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胸验出“制度尘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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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胸验出“制度尘肺”

2010-01-01 11:15:05 来源: 南方都市报(广州) 跟贴 115 条 手机看新闻

还不到30岁的河南民工张海超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尘肺,因制度之殇,维权无门的他以“开胸验肺”的自残方式曝光底层民众职业病维权的艰难处境。

开胸验肺让张海超的肺部粘连,他必须每天吹气球,让肺部张开。

如果再出一个开胸验肺的,那说明这个社会没有进步,这是很可怕的。

———张海超开胸验肺后反对再有人开胸验肺

还不到30岁的河南民工张海超被多家医院诊断为尘肺,因制度之殇,维权无门的他以“开胸验肺”的自残方式曝光底层民众职业病维权的艰难处境。

张海超,孙中界,这两个身上带伤的男人前些天被媒体邀请在北京相遇。一个查看另一个人的左手小拇指是否完好,另一个查看这个人右肋上的伤痕是否愈合。他们性格相左,一个沉默内向,一个急躁多语,却惺惺相惜,共同感叹着命运如过山车,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但是他们身边少了一个重要的盟友,她已经在深秋的成都,在强拆的铲车逼近她家时把汽油倒在身上,化作一只凤凰而去。

活着的张海超、孙中界;死去的唐福珍。他们被称为“身体维权者”,他们都不惜用自残的方式向恶的制度和人心发出怒吼,他们是2009年最沉重、最尖锐、最悲怆、最值得浓墨重彩铭记的记忆。

被逼“身体维权”

张海超6月22日躺在郑州大学一附院的手术台请求“开胸验肺”时,并不知道金庸在小说《雪山飞狐》里早就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恶霸凤南天冤枉一个穷苦的百姓,说他们家的小孩偷了凤家的鸡,那个穷苦人家实在没办法,只好破开小孩的肚子证明没有偷鸡。

所以有必要在这个年终回顾张海超的故事,来看看转型期中国为何不需要小说。

今年28岁的张海超是河南省郑州市新密市刘寨镇老寨村村民,2004年6月至2007年10月,在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从事杂工、破碎、开压力机等工作。所谓“破碎”,就是把外面运来的硅石抱进压力机里粉碎成粉末,然后装进袋子里。据他说,那时车间里全是黄色的硅石粉尘,2米之外就看不清人,而工人们只佩戴一个普通口罩。

张海超辞工后去郑州一家不锈钢厂干活时,才发现肺部已经出现阴影。按肺结核治疗了半年多,阴影却在扩大。他先后看了5家医院,医生们认定这是尘肺病,但由于不具有省卫生厅认可的尘肺病诊断资质,只能在病历上写上“疑似尘肺病”、“不排除尘肺”或“尘肺可能性大”。

张海超想起2007年1月曾在新密市防疫站拍过胸片,跑去找,这家防疫站说,体检结果只对单位,不给个人。去找振东公司,对方说根本就没给结果(半年多后才说是“装修时体检档案被当废纸卖了”)。

直到工友们签字和村委会盖章证明他曾在振东公司工作,他才借出了这张胸片,当天坐火车去北京。4家医院(3家有尘肺病诊断资质)几乎一致给出“尘肺病”的诊断,但是由于职业病属地管理的规定,他们没有给张海超治病,甚至不卖药给他。

回到郑州,张海超找到职业病法定诊断机构———郑州市职防所。对方要求他提供职业史、职业健康档案等材料。但是,拥有这些材料的振东公司再次予以拒绝,最后干脆不承认他是原职工。

这时,张海超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只好频频上访,不惜采取过激行动。今年3月,他因“多次将新密市委市政府西大门堵住”,被警方拘留。但当夜因气喘得厉害,才被放回家。第二天警察还派人来村里,核查他是否装病。

在新密市委书记的协调下,郑州市职防所终于为张海超诊断(厂方仍不提供材料)。5月25日,结果让他大为吃惊———“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建议他仍按肺结核诊治。

6月9日,他揣着借来的6000多元钱去郑州市职业病诊断鉴定委员会申请鉴定,发现这个机构与郑州市职防所同在一座楼里,工作人员告诉他:“我们不太可能推翻自己的诊断。”

6月22日,张海超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的风险,在郑大一附院进行了“开胸验肺”手术———就是从右胸旁打开一个洞,取出肺切片进行活检。为了省1000元钱,他要求不使用止痛泵。

医生最终诊断是“尘肺合并感染”。郑州市职防所却认为对方无资质。

迟来的61.5万赔偿

张海超的惊世之举,在互联网上掀起了怒海狂潮。新密市领导觉得很委屈,认为一直在帮张海超解决诊断的问题,现在他开胸验肺让新密出了丑,要对他进行处理。但随着时任河南省委书记徐光春和卫生部部长陈竺的批示,形势开始急转直下。

