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华盖集(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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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题记·咬文嚼字·青年必读书·忽然想到·通讯·论辩的魂灵·牺牲谟·战士和苍蝇·夏三虫·忽然想到·杂感·北京通信·导师·长城·忽然想到·“碰壁”之后·并非闲话·我的“籍”和“系”·咬文嚼字·忽然想到·补白·答KS君·“碰壁”之余·并非闲话(二)·十四年的“读经”·评心雕龙·这个与那个·并非闲话(三)·我观北大·碎话·“公理”的把戏·这回是“多数”的把戏·后记咬文嚼字〔1〕  一  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主张男女平等的男人,却偏喜欢用轻靓艳丽字样来译外国女人的姓氏:加些草头,女旁,丝旁。不是“思黛儿”,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们虽然远哉遥遥,但姓氏并无男女之别,却和中国一样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语尾上略有区别之外。所以如果我们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绸,陈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蔯,则欧文〔2〕的小姐正无须改作妪纹,对于托尔斯泰〔3〕夫人也不必格外费心,特别写成妥鉐丝苔也。  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介绍世界文学的文人,却偏喜欢使外国人姓中国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4〕假使他谈到Gorky,大概是称他“吾家rky”〔5〕的了。  我真万料不到一本《百家姓》〔6〕,到现在还有这般伟力。  一月八日。  二  古时候,咱们学化学,在书上很看见许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据说是原质〔7〕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属”或“非金属”的,那一边大概是译音。但是,鏭,鎴,锡,错,矽〔8〕,连化学先生也讲得很费力,总须附加道:“这回是熟悉的悉。  这回是休息的息了。这回是常见的锡。”而学生们为要记得符号,仍须另外记住腊丁字。现在渐渐译起有机化学来,因此这类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难了,几个字拼合起来,像贴在商人帐桌面前的将“黄金万两”拼成一个的怪字〔9〕一样。中国的化学家多能兼做新仓颉〔10〕。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来,一定于本职的化学上更其大有成绩,因为中国人的聪明是决不在白种人之下的。  在北京常看见各样好地名:辟才胡同,乃兹府,丞相胡同,协资庙,高义伯胡同,贵人关。但探起底细来,据说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绳匠胡同,蝎子庙,狗尾巴胡同,鬼门关。字面虽然改了,涵义还依旧。这很使我失望;否则,我将鼓吹改奴隶二字为“弩理”,或是“努礼”,使大家可以永远放心打盹儿,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人愁着,爆竹毕毕剥剥地都祀过财神了。  二月十日。  ※        ※         ※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一日、二月十二日北京《京报副刊》。  本篇第一节发表后,即遭到廖仲潜、潜源等人的反对,作者为此又写了《咬嚼之余》和《咬嚼未始“乏味”》二文(收入《集外集》)予以反驳,可参看。  〔2〕欧文 英、美人的姓。如美国有散文家华盛顿,欧文(W.Irving,1783—1859)。  〔3〕托尔斯泰 俄国人的姓。如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B.C.DEFGHEI,1828—1910)。  〔4〕Gogol 果戈理(H.B.JEKELM,1809—1852),曾有人译为郭歌里,俄国作家,Wilde,王尔德(1856—1900),英国作家。D’An-nunzio,邓南遮(1863—1938),曾有人译为唐南遮,意大利作家。  Holz,何尔兹(1863—1929),德国作家。Gorky,高尔基(M.JENMOPI,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Galsworthy,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作家。  〔5〕“吾家rky” 即吾家尔基。旧时常称同宗的人为“吾家某某”,有些人为了攀附名人,抬高自己,连同姓的也都称“吾家某某”。  这里是对当时某些文人把“高尔基”误为姓高名尔基的讽刺。  〔6〕《百家姓》 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宋初人编,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以便诵读。  〔7〕原质 元素的旧称。  〔8〕鏭,,锡,错,矽 化学元素的旧译名。其中除锡外,其他四种的今译名顺序为铯、锶、铈、硅。  〔9〕“黄金万两”拼成的怪字,其形如“驀”。  〔10〕仓颉 亦作“苍颉”,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汉字最初的创造者。青年必读书  ——应《京报副刊》〔2〕的征求青年必读书  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  注  但我要珍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  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二月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一九二五年一月间,《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各十部的书目。本文是作者应约对后一项所作的答复。它发表后,曾有人在报上进行攻击。对此问题,后来作者又写了《聊答“……”》、《报(奇哉所谓……〉》等文(收入《集外集拾遗》);可参看。  〔2〕《京报副刊》《京报》的一种副刊,孙伏园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京报》,邵飘萍(振青)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一九一八年十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四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封。忽然想到〔1〕  一  做《内经》〔2〕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对于人的肌肉,他确是看过,但似乎单是剥了皮略略一观,没有细考校,所以乱成一片,说是凡有肌肉都发源于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录》〔3〕说人骨,竟至于谓男女骨数不同;老仵作之谈,也有不少胡说。然而直到现在,前者还是医家的宝典,后者还是检验的南针: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国不知发端于何人?相传古人壮健,尧舜时代盖未必有;现在假定为起于二千年前罢。我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4〕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不是对症药。至于拔牙的所谓“离骨散”,乃是理想之谈,实际上并没有。西法的牙医一到,这才根本解决了;但在中国人手里一再传,又每每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仍复渐渐地靠不住起来。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学:这大约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罢。  康圣人〔5〕主张跪拜,以为“否则要此膝何用”。走时的腿的动作,固然不易于看得分明,但忘记了坐在椅上时候的膝的曲直,则不可谓非圣人之疏于格物〔6〕也。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圣人精到,后人之爱不忍释,实非无因。所以僻县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严时亦尝恢复杀头,虽延国粹于一脉乎,而亦不可谓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二  校着《苦闷的象征》〔7〕的排印样本时,想到一些琐事——我于书的形式上有一种偏见,就是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总喜欢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时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奇来,却大抵一篇一篇挤得很紧,并不依所注的办。查看别的书,也一样,多是行行挤得极紧的。  较好的中国书和西洋书,每本前后总有一两张空白的副页,上下的天地头也很宽。而近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  或者也许以这样的为质朴罢。但质朴是开始的“陋”,精力弥满,不惜物力的。现在的却是复归于陋,而质朴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败,算堕落,也就是常谈之所谓“因陋就简”。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上述的那两样,固然是比牛毛还细小的事,但究竟是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所以也可以类推到别样。例如现在器具之轻薄草率(世间误以为灵便),建筑之偷工减料,办事之敷衍一时,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这来类推更大的事,我以为也行。  一月十七日。  三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  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  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四  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8〕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后来自己看起来,明白了:何尝如此。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  秦汉远了,和现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杂史之类,则现在多有。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现在,则中国的情形还可以更腐败,更破烂,更凶酷,更残虐,现在还不算达到极点。但明末的腐败破烂也还未达到极点,因为李自成,张献忠〔9〕闹起来了。而张李的凶酷残虐也还未达到极点,因为满洲兵进来了。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古已有之。  伶俐人实在伶俐,所以,决不攻难古人,摇动古例的。古人做过的事,无论什么,今人也都会做出来。而辩护古人,也就是辩护自己。况且我们是神州华胄,敢不“绳其祖武”〔10〕么?  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  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  但这一点慰藉,也会勾消在许多自诩古文明者流的笔上,淹死在许多诬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扑灭在许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动上,因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苦的,——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  倘有不信,请看清朝的汉人所做的颂扬武功的文章去,开口“大兵”,闭口“我军”,你能料得到被这“大兵”“我军”所败的就是汉人的么?你将以为汉人带了兵将别的一种什么野蛮腐败民族歼灭了。  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运命。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11〕把戏而已么?  二月十六日。  ※        ※         ※  〔1〕本篇最初分四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七日、二十日、二月十四日、二十日《京报副刊》。  当第一节发表时,作者曾写有《附记》如下:“我是一个讲师,略近于教授,照江震亚先生的主张,似乎也是不当署名的。但我也曾用几个假名发表过文章,后来却有人诘责我逃避责任;况且这回又带些攻击态度,所以终于署名了。但所署的也不是真名字;但也近于真名字,仍有露出讲师马脚的弊病,无法可想,只好这样罢。又为避免纠纷起见,还得声明一句,就是:我所指摘的中国古今人,乃是一部分,别有许多很好的古今人不在内!然而这么一说,我的杂感真成了最无聊的东西了,要面面顾到,是能够这样使自己变成无价值。”按这里说的“不当署名”,系针对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京报副刊》所载署名江震亚的《学者说话不会错?》一文而发。江震亚在这篇文章中说:  “相信‘学者说话不会错’,是评论界不应有的态度。我想要免除这个弊病,最好是发表文字不署名。”他认为“当一个重要问题发生时,总免不了有站在某某一边的人,来替某某辩论”。而且因为某某“是大学的教授,所以他的话不错”,某某“是一个大学生,所以他的话错了”。  〔2〕《内经》 即《黄帝内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医学文献。约为战国秦汉时医家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全书分《素问》和《灵枢》两部分,共十八卷。“肌肉都发源于手指和足趾”的说法,见《灵枢·经筋第十三》。  〔3〕《洗冤录》 宋代宋慈著,共五卷,是一部较完整的法医学专著。“男女骨数不同”的说法见于该书《验骨》。  〔4〕细辛 多年生草本植物,中医以全草入药。  〔5〕康圣人 指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变法维新失败后,他坚持君主立宪的主张,组织保皇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辛亥革命后又与北洋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梁启超在《康有为传》中说他“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圣人也。”