同样的红发。对於
洁曦这个从小被人领养的小孩而言,这些物件的意义重大无比。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每当她打开写满阿拉丁、希腊文、埃及象形文字的卷轴,
洁曦才明白这些家族纪事的重要性:纵然之後她从未碰触到那些深藏於密窖的泥石
板,她与玛赫特的谈话从未褪色。她们曾经彻夜长谈着这些家族系谱。
    她曾要求帮助整理家族史,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她想要翻译、缮写那些文件,
制作成电脑档案。何不出版这部浩瀚的家族历史?这麽久远的谱系相当难得,纵使
不是独一无二;就算是欧洲的皇室家族也无法追溯到中古的黑暗世代之前。
    玛赫特耐心提醒洁曦,这项工作非常吃力且不讨好。毕竟,这只是一个家族的
世代演绎,有时候纪录上只有一堆名字,或是简略的生活记载、生死薄、移民海外
的纪事。
    那些对话也是美好的回忆呀。图书馆柔和的灯光、皮革与羊皮纸的味道、烛光
与抽动的火焰,还有坐在壁炉旁的玛赫特,苍白的绿眼睛罩上一副浅色眼镜,提醒
洁曦那些文件可能会淹没她、阻绕她接近更好的事物。真正重要的是活生生的家族
本身、而非纪录;应该存留的是每一世代的灵光活力,以及对於血族的爱意。纪录
只是将这些心意化为实践的道具罢了。
    洁曦实在太想要这份工作了,玛赫特不会不让她待在这里的!她会焚膏继咎、
穷尽无数的时光,找出这个家族的真正源头。
    日後她发现,那真的是无比骇人的秘辛,是那个夏天的迷谭之一。直到事後,
她  真正注意到那些看似枝节小事的异状。
    好比说,,玛赫特与玛以尔总是日落以後  下床;至於解释--他们白天都在睡
觉--根本不算什麽解释。他们睡在哪里--这是另一个疑问。在白天时他们的房间敞
开,衣柜里满是异国风味的服饰;傍晚一到,他们宛若灵媒物质化般骤然冒出来;
洁曦抬头一看,玛赫特好端端的站在壁炉旁,化妆无懈可击、打扮的声色多人,首
饰的异彩在破碎流光中闪现不定。马以尔还是老样子,穿着褐色鹿皮夹克,倚墙而
立。
    每当洁曦质问他们奇异的生理时钟,玛赫特的答复却也言之成理。他们血气虚
弱,不喜日光,而且通常都熬夜到清晨。这倒也没错,清晨四点的时候都还会看到
他们争论着政治或历史事件,以奇诡的观视角度,有时候以古代用语称呼那些地点
;有时候他们还会用某种洁曦听不懂的语言急促交谈。以她的超感应能力,偶或可
以懂得他们所说的内容,但那种语音使她困惑不解。
    有几次,马以尔会明显的让玛赫特伤心。他可是她的情人?可是又不太像。
    还有就是他们交谈的方式,两人象是彼此读透对方的心思。玛赫特明明一言不
发,可是马以尔会抽冷子冒出一句:『我说过,叫你不用担心嘛!』有时候他们也
用心电交感呼唤洁曦。她很确定有一回,玛赫特无声的叫她到餐厅,她的声音只出
现於洁曦的脑海。
    虽然洁曦是个灵念者,玛赫特与马以尔也是吗?
    晚餐也是一绝。她喜欢的菜肴一道道端上,不用事先告诉厨师她的喜恶。他们
都晓得!
    还有,那些奇妙的访客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个晚上,一位叫桑提诺的黑发意大
利男子偕同另一个年轻伴侣(艾力克)前来造访此地。他直瞪着洁曦看,好像她是
什麽奇珍异兽,然後亲吻她的手,送她一个华丽的翡翠戒指;几夜之後,那个饰物
毫无缘由的不翼而飞。桑提诺和玛赫特用那种难解的语言吵了两个小时,然後带着
那个仓惶失措的艾力克弗袖离去。
    还有那些奇怪的深夜宴会。有好几次洁曦半夜醒来,发现屋子里满是宾客,人
们在每个房间高声谈笑;这些宾客都有着某些共同点:皮色冷白、眼睛炯亮如电,
就像马以尔与玛赫特那样。可是洁曦一下子就昏昏欲睡,连怎麽回房间都不记得。
有一回,她记得有几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环绕着她,递给她一杯葡萄酒,她再睁开眼
睛时已经是大清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从窗口  落,屋子内空屋一人。
    偶尔在叁更半夜,她还听到直升机或小型客机的起降声,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
事情。
    但是洁曦太快乐了,只要有玛赫特的一句话,她的疑虑马上烟消云散。不过,
对於洁曦这麽一个顽固耿直的人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向来是很坚持已见的。
对於玛赫特的解说,她会有两种反应:起先是『真是太滑稽了!』然後是『当然啦,
那还用说!』
    她快乐的无暇介意这些。刚来的几个晚上,她忙着与玛赫特与马以尔畅谈考古
学,玛赫特不但提供她许多资讯,更有一堆古灵精怪的念头。
    比方说,她认为农业的起源肇自善於狩猎的部族,基於宗教性的理由,他们需
要迷幻药性的植物与麦酒。虽然目前尚未出现支持这样说法的证据,只要继续考掘,
一定能找到凭证。
    马以尔以优美的嗓音朗诵诗篇,玛赫特有时会弹奏出灵幻冥思般的钢琴曲,艾
力克後来又回到这里,加入他们的夜间活动。
    他带来一些日本与意大利的电影,大家都看得很开心。Kwaidan 就是一部动人
心魄的影片,意大利片《鬼迷茱丽》让洁曦看的感动落泪。
    这些人似乎都觉得她很有意思。马以尔常问她一些怪问题,象是说她有没有抽
过烟?巧克力的滋味尝起来如何?她怎麽敢跟年轻男子一起出游、或造访他们的住
所,难道她不明白他们可能会杀死她?她差点没大笑起来,但他很严肃的坚称,那
是有可能的。他举证报纸上的新闻,声称现代都市的年轻女子时常被男子阻击。
    最好岔开这些话题,引他谈论旅行经验,当他描述那些异国风情可就棒透了;
他在亚马逊丛林居住多年,可他不太敢坐飞机,万一爆炸怎麽办?而且他不喜欢布
做的衣服,太过脆弱易裂。
    有一回她与马以尔想出时,产生非常奇异的感受。当时她正在描述自己看到鬼
魂的体验,而他将那些魂魄比喻为疯死的人,让她大笑不已。可是那倒也没错,鬼
魂的举止的确颇为疯狂。当我们死後是否就不再存在,或者还是以某种愚蠢的形式
留存,在奇怪的时间现身,对灵媒出可笑的话?可有鬼魂曾说过有意义的话?
    『当然他们只是地缚灵,』马以尔说:『当我们最後挣脱肉身与欲乐的勾引,
天晓得会上哪儿去?』
    当时洁曦已经喝醉,觉得噩梦几乎直扑向她——她想起那栋史丹福·怀特的鬼
屋,以及在纽约市撞见的鬼魂们。她集中心力看着马以尔,他这回没有带墨镜也没
有戴上手套。英俊的马以尔,湛蓝色的眼珠,眼球中央则是深蓝色。
    『还有些精灵一直都在世上,自始便没有肉身,对於拥有躯体的人感到愤怒。

    这真是奇特的想法。『你是怎麽知道呢?』洁曦问道。她还是看着马以尔。马
以尔很漂亮,但漂亮的有些不对劲:鹰勾鼻、过於坚毅的下巴、简洁的脸部线条、
蓬乱的金发。那双眼睛过於深陷,但却更加引人注目。美丽的人,让人想拥抱、亲
吻、勾引上床……事实上她向来为他所吸引,此刻如同难以收拾的燎原星火。
    接下来,毛骨悚然的领悟通透全身:他不是人类!他只是假扮成人类,事实一
目了然。但那也太可笑了,如果他不是人类那是什麽?他当然不是鬼魂或精灵。
    『我想,是真是假我们其实很难分辨。』她冲口而出:『如果你瞪着某个东西
看太久,它就会显得鬼模怪样。』她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向餐桌的一瓶花:山茶玫瑰
被其他花草簇拥,看上去的确显得异样魍魉,就像昆虫一般。真是恐怖透顶!花瓶
突然从中碎裂,水溅的到处都是。马以尔诚恳的说:『请原谅我,我本来并不想那
麽做。』
    总之就是发生了,但是并没有掀起骚动。马以尔说要去森林散步,临走前亲吻
她的额头。他的双手颤抖,本来想抚摸她的头发,後来还是讪然作罢。
    当时洁曦喝太多了,自从她来到这里以来,一直都喝酒过量,但似乎没有人注
意到。
    有时候大家会一起在月光下乱舞一番,随意摇摆着圈子。马以尔轻声哼唱着,
玛赫特以她听不懂得古代语言唱着曲儿。
    如此嬉戏玩乐的当下,她自己又在想些什麽?为何她没想到要询问马以尔那些
怪异的举止?象是在屋内带着手套、在黑暗中还不知死活的戴墨镜。
    就在某个清晨,洁曦醉醺醺的上床,做了一个糟糕的噩梦。在梦中,玛赫特与
马以尔争论不休,马以尔一直这般说着:『万一她死了呢?如果有谁杀死她,被车
撞到,如果……如果……』声音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隔几天後,那个决裂性的灾厄终於发生。马以尔本来出外,没多久後又返回。
她整夜都一直在喝酒,当他们站在阳台上,他开始亲吻她。虽然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还是知道状况。他搂抱着她,吻上她的胸部,接着她沈入一泓没有尽头的黑暗湖
渊。然後,那个在纽约一直陪伴着她的幽灵少女竟然出现了!马以尔看不见她,洁
曦现在知道,那位少女就是她死去的母亲,米莉安,她也知道米莉安感到恐惧。突
然间,马以尔放开她。
    『她在哪里?』他愤怒的问着。
    洁曦一张开眼就看到玛赫特,她一掌挥去,将马以尔打飞过阳台的屋脊。洁曦
尖叫起来,将那个少女推开,跑向前去查看情况。
    马以尔毫发无损,站在底下的庭院。不可能!可是看上去就是如此。他朝着玛
赫特鞠躬,那似乎是某种仪式性的姿势。然後他对她抛出飞吻,虽然玛赫特颇为哀
伤,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低声说了些话,然後对马以尔摆摆手,似乎表示她没有
真的火大。
    洁曦本来担心玛赫特会生她的气,但当她凝视玛赫特的眼眸,发现自己的  虑
纯属多馀。当她往下看着自己,发现衣服的胸口处被撕破,马以尔亲吻过的部分强
烈刺痛起来。她转身对着玛赫特,开始头昏目眩,甚至听不到自己说些什麽。
    不知怎的,她就会到床上,倚着垫高的枕头,穿着长睡衣。她告诉玛赫特那个
少女又出现了,但那只是她们谈话的一部分;有好几个小时她一直在诉说事情的来
龙去脉,可是玛赫特要她忘记这些。
    天哪,时候她竭尽全力的试图想起,零碎片断的记忆折磨她好久。玛赫特将头
发放下来,她们一起穿越漆黑的房子,宛如鬼魅;玛赫特不时停下来亲吻她。她一
直抱着玛赫特,那触感象是炙热的岩石。
    她们到达山顶上的一间密室,里面都是电脑,红色光芒与电子的低鸣声响遍每
一处。就在墙上悬挂的巨大荧幕上,是一幅以光点绘画而成的家族树脉。那就是电
脑图像化的伟大家族,延伸绵延数千年。家族的血脉是母系传承,如同太古民族的
习俗,好比埃及王室以公主的血统为尊。人类後来的世代变迁,则改以犹太部族的
父系传承。
    在那瞬间,数千年的流衍传承,无数的上古姓氏、地域、根源,悉数显现於洁
曦的面前。就在她的眼底,伟大家族迁移在小亚细亚、麦多尼亚、意大利等地,行
经欧洲等地,最後来到美洲新大陆。这样的传承简直是人类谱系的缩影!
    此後,她无法全然记起那幅电子全景图的内容,因为玛赫特要她忘怀。她能记
得这些零碎片羽都已经算是奇迹。
    究竟发生了什麽?那场漫长的谈话到底刺中哪些核心?
    她依稀记得玛赫特以纤弱少女的模样哭泣着,她从未如此诱人,脸庞柔软生光,
线条柔和细致,但是一切都蒙上阴影,洁曦无法看得一清二楚。她记得玛赫特的脸
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然若苍白的琥珀,透明的绿眼睛通体流光,睫毛仿佛洒上金晖。
    蜡烛在她的房里燃烧,高耸的森林在窗外升起;洁曦一直哀求着、抗议着,但
是她们究竟在争论些什麽?
