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人的唱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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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人的唱灯影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9年11月26日15:34   河北日报 冯骥才

  一个唐代的罐子放了上千年,如果不碰它,总还是那个样子,不会变;可是一种戏、一种舞、一种民俗艺术就不一样了,甭说千年,就是经过百八十年,因时而变、因人而变、因习尚而变,就像女大十八变那样不断地改变,甚至会变得面目全非。你说京剧、时调、年画、清明节……近百年有多大的变化?这便是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大的不同。物质遗产是静态的,非物质遗产是动态的,传承的,嬗变的。在这动态的演变过程中,对其影响最直接的是传人。

  传承人最大的特点是水平有高有低。如果这一代艺人禀赋高,悟性好,甚至还有创造性,家传的技艺便被发扬光大;如果下一代天赋低,悟性差,缺少才气,水准便一下子滑坡滑下来。有些地方的民间艺术,尽管名气挺大,一看却颇平庸,便是此理。由此而言,如今贺兰人的皮影——— 唱灯影子就叫我喜出望外了。

  皮影遍及我国各地,唱腔各异,材料不同,各有各的称呼。诸如北京的“纸窗影”、湖南的“影子戏”、福建的“皮猴戏”、甘肃的“牛窑戏”、黄河流域的“驴皮影”等等。宁夏的贺兰人则叫它“唱灯影子”。这“唱灯影子”的叫法非常形象。首先是“唱”,戏是唱出来的,“唱”就演戏;然后是“灯影子”,皮影戏不是人直接演的,而是借助灯光把羊皮或驴皮雕刻的戏人,照在布单上的影子来演。瞧,贺兰人多干脆,用“唱灯影子”四个字儿就把它说得明明白白。

  皮影的表演有在室内也有在室外的。皮影要用灯光,在室外必须要等到天黑下来才能演;室内就好办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拿东西遮住窗子,再吊一条白被单(一称布幕,贺兰人称之为“亮子”),后边使光一照,便可开演。看戏的人坐在布幕前边,演戏的人在布幕后边。

  演皮影戏的人不算少,拉弦、操琴、司鼓、吹号、碰铃、伴唱等等,至少得七八个人一同忙。主角是站在布幕后边正中央的“师傅”。他主说主唱,两只手一刻不停地耍着皮影,同时兼演全戏所有角色。戏的好坏全看他的了。

  我每次看皮影,都要跑到布幕后边瞧上几眼。因为那些在布幕上神出鬼没、又哭又笑的灯影子都是在后边耍弄出来的。严严实实的布幕后边总是充满了神秘感,给我极大的诱惑。

  今晚主演这台戏的师傅是贺兰县无人不知的张进绪。剧目叫做《王翦平六国》,说的是秦代名将王翦,辅助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故事。这出戏是张进绪从他父亲张维秀手里接过来的。张维秀在三十多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张进绪也已六十开外;个子矮矮,灰衣皂裤,头扣小帽,神色平和。然而,他往布幕后边一站,立时好像长了身个儿,一员大将似的,气度不凡。

  布幕后边的地界挺小,不足一丈见方,叫拉琴击鼓的乐队坐得密不透风。布幕下边是一条长案,摆着各种道具;其余三面是用竹竿扎成的架子,横杆上挂了一圈花花绿绿、镂空挖花的皮影人。张进绪这些皮影人和全套的乐器,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老物件,摆在那儿,有股子唯老东西才有的肃穆又珍贵的气息。尤其这上百个皮影人,生旦净丑,一概全有。好似人间众生,都挂在那里等候出场。他们不是被无序或随意挂在那里的,而是依照着出场的前后排次有序。别看他们面无表情,神色木然,只要被张进绪摘下来在布幕前一耍,再配上锣鼓唢呐,以及那种又有秦腔、又有道情、又有当地的山花的腔调,便立时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地活了起来。

  身材矮小的张进绪一旦入戏,便有股子霸气,好似天下事的兴衰,戏中人的祸福,全由他来主宰。后台是他的舞台。他略带沙哑的嗓子又唱、又说、又喊、又叫,两只手把一桌子的皮影折腾得飞来飞去。看他的表情真像站在台上唱戏演戏一般,给我以强烈的感染。但在布幕那一边,却早化成戏中一个个性情各异的灯影子了。

  当我回到布幕前边,坐下来细细品赏,便看出他演唱的高超。他不单唱得味儿如醇酒,大西北的苍劲中,兼有黄河滋育的柔和;那些灯影子的举手投足,则无不鲜活灵动,神采飞扬,而且居然能随着说唱和音乐的节奏,摇肩晃脑,挺胸收腹,甚至连同手指头也随之顿挫有致。一时觉得,不是张进绪在唱,分明是灯影子在唱。于是,灯影、乐声和剧情浑然一体。如今的贺兰还有多少人有这种功夫?

  据说,此地的皮影是一百多年前由一位名叫赵小卓的满族人从陕西带到宁夏来的,后来由贺兰县几位颇具才情的村民接过衣钵,继承发扬。在皮影制作、演唱风格上融入本地的文化与气质,深受百姓热爱。昔时,交通不便,钱太少,戏班子很难深入到穷乡僻壤。老百姓便用这种简朴又优美的影戏自演和自娱。这应是一种原始的“影视艺术”。这种“唱灯影子”不单在贺兰县这一带扎下根,成了气候,影响还远及银南、隆德、盐池和内蒙古鄂托克旗等地。据说,当时传承赵小卓皮影戏的有刘派(刘有子)和张派(张维秀)两家。但刘派后继无人,人亡而歌息;张派却传了下来。难得的是今儿的传人张进绪的禀赋依然很高,又深爱这门古艺,所有家传皮影和演奏器具都好端端保存至今。时下,逢到各乡各村举办节庆或喜事的时候,都会请他去演出助兴。届时,他弟弟、妹妹、孩子全是伴唱奏乐的成员。如今这种家庭化的影戏班子,已经非常罕见,传承人的水平又如此之高,真叫人视如珍宝。

  我忽然想到,这么好的贺兰人的唱灯影子,可千万别只叫我们这代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