“否则要此膝何用”一语,常见于康有为鼓吹尊孔的文电中,如他在《请饬全国祀孔仍行跪拜礼》中说:“中国民不拜天,又不拜孔子,留此膝何为?”又在《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中说:“中国人不敬天亦不敬教主,不知其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  〔6〕格物 推究事物的道理。《礼记·大学》中有“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话。  〔7〕《苦闷的象征》 文艺论文集,日本厨川白村著。曾由鲁迅译为中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  〔8〕二十四史 指清代乾隆时“钦定”为“正史”的从《史记》到《明史》等二十四部史书。“相斫书”,意思是记载互相杀戮的书,语见《三国志·魏书》卷十三注引鱼豢《魏略》:“豢又常从(隗禧)问《左氏传》,禧答曰:‘……《左氏》直相斫书耳,不足精意也。’”“独夫的家谱”,意思是记载帝王一姓世系的书,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一文中曾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  〔9〕李自成(1606—1645) 陕西米脂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  明崇祯二年(1629)起义,后被推为闯王。明崇祯十七年(1644)一月在西安建立大顺国,三月攻入北京。后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兵入关,李兵败退出北京,次年在湖北通山县九宫山被害。张献忠(1606—1646),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明崇祯三年起义,一六四四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在川北盐亭界为清兵所害。旧时史书(包括野史和杂记)中都有渲染李、张好杀人的记载。  〔10〕“绳其祖武” 语见《诗经·大雅·下武》。绳,继续;武,步伐。  〔11〕轮回 佛家语。佛教以为生物各依其所作的“业”(修行的深浅、积德的多少、作恶的大小),永远在“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中生生死死,循环转化不已。通讯〔1〕  一  旭生〔2〕先生:  前天收到《猛进》〔3〕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来的,或者是玄伯〔4〕先生寄来的。无论是谁寄的,总之:我谢谢。  那一期里有论市政的话,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我现在住在一条小胡同里,这里有所谓土车者,每月收几吊钱,将煤灰之类搬出去。搬出去怎么办呢?就堆在街道上,这街就每日增高。有几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着别的房屋的将来。我不知道什么缘故,见了这些人家,就像看见了中国人的历史。  姓名我忘记了,总之是一个明末的遗民,他曾将自己的书斋题作“活埋庵”。〔5〕谁料现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还要自己拿出建造费。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强聒不舍”〔6〕,也许是一个药方罢,但据我所见,则有些人们——  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7〕时候的反对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你想,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岂不可怕。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会有好议员的;现在常有人骂议员,说他们收贿,无特操,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但大多数的国民,岂非正是如此的么?这类的议员,其实确是国民的代表。  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8〕。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而且还是准备“思想革命”的战士,和目下的社会无关。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我这种迂远而且渺茫的意见,自己也觉得是可叹的,但我希望于《猛进》的,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  鲁迅。三月十二日。  鲁迅先生:  你所说底“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诚哉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人类思想里面,本来有一种惰性的东西,我们中国人的惰性更深。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听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气打不破,我国人的思想,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  你所说底“讲话和写文章,似乎都是失败者的征象。  正在和运命恶战的人,顾不到这些。”实在是最痛心的话。  但是我觉得从另外一方面看,还有许多人讲话和写文章,还可以证明人心的没有全死。可是这里需要有分别,必需要是一种不平的呼声,不管是冷嘲或热骂,才是人心未全死的证验。如果不是这样,换句话说,如果他的文章里面,不用很多的“!”,不管他说的写的怎么样好听,那人心已经全死,亡国不亡国,倒是第二个问题。  “思想革命”,诚哉是现在最重要不过的事情,但是我总觉得《语丝》,《现代评论》和我们的《猛进》,就是合起来,还负不起这样的使命。我有两种希望:第一希望大家集合起来,办一个专讲文学思想的月刊。里面的内容,水平线并无庸过高,破坏者居其六七,介绍新者居其三四。这样一来,大学或中学的学生有一种消闲的良友,与思想的进步上,总有很大的裨益。我今天给适之先生略谈几句,他说现在我们办月刊很难,大约每月出八万字,还属可能,如若想出十一二万字,就几乎不可能。我说你又何必拘定十一二万字才出,有七八万就出七八万,即使再少一点,也未尝不可,要之有它总比没有它好的多。这是我第一个希望。第二我希望有一种通俗的小日报。现在的《第一小报》,似乎就是这一类的。  这个报我只看见三两期,当然无从批评起,但是我们的印象:第一,是篇幅太小,至少总要再加一半才敷用;第二,这种小报总要记清是为民众和小学校的学生看的。所以思想虽需要极新,话却要写得极浅显。所有专门术语和新名词,能躲避到什么步田地躲到什么步田他。《第一小报》对于这一点,似还不很注意。这样良好的通俗小日报,是我第二种的希望。拉拉杂杂写来,漫无伦叙。你的意思以为何如?  徐炳昶。三月十六日。  二  旭生先生:  给我的信旱看见了,但因为琐琐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现在才能作答。  有一个专讲文学思想的月刊,确是极好的事,字数的多少,倒不算什么问题。第一为难的却是撰人,假使还是这几个人,结果即还是一种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订的各周刊之类。况且撰人一多,则因为希图保持内容的较为一致起见,即不免有互相牵就之处,很容易变为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东西,而无聊之状于是乎可掬。现在的各种小周刊,虽然量少力微,却是小集团或单身的短兵战,在黑暗中,时见匕首的闪光,使同类者知道也还有谁还在袭击古老坚固的堡垒,较之看见浩大而灰色的军容,或者反可以会心一笑。在现在,我倒只希望这类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标小异大同,将来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联合战线,效力或者也不见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来,那当然又作别论。  通俗的小日报,自然也紧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来却很难。我们只要将《第一小报》〔9〕与《群强报》〔10〕之类一比,即知道实与民意相去太远,要收获失败无疑。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11〕而《第一小报》却向他们去讲“常识”,岂非悖谬。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睽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但这类人才,怕教员中间是未必会有的。我想,现在没奈何,也只好从智识阶级——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智识阶级,此事说起来话太长,姑且从众这样说——  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而且他们也不是区区文字所能改革的,历史通知过我们,清兵入关,禁缠足,要垂辫〔12〕,前一事只用文告,到现在还是放不掉,后一事用了别的法,到现在还在拖下来。  单为在校的青年计,可看的书报实在太缺乏了,我觉得至少还该有一种通俗的科学杂志,要浅显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国现在的科学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过于高深,于是就很枯燥。现在要Brehm〔13〕的讲动物生活,Fabre〔14〕的讲昆虫故事似的有趣,并且插许多图画的;但这非有一个大书店担任即不能印。至于作文者,我以为只要科学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艺书,就够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15〕,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我新近才看出这圈套,就是从“青年必读书”事件以来,很收些赞同和嘲骂的信,凡赞同者,都很坦白,并无什么恭维。如果开首称我为什么“学者”“文学家”的,则下面一定是谩骂。我才明白这等称号,乃是他们所公设的巧计,是精神的枷锁,故意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动,使你于他们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险性的。不料有许多人,却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宫里,岂不可惜。只要掷去了这种尊号,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骂相打(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的),则世风就会日上,而月刊也办成了。  先生的信上说:惰性表现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听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16〕。我以为这两种态度的根柢,怕不可仅以惰性了之,其实乃是卑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势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一到全败,则又有“命运”来做话柄,纵为奴隶,也处之泰然,但又无往而不合于圣道。这些现象,实在可以使中国人败亡,无论有没有外敌。要救正这些;也只好先行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  鲁迅。三月二十九日。  鲁迅先生:  你看出什么“踱进研究室”,什么“搬入艺术之宫”,全是“一种圈套”,真是一件重要的发现。我实在告诉你说:我近来看见自命gentleman的人就怕极了。看见玄同先生挖苦gentleman的话(见《语丝》第二十期),好像大热时候,吃一盘冰激零,不晓得有多么痛快。总之这些字全是一种圈套,大家总要相戒,不要上他们的当才好。  我好像觉得通俗的科学杂志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但是我对于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想,所以对于它觉暂且无论什么全不能说。  我对于通俗的小日报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因为限于篇幅,止好暂且不说。等到下一期,我要作一篇小东西,专论这件事,到那时候,还要请你指教才好。  徐炳昶。三月三十一日。  ※        ※         ※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日、四月三日北京《猛进》周刊第三、五期。  〔2〕旭生 徐炳昶(1888—1976),字旭生,河南唐河人,当时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猛进》周刊的主编。  〔3〕《猛进》 政论性周刊,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九日出至第五十三期停刊。  〔4〕玄伯 李宗侗,字玄伯,河北高阳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法文系教授。《猛进》周刊自第二十七期起,由他接编。  〔5〕指徐树丕,字武子,号活埋庵道人,江苏长洲(今吴县)人,明末秀才。明亡后隐居不出。著有《识小录》、《活埋庵集》等。  〔6〕“强聒不舍” 语出《庄子·天下》:“强聒而不舍者也。”  意思是说了又说,不肯停止。  〔7〕“戊戌政变” 一八九八年(戊戌)光绪皇帝采纳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康有为等人变法维新的主张,于六月间开始,任用维新人士参预政事,颁布新法,推行新政。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强烈反对,于九月发动政变,囚禁光绪,杀害维新运动领袖谭嗣同等六人,并通缉康有为、梁启超,废除新法,维新运动遂告失败。历史上称为“戊戌政变”。  〔8〕《新青年》 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迁至北京。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鲁迅在“五四”时期同该刊有密切关系,是它的重要撰稿人,并曾参加该刊编辑会议。“思想革命”,指《新青年》提倡的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化革命运动。  〔9〕《第一小报》 北京出版的小型日报。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日创刊,自创刊日起曾连载译自日文的《常识基础》一书。  〔10〕《群强报》 北京出版的小型日报。一九一二年创刊,内容不注重时事新闻,大部分是低级趣味的文字。  