    你会彻底遗忘这一切,什麽也不记得。
    当她在阳光俯照的瞬间睁开眼睛,心底觉悟到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些事物再
也不会归来,除了某些无可忘却的残馀疮口。
    然後她在桌上发现那封便条。
    我亲爱的:
    再与我们相处下去将会影响到你。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过度的羁绊将会阻
绕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做的事。
    请谅解我们如此匆促的离去,我确信这是对你最好的做法。我已经安排好车子
送你到机场,飞机的时间是四点,玛莉亚与玛修会道纽约机场接你。
    请相信我比任何所能言语的话语都爱你,当你到家时我的信件也已经抵达;此
後经年,我们将会再有机会讨论家族历史,到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我整理这
些资料。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让这些事物淹没你,将你从生命本身岔开。
    永远爱你的玛赫特
    此後,洁曦再也没有见到玛赫特。
    她的信件还是如此频繁,充满关爱与建议,但是再也没有本人的造访,洁曦从
此不再受邀到索诺玛山庄。
    刚回来後的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眩目礼物几乎淹死她: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
漂亮公寓,新车,户头剧增的存款,用以环游世界各地造访亲族的机票。最後玛赫
特更资助她到桀利裘挖掘考古的工作。此後数年,只要她想要的,玛和特无不给予。
    纵然如此,洁曦早被那个夏天严重伤害到。当她在大马士革考古,有一回她梦
见马以尔,哭着醒过来。
    记忆如洪水倒灌般回巢的时候,她已经在伦敦的博物馆工作。她永远不知道是
什麽东西如同导火线,引爆了这些,或许只是玛赫特的强制指令已经褪去。又或许
还有另一个原因:某个傍晚她经过特拉法嘉尔广场,看到一个酷似马以尔的男子。
那个男子距离她甚远,一直注视着她。但当她挥手示意,他却似乎毫无所知的走掉。
她想追上他,可她就像轻烟般消失无踪。
    这个事件使她失望又受伤,可是几天後她却受到一个不具名的礼物:精工铸造
的银手镯,那是塞尔特民族古物,几乎是无价之宝。难道,送她这麽美好礼物的人
就是马以尔?她希望如此。
    她将手镯近我在手掌,刹那间忆起多年前他们讲到的失心疯鬼魂。她微笑起来,
仿佛他此刻就在这里,抱着她,亲吻她。她在写给玛赫特的信上提到这个手镯,从
此一直戴在身上。
    洁曦持续纪录零星回反的记忆,诸如梦境,闪光飞逝的片段,但她并未透露给
马和特知道。
    当她住在伦敦时,经历过一次下场甚惨的恋爱,使她惫感孤寂。就在那时候,
泰拉玛斯卡找上她,此後她的人生完全改观。
    洁曦一直住在翠西亚区的老房子,距离奥斯卡·王尔德的故居很近。詹姆斯·
韦斯勒与写出《吸血鬼德古拉》的布蓝·史铎克也住过这一带。洁曦相当喜爱这地
区,但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多半是鬼屋。刚开始的几个月,她是看到过一些幽渺的
鬼魂,听见奇异的回音,就像这种老房子常有的东西。玛赫特说过,许久以前住在
这里的人会遗留一些残相,所以她置之不理。
    然而,有个记者找上门来,说明他正在做一个关於鬼屋的特辑,她据实以报的
告诉他发生过一些事,其实是伦敦常有的普及般鬼故事:老妇人、穿着长大衣的男
子偶尔会现身此地之类的。
    可是那篇文章却写的太八卦,显然洁曦不该透露这麽多。她被冠上『通灵者』
或『天生灵媒』的名号;住在纽克夏的某个李维斯族人还打电话戏谑她一番,洁曦
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她并不怎麽在意,当时她正热衷於博物馆的研究工作,这些
事情不足一提。
    之後,读到这篇报道的泰拉玛斯卡开始联络她。
    神为使者的阿伦·莱特纳,是个举止优美、满头白发的老式英国绅士,他邀请
洁曦在一精雅的小俱乐部共进午餐。
    这是洁曦遇到最古怪的事情之一,让她联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并不是两者
之间有什麽相似点,而是它们都不同於任何常态世界的经验。
    莱特纳先生显然精心打扮自己,白发梳理的光鲜无比,穿着毫无瑕疵的叁件式
西装。他是她所见过唯一带着银拐杖的人。
    他愉快的对她解说,他为一个名叫『泰拉玛斯卡』的秘密组织工作,自己是个
灵异事件侦探。组织的成立宗旨是要搜罗所有的灵异、反常事故的资料,并且研判
这些现象。泰拉玛斯卡也招揽拥有异常能力的人,提供『灵异调查者』的职位。事
实上,这工作更像是神职人员般的奉献,它她需要全面的热诚、尽责,为组织尽力。
    洁曦差点没笑场,但是莱特纳早就知道她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演练几项通
常在初次晤谈时用以验明真身的能力。就在洁曦惊异的注视,他以心念力移动某些
物品。他海水,这种简易的能力可以充当自我介绍的卡片。
    当洁曦看到调味料的瓶子自行摇晃生姿,简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当她知
道莱特纳对她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才真的惊讶到极点。他知道她的出身、就读於
何处,从小就有看见灵魂的能力。组织之所以知道洁曦,是多年前的例行调查发现
她的能力,因此建立她的档案,请她切勿见怪。
    请务必明白,在泰拉玛斯卡进行调查时,对於个人隐私非常尊重。档案中记载
的只有洁曦与邻居、朋友、老师的交谈,如果她想的话随时可以抽阅档案。折旧是
泰拉玛斯卡的作风,观察到一定程度之後必然与对象取得联系,资料也会不加保留,
虽然纪录绝不对外公开。
    洁曦开始不住询问莱特纳,随即发现他对她的所知实在惊人。但是,关於玛赫
特与伟大家族,他倒是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的锯细靡遗与一无所知引起她的注意。只要提及玛赫特一句,她毫无
疑问的会弃守泰拉玛斯卡,毕竟她最像守护的是伟大家族。泰拉玛斯卡只在意洁曦
的能力,而她也非常在意他们--纵使玛赫特曾经加以劝阻。
    这个灵异调查组织的历史真是引人入胜,她眼前的人应该没有捏造事实。这个
秘密组织成立於西元七五八年,记载女巫、魔法师、灵媒、更古老时代的精灵……
种种超自然事迹。如同伟大家族的纪事,泰拉玛斯卡使她心碎神驰。
    接下来莱特纳优雅的迎击另一波询问。他的历史与地理知识丰富,对於卡拉斯
的审判、圣殿骑士团的压迫、乾狄尔的处刑……诸如此类的巫术事件,他简直如数
家珍。洁曦根本无法质询他,而且他引用许多她根本没听过的古代法术用语。
    那天傍晚,当他们抵达伦敦近郊的总部,洁曦的命运就此逆转。她在那里整整
有一星期没蹋出大门一布,後来出去只是去退掉翠西亚区的公寓,就此定居与总部。
    总部是一栋巨大的石雕建筑,在十五世纪盖成,大概於两百年前被组织买下。
近代化的图书馆与其他设施是在十八世纪加盖的,不过大多数的房间都完整保留伊
莉莎白时期的风味。
    洁曦立刻爱上那样的气氛,无论是建筑物或者沈静的同时都深受她的喜爱。同
事们热烈欢迎她,之後又回到各自的讨论与阅读。这个基地的富有程度也令人吃惊,
更印证莱特纳的说词。此地的气氛让她的心灵感应场感到舒适美好,因为每个人都
表里一致。
    真正勾去她魂魄的是图书馆,不禁使她联想到多年前夏日的那个藏书室,如今
已经对她阖上大门。在这里的卷志,记载无数的通灵、女巫狩猎、魔鬼附身等事件,
还有储藏着灵异物件的专室,有些房间只有资深成员才能进入。这种秘辛终的见到
天日的情境,真是曼妙无比。
    『工作永远没有告终的一刻,』阿伦这麽说:『这些古老的文献都是拉丁文写
成,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新成员通晓拉丁文,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你看,在那
些储藏室的诸多典籍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重新誊缮……』
    阿伦知道她不仅熟谙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与古埃及文,甚至古代的索玛利亚文
字。他不明白的是,洁曦在这个地方找到失落已久的那个夏日的替代品,她终於找
到另一个『伟大家族』。
    一辆专车为她从翠西亚的公寓取来所有需要的物品,她的新房间位於总部主屋
的西南翼,一栋附有都铎王朝壁炉的舒适小别馆。
    洁曦沈醉於这个地方,阿伦看得出来。当她来到总部的叁天後,她正式被应聘
为新入门的成员。她拥有可观的私人收入,私人的起居间,全天候待命的司机,以
及一辆舒适的旧车子。她迅速辞掉大英博物馆的工作。
    规章相当单纯,刚开始的两年间,她将随着资深成员调查世界各地发生的超自
然现象。当然她可以告知家人与朋友这个组织的存在,但是不可泄露任何资料档案,
也不能公开出版任何关於泰拉玛斯卡的事情。她绝不能够对大众媒体提及组织的存
在,如果是特定需要的局部公开,也必须省去姓名与地点。
    她专任的工作就是翻译古老的文件纪录,同时整理那些收藏室中的遗迹古物。
不过,一旦发现灵异事端,就必须放下手边的事情,直接进入田野调查。
    经过一个月之後她才写信告诉玛赫特这个决定,在心中她挖心告白:她爱上这
些工作於其中的人们,图书馆让她想起所诺玛农庄的伟大家族文件室,那是她最难
以忘怀的地方。玛赫特可能明了?
    玛赫特的回信使她大吃一惊,似乎她对於泰拉玛斯卡了若指掌。她说,自己相
信欣赏这个组织在猎巫时代付出的努力,他们从火刑台上挽救不少无辜的生命。
    相比他们已经告诉你,当时他们运用『地下铁路』拯救那些将被烧死的人们,
安置与阿姆斯特丹。在那个天启的城市,关於女巫之流的愚蠢谎言并不被取信。
    洁曦先前并不知道这些,但她很快就得以印证玛赫特所说的每个细节。不过玛
赫特对於泰拉玛斯卡还是持以保留态度:
    虽然我信上他们在女巫审判时付出的心力,但你要明白我并不怎麽看中他们的
调查。没错,在这世上不乏吸血鬼、狼人、鬼魂、精灵、女巫的存在,泰拉玛斯卡
再多花上一千年也调查不尽;但是做这些事又与人类种族的命运何干?
    无疑地,在远古的时代,是有人能够与精灵沟通往来,也有一些能够造福部族
的巫师。然而,惺惺作态的宗教却拿这些经验大作文章,捏造各式各样的神秘名目,
建构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宗教系统。这些系统岂不是恶多於善?
    让我这样说吧,无论历史会怎麽被诠释,现在的我们早已跨越那个使用超自然
灵力来造福人类的时代。对於那些不相信鬼魂等存在的人们,或许这些事迹能够给
他们当头棒喝。然而,无论超自然物种以何等姿态存在於现世,他们不应该过渡涉
入人类的活动。
    总之,我认为泰拉玛斯卡存护的纪录没有太大的用处,除了告慰一些歧路亡魂。
它是个有意思的组织,但成就不了什麽大器。  我爱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
望你很快就厌烦泰拉玛斯卡,尽快回到真实的世界。
    洁曦沈吟许久才下笔回信,玛赫特不应允的态度让她很难受。不过,她知道自
己这个抉择带有挟怨报复的意味,由於玛赫特阻拦她继续浸淫在伟大家族的世界,
她便投往张开双臂迎接的泰拉玛斯卡。
    然後她提笔写道,组织的成员并不会过分抬举自己工作的伟大性,他们坦白告
诉洁曦,调查出来的资料大多数还是要保密的,有时候还真无法感到满足。他们会
举双手赞同玛赫特所说的:鬼魂、灵媒、精灵等东西,当然没啥大不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们不也认为,那些从尘埃中挖出的考古以计算不上什麽?