7月26日,郑州市职防所组织省、市专家,咨询卫生部专家后,得出张海超“尘肺病Ⅲ期”的结论,次日凌晨2点把诊断书送达张家。张海超借此当天就获得了工伤认定。

9月15日,张海超获得振东公司61.5万元的赔偿。现在,他已在家休养2个月。冬天的寒冷让他尽可能呆在屋子里,外出时就戴上口罩,有时要戴两个,为阻挡寒气侵入肺部。屋子里开着用赔偿金新买的2000瓦的电暖器,把墙壁和人的脸膛照得红彤彤的。靠窗也是一部新买的液晶大屏幕电脑,他学会了上网查尘肺病的资料、法律条文和关于自己的报道、视频,还学会了QQ,好友里有4个人都叫“开胸验肺”。

“开胸验肺”手术让他的肺部粘连,整个夏天,他必须每天吹1个多小时的气球让肺部张开,一连吹破了300多个。梳着3个小辫的3岁女儿,不但会嘟囔着“开胸验肺”,还会催促坐着发呆的爸爸“去吹气球”。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这个年青的父亲在孩子的笑脸前,吹着粉色的气球,是多么温馨和感人的场景啊。

现在,他开始端着肺功能锻炼器进行呼吸操,吸气,闭气,然后缓缓呼出,每天两次,还要吃很多药,谋划着过年后做点不需体力的小生意。妻子继续在郑州打那份曾是全家唯一收入来源的月薪1000多元的工。曾经因为上访而退学的女儿,重新回到了郑州市区的幼儿园,每学期2700元,他希望能用赔偿金为女儿的成长铺好道路。他深知,开胸验肺让他赌赢了迟来的权利,却无疑证明,他正病入膏肓,“不知哪天就over了”。

反对再有人开胸验肺

张海超成为“事件”后,也惠及他的工友们。曾和他一样迟迟拿不到“单位证明”的4名工友迅速被诊断,获得100多万元的赔偿,当地镇政府还为他们办理了低保。8月起,振东公司对全厂1000多名员工进行体检,发现9名尘肺病患者。

张海超曾多次对媒体表示,反对对他“特事特办”,“这样对更多的工友才有普遍借鉴意义”,但这9人却希望能借“张海超事件”的余威“特事特办”,因为他们陷入了“按法律程序办事”的漫长煎熬:诊断,工伤认定,劳动能力鉴定,索赔……而且赔额似乎不太高。一名工人转述振东公司老板的话说:“全中国就一个张海超!”

还真不是这么回事。山东临沂的倪明星被确诊为尘肺病,但单位不愿赔,他也想开胸验肺,“引起媒体关注,能让问题得到解决。”四川仁寿县的王成章是“壹期煤工尘肺”,但直到媒体说他想开胸验肺,引起省长过问,才得到14万元赔偿。云南昆明13名工人主动请求开胸验肺,向企业索赔200余万元。一些人也写信或带着病躯找到张海超,让他给郑大一附院说说,也给他们开胸验肺。

这让张海超很震惊:“如果再出一个开胸验肺的,那说明这个社会没有进步,这是很可怕的。”

张海超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揭开了底层民众职业病维权的艰难处境,以及职业病防治体制中让企业“自证其罪”、职业病诊疗被垄断、对用人单位处罚太轻等诸多制度设计漏洞。所以很多人愿意把张海超之于《职业病防治法》、《职业病诊断与鉴定管理办法》,与几年前的孙志刚之于《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对等起来,建议对相关制度也来一次“开胸验肺”,甚至一些业内专家也公开呼吁尽快对此修订。

这也许过于乐观了。虽然卫生部先后出台新版《尘肺病诊断标准》、《国家职业病防治规划(2009-2015年)》和《作业场所职业健康监督管理暂行规定》,但对上述弊病并无涉及,卫生部发言人称,“开胸验肺”事件属于个案,在个案事件中出现的问题,应该具体进行解决,暂无听说职业病诊断规范修订的消息。

张海超之举的悲剧还在于,给更多国人发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身体维权”。先是上海司机孙中界自断手指证明清白,后是成都居民唐福珍为抗议强拆自家房屋而自焚。上海密行了18年的“钓鱼执法”借此得以终止,备受诟病的拆迁条例也在修改,但正如资深评论人熊培云所言,“如果要在折迁条例死掉与唐福珍活下来之间做选择,我宁可选择后者。在一个死人身上追求社会进步是可耻的。”

但愿2010年,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张海超、孙中界、唐福珍。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袁小兵

维权之路

◆2009年1月

为弄清病情,张海超先后在北京协和医院、中国煤炭总医院、北京朝阳医院、北京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等医院就诊,得出的结论也为“尘肺病”。

◆5月25日

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对其的诊断结果为“无尘肺0+期合并肺结核”。

◆6月22日

张海超在郑大一附院进行了“开胸验肺”手术。

◆7月10日

当地媒体的报道令“张海超事件”引发广泛关注。

◆7月26日

郑州市职防所得出张海超“尘肺病Ⅲ期”的结论,次日张海超获得工伤认定。

◆9月15日

张海超获得振东公司61.5万元赔偿。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