〔11〕皇帝何在,太妃安否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清帝溥仪(宣统)于二月十二日被迫退位。按照当时所订优待皇室的条件,他们仍留居故宫;直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才被冯玉祥驱逐出宫。这里是说溥仪等被逐后,当时还有人在关心他们的命运。  〔12〕禁缠足 清顺治二年(1645)、康熙元年(1662)、三年清廷曾先后下过禁止缠足的诏文,但未严格执行,而且在一六六八年重新开禁。关于垂辫,一六四四年清兵入关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发垂辫,但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对及局势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占南京后,又下了严厉的剃发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尽使(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之制度者,杀无赦!”这件事曾引起各地人民广泛的反抗斗争,有许多人被杀。  〔13〕Brehm 勃莱姆(1829—1884),德国动物学家。著有《动物生活》等。  〔14〕Fabre 法布耳(1828—1915),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记》等。  〔15〕指出现于一九二二年前后思想和文艺界的一种情况。曾经参加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胡适等人站到反动势力方面去之后,于一九二二年创办《努力周报》,在它的副刊《读书杂志》上,劝人“踱进研究室”、“整理国故”。同时还有一些人提倡所谓“纯文艺”,主张作家固守“艺术之宫”。这类思潮在当时不同程度地产生过坏的影响。  〔16〕中庸 《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据宋代朱熹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程子曰:  ‘不偏之谓中,不易之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论辩的魂灵〔1〕  二十年前到黑市,买得一张符,名叫“鬼画符”〔2〕。虽然不过一团糟,但帖在壁上看起来,却随时显出各样的文字,是处世的宝训,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买得一张符,也是“鬼画符”。但帖了起来看,也还是那一张,并不见什么增补和修改。今夜看出来的大题目是“论辩的魂灵”;细注道:  “祖传老年中年青年‘逻辑’扶乩灭洋必胜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今谨摘录数条,以公同好——  “洋奴会说洋话。你主张读洋书,就是洋奴,人格破产了!  受人格破产的洋奴崇拜的洋书,其价值从可知矣!但我读洋文是学校的课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对者,即反对政府也。无父无君之无政府党,人人得而诛之。”  “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  “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  “自由结婚未免太过激了。其实,我也并非老顽固,中国提倡女学的还是我第一个。但他们却太趋极端了,太趋极端,即有亡国之祸,所以气得我偏要说‘男女授受不亲’〔4〕。况且,凡事不可过激;过激派〔5〕都主张共妻主义的。乙赞成自由结婚,不就是主张共妻主义么?他既然主张共妻主义,就应该先将他的妻拿出来给我们‘共’。”  “丙讲革命是为的要图利:不为图利,为什么要讲革命?  我亲眼看见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现金抬进门。你说不然,反对我么?那么,你就是他的同党。呜呼,党同伐异之风,于今为烈,提倡欧化者不得辞其咎矣!”  “丁牺牲了性命,乃是闹得一塌糊涂,活不下去了的缘故。  现在妄称志士,诸君切勿为其所愚。况且,中国不是更坏了么?”  “戊能算什么英雄呢?听说,一声爆竹,他也会吃惊。还怕爆竹,能听枪炮声么?怕听枪炮声,打起仗来不要逃跑么?  打起仗来就逃跑的反称英雄,所以中国糟透了。”  “你自以为是‘人’,我却以为非也。我是畜类,现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类的爹爹,当然也就是畜类了。”  “勿用惊叹符号,这是足以亡国的。  〔6〕但我所用的几个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笔来,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云:  中学为体西学用〔7〕,不薄今人爱古人〔8〕。”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北京《语丝》周刊第十七期。  本篇揭露的是当时顽固派和许多反改革者的“魂灵”和他们的思想“逻辑”。其中列举的诡辩式的奇怪言论,都是作者从当时社会上一些反对新思想、反对改革和毁谤革命者的荒谬言论中概括出来的。  〔2〕“鬼画符” 符是道士以朱笔或墨笔在纸或布上画的似字非字的图形,迷信的人认为它能“驱鬼召神”或“治病延年”,“鬼画符”,即胡乱画的符。  〔3〕扶乩 一种迷信活动,由二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使下垂一端在沙盘上划字,假托为神鬼所示。太上老君,是道教对老子(老聃)的尊称;急急如律令敕,是道教符咒末尾的常用语,意思是如同法律命令,必须迅速执行。  〔4〕“男女授受不亲” 语见《孟子·离娄》。意思是男女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  〔5〕过激派 日本资产阶级对布尔什维克的诽谤性的译称。当时我国的反动派也曾沿用这个词进行反共宣传。  〔6〕关于用惊叹符号足以亡国的论调,见《心理杂志》第三卷第二号(一九二四年四月)张耀翔的《新诗人的情绪》一文,其中统计了当时出版的一些新诗集里的惊叹号(!),说这种符号“缩小看像许多细菌,放大看像几排弹丸”,是消极、悲观、厌世等情绪的表现,因而认为多用惊叹号的白话为都是“亡国之音”。  〔7〕中学为体西学用 原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清末洋务派首领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出的主张。中学,指“治身心”的纲常名教;西学,指“应世事”的西方技术。  〔8〕不薄今人爱古人 语见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原意是说他不菲薄当时人爱慕古人的“清词丽句”(据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这里则是对于今人和古人都一视同仁的意思。牺牲谟〔1〕  ——“鬼画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  “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来我们还是同志。我开初疑心你是一个乞丐,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汉子,又不衰老,又非残疾,为什么不去做工,读书的?所以就不免露出‘责备贤者’〔2〕的神色来,请你不要见气,我们的心实在太坦白了,什么也藏不住,哈哈!可是,同志,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么都牺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为国家。我向来一心要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观阔绰,我为的是要到各处去宣传。社会还太势利,如果像你似的只剩一条破裤,谁肯来相信你呢?  所以我只得打扮起来,宁可人们说闲话,我自己总是问心无愧。正如‘禹入裸国亦裸而游’〔3〕一样,要改良社会,不得不然,别人那里会懂得我们的苦心孤诣。但是,朋友,你怎么竟奄奄一息到这地步了?  “哦哦!已经九天没有吃饭?!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只好五体投地。看你虽然怕要支持不下去,但是——你在历史上一定成名,可贺之至哪!现在什么‘欧化’‘美化’的邪说横行,人们的眼睛只看见物质,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范人物。你瞧,最高学府的教员们,也居然一面教书,一面要起钱来,〔4〕他们只知道物质,中了物质的毒了。难得你老兄以身作则,给他们一个好榜样看,这于世道人心,一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现在不是还嚷着什么教育普及么?教育普及起来,要有多少教员;如果都像他们似的定要吃饭,在这四郊多垒〔5〕时候,那里来这许多饭?像你这样清高,真是浊世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敬!你读过书没有?如果读过书,我正要创办一个大学,就请你当教务长去。其实你只要读过‘四书’〔6〕就好,加以这样品格,已经很够做‘莘莘学子’〔7〕的表率了。  “不行?没有力气?可惜可惜!足见一面为社会做牺牲,一面也该自己讲讲卫生。你于卫生可惜太不讲究了。你不要以为我的胖头胖脸是因为享用好,我其实是专靠卫生,尤其得益的是精神修养,‘君子忧道不忧贫’〔8〕呀!但是,我的同志,你什么都牺牲完了,究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还剩一条裤,将来在历史上也许要留下一点白璧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说也明白:你自然连这裤子也不要,你何至于这样地不彻底;那自然,你不过还没有牺牲的机会罢了。敝人向来最赞成一切牺牲,也最乐于‘成人之美’〔9〕况且我们是同志,我当然应该给你想一个完全办法,因为一个人最紧要的是‘晚节’,一不小心,可就前功尽弃了!  “机会凑得真好:舍间一个小鸦头,正缺一条裤……。朋友,你不要这么看我,我是最反对人身买卖的,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大旱灾时候留下的,那时我不要,她的父母就会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你想,这何等可怜。我留下地,正为的讲人道。况且那也不算什么人身买卖,不过我给了她父母几文,她的父母就把自己的女儿留在我家里就是了。我当初原想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不,简直当作姊妹,同胞看;可恨我的贱内是旧式,说不通。你要知道旧式的女人顽固起来,真是无法可想的,我现在正在另外想点法子……。  “但是,那娃儿已经多天没有裤子了,她是灾民的女儿。  我料你一定肯帮助的。我们都是‘贫民之友’呵。况且你做完了这一件事情之后,就是全始全终;我保你将来铜像巍巍,高入云表,呵,一切贫民都鞠躬致敬……。  “对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说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脱下来。我不能拿了走,我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条破裤子,别人见了就要诧异,于我们的牺牲主义的宣传会有妨碍的。现在的社会还太胡涂,——你想,教员还要吃饭,——那里能懂得我们这纯洁的精神呢,一定要误解的。一经误解,社会恐怕要更加自私自利起来,你的工作也就‘非徒无益而又害之’〔10〕了,朋友。  “你还能勉强走几步罢?不能?这可叫人有点为难了,——那么,你该还能爬?好极了!那么,你就爬过去。你趁你还能爬的时候赶紧爬去,万不要‘功亏一篑’〔11〕。但你须用趾尖爬,膝髁不要太用力;裤子擦着沙石,就要更破烂,不但可怜的灾民的女儿受不着实惠,并且连你的精神都白扔了。  先行脱下了也不妥当,一则太不雅观,二则恐怕巡警要干涉,还是穿着爬的好。我的朋友,我们不是外人,肯给你上当的么?舍间离这里也并不远,你向东,转北,向南,看路北有两株大槐树的红漆门就是。你一爬到,就脱下来,对号房说:  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交给太太收下。你一见号房,应该赶快说,否则也许将你当作一个讨饭的,会打你。唉唉,近来讨饭的太多了,他们不去做工,不去读书,单知道要饭。所以我的号房就借痛打这方法,给他们一个教训,使他们知道做乞丐是要给人痛打的,还不如去做工读书好……。  “你就去么?好好!但千万不要忘记:交代清楚了就爬开,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内。你已经九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免不了要给我许多麻烦,我就要减少许多宝贵的光阴,不能为社会服务。我想,我们不是外人,你也决不愿意给自己的同志许多麻烦的,我这话也不过姑且说说。  “你就去罢!好,就去!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人力车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马来拉人,你一定不赞成的,这事多么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动身罢。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十八期。  谟,谋划。《尚书》中有《大禹谟》、《皋陶谟》等篇。  〔2〕“责备贤者” 语出《新唐书·太宗本纪》:“《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求全责备的意思。  〔3〕“禹入裸国亦裸而游” 语出《吕氏春秋·慎大览》:“禹之裸国,裸入衣出。”又《战国策·赵策》:“禹祖入裸国。”这里用以说明随俗的必要。  〔4〕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公教人员因薪金常年拖欠不发,生活难以维持,曾联合向反动政府索讨欠薪。当时却出现了一种以为教员要薪水、要吃饭就是不清高的谬论。如林马矣(曾京农大校长公开信》中说:“身当教员之人,果有几人真肯为教育牺牲?……教育为最神圣最清高之事业,教育家应有十分牺牲精神……不能长久枵腹教书,则亦惟有洁身引退,以让之可以牺牲之人。”作者的这段话就是针对这类论调而发的。  〔5〕四郊多垒 语见《礼记·曲礼》:“四郊多垒,此卿大夫之辱也。”垒,堡垒,作战时的防御工事。  〔6〕“四书” 即儒家经典《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北宋时程颢、程颐特别推崇《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二篇;  南宋朱熹又将这二篇和《论语》、《孟子》合在一起,撰写《四书章句集注》,自此便有了“四书”的名称。它是旧时学塾中的必读书。  〔7〕“莘莘学子” 语出晋代潘尼《释奠颂》:“莘莘胄子,祁祁学生。”莘莘,多的意思。此语常见于章士钊等人的文字中。  〔8〕“君子忧道不忧贫” 语见《论语·卫灵公》。  〔9〕“成人之美” 语见《论语·颜渊》:“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10〕“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语见《孟子·公孙丑》。  〔11〕“功亏一篑” 语见《尚书·旅獒》:“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功败垂成的意思。