洁曦乞求玛赫特了解这份工作对於她的意义,最後她写出自己也惊异的话:
    我绝对不会对泰拉玛斯卡透露伟大家族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他们当我带在索诺
玛农庄时所发生的怪事,他们对这些秘迹需之若渴,但我最想守护的还是你。但是,
在将来的某一天,请让我回到那里,与你谈论那些事物。最近我开始陆续记起一些
事情,也作了些怪诞的梦境,但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一直都这麽疼爱我。但也请
你相信我也同等地爱你。
    玛赫特的回信相当简洁:
    洁曦,我是个个性古怪、任意而为的人,不容许别人违背我的意见。通常我都
忽略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负担。当初我根本不该带你到索诺玛农庄,那是非常自
私的举动,我将无法原谅这麽做的自己。请忘记那次的造访,当然你不用否定曾发
生过的事实,但也不要沈湎於斯。请继续过你的生活,不要被那个唐突的经验打断。
有一天我将会答复你的每一个疑问,但我绝对无意翻转你的命运。我的爱永远与你
同在。
    随着信件到来的,是许多美妙的礼物:皮质的旅行箱、雪白如牛奶的毛大衣是
『为了让她在严寒的英国冬天使用』。玛赫特还写说,这样寒冷的国家只有爱尔兰
原住民,督以德人才住的下去。
    洁曦相当喜爱那件毛皮外套,而毛皮想在内里,不会招引太多注目。旅行箱对
她的帮助甚大。玛赫特如常一样,每星期写两到叁封信,她一直都是洁曦的支柱。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洁曦却变得疏远起来。主要是因为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
工作需要守密,无法祥述她的现状。
    在圣诞节与复活节假期,洁曦还是照常探访伟大家族的亲戚。只要有族人来到
伦敦,她一定招待他们观光与用餐。但这些联系并未如同以往那麽频繁,泰拉玛斯
卡成为她生命的重心。
    当她开始译写泰拉玛斯卡的拉丁文纪录,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就此展现:超感
应者的家族与个人、魔法施术的案例、真正的黑色巫术,以及牺牲无辜与弱势者的
女巫审判事件。她不眠不休的工作,直接把翻译文件输入电脑,从羊皮纸上译录无
数堪称无价之宝的历史材料。
    另一个更为诱人的世界也同时展开。就在她加入组织一年後,她开始从事灵异
事件的调查与侦测;那些事件恐怖倒让成年人仓惶逃窜。她亲眼看到一个具有超感
应力的小孩凭着念动力拔起一张橡木桌,让桌子飞出去砸碎窗户。她也跟具有读心
能力的人打交道,他们完全侦测出她心底所想的事情。她所看到的鬼魂恐怖倒让人
不敢置信,至於自动书写、超心灵物理能力、通灵术等等事件,更是族繁不及备载,
总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是否就此习惯於这些现象,视为常态?即使是组织的老字号成员也招认,他
们永远会被新的案例惊吓到。
    无疑地,她『看到』异常事物的能力非常的强;经常使用的关系,能力更是飞
速增进。加入组织大约两年後,她周游欧洲各国与美国各州,到处观测鬼屋的案例。
如今她只能偶尔享有清净的图书馆生涯,其馀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以往返於各个吓耸
骇人的鬼屋奇景之间。
    洁曦不会对任何超自然现象下断论,就像任何泰拉玛斯卡的成员一样,她知道
没有任何一种秘教论述能够涵盖所有发生的超自然事件。这些工作虽然让人心笙荡
漾,但也相当挫败。当她与难以安眠的幽魂对谈时,不禁联想起以前马以尔所说的
『神志不清的鬼魂』;她只能劝告他们试着往『更高的领域』前进,不要继续干扰
人类。
    那是她唯一说的出口的谘询,但有时候她不免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可能把那些
鬼魂逼出他们唯一拥有的存持管道。万一死後什麽也没有,那些飘荡无依的鬼魂只
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那他们还能到哪里去?这麽一想简直太恐怖了,鬼魂不过
是终极黑暗到来之前的混浊光爆。
    无论如何,洁曦还是解决不少闹鬼的案例。生者的解脱让她告慰。她满意於自
己刺激特殊的生活方式,就算是再棒的东西要拿来与之交换,她也不会拱手交出。
    嗯,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如果玛赫特出现在她的玄关,恳切的要求她一起
回到索诺玛庄园去整理伟大家族的谱系,她可能二话不说就抛弃一切而去。  有一
回,组织内的某些文件使她开始对伟大家族的存在感到疑虑。
    在缮写文件的时候,她注意到泰拉玛斯卡常年观察许多个『女巫家族』;这些
家庭的财富建立与某个与之结交的精灵。目前就有一个正被观察的家族,他们的特
色在於,每一代都有一位掌门女巫。根据纪录显示,这位女巫能够操控超自然的力
量,为自己的家族或取财富荣华。这样的力量应该是由血脉传承而来,不过目前尚
未有定论。有些家族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身的历史,更别说是回溯到十二世纪、
女巫刚开始大发异彩之时。虽然组织努力要联系上这些家族,但通常都会受到阻绕,
而且接踵而至的危险太大,所以无法追辑下去。毕竟,这些女巫能够施行真正的黑
魔法。
    由於过於震惊,有好几个星期她什麽事也做不了。她无法忘却关於女巫家族的
种种描摹,那实在太过类似於伟大家族。
    後来她想出唯一不冒犯任何一方的解决之道,就是仔细检验组织内储藏的每一
个女巫家族档案,重复检验以防疏漏,甚至从最古早的纪录开始查看。
    没有任何叫玛赫特的人,也没有任何记载着伟大家族支裔的纪录,就连稍微类
似的形容也没有。
    她大大的松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是这个方向,玛
赫特不是女巫之类的存在。她比这个还更了不得。
    不过说真的,她从未真的想要搞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正如她抗拒任何普遍性
的理论,她也拒绝以任何理论来解套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而且不止一次她体悟到,
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淹没在一片超自然世界的花圃当中,试图遗忘某
株特定的灵异之花。长久下来,被鬼魂、魔鬼附身的小孩等事物包围,她逐渐忘记
玛赫特与伟大家族。
    当洁曦成为全职成员时,她已经相当谙熟於组织的规章、事件调查的纪录方式、
如何协力警察调查犯罪案件、回避媒体的侵扰。她深深庆幸泰拉玛斯卡并不是一个
古板的组织,不要求成员信仰任何事物,只希望他们诚实的观测所发生的事件。
    模式、相似点、重复性……,这些是泰拉玛斯卡最关注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有
僵化的信条,存档的纪录只是用以当作不同案件的参考。
    纵使如此,某些成员还是会参照特定的理论模式,像洁曦就会研读所有知名玲
美、灵异侦探、心电感应者的作品。只要与超自然现象相关的东西,她都会专注研
究。
    不只一回,她想到玛赫特当年的劝告。没错,对於首度见证的人来说,鬼魂、
超感应者、灵媒等存在简直酷的无法可说;但是之於整个人类历史的宏观角度,他
们并没有什麽意义可言。大概不会有什麽魔异事物的出土,足以改观这个世界。
    然而洁曦并未因此而厌倦她的工作,她甚至耽溺於其中的兴奋与隐秘性,浸透
在泰拉玛斯卡的子宫。虽然她逐渐习惯於优雅的居住环境--古董般的蕾丝与四柱床、
银器餐具、雪佛兰轿车,随身仆人--但她的生活反而越形纯  。
    当她年满叁十岁,看上去仍然小鸟依人,红发留到齐肩的长度,不施任何脂粉,
除了她珍视的塞尔特银手镯,什麽珠宝也不佩带。羊毛长裤与风衣是她最喜欢的打
扮,当她人在美国时就改穿牛仔裤。即使如此,她还是相当吸引人,比她预想的更
多人爱上她。是有过几次恋爱,但都只是短暂而清淡。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她与组织成员的情谊。她没有过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
是她的家人,大家相互关怀。她喜欢这种同舟共济的感觉,即使在深夜也可以随时
下楼,加入大厅中还清醒着的人们——阅读、聊天、辩论。厨房也随时供应迟到的
晚餐与过早的早餐,只要你想吃。
    洁曦可能就长此以往待在这里,泰拉玛斯卡像是个天主教组织,无微不至的照
料它的成员。老死在本部的人们受到最好的照料:你可以选择安静独自离去,或让
其他成员抚慰你;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回家与亲人共度最後时光。大多数的人
都想要终老於本部,葬礼精美而充满尊严;在这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尘归尘、
土归土的时刻,大家都身穿黑衣来为死者送行。
    没错,这些人已经成为她的亲人。如果按照一般的轨道下去,大概她一辈子都
会按照现状度过。
    但在她即将待满第八年的时候,某件事情几乎要改变她生命的全貌,造成她与
组织的分裂。
    洁曦的工作成绩相当熬人,但是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夏天,她还是在阿伦·莱特
纳的监督之下,也甚少与组织的高层人士晤面。
    是以,当领导人大卫·泰柏特请她到他的办公室晤谈,她感到相当吃惊。大卫
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男子,精力充沛,铁灰色的头发,结实的身体,他的态度总是
愉悦开朗。当她进到办公室,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愉快的闲话家常好一阵子才进
入主题。
    这一回,洁曦的任务大异与以往。他先交给她一本名叫《夜访吸血鬼》的书,
要她先读完。
    洁曦感到困惑:『事实上,我以前就读过这本书。这样一本小说跟我们要调查
的事情有什麽关联呢?』
    有一回,她在机场买下这本书,在漫长的洲际飞行之间啃完它。这故事是一个
吸血鬼对年轻记者的第一人称告白,就在当代背景的旧金山。这本书如同噩梦般笼
罩着洁曦,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它。後来她似乎将这本书扔在另一个机场
的候机室之类的。
    本书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光纤华丽的不朽者。约莫五十年前的时间,他们在纽奥
良组成一个邪恶的小家庭,以本城居民的血液维生。故事的大反派是黎斯特,而他
忧郁苦恼的伴侣路易斯,则是需书本术的主人翁。至於他们的『女儿』克劳蒂亚,
是个引人入胜的悲剧角色:她的心志随着岁月增长、成熟,但躯体将永远维持小女
孩的模样。路易斯追求最终救赎的徒劳行旅,可谓本书的主题;然而克劳蒂亚对於
那两个男吸血鬼的爱憎情仇、以及最後的殒灭,更让洁曦为之动容。
    大卫简单的解释:『这本书不是小说,但是它的出书目的未明。不过,即使它
以小说的名目出版,还是造成相当程度的骚动。』  『不是小说?』她问道:『这
我可糊涂了。』
    大卫继续说下去:『作者的名字是化名,至於支票上写的收款人完全不甩我们
;他是个居无定所的年轻男子,很像那个书中的年轻记者。不过重点并不在此:你
的工作是到纽奥尔良,抽阅书中所有场景地点的土地所有权纪录,那些都是南北战
争之前就存在的古迹。』
    『等等,你是要告诉我,那些吸血鬼确实存在?那些角色——黎斯特,路易斯,
克劳蒂亚——他们是真的?』
    『完全正确。』大卫说:『而且可别忘记了阿曼德,那个掌管巴黎「吸血鬼剧
院」的教主。』
    洁曦当然记得阿曼德,那个在书中号称最古老的吸血鬼,外形就像个纤秀的少
年。至於『吸血鬼剧场』,那是个腥味四溢的场所--人类猎物公然在舞台上被杀死,
被吸去每一滴血,台下的巴黎观众还以为那是表演做秀。
    那本书宛如梦魇的质地开始返回洁曦的脑海,尤其是克劳蒂亚的部分。她就是
死於吸血鬼剧院,在阿曼德的命令下,那群吸血鬼合理毁掉她。
    『大卫,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生物当真存在?』
    『完全正确,』大卫说:『自从组织成立以来,我们就开始观察这些生命体;
坦白说,泰拉玛斯卡之所以成立,最初的宗旨也是为了吸血鬼。不过那并非现在的
重点。总之,那本书中的角色并非虚构,你的任务就是从土地文件中找出那几个主
要的踪迹--像是黎斯特、路易斯、克劳蒂亚。』
    洁曦忍不住笑场,她克制不住自己,大卫耐心十足的表情只让她更想笑。不过
大卫并不为她的笑声所动,就像当初她与莱特纳首次会面时,对方也对她的哄笑不
以为然。
    『绝佳的态度,』大卫的嘴边挂着一抹淘气的笑意:『当然我们不期待你一下
子就进入情况,但是这个任何可能相当危险,执行者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法规。如
果你不想身涉陷阱,请尽管拒绝无妨。』
    『只怕我又要笑出来了。』洁曦说,她很少在组织内听到以『危险』来形容的
任务,除了女巫家族之外。要她接受女巫的存在并没有什麽困难,毕竟那也是人类
;至少精灵嘛,应该也是能够以灵力控制的。但是,吸血鬼?
    『这样说好了,』大卫说:『在你还没决定之前,让我们来观赏一些地窖内收
藏的吸血鬼生活物件。』
    这可是太棒了,总部内的某些房间她可还没能跨进去过。这个大好机会绝不能
错失。
    当她跟着大卫走下安静的阶梯时,索诺玛农庄的气氛出乎预期之外的袭来。就
连那条以昏黄电灯泡照明的蜿蜒长廊,也让她想起农庄的地窖。她察觉到自己越来
越兴奋。
    他们进入一间间原先上所得储藏室,看到书本、书架上摆的一个骷髅头、垂到
地板上的衣物、家具、老旧的绘画、一箱箱的东西与大量的灰尘。
    大卫无所谓的挥挥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都与那些饮血的不朽者有关,
他们的物质生活相当富裕。而且,当他们对於现状开始不奶,终於闪人的时候,通
常都会留下一整屋子的家具衣物,还有造型有趣的棺材。接下来我要给你看一些东
西,应该具有决定性的效果。』
    决定性?从事这样的工作还有什麽决定性的事物?这真是一个充满惊奇的下午。
    大为引着她进入最里面的房间,占地相当大,灯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幅画,没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
大概出身与维也纳画派。那是以蛋彩颜料绘成,画面上充满此类作品的光彩,非人
工颜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罗马风格的拉丁文写着画家的名字与作品标题:
    《阿玛迪欧的诱惑》,马瑞斯。
    她退後几步,细心打量着画作。
    一群姿态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围住一个跪着的形体,一个褐发少年。背後的天空
横越几道拱门,以亮丽的金色颜料画出云彩。
    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宛如摄影作品般的精确,几乎可以摸得到那种冰冷感,抚触
到石头上的纹路。
    不过,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画的重点:天使的黑色羽翼与长袍都美仑美奂的描摹,
男孩简直栩栩如生!他的褐色眼睛从画面往外凝视,皮肤带着潮湿的质感,似乎即
将开口说话。
    这麽写实的基调有点不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样充满特色,而非空
泛的理想形态。天使的表情略带讥讽,但又颇为苦涩;男孩的衣服画的活灵活现,
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缝痕,袖口上的灰尘,此外还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
的落叶,搁置在一旁的画笔。
    『谁是马瑞斯?』她从未听过这个画家,以往也没有看过这种令人心神难安的
意大利画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卫没有答话,他指着画面中的男孩:『仔细观察他,虽然她不是你将要调查
的焦点,但也是个重要的连结。』
    焦点?连结?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画给夺走了。
    『噢,角落还有一些人类还顾,仿佛被什麽力量扫到一旁。那又是什麽意思?

    『没错,』大卫喃喃的说:『通常你看到「诱惑」这个标题时,马上会联想到
的是一群恶魔包围着圣徒。』
    『没错,而且这幅画的技巧也很难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发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好几百年前,组织在维也纳取得。』大卫说:『就在一栋被烧毁的别墅内—
—顺便一提,吸血鬼经常以火焰来对付同族的敌人。《夜访吸血鬼》当中,就有好
几场大火:当路易斯试图杀死黎斯特时,他在城里的那间屋子纵火;後来克劳蒂亚
被害死,路易斯也烧毁了巴黎的吸血鬼剧院。』
    克劳蒂亚之死……借袭机伶伶打个冷颤,比较警醒起来。
    『仔细观察这张画,我们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少年。』
    阿玛迪欧,意味着『爱慕神的人』,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大约十六岁出头,五
官坚毅,但却带着奇异的哀恳表情。
    大卫把某个东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愿的将视线从画作那里转开,发觉自己
看着的是一张十九世纪末期的小幅摄影作品。看了好一会儿,她惊叫出声:『那是
同一个男孩子!』
    『没错,而且是一张实验之作。』大卫说:『仔细留意,那张照片在日落之後
拍摄的,原本应该无法显像才是。除了脸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这个吧。』大卫又递给她一本十九世纪的旧杂志,那种刊载许多小篇
专栏与相关插画的刊物。画面上又是同一个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画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以及吸血鬼剧场。那本英文杂志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
九年,比起书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过你可以发现报道所写的是同一个少年。

    『吸血鬼剧场……』她瞪着画面上的褐发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
书中的那个主角?』
    『完全正确,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名字。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玛迪欧,後来
他就一直使用那个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点,你的意思是说吸血鬼剧场也一直被我们的人观察?』
    『没错,档案相当庞大,无数的卷志登录着这剧场相关的谘询。我们还有这块
土地的所有权纪录呢。当《夜访吸血鬼》问世以来,我们又找到另一个相关的连结。
剧场所有人登记的是黎斯特·狄·赖柯特这个名字,那个人在一七八九年买下那产
业。至於现在的所有者,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男子。』
    『这些都已经得到确认?』
    『档案都在这里,』大卫说:『以前与现在的产业权状书,你可以观察两份文
件的签名。黎斯特作什麽都是大手笔,就连签名也签了半张纸那麽大的空间,以他
龙飞凤舞的字迹。我们要你带着这些笔记的照片存档到纽奥尔良,还有,这还有一
张报纸新闻,记载着吸血鬼剧场被洗劫烧毁的事件,那正好是书中路易斯烧掉剧场
的时候。你得好好设想这些相关点,当然,得再仔细看一回这本小说。』
    那个周末,洁曦搭上前往纽? 尔良的飞机。她的任务是要去观测、纪录曾经出
现与《夜访吸血鬼》书中的场景地点,搜索土地权状书、旧报纸、刊物--只要是能
够印证那些角色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要确实掌握。
    其实她并不真的相信,真有这些吸血鬼的存在。一个聪明的小说家当然会充分
运用各种有趣的历史资料,编造成一本让人疑似真实的故事。毕竟,光靠戏票、产
权书、节目单、报章杂志等等物件,不尽然就证明那些吸取血液的不朽者当真存在。
至於她应该要遵守的调查规则,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之极。
    她能够待在纽奥尔良的时间,只能是日出到下午四点;过了四点,她就的回到
邻近城市的一栋十六层楼旅馆。如果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
她,必须迅速到人群聚集之处,立刻打长途电话到伦敦总部报告。
    而且,绝对不能用心灵感应历来寻觅吸血鬼。组织并不清楚这些吸血鬼的能力,
但他们绝对有读心的能力。他们也能够制造心灵幻象、混肴人心,而且他们的能力
超绝,几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况,他们其中的某几个绝对知道泰拉玛斯卡的存在。在过去几百年间,有几
个成员就是在调查吸血鬼的过程中无故失踪。
    她还得每天留意当日新闻。组织相信目前的纽奥尔良并没有吸血鬼出没其中,
否则就不会派她到当地调查。可是,那些人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冒出来。假如她在当
地新闻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报导,要立刻离开城市,不能再回去那里。
    洁曦只觉得这些规章真是讨厌得很,即使发生过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见得
就会吓倒她。那些牺牲者可能是某些邪教团体的猎物,而那些都是人类乾的好事。
    不过,她还是接下这件任务。
    大卫送她到机场的时候,曾经这麽问她:『如果你根本无法接受我所说的事实,
那有为何要去侦查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  回答:『那本小说有某种晦暗的力量,使得这些主角的生命动人
心魄。起先,那只是噩梦一般的故事,後来你却沈浸其中,无法自拔,最後竟然感
到无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样的世界,即使是克劳蒂亚的死亡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还有呢?』
    『我要证明那只是一本小说。』
    对於组织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尤其她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员。
    然而,就在伦敦与纽约之间的长程飞行,洁曦领悟到有些事情她无法告诉大卫。
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真相:《夜访吸血鬼》这本书提醒她许多年前的那个夏
天,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断的回想起那个夏天,潮水般的记忆陆续回流。
她告诉自己,那两档子事并不相关,但是那本书的某种氛围、某种情景、主角的态
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调,就是像煞那个无以明状的夏天。但是她还是
理不出头绪,她的理性正如同记忆一样,都被某种东西挡在门外。
    停留在纽? 尔良的第一夜,堪称她灵异调查员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这个地方带有一种加勒比海式的美色,以及某种殖民地般的魅力。洁曦在每一
处都感受得到『异物』,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被鬼魂缠身,那些吓人的华宅总是
阴郁沈静。即使是游客满天飞的法国区,也带着一种阴邪的官能情调,是她在信步
闲逛的时候无故怔忡;当她闲坐在杰克森广场的长椅,常常不由得落入漫长的黑甜
乡。
    她讨厌下午四点就的离开纽? 尔良,虽然她下榻的旅馆提供各种美式的豪华服
务。洁曦虽然很喜爱那旅馆,但却无法不被纽? 尔良的柔软慵懒气氛所惑。每天早
上她醒来时,都知道自己梦见那些吸血鬼角色,以及玛赫特。
    调查四天之後,她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根据路易斯安纳州的官方文件,纳税人
名单当中竟然有个黎斯特·狄·赖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从生意夥伴路易斯·
波音提·拉克那里,接受一栋位於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纳州拥有七座
不动产,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访吸血鬼》出现的那座农庄。洁曦目瞪口呆,简直要
乐坏了,更美妙的发现还在後头呢,这个叫黎斯特·狄·赖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拥有
许多房地产。根据一八九五年与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纪录,屋主的签名与那份十八世
纪的文件如出一辙。
    真是棒透了,洁曦简直乐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摄黎斯特拥有的那些房地产:其中两座位於花园区的房子已经摇
摇欲坠,几乎要化为废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内的几栋房子都租给某个事务所,
房租直接付给巴黎的某个中介所。
    洁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联络大卫要他汇钱过来,她非得将皇家街的房客请走
不可。这栋房子绝对是当时黎特斯、路易斯与克劳蒂亚的住所。无论他们是不是真
的吸血鬼,起码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大卫火速汇钱过来,并且严厉制止她靠近那些残破的老房子。洁曦回复说,她
已经检视过那些地方,看样子是多年无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栋城里的房子,由於高额的赔偿金,原本的房客都欢天喜地迁走了。
星期一早上,她终於如愿迁入那栋两层楼的洋房。
    美不胜收的废墟呀,所有的时移事往皆收藏於破败的家具内。
    洁曦手拿螺丝起子与凿子,接近前厅的房间。根据书中路易斯的叙述,那儿曾
发生一场大火,黎斯特因此受到重创。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会儿的功夫,她马上掀翻出曾经被火舌涂炭的木材。至於用来添塞破洞的报
纸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当时他将这栋房子转让给黎斯特,
签好让渡书,计划远渡巴黎,紧接着便发生那场大火,他与克劳蒂亚只好仓惶逃离。
    洁曦还是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过书中的角色越来越鲜明逼真。大厅的黑色老式
电话已经断线,她得到外面才能打电话给大卫。这让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
诉他所有的发现。
    她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呆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抚身的乐趣。这种老房子永远
不会真正安静下来,它就像个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感应力察觉不到鬼魂的出没,但
却也不觉的独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满温暖,有人摇醒她。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啊,
时钟开始滴答作响……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纸烘烤机,她得将墙壁复员回最初的样子。她要找寻某些东
西,身旁一直有歌声缭绕,大概是隔壁商店传来的。多麽可人的声音哪,难以忘怀
的金丝雀啼声,一但你忘却它便伤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样昏睡过去。
    傍晚之後她才赫然起身,附近有大键琴弹奏的声音。她听了半晌才睁开眼睛,
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过於快速,但技巧夺目,音符如同红光飞溅而过。最後她强迫
自己起来,再度开始启动壁纸烘烤机。
    蒸汽机相当沈重,她在每个房间都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迹。奇异的噪音使得她
难以定神,墙壁内似乎满溢着笑声喧哗,有人急促的讲着法文,还有哭泣的声音--
是个女孩或小孩吗?
    她将要命的嘈杂机器关掉,就什麽也听不见。原来只是空旷屋子的回音。
    她赶紧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她一间间的动工,进行
到主卧室的时候,终於找到她想要的:毫无粉饰的石膏墙壁上,绘着一幅壁画。
    煞那间她高兴的失神,无法移动。然後她加速动工,那就是黎斯特为克劳蒂亚
打造的那幅画: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机的加速运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画。
    『潺潺流动的小溪旁边,独角兽、金色的小鸟、长满果实的树木坐落着……』
完全符合路易斯在书中描述的景致。最後她已经凿通四面墙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画。
这铁定是克劳蒂亚的房间,她感到头晕目眩,  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看看手表,
已经半夜一点钟!
    天哪!她竟然茫然无感的过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这是她进入泰拉玛斯
卡以来,第一次忘记遵守规章。
    可是她根本动弹不得。虽然亢奋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样。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涂
上金漆的小鸟看,还有娇小美艳的花朵,天空一片艳蓝,但是没有太阳,只有闪烁
着光彩的星河与皎洁的园月。点点滴滴的银色星晖还停留在墙壁上。
    她慢慢发现,背景的後方有个石头砌成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城堡。从森林漫步
到那个木质的闸门,真实愉快无比呢。就像是进入另一个次元……她的脑中响起一
首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歌曲,以前玛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後,不知怎地,她当真看到墙上画的木门真的变成一个入口。
    她往前探视,没错,一个四方形的开口。她跪下来,试探性的摸一摸。她拿着
螺丝起子往那里动工,可是却无法开启那个入口。
    她坐下来思考,这是个被绘画的闸门覆盖的入口,旁边还有一个也是画成的把
手。没错,就在那儿!她伸出手去转动那个把手的部位,入口的门应声而开。真是
水到渠成般的简单。
    她扭动手电筒,看到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东西在那里:一本以白色皮革充当封
面的书本,一串玫瑰念珠,还有一个很古旧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时间,她无法伸手触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渎一个墓似的。依稀飘来
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头好痛,这绝对不是梦境。她伸出手去,先抱
出那个洋娃娃。
    以现在的标准看,那娃娃的手工并不精细,可是手脚的关节却做的相当灵活。
白色洋装与薰衣草色的肩带已经快要腐朽,化为零碎的布块。但是瓷釉质的头颅还
是非常可爱,水蓝色的大眼镜与金色卷发依然完美无瑕。
    『克劳蒂呀。』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自己意识到,如今是多麽的安静。四下无声,惟有老旧地板的震动
与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可是附近还是传来大键琴的乐声,这回是萧邦的曲子,一分
锺华尔兹,技巧还是如许眩目灿烂。她静静的坐着,膝盖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
梳理它的金发,整理她的肩带。
    《夜访吸血鬼》的高潮场景再度涌上脑海:在巴黎,克劳蒂亚遭到毁灭,活生
生被阳光晒成一堆灰烬。洁曦感到一阵呆滞的震惊,心跳几欲涌出喉头。克劳蒂亚
已然杳无踪影,但其他那几个却还留存。黎斯特,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惊,看到隔间内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书来看。
    是一本日记!纸页已经脆黄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迹仍然历历在目。油灯已经
都燃亮,房间里一片舒适的黄色湛光。她毫不费力的转译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日
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是路易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尽管随意使用,他这麽说。也许我可以誊录一
些可爱的小诗,不时念给他听?
    我并不真的明白『生日』的意思。是说在这一天,我降生到人世间;还是说那
是我抛弃人类的身份,成为现在这模样的纪念日?
    我那对绅士双亲总是规避这些简单的问题,大概认为说穷追不舍的谈论这些议
题,有失贵族的风范。路易斯起先会显得困扰,然後看起来悲惨得很,最後只好去
阅读晚报。黎斯特会微笑的为我弹奏莫扎特,然後耸耸肩膀说:『这是我们把你生
出来的纪念日。』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个洋娃娃给我,长的和我没两样,也穿着和我没两样的衣
服。他要我知道,这娃娃可是万里迢迢的从法国远渡而来。可是我要拿它来干吗?
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跟娃娃玩?
    有一个晚上,我终於问他:『这礼物是否暗藏讯息,亲爱的爸爸?是说我会永
远像个洋娃娃那样?』这些年来他已经送给我不止叁十个洋娃娃,每一个都长的没
啥两样,仿佛要我开个储藏室似的。但我不会一直收藏它们,我迟早会烧掉它们,
用火钳打烂它们的陶瓷面孔,看着火舌吞噬它们的头发。我不能说自己这样做很爽,
毕竟这些娃娃都长得很像我。所以,这样的姿态变得如此注册商标,娃娃和我都如
此期待。
    如今他又买一个新的给我,当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竖立在房门瞪着我瞧,仿
佛我的问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暗淡,这不像是我的黎斯特!
    我巴不得自己能够恨他,恨他们两个;但我无法低档他们的力气与软弱,他们
是这麽满怀爱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小姐们一定无法割舍他们。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玩赏那个娃娃,我尖刻的问他:
    『你喜欢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他低声说:『你根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对吧?』
    『如果你是我的话,』我说:『你还会想要吗?』
    他脸上的表情阴惨无比,我从未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一道热流闯入他的颜面,
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视线;他离开房门,走到起居室,我追赶着他。说真的,我根
本无法忍受看到他这模样,但我还是追上前去。
    『你会喜欢它们吗?』我问他:『如果,你是我的话。』
    他瞪着我看,像是我在恐吓他。他是个六英尺高的男人,而我只是个不及他一
半高的小孩。
    『你认为我漂亮吗?』我问他。
    他快步走出客厅,走出後门,但我还是追上去。当他要跨下阶梯时,我紧紧拉
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我!』我看着他说:『当你注视我的时候,你看到什麽?