篑,竹制的盛土器具。战士和苍蝇〔1〕  Schopenhauer〔2〕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三月二十一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北京《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四号。  作者在同年四月三日《京报副刊》发表的《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中对本文曾有说明:“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见《集外集拾遗》)  〔2〕Schopenhauer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这里引述的话,见他的《比喻·隐喻和寓言》一文。夏三虫〔1〕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年必读书”那样的缴白卷的。  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总时时刻刻想要逃走。其实,在山林间,上有鹰,下有虎狼,何尝比在人手里安全。为什么当初不逃到人类中来,现在却要逃到鹰虎狼间去?或者,鹰虎狼之于它们,正如跳蚤之于我们罢。肚子饿了,抓着就是一口,决不谈道理,弄玄虚。被吃者也无须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之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人类,可是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  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但因为只舐一点油汗,只添一点腌臜,在麻木的人们还没有切肤之痛,所以也就将它放过了。中国人还不很知道它能够传播病菌,捕蝇运动大概不见得兴盛。它们的运命是长久的;还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了蝇矢之后,似乎还不至于欣欣然反过来嘲笑这东西的不洁:总要算还有一点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四月四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七日《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六号。忽然想到〔1〕  五  我生得太早一点,连康有为们“公车上书”〔2〕的时候,已经颇有些年纪了。政变之后,有族中的所谓长辈也者教诲我,说:康有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为;有者,“富有天下”,为者,“贵为天子”也。非图谋不轨而何?我想:诚然。  可恶得很!  长辈的训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为极应该的,但有时心里也发生一点反抗。心的反抗,那时还不算什么犯罪,似乎诛心之律,倒不及现在之严。  但这心的反抗,也还是大人们引坏的,因为他们自己就常常随便大说大笑,而单是禁止孩子。黔首〔3〕们看见秦始皇〔4〕那么阔气,捣乱的项羽〔5〕道:“彼可取而代也!”没出息的刘邦〔6〕却说:“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我是没出息的一流,因为羡慕他们的随意说笑,就很希望赶忙变成大人,——虽然此外也还有别种的原因。  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在我,无非只想不再装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现在,可喜我已经大了,这大概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罢,无论用了怎样古怪的“逻辑”。  我于是就抛了死相,放心说笑起来,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经人的钉子:说是使他们“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们的世界,现在是少年们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们虽异,而其禁止说笑也则同。那么,我的死相也还得装下去,装下去,“死而后已”〔7〕,岂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迟一点。何不早二十年,赶上那大人还准说笑的时候?真是“我生不辰”〔8〕,正当可诅咒的时候,活在可诅咒的地方了。  约翰弥耳〔9〕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四月十四日。  六  外国的考古学者们〔10〕联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国的学者们也早已口口声声的叫着“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种,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长城久成废物,弱水〔11〕也似乎不过是理想上的东西。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不肯变革,衰朽到毫无精力了,还要自相残杀。于是外面的生力军很容易地进来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兹”〔12〕。至于他们的历史,那自然都没我们的那么古。  可是我们的古也就难保,因为土地先已危险而不安全。土地给了别人,则“国宝”虽多,我觉得实在也无处陈列。  但保古家还在痛骂革新,力保旧物地干:用玻璃板印些宋版书,每部定价几十几百元;“涅槃!涅槃!涅槃!〔13〕!”佛自汉时已入中国,其古色古香为何如哉!买集些旧书和金石,是劬古〔14〕爱国之士,略作考证,赶印目录,就升为学者或高人。而外国人所得的古董,却每从高人的高尚的袖底里共清风一同流出。即不然,归安陆氏的百百宋〔15〕,潍县陈氏的十钟〔16〕,其子孙尚能世守否?  现在,外国的考古学者们便联翩而至了。  他们活有余力,则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帮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国永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这虽然可恶,却还不奇,因为他们究竟是外人。而中国竟也有自己还不够,并且要率领了少年,赤子,共成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的赏鉴者,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  中国废止读经了,教会学校不是还请腐儒做先生,教学生读“四书”么?民国废去跪拜了,犹太学校〔17〕不是偏请遗老做先生,要学生磕头拜寿么?外国人办给中国人看的报纸,不是最反对五四以来的小改革么?而外国总主笔治下的中国小主笔,则倒是崇拜道学〔18〕,保存国粹的!  但是,无论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而况保古。  现状就是铁证,比保古家的万言书有力得多。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19〕,百宋千元〔20〕,天球河图〔21〕,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保古家大概总读过古书,“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22〕,该不能说是禽兽行为罢。那么,弃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四月十八日。  ※        ※         ※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下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二十二日《京报副刊》。  〔2〕“公车上书” 甲午(1894)战争失败后,清政府于一八九五年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当时康有为正在北京会试,就集合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史称“公车上书”。按汉代用公家的车子载送应征到京城的士人,所以后世举人入京会试也称“公车”。  〔3〕黔首 秦代对人民的称呼。《史记·秦始皇本纪》:“更名民曰黔首。”  〔4〕秦始皇(前259—前210)  姓赢名政,战国时秦国的国君。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5〕项羽(前232—前202) 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出身楚国贵族,亡秦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据《史记·项羽本纪》:“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6〕刘邦(前247—前195)  沛(今江苏沛县)人,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在亡秦灭楚后建立了西汉王朝,庙号高祖。据《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常繇(徭)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7〕“死而后已” 语见诸葛亮《后出师表》。  〔8〕“我生不辰” 语见《诗经·大雅·桑柔》:“我生不辰,逢天僤怒。”不辰,不是时候;,大、盛。  〔9〕约翰弥耳(J.S.Mill,1806—1878) 通译约翰·穆勒,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作有《逻辑体系》、《论自由》(严复中译名分别为《穆勒名学》、《群己权界论》)等。  〔10〕外国的考古学者们 指借考古之名而来我国掠夺文物的帝国主义分子。如法国格莱那(F.Grenard)于一八九二年从和阗盗去梵文佛经残本、士俑等;英国斯坦因(A.Stein)于一九○一年在和阗盗掘汉晋木简,又于一九○七年、一九一四年先后从敦煌千佛洞盗走大批古代写本及古画、刺绣等艺术品;还有法国伯希和(P.Pelliot)也于一九○八年从千佛洞盗走很多唐宋文物。到作者写本文时,这种文物掠夺者更“联翩而至”,如一九二四年美国瓦尔纳(L.Warner)在千佛洞以特制胶布粘去壁画二十六幅;一九二五年二月,美帝国主义又指使他组织了一个以哈佛大学旅行团为名义的团体,带了大批胶布等材料,再次到千佛洞作有计划的盗窃;后经敦煌人民的反对阻止,才未得逞。  〔11〕弱水 我国古书中关于弱水的神话传说很多。如《海内十洲记》说昆仑山有“弱水”“周回绕匝”;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12〕“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语见《诗经·周颂·载芟》。意思是不但现在,从古以来就如此。  〔13〕涅槃 佛家语,意为寂灭、解脱等,指佛和高僧的死亡,也叫圆寂。后来引伸作死的意思。  〔14〕劬古 研究古代文化的意思。劬,勤劳。  〔15〕归安陆氏 指陆心源(1834—1894),字刚父,号存斋,浙江归安(今吴兴)人,清末藏书家。藏有宋版书约二百种,所以他的藏书处取名为百百宋楼。在他死后,这些书都由他的儿子陆树藩于一九○七年卖给日本岩崎兰室(静嘉堂文库)。  〔16〕潍县陈氏 指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号 斋,山东潍县人,清代古文物收藏家。藏有古代乐器钟十口,所以他的书斋取名为十钟山房。这些钟后来在一九一七年卖给日本财阀住友家。  〔17〕犹太学校 指大资本家犹太人哈同一九一五年在上海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及附属中小学。哈同曾雇用清代遗老王国维等担任教员,教学生读经,习古礼。每年三月二十八日所谓仓颉生日时,要学生给仓颉磕头拜寿。  〔18〕道学 即理学,宋代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此后历代封建统治阶级利用它来维护反动统治。  〔19〕《三坟》《五典》 相传是三皇五帝时的遗书,现在已不可考。《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晋代杜预注:“皆古书名。”  〔20〕百宋千元 指清代乾隆、嘉庆时的藏书家黄丕烈和吴骞的藏书。黄丕烈藏有宋版书一百余部,他的书室名为“百宋一廛”,意思是一百部宋版书存放处;吴骞藏有元版书一千部,他的书室名为“千元十驾”,意思是元版书千部能抵宋版书百部,有如驽马十驾能抵好马一驾。  〔21〕天球河图 天球相传为古雍州(今陕、甘一带)所产的美玉。河图,相传为伏羲时龙马从黄河负出的图。  〔22〕“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 语见《庄子·山木》:“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布,古代的钱币;天属,人的天性。杂感〔1〕  人们有泪,比动物进化,但即此有泪,也就是不进化,正如已经只有盲肠,比鸟类进化,而究竟还有盲肠,终不能很算进化一样。凡这些,不但是无用的赘物,还要使其人达到无谓的灭亡。  现今的人们还以眼泪赠答,并且以这为最上的赠品,因为他此外一无所有。无泪的人则以血赠答,但又各各拒绝别人的血。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时,都不愿意爱人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灭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  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  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2〕,没有已时者有望。  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则一切无用。  血书所能挣来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你的一张血书,况且并不好看。至于神经衰弱,其实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那时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灵魂要离开肉体的就要离开了!……  五月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三期。  〔2〕二六时中 即十二个时辰,整天整夜的意思。北京通信〔1〕  蕴儒,培良〔2〕两兄:  昨天收到两份《豫报》〔3〕,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  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4〕,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豫告这古国将要复活,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  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中国古来,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咧,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咧,〔5〕竟有父母愿意儿子吸鸦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倾家荡产之虞了。可是这一流人家,家业也决不能长保,因为这是苟活。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来,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以中国古训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国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结果适得其反,可见我们蔑弃古训,是刻不容缓的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缘故。  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  但我却替他们发见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阙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们总得将青年从牢狱里引出来,路上的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险,无从逃避。想逃避,就须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监狱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监狱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释放,虽然外面并不比狱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来了;我的院子里种了几株丁香,活了;还有两株榆叶梅,至今还未发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昨天闹了一个小乱子〔6〕,许多学生被打伤了;听说还有死的,我不知道确否。其实,只要听他们开会,结果不过是开会而已,因为加了强力的迫压,遂闹出开会以上的事来。俄国的革命,不就是从这样的路径出发的么?  夜深了,就此搁笔,后来再谈罢。  鲁迅。五月八日夜。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开封《豫报副刊》。  〔2〕蕴儒 姓吕,名琦,河南人,作者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任教时的学生。当时他与向培良、高歌等同在开封编辑《豫报副刊》。  培良,姓向,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当时常为《莽原》周刊写稿,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3〕《豫报》 在河南开封出版的日报,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创刊。  〔4〕中州 上古时代我国分为九州,河南是古代豫州的地方,位于九州中央,所以又称中州。  〔5〕“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 语出《孟子·尽心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岩墙,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语见《史记·袁盎传》。意思是有钱的人不坐在屋檐下(以免被坠瓦击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语见《孝经·开宗明义章》。  〔6〕指北京学生纪念国耻的集会遭压迫一事。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各校学生为纪念国耻(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袁世凯提出最后通牒,要求承认“二十一条”)和追悼孙中山,拟在天安门举行集会。但事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已训令各校不得放假,当日上午警察厅又派遣巡警分赴各校前后门戒备,禁止学生外出。因此各校学生或行至校门即为巡警拦阻,或在天安门一带被武装警察与保安队马队殴打,多人受伤。午后被迫改在神武门开会,会后结队赴魏家胡同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质问压迫学生爱国运动的理由,又与巡警冲突,被捕十八人。导师〔1〕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2〕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3〕的大法,求上升〔4〕的真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5〕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  初发表时共有四段,总题为《编完写起》。本篇原为第一、二段,下篇《长城》原为第四段;题名都是作者于编集时所加。第三段后编入《集外集》,仍题为《编完写起》。关于本篇,作者在一九二五年六月间与白波的通讯中曾有说明,可参看《集外集·田园思想》。  〔2〕“而立” 语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到了三十岁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而立”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3〕生西 佛家语,往生西方、成佛的意思。佛家以西方为“净土”或“极乐”世界。  〔4〕上升 升天。道教迷信说法,服食仙药能飞升成仙。  〔5〕“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 语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一九二一年出版),他在书中说自己“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长城〔1〕  伟大的长城〔2〕!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五月十一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参看本书上篇注〔1〕。  〔2〕长城 战,齐、楚、魏、燕、赵、秦等国都筑有长城。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贵族集团的侵扰,将秦、赵、燕三国的北边长城加以修缮,连贯为一。故址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北傍阴山,东至辽东,俗称“万里长城”。此后一直到明朝,历代都有兴筑增修,形成今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长城,总长六千多公里,是世界历史上的伟大工程之一。忽然想到〔1〕  七  大约是送报人忙不过来了,昨天不见报,今天才给补到,但是奇怪,正张上已经剪去了两小块;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温良》〔2〕,又使我记起往事,我记得确曾用了这样一个糖衣的毒刺赠送过我的同学们。现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发见了两样东西了:凶兽和羊。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还得附加一句,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因此,武者君误认为两样东西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在学校里,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了洋鬼子学说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和一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学生们么?〔3〕而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简直并羊而不如。羊,诚然是弱的,但还不至于如此,我敢给我所敬爱的羊们保证!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  五月十日。  八  五月十二日《京报》的“显微镜”〔4〕下有这样的一条——  “某学究见某报上载教育总长‘章士钉’五七呈文〔5〕,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圣人之徒也,岂能为吾侪卫古文之道者乎!’”因此想起中国有几个字,不但在白话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几乎不用。其一是这误印为“钉”的“钊”字,还有一个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里还有留遗。我手头没有《说文解字》〔6〕,钊字的解释完全不记得了,淦则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们现在要叙述船漏水,无论用怎样古奥的文章,大概总不至于说“淦矣”了罢,所以除了印张国淦,孙嘉淦或新淦县的新闻之外,这一粒铅字简直是废物。  至于“钊”,则化而为“钉”还不过一个小笑话;听说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锟〔7〕做总统的时代(那时这样写法就要犯罪),要办李大钊〔8〕先生,国务会议席上一个阁员说:“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什么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剑?!”于是乎办定了,因为这位“大剑”先生已经用名字自己证实,是“大刀王五”〔9〕一流人。  我在N的学堂〔10〕做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因这“钊”字碰过几个小钉子,但自然因为我自己不“安分”。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学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见了一个同学叫“沈钊”的,就倒了楣,因为他叫他“沈钧”,以表白自己的不识字。于是我们一见面就讥笑他,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于相骂。两天之内,我和十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开除了。  但开除在我们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的。做那里的校长这才威风呢,——但那时的名目却叫作“总办”的,资格又须是候补道〔11〕。  假使那时也像现在似的专用高压手段,我们大概是早经“正法”,我也不会还有什么“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来很有“怀古”的倾向,例如这回因为一个字,就会露出遗老似的“缅怀古昔”的口吻来。  五月十三日。  九  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们是没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但也有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  前一说忘却了谁的话,后一说大概是A.France〔12〕罢,——  都由他。可是他们的话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来,研究起来,一定可以消费许多功夫;但这都听凭学者们去干去,我不想来加入这一类高尚事业了,怕的是毫无结果之前,已经“寿终正寝”〔13〕。(是否真是寿终,真在正寝,自然是没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写得好看一点。)我能谢绝研究文艺的酒筵,能远避开除学生的饭局,然而阎罗大王〔14〕的请帖,大概是终于没法“谨谢”的,无论你怎样摆架子。好,现在是并非眷念过去,而是遥想将来了,可是一样的没出息。管他娘的,写下去——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记得一年或两年之前,蒙你赐书,指摘我在《阿Q正传》中写捉拿一个无聊的阿Q而用机关枪,是太远于事理。我当时没有答复你,一则你信上不写住址,二则阿Q已经捉过,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热闹,共同证实了。  但我前几天看报章,便又记起了你。报上有一则新闻,大意是学生要到执政府去请愿〔16〕,而执政府已于事前得知,东门上添了军队,西门上还摆起两架机关枪,学生不得入,终于无结果而散云。你如果还在北京,何妨远远地——愈远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两架,那么,我就“振振有辞”了。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过其实”的罢。  请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国。我的一个朋友从印度回来,说,那地方真古怪,每当自己走过恒河边,就觉得还要防被捉去杀掉而祭天〔19〕。我在中国也时时起这一类的恐惧。普通认为romantic〔20〕的,在中国是平常事;机关枪不装在土谷祠〔21〕外,还装到那里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鲁迅上。  ※        ※         ※  〔1〕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十八日、十九日《京报副刊》。  〔2〕武者君的《温良》 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京报副刊》。其中说:“鲁迅先生曾在教室里指示出来我们是温良,像这样外面涂着蜜的形容辞,我们当然可以安心的承受,而且,或者可以尝出甜味来。”“然而突然出了意外的事,……我的心是被刺刺伤!”“我的意想里那可爱的温良面相渐渐模糊,那蜜,包在外面的那东西,已经消溶,致死的尝出含在那里面的毒质来!”又说:“在途中,我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这老国度的人民,从他们的面相上,服饰上,动作上以及所有他们的一切,我发现了两批东西:凶兽和羊,践踏者和奴隶。”参看本书《后记》。  〔3〕指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秋,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风潮发生,迁延数月未得解决。