    他的模样惨不可言。我本以为他会开怀大笑,扯开我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
紧抱住我。他粗暴的亲吻我的  :『我爱你!』听起来这像是他烙在我身上的诅咒。
接着,他读了一首小诗给我听: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我心震颤,她如此早夭。
    我确定那是苇柏斯特的诗,黎斯特爱死他的剧本;我在想……路易斯会不会喜
欢这首诗呢?应该会吧,虽然简短了些,但它相当美丽。
    洁曦温柔的阖上书本,她的双手颤抖不止。她将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怀里,血液
汹涌流动。
    『克劳蒂亚。』她低语着。
    她的头还在抽痛,不过那不打紧,昏黄的油灯带来抚慰的力量,不同於粗劣的
电灯泡。她静静地坐着,像个盲人般的爱抚着娃娃,触摸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僵硬
的洋装。时钟又在响了,每一声都传遍各个房间。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得赶快把日
记、洋娃娃与念珠带出去。
    在夜色的褪映下,空旷的窗户活像镜子。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是电话正响起
来。奇怪了,这麽晚的时刻……电话正在响,但是大卫无法打电话进来,因为这里
……她试图忽略电话,但铃声不绝。好吧,去接听电话!
    她轻吻娃娃的额头:『马上就回来,我的小亲亲。』
    那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应该是大厅吧,当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电线,几乎也要
接到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并没有接上电线,但它还在铃铃作响。这不是幻听,电话
一声声的急促响起,还有那些油灯。天哪,这里怎会有油灯?
    好极了,以往你也遇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惊惶,仔细想想要怎麽做是好。但她
几乎要尖叫起来,电话还是不断的响着。如果你惊惶起来,就会完全失控。你得熄
掉油灯,制止电话的铃声。但是,油灯不是真的,客厅的摆设也不是真的,窜动的
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里移动的是谁?一个男人?不要回过头看他!她好不容易拿
起电话,将话筒摔落在地,从话筒中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一个女人正在呼唤她:
『洁曦。』
    她吓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几乎要摔入那张四柱床。这些都不是
真的!赶快拿起洋娃娃,日记,还有念珠,将它们塞入自己的背袋,她赶忙逃出那
栋房子。当她到达後门时,几乎被滑脚的铁质阶梯绊倒。花园、喷泉——你可知道
现在什麽也没有,只剩下荒烟蔓草。那儿还有一道铁门,不,那是幻觉!快跑过去!
    这真是惊险无端的噩梦,她卡在其中无法挣脱。当她逃到人行道上,还听得到
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匹的嘶叫。每一个笨拙的姿势似乎都绵延至永恒,她挣扎着取出
钥匙,打开车门,车子竟然拒绝发动!
    当她好不容易到达法国区,已经哭的淅沥哗啦,全身都是冷汗。她猛开过城中
心的街道,一口气上高速公路,回头看到後坐空空荡荡。很好,那些幽魂没有追上
来,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搁在膝盖上,洋娃娃的瓷釉头颅依着她的胸口。她火速开往
旅馆。
    当她抵达旅馆时,几乎走不到柜台那里。请给我温度计与阿斯匹灵,拜托扶我
到电梯口。
    八小时候後她睁开眼睛,已经正午时分。袋子还抱在怀里,体温是华氏一零四
度。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连线上的谈话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过她还是
努力解释清楚:那本日记是克劳蒂亚写的,如此印证了先前的假设。电话的确没有
接上电线,但她真的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至於油灯,当她逃出房子时还在燃烧着。
那房子的家具像是死人复活般的重现,火灾也出现在门口。那些油灯与火焰可能烧
毁房子,大卫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
袋子就在旁边,什麽都不用担心。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头痛将她唤醒,床头小几上的电子钟显示
着十点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觉到房内还有别的『存在』。
    洁曦翻身坐起来,光线从白色纱窗那儿透出来。没错,是一个小女孩,她就坐
在墙角那里。
    洁曦刚好将那孩子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金色长发、泡泡袖洋装、踏不着地的
悬空双腿。她试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个孩子……也不是鬼魂,那东西确实占
据了空间。不怀好意的东西,带着威迫的恶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劳蒂亚。
    她从床上跌下来,怀中的背袋仍然靠着墙壁。那个小女孩站起来,从地毯上清
楚传来她的脚步声,恶质的感应越发强烈。那孩子从窗口边移到她身边,灯光正好
将她的蓝眼睛、娇嫩的脸颊、圆润的四肢照个正着。
    洁曦尖叫着,紧握着背袋不放,直冲向门边。她慌乱的解开门锁,根本不敢回
过头去。尖叫声不断从她自己的口中涌现,有人在门外议论着什麽,她终於将门打
开,跌入外面的大厅。
    人群包围着她,但他们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里。有人扶住她,因为她又跌到了。
还有人去拿椅子让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声来,虽然想停止但完全没办法。她将装
有娃娃与日记的背袋紧抱在怀中。
    当救护车到达时,她不让他们拿开背袋。到医院後,他们给她足够的镇定剂,
足以让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个幼儿般的卷缩着身子躺着,袋子就在床单底下。
只要护士多瞧背袋一眼,洁曦就会立刻醒来。
    当阿伦终於赶来时,洁曦将袋子交给他。前往搭机回伦敦的途上,她还是相当
虚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且他尽力照料她,让她一路安睡回到伦敦。
快要登陆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银手镯不见了。她无声饮泣着,玛以尔送给她
的银手镯就这样遗失了。
    他们将她从任务撤离。
    早在他们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就有数。他们说,她太年轻,经验也还不足,让
她从是这样的任务是他们的错误。若要继续下去是在过於危险,当然,她所作的具
有『难以估量的价值』,至於那场闹鬼的事件,显然来自於非比寻常的力量。一个
死去的吸血鬼的幽魂?当然有可能。至於电话铃声嘛,已经有许多报告指出,超自
然的存在会运用各种媒介与人沟通,或惊吓人。现在还是先休息,不要多想,会有
其他人来继续这个案件的调查。
    至於那本日记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残章。心念感应
者也检视过那串念珠与洋娃娃,并没有什麽特异的发现。这些物品会加以收藏,但
洁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养  是。
    洁曦不甘心就此作罢,她多少闹了一场,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冈大主教争辩。将
来——也许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她或许能够在进入这个侦查领域,但现在的话,
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须好好休息,忘掉所有发生的事情。
    忘掉所发生的……
    她花了几个星期在床上养病,整天穿着睡衣,喝了无数杯的热茶。她眺望着房
间窗外的绿地,厚重的树木与公园的草地;她凝视着来来去区的车流,远方道路的
色彩变幻。他们为她带来好吃的事物与美味的饮料,大卫不时与她聊天,但就是避
开吸血鬼的话题。阿伦带来满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员也都来探望她。
    她很少开口说话,不知道该怎麽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大大的伤害到她,挑起
她的旧伤口:就向那个久违的夏日,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参与地窖里的神秘事物。
这真是旧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窥见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开。
    现在她永远无法搞懂,她的所见所闻是怎麽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独自在这里沮
丧不已,懊悔自己没有接起电话,倾听另一端的声音。
    还有,那个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麽?日记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该发现这
些物品,但她不该弃那个小女孩於不顾。她是个专业的灵异特派员,面对过为数众
多的灵媒,与他们交谈沟通;她曾经告诉其他人,无论这些灵媒生前如何,现在绝
对无法伤害活人。
    她哀恳着,再给予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克服一切的恐惧。让她再回到纽奥尔良
的公寓!大卫与阿伦保持沈默,最後是大卫环着她的肩膀。
    『洁曦,我最亲爱的,』他说:『我们都爱你,但是在这样的调查领域中,我
们不能够违规行事。』
    每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克劳蒂亚。有一回在清晨四点,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
远方的微光,在那里依稀有个小孩站着。就在树底下,那孩子穿着红色斗篷,直勾
勾的看着她。她冲下楼梯去,只发现空荡无人的湿润草坪,以及闪着灰色光线的清
晨。
    之後的那个春天,他们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务是去搜查轮回转世的案例,观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记忆的小孩。关
於此类的工作,爱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经成就斐然,洁曦将在泰拉玛斯卡的名义下
独立作业,为此类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风貌。
    两位资深成员负责在当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宾至如归,在那座英国式的华宅
住得很舒服。她喜欢自己的工作,经过一些轻微的文化震荡,她也逐渐喜爱上印度。
在这一年快要过去时,她终於觉得自己有用而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像是好的预兆。在她行李箱内的某个口袋,
找到玛以尔送她的银手镯。
    没错,她终於又活了过来。
    但是她并未遗忘所发生的一切。有好几个夜晚,她无法挥去克劳蒂亚的音容神
貌,只好将灯打开;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访吸血
鬼》里面的角色。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脸色苍白的生物监视着。
    由於无法告诉玛赫特所发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内容越发匆忙、肤浅。不过玛赫
特还是一如往常。当家族成员到德里旅行,他们也必会造访洁曦。他们用心留住她,
告诉她喜丧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时要来玩。美国的养父母、玛丽亚於马修不助
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阵子,他们很是想念她。
    洁曦在印度度过四年愉快的日子,她找到叁百个足以印证轮回转世的例子,与
资质最佳的超心灵调查员一起合作。她逐渐觉得此类工作是有价值、令人舒适的事
情,与她早年的追鬼经验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终於屈服於玛丽亚与马修长久以来的要求。她将要回美
国度过一个月的长假,她的养父母简直乐坏了。
    与他们的重聚,对於洁曦的意义远超过事先的预期。她很高兴回到纽约的公寓,
与养父母共进晚餐,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工作。无所事事的白天,她就打电话给大
学时代的朋友,找他们出来共进午餐,或者独自一人走过各式都会风景,追忆幼年
时代的希翼、  伤与梦幻。
    就在她回到纽约的半个月後,不经意在书店的橱窗看到《吸血鬼黎斯特》。那
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书就在那里,书店店员还告诉她,
同名专辑已经上市,还有旧金山的演唱会。在她回家的途中,洁曦顺道在附近的音
乐行买下专辑与演唱会的票。
    洁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床上读那本书,仿佛《夜访吸血鬼》的恶魇再度归来,
而她无法挣脱。古怪的是,她却被那个世界所惑,没错,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个
故事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回到桑提诺的罗马魔窖,马瑞斯的避世小岛,马以尔的督
以德巢穴,以及『必须被守护者』,如同石膏板的白皙冷硬。
    没错,她自己亲手触摸那块石头,看入马以尔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诺手掌得触
感。她还亲眼看过泰拉玛斯卡所典藏的马瑞斯的绘画。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看到玛赫特坐在索诺玛农庄的阳台,温热的灯光似乎充满
允诺与险恶。艾力克与马瑞斯也在那里,还有几个只出现於黎斯特书页的人物。他
们全都是同类,没错,灼灼焚烧的瞳眸,散发光彩的头发,毫无毛孔的肌肤。就在
那个银色手镯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诸神纹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个督以德人
在灌木从中对着他的诸神喃喃低语,那是马瑞斯被监禁其中的灌木丛。就在那本灵
幻诡异的小说与那个永难忘却的夏日之间,她能够找寻到多少道联系?
    毫无疑问,还有另一道:吸血鬼黎斯特。就在旧金山的演唱会上,当她亲眼见
证、亲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将会看到最後一道联系。就在那个纯粹肉身的时刻,
她将得到一切的答案。
    时钟的指针不断滴落,她对於泰拉玛斯卡的忠诚度逐渐死灭。这真是场悲剧,
他们将不会知道任何隐情,这些无私的人们只知道用心观察,未曾对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场梦境,她再度看到那个失落的午後。从那道旋转楼梯,她走向玛赫特的
密室。她能不能推开那扇门?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并不那麽骇人
:只有那两个她所爱的人,沈睡於黑暗之中。然而马以尔躺在冰暗的地板上,仿佛
死人一般:玛赫特倚墙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她惊醒起来,满脸通红,房间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说着,慌乱感慢
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来,当时她触摸到玛赫特,冰冷如死的玛赫特。其馀
的一切尽是黑暗。
    现在是纽约,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书就在手边。米莉安并没有出现。她慢慢的
下床,走到窗口旁边。
    就在汗浊的午後阳光下,对面耸立着史丹福·怀特的鬼屋。她一直看着,直到
那模糊的影像完全褪去。
    从躺在梳妆台上的长篇专辑上,黎斯特正对着她微笑。
    她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着那对悲惨性的『必须被守护者』,任谁也摧毁不了的
埃及女王与国王。黎斯特的歌曲都为他们而唱,流泻於电台频道、音乐节目、以及
人们身上的随身听录音带。她看到玛赫特的脸庞在阴影中粲然生光,如同盈满光线
的雪花膏。
    黑夜下沈,就像是深秋的季节,沈闷的午後突然被锐利发亮的黄昏取代。街道
上的人车嘈杂,不知道纽约是否向来都这麽吵闹。她将头靠向玻璃,史丹福·怀特
的鬼屋就在眼角处,屋中依稀摇曳着人影。
    隔天下午洁曦离开纽约,开走马修的旧跑车。无视於他的抗议,她还是付钱买
下这辆车。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把车开回来;然後她尽量显得轻松的拥抱养父母,告
诉他们许多老早就想要他们知道的真挚情谊。
    那个早上她寄出一封快递信给玛赫特,连同那两本吸血鬼『小说』。她在信中
解释着,自己已经离开泰拉玛斯卡,即将前往旧金山参加黎斯特的演唱会,途中会
经过索诺玛农庄,并停留一晚。她必须亲眼看到黎斯特,事关生死大事。不知道她
抱有的钥匙是否能够打开农庄的大门?玛赫特允许让她住下来吗?
    当她停歇在匹兹堡的那一晚,开始梦见双胞胎。她看到跪在祭坛前的那对姐妹,
被煮熟带吞咽的尸身;双胞胎其中一个拿着装心脏的盘子,另一个拿着装脑袋的盘
子。然後就是蜂拥而入的军队,冒渎的祭奠。
    当她到达盐湖城,已经梦见双胞胎叁次。就在朦胧且骇人的场景,她看到她们
被强暴。她还看到其中一人生下小宝宝,当她们又被逮捕时,小宝宝被秘藏起来。
她们是否最後被杀了,她想看看她们的脸庞与眼睛,那夺目的红发折磨着她。
    就当她在路旁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给大卫时,才知道其他人也作了这些梦:全世
界的灵媒与心电感应者。所有的连结都指向吸血鬼黎斯特,大卫要求她立刻回到总
部。
    洁曦试着温和的解释,她要亲身前往黎斯特的演唱会,非得如此不可。还有许
多没能说出的话,但她已经快要来不及了,请大卫务必体谅她。
    『你绝对不能这麽做,洁曦卡,』大卫说:『这些状况可不只是用来纪录与存
档,你得尽快回来。洁曦卡,我们非常需要你,你不能就这样自顾自跑去「游览」,
请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我不能就这样回来,大卫。你知道,我一直都爱着你们每个人。但我还是忍
不住要问你:你怎麽受得了不亲眼见证这场演唱会?』
    『洁曦卡,听我说!』
    『大卫,告诉我真话,我要知道真相:你真的相信他们的存在吗?或者那都只
是为了文件与资料、地下室那些可以亲手触碰的物品?大卫,你知道我在说什麽,
想想看那些天主教神父,她们在弥撒时所说的神圣话语!他们可曾真正相信,耶稣
就化身与祭坛上?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圣饼、圣酒,以及唱诗班的歌曲?』
    她真是个该死的说谎家,为了保有自己的隐秘,竟然这麽逼迫他!然而他的答
复不曾让她失望。
    『洁曦,你错了,我一直都知道这些生物的本体,我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就正因为如此,世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引诱我去参加那场演唱会。无法接受的人是
你,所以你才得亲眼目睹方休!洁曦,黎斯特正是他所宣称的东西,那些危险都不
是儿戏,而且还有其他更凶恶的吸血鬼会到那里去,他们会读出你的真面目,试图
伤害你。请明白这一点,赶紧回来吧。』
    这真是惊心而痛苦的一刻。他使尽一切的方法要找到她,但是她必须说再见。
他还说了些别的,像是他会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会开放所有的档案让她阅
读,而且他们现在正需要她……
    然而她的心灵兀自漂浮悬崖,她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整个来龙去脉』,这才真
的是憾恨所在。当她挂上电话时,又已经要昏昏欲睡,梦境差点要逼临下来。她看
到的圣餐似的餐盘,祭坛上的尸体,没错,那就是万物之母。该是入梦的时候了,
让梦境继续吧。
    驰向一零一公路,正好晚上七点叁十五分。距离演唱会还有二十五分锺。
    她刚好经过华尔多·葛雷的山道,旧金山拥挤的天际朝着山丘覆压下来,远方
是黑色的水流。金门大桥就在她的眼前,从弯区吹来的寒风冻僵她操控方向盘的双
手。
    吸血鬼黎斯特可会准时入场?想到一个永生不死的家夥居然也要『守时』,不
禁使她发笑。至少她会准时进场,旅程已经结束。
    对於大卫与阿伦这些她所爱的人们,她已经不再感到哀伤。她也不再为伟大家
族感到难过,只有感激之心。大卫或许说对了,她的确无法接受现实的冰冷生硬,
只好循入鬼混与梦境的迷幻领域。在那里,苍白的不死怪物  是恰当的居民。
    她走向史丹福·怀特的幽灵鬼屋,至於谁住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她会是个受
欢迎的客人,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试图告诉她这一点。
                           万圣节的魔夜(上)
    丹尼尔
    背景是长洲形的大厅,群众像是飞溅过透明墙壁的液体,穿箸万圣节扮装的青
少年从前门蜂拥而上,一群群的人们排队购买面具与披风:『一副獠牙五十毛钱』,
还有节目表。到处都是抹上粉白的面孔与牙齿,男男女女穿上正统的十九世纪服饰,
他们的化妆与发型真是精美绝伦。
    有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女人往下撒送一串串的枯萎玫瑰花苞,化妆用的血迹从
她的脸颊往下滴落,到处都是笑声。
    他可以闻到油脂与啤酒,对现在的他来说真是疏远无比的味道。周遭的心跳声
构成美妙的雷霆之声,悸动着他耳中的半规管。
    他大概是笑出声音来,因为阿曼德用力往他的手臂一捏:『丹尼尔!』
    『抱歉啦,老大。』他低声说。可是没有谁在注意他们啊,周围的每个人类都
扮得花枝招展,他与阿曼德不过是两个苍白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黑衬衫与牛仔
裤,头发藏在蓝色海军帽,带着墨镜。『到底有啥大不了的?我连笑一笑都不行?
现在正有趣呢!』
    阿曼德被什么东西分神,专注地侧耳倾听。丹尼尔无法让自己感到害怕,他已
经得到长久渴望的东西,在场的兄弟姊妹都无法企及。
    早先阿曼德还跟他说:『你学到不少。』那是指狩猎、诱惑、杀戮,鲜血涌流
过心脏的滋味。经过首度的拙劣猎杀,让他从颤栗的罪疚感逐渐化为神狂迷醉,他
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不死者,醒来之後自然觉得饥渴。
    没多久前,他们在附近的学校享用两个鲜美的青少年;他们要居在储藏间,以
睡袋、毛毯与从艾许柏利区偷来的食物维生。这回他不再抗议,只有无止境的饥渴,
以及不断增长的完美与无可避承之感,穿刺的回忆毫无瑕疵。与阿易德一起狩猎更
是艺术,时间根本无关紧要。
    当时阿曼德站在建筑外,扫瞄着找出『渴望死去的人』,这是他爱用的手法:
沈静召唤那些人,他们就会应声而出。死亡的场面也非常沈静优美,许久之前他试
图教导路易斯这项技艺,但路易斯觉得那麽过恶劣。
    理所当然地,那个穿着卡其布料的小鬼像是被催眠般地走出旁门,仿佛被皮耶·
派帕的音乐所蛊惑:『没错,过来我这儿……』当他们走出门口,低沈平板的声音
欢迎这些猎物,让他们安详死於灯光不断扫射的垃圾场。
    环绕着丹尼尔颈子的小手真是肮脏,他差点无法忍受。她的臀部摇摆,勾引他
将尖牙刺入血肉。『你爱我……没错,你是爱我。』他以清晰的意识回答,是的。
他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轻轻推开,然後死亡如同一记拳头般直达他的喉咙、他
的胆囊,热流淹没他的脑海与下体。
    他让她的尸身掉落,靠在墙上思索着,这些血肉必然化为他的一部份,然後他
惊愕地察觉到自己不再饥渴,已经完整无缺,如同被光线填满,夜晚正等着他。可
是另一具躯体躺在泥泞的地板上,如同沈睡的婴儿。双眼发光的阿曼德,只是一迳
在黑暗中观看。
    事後对於尸体的弃置,是最困难的一部份。昨晚他难过地哭了,根本不敢看,
可是今晚他就没那么好运。阿曼德说:『毫无痕迹就是毫无痕迹。』他只好将尸体
掩埋在壁炉间,用许多石头盖覆其上。对於他来说,这也是非常耗力的工作,真厌
恶这样碰触尸体。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禁想着:为何是这些人?两个堕落於同一个
泥沼的可怜虫?这两个牺牲者并非命运,昨夜的那个孩子呢?可有人在寻觅她?突
然间他哭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
    『你以为那是什? ?』阿曼德质问着,帮他搬石头:『一本廉价恐怖小说?如
果你不能够处理好後事,你就无法继续饮食!』
    这楝建筑物充斥着血肉柔软的人类,他们啥也没注意到。他们偷取那两个青少
年的衣服,然後从破败的後门溜显露真面目:我就是狩猎他们的人!
    『我现在这样子好吗?』他问阿曼德:『你可满意?』海特街,晚上七点叁十
五分,嗑药者尖声叫嚷。为何我们还不去演唱会场?大门已经打开,我无法忍受这
样的等待。
    但是吸血鬼聚会所就在附近,阿曼德对他说,那是一座大宅子,可能还有些同
类滞留在那里,策划要整垮黎斯特。阿曼德想要窥探一下里面的光景。
    『你要找谁呢?』丹尼尔说:『回答我:现在你可满意我的样子?』
    阿曼德脸上闪过的是什么?突而其来的幽默?肉欲?阿曼德催促他快步走过人
行道,经过酒店、咖啡店、堆满肮脏旧衣服的二手店、炫丽的俱乐部——招牌的字
母以金箔镶镂在油腻的玻璃窗,头顶上的风扇不住搬动;无家可归的浪人在热气与
黑暗中缓慢死去。赶快走过那些穿着万圣节服饰的小孩,他们叫嚷着:『不请吃糖,
就给你好看!』
    阿曼德停下来,被那些面具、彩妆、巫女服饰包围住。一抹可爱的光芒照亮他
的褐色瞳孔,他捧满双手的银币,扔进他们的糖果袋,然後赶紧带领丹尼尔往前走。
    『我很满意你现在的模样,』他突然难以克制地微笑着,那抹温暖的光线还驻
留着:『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喉头突然一紧,仿佛发现自己被监视着,赶紧扫视四周。还是回到正题吧
:『有耐心些,我担心我们两个的安全,记得吗?』
    噢,我们可以一起飞上天空摘星,无人能阻挡我们。所有横行街上的鬼魂都只
是凡人!
    就在这当下,聚会所的房子轰然爆炸。
    看到之前他就已经听见声响--一阵骤然的火焰与烟雾,陪伴着一声当他是凡
人时绝对听不见的高频率尖叫;那是超自然的濒死呼声,如同在火焰中逐渐焦烂的
银片。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类兴匆匆地跑去观看灾难场面。阿曼德将丹尼尔带到一旁
的某家酒类专卖店,在那儿他嗅到烟草与汗水的气味,几个对眼前场面视若无睹的
人类兀自看着封面女郎杂志。阿曼德将他推到最後头的角落,他看到一个老太太从
冰库里拿出一罐卡通样式的牛奶,以及两盒猫食。他们无路可退。
    要怎么躲开那个肇事者?如何闪避人类听不见的超自然声音?他将双手捂住耳
朵,但那是愚蠢无用的举动。巷弄里死伤惨重,和他一样的生物四散逃逸,被捕捉
然後焚毁。接下来什? 也没有,一片空茫的静默。人类世界还是照旧运转。
    但他太过着迷,完全忘记害怕。每一秒锺都是永恒的凝结,冰柜凝聚的雾粒如
此美丽,那位老太太手捧着牛奶,眼珠像两颗小小的钴蓝石。
    阿曼德面无表情,墨镜下的模样如同面具,双手插入口袋。门铃响起,一个年
轻男子走进来买一罐德国啤酒,然後又走出去。
    『结束了吧?』
    『暂时。』阿曼德说。
    直到他们坐上计程车,他还是没有说话。
    『它知道我们躲在那里,它听得到。』
    『我不知道在我们得以安全避难之前,它就能够找出我们。』
    他喜爱这种滋味,被群众推向前门,他们快要被挤向里面。人群如此雍塞,他
几乎无法举起手臂。年轻男女美妙地推动他,当他看到黎斯特德等身海报时,不禁
又笑出来。
    他感到阿曼德的手指搁在他的背脊,感知到他的全身兴起微妙的变化。前方有
一位红发女子转身看着他们,接着她转向门口。
    一阵柔软的震动通变他的全身。『阿曼德,红发……』颜色就像是梦中的双胞
胎,当他说出『双胞胎』时,她的绿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接着她的脸庞消失不见,闪入大厅内。
    『不是。』阿曼德轻轻摇头,丹尼尔可以感到他沈默的狂怒。当他被侵犯到的
时候,眼色就像玻璃一般。『泰拉玛斯卡。』他轻轻说着,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嘲
笑。
    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美丽的击中丹尼尔,他从记忆的无名深处找到拉丁文的字
根:动物面具。那是个用以形容巫师或女巫的古老字眼。
    『但那究竟是什麽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说,黎斯特是个大笨蛋。』阿曼德说,眼睛闪过一抹古老的痛苦:
『但已经没什麽差别了!』
    凯曼
    从主道路上,凯曼看着黎斯特的跑车滑入停车场。他几乎是隐形的,即使穿上
风格独特的卡其裤与外套(那是他刚  从商店橱窗中不告而取)。他不需要银边墨
镜,也用不着遮掩发亮的皮肤,横竖所到之处的人们身上都是闪亮夸张的化妆。
    他更靠近黎斯特些,像是从那群簇拥着他的崇拜者身边奋力游过。最後他终於
看到那家夥的璀璨金发,也看到他对着自己的观众抛飞吻。这只魔鬼真是魅力无穷,
甚至还自己开车,差点要撞上他的爱慕者,但他却一边诱惑着他们,对他们调情,
仿佛他的手脚各自行动。
    狂欢,胜利,这是黎斯特现在的感想。他那位黑发的伴侣,路易斯正坐在车内
的助手席,瞪着尖叫的观众看,仿佛他们是一群天堂鸟,不知道这情势是怎? 回事。
    他们都不知道女王,也只明白双胞胎的梦境。他们的无知真是令人震惊,而他
们年幼的心灵真好探测。显然地,黎斯特经过这? 长久的蛰伏,已经准备好要跟每
一个同族大干一番。他把自己的心思像外衣般地穿在身上,昭然若揭。
    『猎杀我们吧!』这是他对群众所说的:『杀死我们。我们是邪恶的物种,与
我们狂歌欢舞当然很棒,但是当你更进一步,认真的玩意就会开始,到时候你就明
白我从未说谎。』
    有一瞬间,他的眼睛与凯曼四目相对,无言地说着:我想要超凡成圣,可以为
这个目标一死。但他不知道有谁读取到这个讯息。
    那个旁观而有耐心的路易斯,来到这里的原因只为了纯粹的爱意。这两个终於
在漫长的分离之後遇上对方,真是非比寻常的重逢啊。他们已经不可分离,只要其
中一人消失,另一个也无法独存。而他们对於这一夜的忧心与憧憬却是十足十地人
性。
    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王的怒火已经烧到眉头处,就在不久前她已经一手焚毁旧金
山的吸血鬼聚会所;而在此刻,位於卡斯楚街素有恶名的吸血鬼酒吧也陷於祝融的
烈焰。女王对於那些仓皇逃难的子民毫不留情,赶尽杀绝。不过,位於现场的许多
饮血者也同样不知道这些事。他们过於年轻,无法听到年长者的心念传递,或是死
者的尖叫。双胞胎之梦也只是徒自增添他们的困惑罢了。他们从各个角度瞪视着黎
斯特,来到此处的目的爱憎恨或宗教性的狂热。他们想要毁灭他,或者将他塑造为
上帝的化身,没有谁知道危机就迫在咫尺。
    然而,双胞胎现在呢?那些梦境的缘由是什? ?