一九二五年一月,学生代表赴教育部诉述杨荫榆长校以来的种种黑暗情况,请求将杨撤换;并发表宣言,坚决反对她为校长。同年四月,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声言“整顿学风”,这就更助长了杨荫榆的气焰。为了配合章士钊的行动,仰承他的意旨,杨荫榆在五月七日布置了一个演讲会,请校外名人演讲,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同时又包含着这样一个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予以惩罚。当天上午演讲会举行时她登台为主席,但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至九日即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作者当时是该校的讲师,平时对杨荫榆的黑暗残虐情形多曾目睹,风潮起后,他完全同情学生,这段文字,便是他第一次为女师大事件所说的话。“掠袖擦掌”一语,即见于学生自治会为杨荫榆开除学生六人致评议会函中。对五月七日演讲会上发生冲突的情形,信中说:当时杨荫榆“强以校长名义,悍然登台为主席,事前不听自治会各部职员立婉劝,致有当场激动学生公愤,稍起冲突之事”,而杨即“厉声呼曰‘叫警察’,同时总务长吴沆,掠袖擦掌,势欲饱生等以老拳。”  〔4〕“显微镜” 当时《京报》的一个栏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轻松的文字。  〔5〕五七呈文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学生因纪念“五七”国耻遭到镇压后,曾结队去章士钊住宅责问,与巡警发生冲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钊为此事给段祺瑞的呈文。  〔6〕《说文解字》 我国最古的字书之一,汉代许慎著,共三十卷。据《说文解字》: 钊,“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7〕曹锟(1862—1938) 字仲珊,天津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九二三年十月,他收买国会议员,以贿选得任中华民国总统,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与奉系军阀张作霖作战失败后被迫退职。  〔8〕李大钊(1889—1927) 字守常,河北乐亭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最初的传播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新青年》杂志编辑。他积极领导了五四运动。在帮助孙中山确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党后一直负责北方区的党的工作,领导反对北洋军阀的斗争,因而遭到当权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的压迫。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军阀张作霖进入北京,下令通缉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日遇害。  〔9〕“大刀王五” 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镖客。  〔10〕N的学堂 N指南京。作者于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二年初曾就读于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  〔11〕候补道 即候补道员。道员是清代官职,分总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个行政区域职务的道员和专管一省特定职务的道员。又清代官制,只有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12〕A.France 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波纳尔之罪》、《黛依丝》、《企鹅岛》等。  〔13〕“寿终正寝” 《仪礼·士丧礼》有“死于适室”的话,据汉代郑玄注:“适室,正寝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寿终正寝,老年时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别于横死、客死或天亡。  〔14〕阎罗大王 即阎罗王,小乘佛教中所称的地狱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说:“阎罗王者,昔为毗沙国王,经与维陀如生王共战,兵力不敌,因立誓愿为地狱主。”  〔15〕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 陈西滢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报副刊》上发表的给编者孙伏园的信中说:“一月以前,《京报副刊》登了几个剧评,中间牵涉西林的地方,都与事实不符……西林因为不屑自低身分去争辩,当然置之不理。”  〔16〕学生到执政府去请愿 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学生为了援救因纪念“五七”国耻被捕的学生,前往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者,罢免教育总长章士钊、京师警察总监朱深。  〔17〕“郁郁乎文哉” 语见《论语·八佾》。据朱熹注:“郁郁,文盛貌。”这里是文质彬彬的意思。  〔18〕混成旅 旧时军队中的一种编制,由步兵、骑兵、炮兵、工兵等兵种混合编成的独立旅。  〔19〕恒河 南亚的大河,流经印度等国。在印度宗教神话中它被称作圣河。传说婆罗门教的主神湿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欢撕裂吞食带血而颤动的生肉。所以恒河一带信仰湿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觅一人,质状端美,杀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杀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20〕Romantic 英语,音译“罗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离奇的。  〔21〕土谷祠 土地庙。《阿Q正传》中阿Q的栖身所。“碰壁”之后〔1〕  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2〕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3〕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4〕时,脚上也许早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5〕,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佛说极苦地狱中的鬼魂,也反而并无叫唤!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6〕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  打门声一响,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又是学校的事。我为什么要做教员?!想着走着,出去开门,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见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我本就怕这学校,因为一进门就觉得阴惨惨,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看到杨荫榆校长《致全体学生公启》〔7〕里的“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的话,就恍然了,原来我虽然在学校教书,也等于在杨家坐馆〔8〕,而这阴惨惨的气味,便是从“冷板凳”〔9〕里出来的。可是我有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就是偶尔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后,即又有疑问发生:这家族人员——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怎样的,母女,还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结果毫无。幸而这位校长宣言多,竟在她《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10〕里获得正确的解答了。曰,“与此曹子勃谿相向”,则其为婆婆无疑也。  现在我可以大胆地用“妇姑勃谿”〔11〕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与西宾〔12〕又何干呢?因为究竟是学校,所以总还是时常有信来,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妇的。我的神经又不强,一闻打门而悔做教员者以此,而且也确有可悔的理由。  这一年她们的家务简直没有完,媳妇儿们不佩服婆婆做校长了,婆婆可是不歇手。这是她的家庭,怎么肯放手呢?无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还趁“五七”之际,在什么饭店请人吃饭之后,开除了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13〕,并且发表了那“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  这回抽出信纸来一看,是媳妇儿们的自治会所发的,略谓:  “旬余以来,校务停顿,百费待兴,若长此迁延,不特虚掷数百青年光阴,校务前途,亦岌岌不可终日。……”  底下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的意思的话,订定的时间是当日下午四点钟。  “去看一看罢。”我想。  这也是我的一种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苗;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我想后,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罢。  四点半进了阴惨惨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一位是见过几面的;一位不认识,似乎说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听明白,——其实也无须。  我也和他们在一处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为这事情怎样呢?”这不识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我的眼睛问。  “这可以由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办法的……。”  糟了!我的话没有说完,他便将他那灵便小巧的头向旁边一摇,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但这自然是我的主观;在他,或者也许本有将头摇来摇去的毛病的。  “就是开除学生的罚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  “嗡嗡。”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我就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嗡嗡。瞧着看罢。”这回是我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我点头讫,瞥见坐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文略谓:  “……第用学生自治会名义,指挥讲师职员,召集校务维持讨论会,……本校素遵部章,无此学制,亦无此办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闹潮以来……不能不筹正当方法,又有其他校务进行,亦待大会议决,兹定于(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时,由校特请全体主任专任教员评议会会员在太平湖饭店开校务紧急会议,解决种种重要问题。务恳大驾莅临,无任盼祷!”  署名就是我所视为畏途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但下面还有一个“启”字。我这时才知道我不该来,也无须“莅临”太平湖饭店,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兼任教员”。然而校长为什么不制止学生开会,又不预先否认,却要叫我到了学校来看这“启”的呢?我愤然地要质问了,举目四顾,两个教员,一个校役,四面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虽然能“启”,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阴森地四周的墙壁将人包围,现出险恶的颜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两个学生来请开会了;婆婆终于没有露面。我们就走进会场去,这时连我已经有五个人;后来陆续又到了七八人。于是乎开会。  “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够“体贴尊长之心”似的,很诉了许多苦 然而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干预“家庭”里的事呢?而况太平湖饭店里又要“解决种种重要问题”了!但是我也说明了几句我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今天缩头缩脑办法的解答。然而,举目四顾,只有媳妇儿们和西宾,砖墙带着门和窗门,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的责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我所不识的教员和学生在谈话了;我也不很细听。但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事不要碰壁”,在学生的话里听到一句“杨先生就是壁”,于我就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其时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以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辞之后,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惨惨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到碰壁的学说,居然微笑起来了。