    凯曼看到车子再度启动,开往演唱会场的後方。他看到身後的星辰,点点的光
芒悬挂於云雾缭绕的城市上空。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个主宰的冷酷气息。
    他转身进入会场,小心地从人群中切开一条路。如果在这种蜂拥的人潮中不慎
忘记自己的力道,那可是会造成灾难呢。他会在不自觉中让人类皮开肉绽。
    他又看看天空,终於进入会场,轻易地催眠那个检票员,从而走向进入距离舞
台最近的阶梯口。
    会场几乎已经满载,他到处张望,感受这种气氛,就像他感受任何事物一样。
会场本身不算什么,只是一个装载灯光与声色的壳穴,丑陋的现代式建  。
    但是那些人类真令他垂涎啊,他们闪耀着健康的光泽;每一处都塞满美好的躯
体,没有被蛀虫侵蚀的肌肤,骨头也没被折断过。
    事实上,这样一个活力充沛的健康现代化城市让凯曼心旌摇荡。他是在欧洲见
识过无可想像的财富,但这个人的魔术塑胶卡片从机器处取出现金,城市里都是美
仑美奂的高楼,旅馆更是精彩无比。这个被湾区海风吹拂浸润的城市,像煞了哀鸿
遍野的世界的避难乐园。
    难怪黎斯特选择这个地方当他的秀场,这些受尽娇宠的青少年都算是好孩子,
从未被剥夺或损伤过。他们应该是适合与邪恶搏斗的人们,当他们终於发现象徵与
实物等同为一。孩子们,赶紧觉醒过来,闻闻这等血腥的况味吧!』
    然而,还会有时间来上演这等场景吗?
    无论黎斯特的计划是什么,那都还没有施行;但是女王也有她自己的一套,而
且黎斯特压根就不知道。凯曼跑向最後一排的座位,也就是他方  潜伏的位置。他
舒适地坐下来,推开两本不为人注意的『吸血鬼小说』
    先前为了打发时间,他那两本书。路易斯的故事宗旨:『提防那无止境的空虚!
』,以及黎斯特的历史:『这样那样这样那样,这全部都没有意义可言。』他们为
他解惑不少迷题,凯曼对於黎斯特用意的猜测也得以印证。不过,对於双胞胎的秘
辛,那两本书当然什? 也没提到。
    至於女王真正的企图,他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即使到现在,马瑞斯还活在冰层下,虽然她因为他毁掉自己的圣殿而惩罚他,
但却没有杀死他: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桩。他从冰层的囚牢中对着世界各地的
古老吸血鬼求援、警示,凯曼知道有两个不朽者朝着马瑞斯的方向前往,虽然其中
之一,马瑞斯自己的孩子,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潘朵拉,那是她的名字,一个孤
寂而充满力量的吸血鬼。另一个叫桑提诺,并没有她那? 有力,但却听得到马瑞斯
的声音。
    只要她愿意的话,女王随时可以干掉他们两个。但是他们还是往前行进,并未
受到阻挠。
    她的选择基准是什? ?女王会留下这些集中於演奏会场的幸存者,应该是为了
某些目的……
    丹尼尔
    他们已经进入会扬,只要再前进几步,就可以抵达一楼的巨大开放性区位。
    拥挤的人群松散开来,如同流向各个渠道的液状石膏。丹尼尔往中央的区位移
动,手指拉住阿曼德的腰带,以防在人群中被冲散。他的目光浏览着马蹄型的剧场,
一环环的座位直达天花板。四周的人类争先恐後爬向楼梯、垂吊在铁链上,或是加
入他身边的拥挤人群。
    一阵烟雾升起,轧轧作响的噪音。就在那刻意扭曲的视域,他看到『其他的同
类』!他目睹无可规避的、活人与不死者的差异。如同他一般的生物散布四处,假
扮成人类,但如同月夜下猫头鹰的眼珠一般醒目。无论是化妆、墨镜、宽边帽、长
大衣,这些都无法阻挡彼此的辨认目光。差异点不只是肌肤上的光泽,还有移动时
的缓慢优雅姿态,仿佛他们是精灵甚於血肉的存在。
    噢,终於看到这些兄弟姐妹!
    但他感应到的是一股不诚实的仇恨。他们爱慕黎斯特,但又同时谴责他。他们
喜爱惩罚他、虐待他的游戏。突然间他看到一个满头黑发的强壮家夥,在那丑陋的
瞬间,他对着丹尼尔裸露出向了,揭露出全盘计画。在人类无法企及之处,他们将
切割黎斯特的四肢,砍下他的头颅,在靠海的祭坛上焚烧他的遗骸:这就是那怪物
与其传说的下场。你要加入我们还是阻挠我们?
    丹尼尔笑出声来:『你才杀不死他呢。』当他看到那家夥藏着的镰刀,不禁哑
口无声。然後那野兽转头走开,丹尼尔仰头望箸烟雾弥漫的天空,心想着:有个人
知道这一切秘密!他觉得心神恍惚,快要抓狂了!
    阿曼德的手碰触他的肩头,他们来到正中央的位置,人群不断增生。女孩的皮
裙擦撞着飙车手的皮衣,皮革掠过他的嘴唇。他还看到一个打扮成红色恶魔、头顶
巨角的人;有个人就成骷髅头,附加金色的卷发与珍珠色的发饰,不时有叫声响起。
那群飙车手叫得像狼嚎一般,有人防卫性地呼喊『黎斯特!』,每个人都抬头张望。
    『阿曼德又显现出迷惘的神情,那表示他正在深思。眼前的一切似乎对他并无
意义可言。
    『大概有叁十个。』他凑近丹尼尔的耳边说:『其中有一两个非常古老,他们
的法力足以在顷刻间收拾掉我们每一个。』
    『在哪里?告诉我他们的位置。』
    『用心倾听,』阿曼德说:『你自己就可以看到,我们躲不过他们的。』
    凯曼
    玛赫特的孩子,洁曦卡。这个意念让凯曼失去防备。保护玛赫特的孩子,让她
平安离开这里。
    他警醒过来,将五感磨锐。方才他一直听着马瑞斯的声音,马瑞斯不断想让黎
斯特它受调整的年幼耳朵敞开来,好听见他的呼唤。黎斯特就在後台,面对着一面
破镜子。玛赫特的孩子……这是什? 意思呢、无疑地,她是一个人类女子。
    又传过来那思绪,那是一个力道十足但不假遮掩的心灵:照顾洁曦,阻止母后
的作为……然後就没有下文,这就像是无意间瞥见另一个个体的灵魂,探见那光灿
易逝的流泉。
    凯曼的目光慢慢移向对面的阳台,越过杂杳的楼层。就在这个城市的遥远死角,
有个古老的吸血鬼伺机以待,恐惧女王的作为,但又渴慕见到她。他来到这里赴死,
但要在最後的瞬间真正凝视她的容颜。
    凯曼闭上眼睛,将这些映像驱赶出去。
    接着他又听见原先的呼唤:洁曦卡!在那悲怆动人的心念之後,更震慑他的是
玛赫特的存在。他看到玛赫特的意象,被爱意包围,如同他自己一样古老白皙。这
个瞬间带来至极的痛苦,他颓然坐倒在木椅子上,将头低下。然後他又抬起头来,
看着铁栏柱、丑陋的黑色电线、以及铁锈般的探照灯。你们在哪里?
    就在大厅对面的最後方,他看到那心念的来源。噢,这是今晚他所看到的最古
老的一个:高大威猛的北欧吸血鬼,穿着褐色的粗犷外衣,浓密的稻草色金发,浓
厚的眉毛与深陷的蓝眼睛显示出沈思的表情。
    这个吸血鬼正以心电感应追踪一个娇小的人类女子,她正奋力挤向主要区位。
洁曦,玛赫特的人类女儿!凯曼难以置信地观察这个娇小的女子,当他看到令人惊
叹的肖似处,泪水几乎要流下来。和玛赫特一样的卷曲红色长发,小鸟般的轻巧骨
架,聪慧而充满好奇心的绿色眼眸,横扫着他的视线。这个女子在人群中任由他人
推挤。
    玛赫特的无关、玛赫特的皮肤--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如此白皙,散发出生命
的透明光泽,如同贝壳的内里。
    透过一抹鲜明无比的记忆片羽,他看到自己的黝黑手指压着玛赫特的雪白皮肤。
就在他强暴她的过程,他将她的脸推向一边,抚摸她纤柔的眼皮;不到一年之後他
们竟然将她的眼睛挖出来,而他还是难以忘却她肌肤的触感。
    後来他捡起那双眼球,将它们……
    他簌簌发抖,肺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记忆不再流失模糊,他不会再让自己从
痛苦的记忆走失,化身为嬉笑无感的小丑。
    没错,那是玛赫特的孩子,但怎么可能?经过如斯漫长的无数世代,玛赫特的
容颜竟然再度绽放於这个女子身上。看情况,她正奋力迈向最靠近舞台的前方席位。
    当然,那绝非不可能,他迅速了解这一点。大概有叁百代吧,打从六千年前他
奉命执行国王的敕命,直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可能少於叁百代也不一定,在人群的
乱流中,他反而看得更是分明。
    更惊人的是,玛赫特自己知道她有後代,她更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的人类後裔。
那个高大北欧吸血鬼的心灵立刻透露出这个事实。
    他扫描着那个吸血鬼,得知玛赫特还存活着,成为她现世家族的守护者。玛赫
特是个力量与意志的化身,不告诉他(她的吸血鬼随从)双胞胎之梦的解释,只是
送他来这里,代替她守护洁曦卡。
    但是她真的活着,凯曼想,她还活着!如果她还好端端的活着,是否她的双胞
胎妹妹也还活着?