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14〕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经吃到冰其淋,在那里“冷一冷”了罢……。  我于是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其淋,贝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运命。  我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看见死尸在粪土中舞蹈,看见污秽洒满了风籁琴,我想取作画图,竟不能画成一线。我为什么要做教员,连自己也侮蔑自己起来。但是织芳〔15〕来访我了。  我们闲谈之间,他也忽而发感慨——  “中国什么都黑暗,谁也不行,但没有事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教员咧,学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个学校,一有事故,教员也不见了,学生也慢慢躲开了;结局只剩下几个傻子给大家做牺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后,又是这样的学校,躲开的也出来了,不见的也露脸了,‘地球是圆的’咧,‘苍蝇是传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学生咧,教员咧,烘烘烘……。”  从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学生的眼睛看来,中国也就如此之黑暗么?然而他们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九期。  〔2〕“穷愁著书” 语出《史记·虞卿传》:“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虞卿,战国时赵国的上卿。  〔3〕骈体文 我国古代的一种文体,盛行于南北朝,讲究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词藻华丽。“妃红俪白”就是骈体文句,红白相对的意思。  〔4〕“履穿踵决” 鞋子破旧,脚跟露出的意思。《庄子·山木》:“衣弊履穿,贫也。”又《庄子·让王》:“曾子居卫……十年不制衣……纳屦而踵决。”  〔5〕陶征士 指陶渊明(约372—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安帝义熙末年(418),征召他为著作郎,不就,因此被称为“征士”。“饥来驱我去”,见他的《乞食》一诗。  〔6〕牛首阿旁 地狱中牛头人身的鬼卒;畜生、化生,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叫唤,地狱中的鬼魂。这些都是佛家语。  〔7〕杨荫榆(?—1938) 江苏无锡人,曾留学美国,当时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她依附北洋军阀,肆意压迫学生,是当时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学生反杨风潮中,她于五月九日无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并于次日发表《致全体学生公启》,其中说:“顷者不幸,少数学生滋事,犯规至于出校,初时一再隐忍,无非委曲求全。至于今日,续成绝望,乃有此万不得已之举。须知学校犹家庭,为尊长者,断无不爱家属之理,为幼稚者,亦当体贴尊长之心。”(见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晨报》)  〔8〕坐馆 旧时称当家庭教师为“坐馆”。  〔9〕“冷板凳” 清代范寅《越谚》:“谑塾师曰:‘坐冷板凳’。”  意思是冷落的职位,也泛指受到冷遇、无事可为。  〔10〕《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这篇“感言”是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后离校迁居饭店时所发的,其中说:“若夫拉杂谰言,笔舌,与此曹子勃相向,憎口纵极鼓簧,自待不宜过薄。……  梦中多曹社之谋,心上有杞天之虑;然而人纪一日犹存,公理百年自在。”(见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  〔11〕“妇姑勃谿”语见《庄子·外物》。婆媳吵架的意思。  〔12〕西宾同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含有敬意的称谓。  〔13〕六个学生自治会的职员 即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  〔14〕“鬼打墙” 旧时的一种迷信:夜间走路,有时会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找不出应走的路来,就认为是被鬼用无形的墙壁拦住,叫做“鬼打墙”。  〔15〕织芳 即荆有麟,山西猗氏人。他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作者的课,当时以“文学青年”的面貌在文学、新闻界活动。后来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组织,长期进行反革命活动。并非闲话〔1〕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  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2〕。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同尘”〔3〕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4〕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5〕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一个女读者”。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6〕问题,我于是心血来潮,忽而想: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7〕发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的《现代评论》上,西滢先生〔8〕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  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9〕了。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10〕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  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扫夫又怎么动手?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  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京报副刊》。  〔2〕即收入本书的《忽然想到》之七。  〔3〕“和光同尘” 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随和的意思。  〔4〕《现代评论》 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九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陈西滢、王世杰、唐有壬、徐志摩等,当时被称为“现代评论派”。他们依附北洋政府,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师大风潮及其后的五卅运动、三一八惨案中都支持北洋军阀当局,诬蔑革命群众运动。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们又转而投靠国民党政权。  〔5〕《女师大的学潮》 这是一篇署名为“一个女读者”给《现代评论》记者的信,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主要意思是说:女师大学生迭次驱杨的“那些宣言书中所列举杨氏的罪名,既大都不能成立罪名……而这回风潮的产生和发展,校内校外尚别有人在那里主使。”又说“女师大是中国唯一的女子大学;杨氏也是充任大学校长的唯一的中国女子……我们应否任她受教育当局或其他任何方面的排挤攻击?我们女子应否自己还去帮着摧残她?”  〔6〕“琴心是否女士” 一九二五年一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为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这位“琴心”和另一“雪纹女士”又一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但事实上,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作的。  〔7〕七个教员的宣言 即由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它是针对杨荫榆开除学生自治会职员和她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而发的,由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李泰盞、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署名。文中说:“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行一端,平素又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而又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  〔8〕西滢 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的《闲话》中说:“《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看文中最精采的几句就知道了。(摘句略)这是很可惜的。我们自然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了。”按某籍,指浙江;某系指当时北京大学国文系。发表宣言的七人除李泰盞外,都是浙江人和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9〕给同籍的人帮忙 指陈西滢给杨荫榆帮忙,他们都是江苏无锡人。  〔10〕陈西滢比女师大为“臭毛厕”的议论,原话是说:“女师大的风潮,究竟学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  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了。学生把守校门,误认了一个缓缓驶行的汽车为校长回校而群起包围它的笑话,也到处流传了。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临近饭店招集教员会议的奇闻,也见于报章了。学校的丑态既然毕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丢尽。到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在这时候劝学生们不为过甚,或是劝杨校长辞职引退,都无非粉刷毛厕,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们以为教育当局应当切实的调查这次风潮的内容……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至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我的“籍”和“系”〔1〕  虽然因为我劝过人少——或者竟不——读中国书,曾蒙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先生赐信要我搬出中国去,〔2〕但是我终于没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国人,读过中国书的,因此也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3〕,可以说说“桃红柳绿”,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认的,谁也不会说你错。如果论史,就赞几句孔明,骂一通秦桧〔4〕,这些是非也早经论定,学述一回决没有什么差池;况且秦太师的党羽现已半个无存,也可保毫无危险。至于近事呢,勿谈为佳,否则连你的籍贯也许会使你由可“尊敬”而变为“可惜”的。  我记得宋朝是不许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们的“祖制”,只可惜终于不能坚持。〔5〕至于“某籍”人说不得话,却是我近来的新发见。也还是女师大的风潮,我说了几句话。但我先要声明,我既然说过,颇知道些处世的妙法,为什么又去说话呢?那是,因为,我是见过清末捣乱的人,没有生长在太平盛世,所以纵使颇有些涵养工夫,有时也不免要开口,客气地说,就是大不“安分”的。于是乎我说话了,不料陈西滢先生早已常常听到一种“流言”,那大致是“女师大的风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现在我一说话,恰巧化“暗”为“明”,就使这常常听到流言的西滢先生代为“可惜”,虽然他存心忠厚,“自然还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无奈“流言”却“更加传布得厉害了”,这怎不使人“怀疑”〔6〕呢?自然是难怪的。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  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7〕,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流言”,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为应付某国某君〔8〕的嘱托,我正写了一点自己的履历,第一句是“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一家姓周的家里”,这里就说明了我的“籍”。但自从到了“可惜”的地位之后,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几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这大概就是我的“系”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系”。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确的,至于“挑剔风潮”这一种连字面都不通的阴谋,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则立刻犯了嫌疑,至于使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如西滢先生者也来代为“可惜”呢?那么,如果流言说我正在钻营,我就得自己锁在房里了;如果流言说我想做皇帝,我就得连忙自称奴才了。然而古人却确是这样做过了,还留下些什么“空穴来风,桐乳来巢”〔9〕的鬼格言。可惜我总不耐烦敬步后尘;不得已,我只好对于无论是谁,先奉还他无端送给我的“尊敬”。  其实,现今的将“尊敬”来布施和拜领的人们,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当。我们的乏的古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种压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说,你应该这样,倘不,我要将你摔下来了。求人尊敬的可怜虫于是默默地坐着;  但偶然也放开喉咙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0〕呀!”“猗欤休哉〔11〕呀!”听众遂亦同声赞叹道,“对呀对呀,可敬极了呀!”这样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为有趣。  从此这一个办法便成为八面锋〔12〕,杀掉了许多乏人和白痴,但是穿了圣贤的衣冠入殓。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了,反至于连自己的原价也一同失掉。  人类是进化的,现在的人心 当然比古人的高洁;但是“尊敬”的流毒,却还不下于流言,尤其是有谁装腔作势,要来将这撒去时,更足使乏人和白痴惶恐。我本来也无可尊敬;  也不愿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时候,又被人摔下来。更明白地说罢: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么,则使我感到将要呕哕似的恶心。然而无论如何,“流言”总不能吓哑我的嘴……。  六月二日晨。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莽原》周刊第七期。  〔2〕指署名“瞎嘴”写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的致作者的信。这封信攻击作者的《青年必读书》,其中说:“我诚恳的希望:一、鲁迅先生是感觉‘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所以敢请你出来作我们一般可怜的青年的领袖先搬到外国(连家眷)去,然后我要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卒。二、鲁迅先生搬家到外国后,我们大家都应马上搬去。”(按着重号系原件所有)  〔3〕掉文袋 亦作掉书袋。《南唐书·彭利用传》:“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  〔4〕孔明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任蜀汉丞相。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曾任南宋宰相,加太师衔,是主张降金的内奸,诬杀抗金名将岳飞的主谋。  〔5〕关于宋朝不许南人做宰相,据宋代笔记小说《道山清话》(著者不详)载:“太祖(赵匡胤)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谷《开基万年录》、《开宝史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这个“祖制”,在真宗天禧元年(1017)王钦若(江西新喻人)做了宰相后,就被打破。  〔6〕指陈西滢。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说:“以前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非是迷信。”  〔7〕“研究系” 一九一六年袁世凯死后,在黎元洪任北洋政府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期间,原进步党首领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宪法研究会”,依附段祺瑞,并勾结西南军阀,进行政治投机活动,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研究系”。“交通系”,袁世凯的秘书长兼交通银行总理梁士诒曾奉命组织他的部属为“公民党”,充当袁世凯当选总统和复辟帝制的工具,这个政客集团被称为“交通系”。  〔8〕指苏联人王希礼,原名瓦西里耶夫(B.A.QRGPLMST),俄文本《阿Q正传》的最初翻译者,当时是在河南的国民军第二军俄国顾问团成员。作者曾为他的译本写过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后都编入《集外集》中。  〔9〕“空穴来风,桐乳来巢” 语出《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庄子》(佚文):“空阅来风,桐乳致巢。”据晋代司马彪注:“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桐子似乳,著其叶而生,其叶似箕,鸟喜巢其中也。”这里的意思是说:流言之来,一定是本有可乘之隙的缘故。  〔10〕“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语见《庄子·齐物论》。  〔11〕“猗欤体哉” 叹美词。  〔12〕八面锋 锋利无比的意思。清代陈春在《永嘉先生八面锋》(传为南宋陈傅良著)一书的跋文中说:“物之不可犯者锋,锋而至于八则面面相当,往无不利。咬文嚼字〔1〕  三  自从世界上产生了“须知学校犹家庭”的名论之后,颇使我觉得惊奇,想考查这家庭的组织。后来,幸而在《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发见了“与此曹子勃谿相向”这一句话,才算得到一点头绪:校长和学生的关系是“犹”之“妇姑”。于是据此推断,以为教员都是杂凑在杨府上的西宾,将这结论在《语丝》上发表〔2〕。  “可惜”!昨天偶然在《晨报》上拜读“该校哲教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以彼之意见书投寄本报”〔3〕的话,这才知道我又错了,原来都是弟兄,而且现正“相煎益急”,像曹操的儿子阿丕和阿植〔4〕似的。  但是,尚希原谅,我于引用的原文上都不加圈了。只因为我不想圈,并非文章坏。  据考据家说,这曹子建的《七步诗》〔5〕是假的。但也没有什么大相干,姑且利用它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六月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七日《京报副刊》。  〔2〕即收入本书的《“碰壁”之后》。  〔3〕汪懋祖(1891—1949) 字典存,江苏吴县人,当时的女师大教员,是杨荫榆迫害学生事件的积极参加者。杨荫榆宴请评议员于西安饭店,他也列席。他在这篇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载一九二五年六月二日《晨报》)中,诬蔑学生,颠倒黑白,对杨荫榆大加推崇:“杨校长之为人,颇有刚健之气,欲努力为女界争一线光明,凡认为正义所在,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今反杨者,相煎益急,鄙人排难计穷,不敢再参末议。”  〔4〕阿丕 即曹丕(187—226),曹操的次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7〕。阿植,即曹植(192—232),曹操第三子。参看本卷第520页注〔18〕。  〔5〕《七步诗》 《世说新语·文学》载:“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明代冯惟讷《古诗纪》选录此诗,注云“本集不载”,并附录四句的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清代丁晏的《曹集诠评》中关于此诗也说:“《诗纪》云‘本集不载’,疑出附会。”忽然想到〔1〕  十  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  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2〕我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者的罪名〔3〕。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我不解为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得听英捕来处死刑?记得新希腊人也曾用兵器对付过国内的土耳其人,〔4〕却并不被称为暴徒;俄国确已赤化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别国开枪的惩罚。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实,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为我们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缘故。  因此我们就觉得含冤,大叫着伪文明的破产。可是文明是向来如此的,并非到现在才将假面具揭下来。只因为这样的损害,以前是别民族所受,我们不知道,或者是我们原已屡次受过,现在都已忘却罢了。公道和武力合为一体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现,那萌芽或者只在几个先驱者和几群被迫压民族的脑中。但是,当自己有了力量的时候,却往往离而为二了。  但英国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们已经看见各国无党派智识阶级劳动者所组织的国际工人后援会,大表同情于中国的《致中国国民宣言》〔5〕了。列名的人,英国就有培那特萧(Bernard Shaw)〔6〕,中国的留心世界文学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法国则巴尔布斯(Henri Barbusse)〔7〕,中国也曾译过他的作品。他的母亲却是英国人;或者说,因此他也富有实行的质素,法国作家所常有的享乐的气息,在他的作品中是丝毫也没有的。现在都出而为中国鸣不平了,所以我觉得英国人的品性,我们可学的地方还多着,——但自然除了捕头,商人,和看见学生的游行而在屋顶拍手嘲笑的娘儿们。  我并非说我们应该做“爱敌若友”的人,不过说我们目下委实并没有认谁作敌。近来的文字中,虽然偶有“认清敌人”这些话,那是行文过火的毛病。倘有敌人,我们就早该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偿血”了。而现在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辩诬之后,不过想得点轻微的补偿;那办法虽说有十几条〔8〕,总而言之,单是“不相往来”,成为“路人”而已。虽是对于本来极密的友人,怕也不过如此罢。  然而将实话说出来,就是:因为公道和实力还没有合为一体,而我们只抓得了公道,所以满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杀戮。  如果我们永远只有公道,就得永远着力于辩诬,终身空忙碌。这几天有些纸贴在墙上,仿佛叫人勿看《顺天时报》〔9〕似的。我从来就不大看这报,但也并非“排外”,实在因为它的好恶,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间有很确,为中国人自己不肯说的话。大概两三年前,正值一种爱国运动的时候罢,偶见一篇它的社论〔10〕,大意说,一国当衰弊之际,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概,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前者多则国家终亦渐弱,后者多则将强。我想,这是很不错的;而且我们应该时时记得的。  可惜中国历来就独多民气论者,到现在还如此。如果长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11〕,将来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气时,尤必须同时设法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  因此,中国青年负担的烦重,就数倍于别国的青年了。因为我们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玄虚漂渺平稳圆滑上去了,便将艰难切实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来补做,要一人兼做两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现在可正到了试练的时候了。对手又是坚强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12〕,大可以借此来磨练。  假定现今觉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龄为二十,又假定照中国人易于衰老的计算,至少也还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  不够,就再一代,二代……。这样的数目,从个体看来,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这一点就怕,便无药可救,只好甘心灭亡。因为在民族的历史上,这不过是一个极短时期,此外实没有更快的捷径。我们更无须迟疑,只是试练自己,自求生存,对谁也不怀恶意的干下去。  但足以破灭这运动的持续的危机,在目下就有三样: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传,鄙弃他事;二是对同类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为国贼,为洋奴;三是有许多巧人,反利用机会,来猎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1 急不择言  “急不择言”的病源,并不在没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时候没有想。  上海的英国捕头残杀市民之后,我们就大惊愤,大嚷道:  伪文明人的真面目显露了!那么,足见以前还以为他们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国有枪阶级的焚掠平民,屠杀平民,却向来不很有人抗议。莫非因为动手的是“国货”,所以连残杀也得欢迎;还是我们原是真野蛮,所以自己杀几个自家人就不足为奇呢?  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当然有些不同。譬如一个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气和,被别人打了,就非常气忿。但一个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难免为别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实还没有消除。  我们确有点慌乱了,反基督教的叫喊〔13〕的尾声还在,而许多人已颇佩服那教士的对于上海事件的公证〔14〕;并且还有去向罗马教皇诉苦〔15〕的。一流血,风气就会这样的转变。  2 一致对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乱的时候,又将我的东西拿走了?现在拿出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