    凯曼更进一步地窥探这个吸血鬼的内心,但他充满着焦灼如焚的保护意念,要
把洁曦救出来,不但远离女王的魔爪,更让她远离这个地方,否则她将看到无人能
解释的异象。
    这位同时兼具战士与教皇身段的高大吸血鬼恨透了女王的存在。他恨她打断他
忧郁平静的永恒生命,也憎恨他自己对於这个女子(洁曦)的甜蜜忧伤爱意,夺掠
了自己的警觉力。他知道灾祸的严重程度,从这个大陆的一端到另一个大陆的彼端,
几乎所有的饮血之徒都被干掉,只除了为数甚少的残留者。他们大部份都群集在这
里,压根就不知道威胁着他们不死生命的命运。
    他知道双胞胎之梦的内容,但不明白它的寓意。毕竟他从未认识红发双胞胎,
他服膺的是一位红发美人。凯曼又看到玛赫特的面容:从灰泥面具当中,她镶嵌的
人类眼珠疲惫地望前方探视:马以尔,不要再多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一片静默。那个吸血鬼察觉到自己正被监视。他的头稍微回转,试着从人群中
点出那个侵扰他心灵的存在。
    名字的力量造就出辨识,这位人物知道自己被认出来。凯曼立即将他的名字与
黎斯特书中的马以尔连结起来。没错,就是那位督以德教派的修土,将马瑞斯诱使
到神圣的祭坛,让血之神再造出马瑞斯,派遣地到埃及去寻找母后与父王。
    没错,就是同样的那位马以尔。他感觉到自己被辨识出来,相当厌恶。
    就在刚开始的狂怒退潮,所有的思相与情绪也消失无影。真是眩目的力量展示
哪,凯曼如是评估。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吸血鬼找不到他。他在人群中揪出
两打以上的苍白面孔,但都不是凯曼。
    就在这时候,洁曦已经到达目的地。她轻巧潜入那群肌肉纠结的飙车手占据的
地盘,抓住木制舞台下方的那根柱子。
    她的银手镯在人群中乍现光芒,那情景如同戳进马以尔防护罩的一把匕首;在
那流光般的瞬间,他的爱意与思绪完全曝现出来。
    这家夥活不长久,凯曼想着,如果他不变得聪明些。显然他受到玛赫特的悉心
调教,或许还接受她古老有力血液的滋养,不过他的心灵尚待培训,脾气也要多加
克制才是。
    就在洁曦身後,凯曼察觉到另一个惊人的同类;比马以尔年轻许多,但却和马
以尔的实力相当。
    凯曼搜寻着他的名字,但这个生物的心灵是一片完美的空白,连一丝性情都不
予泄露。当他死时还是个少年,一头红褐色的长发,过大的双眼。不过要知道他的
名字也不难,只要留神注意他旁边们个雏儿丹尼尔。原来他叫阿曼德,而丹尼尔才
刚死没多久,身上的组织细胞都随着恶魔的化学激素起舞。
    阿曼德立刻吸引了凯曼。当然地就是那个路易斯与黎斯特笔下的阿曼德:拥有
年少形貌的不朽者。他  不过五百岁,但是他完美冰冷地遮掩自己,不予区辨同伴
或敌人。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被观望,将那双柔美的褐色眼睛转向後方的凯曼。
    『我无意加害你或你的雏儿。』凯曼以  形缓缓默念,一边强化自己的思绪。
    『我不是母后的朋友。』
    阿曼德听是听到了,但不予回应。无论对於这个无比古老的同类感到何等惊悸,
他还是得以完美掩饰。人们可能以为他注视的是凯曼背後的那道墙壁,或是那些青
少年谈笑走动的门口。
    难以避然地,富马以尔又因为洁曦而心念波澜,这个神秘引人的五百岁不死者
意识到他的存在。凯曼觉得自己了解也喜爱阿曼德。当他们的眼神再度碰上,他感
觉到这个生物的双重历史被自己的纯粹度支撑与见证。如今他又强烈感应到当时在
雅典的那种孤寂。
    『不像我这个单纯的心灵,』凯曼低声说:『你失去一切,因为过於知道这一
切。无论你走到何处,总会遇到相似的险峻高山与深邃幽谷。』
    当然,没有反应。凯曼耸耸肩,对自己微笑。无论如何,他让阿曼德知道,自
己会尽力帮助他。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帮助这两个可能度过永恒时光的同类。更重要的问题是,
要如何透过这个火气强旺、充满戒心的马以尔,找到他全力奉献忠诚的玛赫特。
    凯曼以轻缓的话语对着阿曼德说:我告诉过你,我并非女王的朋友。与人群杂
处,不要分开。只要你一落单,她就可能攻击你。
    阿曼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旁边的雏儿丹尼尔兴高采烈,沈浸於周围的光
热,他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恐惧、计划或梦境。拥有这? 一个有力的照顾者,真
是个幸运的家夥。
    实在太过孤独,凯曼不禁站起身来,他想要接近他们其中之一。这是当时他在
雅典、刚开始记起这一切的反应:想要接近某个同类,想要与他交谈、触摸。
    他环绕整个厅堂,一边往前行进,只避开安放巨大银幕的那一端。
    他以人类的优雅缓步前进,一边留神不要损伤撞到其他人类。他刻意缓慢行进,
为的是要让马以尔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本能地知晓,只要他适当地接近这个傲慢不斗的家夥,就不会造成侮辱。当
马以尔察觉到他正在接近,他就加紧脚步往前。
    不像阿曼德,马以尔无法掩饰他的恐惧。除了玛赫特,马以尔没有看过第二个
如此古老的吸血鬼,他只得严阵以待。凯曼送出一样的温暖欢迎讯息,但无法改变
这个战土的敌对姿态。
    此时,演唱会场已经满载,出入口也上了锁。门外的孩子们尖叫槌打,凯曼还
听见警车的尖厉声音。
    透过巨大的廉幕,黎斯特与他的同伴往外探看着。
    黎斯特拥抱他的伴侣路易斯,两人热烈地亲吻,那几个乐手环抱着他们。
    凯曼停下来,领略着人群散发出的热烈气息。
    洁曦将手臂搁在舞台下方的边陲,下巴放在手背上。她背後那群身穿皮衣的男
子粗鲁地推向她,但是他们无法移动她分毫。
    即使马以尔尝试这? 做,大概也办不到。
    当他注视着她,某个东西突然流进凯曼的心底,那是『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眼。
这个女子是灵异侦探组织的一员。
    不可能吧?然後他嗤笑自己的纯真。这可是充满惊吓的一夜啊,但是泰拉玛斯
卡竟然到现在还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得很,当时他玩弄并折磨他们的成员,最後由
於悲悯他们的纯真无知,还真放过他们。
    噢,记忆真是不堪的事物。且让他的众多前世化为空无吧!他还记得这地些游
者的面目,这些泰拉玛斯卡的僧侣横越大陆追逐着他,在羊皮纸上记录他的行迹,
他们的鹅毛笔直到深夜还忙碌不休。在那段记亿中,他叫做班杰明,在他们的拉丁
文献,他被冠以『恶魔班杰明』的名号,盖着腊泥的文件连夜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总
部。
    对他来说这是有趣的游戏:偷取他们的信件,增添注解之後再还给他们;吓唬
他们,半夜里爬上他们的床,揪着他们的喉咙,摇晃着他们。这都很有趣,但那又
如何?一旦趣味消失,他总会失去记忆。
    然而他爱着他们,这些人类并非拔魔师、狩猎女巫者,也不是可望宰制他不朽
能力的法师。有一回他甚至想跑到他们的总部地窖沈睡,因为以这种观望式的好奇
心,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
    试想想看,那个组织如同罗马天主教会一样存活过上千年的时光,眼前这位戴
着银手镯的女子,马以尔与马赫特的挚爱对象,竟然是这特殊机构的一员。难怪她
挤到前方去,仿佛冲向圣坛的底部。
    躁动的群众穿越过他们,像是通过一面静止的墙壁;马以尔镇近凯曼,算是一
种表示欢迎与信任的姿态。他的目光扫射整个大厅,已经没有空位子,更底下是一
片彩色灯光与飞动长发、拳头组成的汪洋。接着地忐忑地触摸凯曼,仿佛无法不这
么做。他用指甲轻轻地抚触凯曼的手背,而凯曼静立不动,默许这小小的探索。
    不知道有多少次,凯曼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这种过招:年轻的那方禁不住去触
摸年长者的肌理质地,就像是基督教的圣徒忍不住伸手抚摸基督身上的圣痕,因为
光用看的还不足够。另一种更世俗化的类比使得凯曼发笑:就像是两只猛上忍不住
互相检视对方的爪牙。
    就在底下,阿曼德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当然他看到马以尔轻蔑的目光,但他
并没有什? 认可之意。
    凯曼转过身去拥抱马以尔,但那举动只是惊吓到马以尔。凯曼感到一阵失望,
礼貌性地退开来。刹那间,他感到无比困惑,往下方看着美丽的阿曼德,後者以全
然的被动回望着他。但是,现在是坦白告诉对方的时机。『你得加强自己的防护罩,
朋友。』凯曼温和地说:『不要让你对那个女孩的爱意暴露自己的行纵。只要你不
透露她的根源与保护者,她就会很安全。对於女王而言,某个名字向来就是禁语。

    『那女王现在身在何方?』马以尔问道,他的恐惧与愤怒再度升起。
    『不远处。』
    『没错,但是是哪里?』
    『我也不晓得。她烧毁了聚会所,追捕那几个来不及到此处的浪游者。她藉此
打发时光,而这些是我透过那些牺牲者的心灵所取得的资讯。』
    凯曼可以感应到这家夥微妙变动的怒意。很好,愤怒取代了恐惧。不过,基本
上这家夥是好斗,他的心灵还不够成熟啊。
    『你为什? 要警告我?』马以尔质问:『她不是听得到我们的所有对话吗?』
    『我不以为她办得到,』凯曼平静地回答他:『我是第一代的血族,朋友。我
们能够听见同类与人类的心灵波动,但这等咒力对於後代有效;同一代之间听不到
对方的信念。每一代的吸血鬼都是如此。』
    那个巨人显然被震慑了,他想着:原来连玛赫特也听不见女王的动向!可是玛
赫特并未向他承认这一点。
    『没错,』凯曼说:『母后也无从和道她的下落,除非透过你的心灵窥见她的
动态。所以,好好守护自己的思绪吧。从现在起就以一般人类的声音跟我说话,因
为此地汇集无数这样的声波。』
    马以尔皱眉思考着,他怒视着凯曼,似乎想揍他一拳。
    『这样就可以蒙蔽她?』
    『记住,』凯曼说:『多馀性就是本质的对立面。』他看着阿曼德说话:『她
听得成千上万的音流,未必能够掠获特定的一个声音。如果她要专注於追踪特定的
心灵,必得关闭其他心灵界线的通道。你这麽古老应该懂得这些技巧吧?』
    马以尔没有大声回答,但显然他听得懂。心上感应的禀赋对於他向来是一个诅
咒,无论他听见的是同类的吸血鬼或是人类。
    凯曼微微点头。心念感应,真是个美妙的形容,足以蒙显那无止境的疯狂共感。
无论他静止不动、藏身於埃及古墓的一隅,他非得倾听世界的辗转呻吟,完全不知
道自己何许人也,为何变成如此。
    『这正是我的重点,朋友。』他说:『经过这两千年,当你正与那些声流奋战
时,我们的女王只怕已经陷溺其中。看起来吸血鬼黎斯特向越这个世界,伸出食指
在她眼前一弹,夺去她的注意力。不过,可别小看这几千年都静止不动的这位女王,
那不是聪明之举。』
    这个想法惊扰到马以尔,不过他明白个中的逻辑。就在底下,阿曼德还在注意
着他们。
    『她并非全能,无论她自己知道与否。』凯曼说:『她总以为自己足以攀摺九
天星辰,但又惊惧地往下坠落。』
    『怎? 样?』马以尔兴奋起来,挨近他些。『她究竟是什? 样子?』
    『她脑子里充满着不切实际的狂想与空谈,就像黎斯特那样。』凯曼耸耸肩:
『自以为能够超凡成圣,还纠集一群教徒来膜拜顶礼。』
    马以尔冷淡而犬儒的微笑着。
    『但是她究竟在打什? 主意?没错,他是以那些该死的歌曲唤醒她,但她为何
要毁灭我们?』
    『当然个中必有深意。我们女王的行事必定蕴涵深意,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
事,她也非得赋予一拖拉库的壮观御意不可。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并不会随着时间
的流逝而剧烈转变;如同迎风舒展的花朵,我们只会变得愈来愈像自己。』他又看
了阿曼德一眼:『至於她的用心何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推论……』
    『请告诉我。』
    『这场演唱会之所以如期举行,是因为黎斯特盼望如此。演唱会一结束,她还
会屠宰更多同类。但是她会放过一些人,有些是因为必要性,有些是留下来当见证。

    凯曼看着阿曼德,不禁赞叹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竟然深藏如斯的智慧,而马
以尔焦躁疲惫的五官就没那么高明。但是,他无法确定谁理解得最透彻。马以尔发
出酸涩的笑声。
    『见证?我看不是这样,她没有这? 精细。她会饶过某些人,只因为那是黎斯
特? 爱的对象罢了。』
    凯曼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试想看看,』马以尔以发音尖锐的英文说:『黎斯特的伴侣路易斯,他不就
好端端的?还有卡布瑞,那恶魔的母亲就在不远处,等时机一到就设法与她儿子开
溜。至於那个你欣赏不已的阿曼德,也是因为黎斯特想再见到他,所以就还活着。
至於阿曼德旁边那个小鬼,就是写出那本天杀的小说,如果有谁知道他的面目,一
定恨不得将他碎  万段……』
    『但还有一些生存者,』凯曼说:『例如她杀不死我们其中几个,至於前往营
救马瑞斯的那几个,黎斯特只知道他们的名字。』
    马以尔的表情有些变化,多少显现出人类脸红的神态。凯曼很清楚他的想法:
如果玛赫特能够亲自保护洁曦,他一定造就去搭救马瑞斯。他试图消抹心灵中玛赫
特的名字,他非常畏惧她。
    『没错,你该好好隐藏这些资讯,』凯曼说:『但是起码要告诉我。』
    『我无能为力,』那道墙已经筑起,无法穿透。『我只接收命令,并末被给予
答案,朋友。我的使命是设法活过这一晚,守护我要保护的对象。』
    凯曼本来想施加压力,可是并没有这? 做。他感应到周遭的气流兴起些微的变
化,微弱到让他无法判定那是声音或律动。
    她正朝着演唱会场而来。他从自己的身体撤退,化为一股纯粹的倾听之力,没
错,那正是她。夜晚的杂杳音色让他有些困惑,不过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声波,那是
她自身的呼吸、她的心跳、她以超凡速度划破空闲的纯粹力量,同时让人类与非人
类心惊胆发。
    马以尔与阿曼德都感应到她,就连阿曼德旁边的小鬼也察觉到,然而在场还有
许多年幼之辈浑然无知。一些听力较佳的人类似乎也感受到些许异状。
    『我得离去了,朋友,谨记我的劝告。』现在不可能再多说什? 了。
    她已经近在咫尺,开始侦测与扫览这个地域。
    他有股冲动想要窥视她,从那些瞥见她的心灵中入手。
    『再会,我的朋友。』他说:『我不好再待在你身边。』
    马以尔困惑地看着地,底下的阿曼德连忙带着丹尼尔到人群拥挤之处。
    大厅整个暗下来,在那一瞬间,凯曼以为们是她的戏法,某种狰狞而暴虐的审
判已经到来。
    只不过,每一个他周围的人类孩子反而知道那是演唱会揭开序幕的仪式。厅堂
的四周疯成一片,躁动不绝,最後化为集体性的震动。他可以感应到地板的震颤。
    人类的青少年点燃打火机,现出一丛丛的细小火焰。一抹美丽的光量带出千万
晃动的人影,尖叫声源源不绝。『我可不是懦夫。』马以尔突然发话,仿佛他无法保
持沈默。他揽着凯曼的手,又因为反感於坚硬的白皙质地而任它掉落。
    『我知道。』
    『帮帮我,帮助洁曦卡。』
    『不要再提及她的名字!我告诉过你,远离她是最好的保护方法。督以德人,
你又被击倒了。此刻必须以智谋战斗、而非愤怒。混在人类观众之间,我能帮你就
会尽量帮。』
    他还有许多未竟的话语。告诉我玛赫特的下落!但是为时已晚,来不及问这个。
他转过身去,悠然行走於观众席之间,最後通到一个狭长的紧急出口阶梯。
    就在幽暗的舞台上,人类音乐家出现了,开始准备电线机与乐器等等。
    吸血鬼黎斯特从幕後大步跨出,黑色披风在他的周身舞动,他走向舞台的最一
前端。他拿着麦克风,站在距离洁曦不到叁尺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