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经》到《爱的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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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爱经》到《爱的成年》
王  淼
《爱经》为古罗马四大诗人之一的奥维德所著,成书于公元前一年前后。现代著名诗人戴望舒翻译,1932年现代书局初版。我所藏的是岳麓书社1995年的新版本。
《爱经》开明宗义即是:“假如在我们国人中有个人不懂爱术,他只要读了这篇诗,读时他便理会,他便会爱了。”用诗人戴望舒的话说:“以缤纷之辞藻,抒士女容悦之术,于恋爱心理,阐发无遗,而其引用古代神话故实,尤见渊博,故虽遣意狎亵,而无伤于典雅;读其书者,为之色飞魂动,而不陷于淫佚。文字之功,一至于此,吁,可赞矣!”
首先,《爱经》以诗的语言歌咏了自然的爱情,没有丝毫造作之处,他以热情、绚丽的语言使我们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人性的美好。他把男欢女爱看作人生与生俱来的权利,进行大胆的肯定,热情的讴歌,他把爱情作为一朵最美的人生之花奉献给我们。这一方面显示了古罗马文明的优越之处,另一方面也为西方社会现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埋下了伏笔。
《爱经》阐述恋爱心理细致入微,合理入神,处处闪现着智慧的光芒,不异于一篇讲恋爱的兵法秘诀,即作为一篇古典的爱情心理学也自有其永恒价值。《爱经》把恋爱中男女的性格差异、人性弱点,分析得丝丝入扣,符合情理,并不失幽默地提出自己智慧的见解。随手拈出,即为经典,且试举一例。
“哪一个有经验的男子不把接吻混到情语中去呢?你的美人拒绝,随她拒绝,你做你的就是了。起初她或许会抵抗,会叫你‘坏坯子’;可是就正当她在抵抗的时候,她实在心愿屈服。……你得到一个亲吻而不去取得其余的,你便坐失了那她允许你的恩惠了。……她们欢喜给人的东西,她们也愿人们去夺取。……当她从一个别人可能袭得她的挣扎中无瑕地脱身出来的时候,她很可能在脸上装做快活,其实却是满肚子不高兴。” 真是现实的写照,那一声“坏坯子”惟妙惟肖,如同今天通行的“真坏”一样让我们心领神会,并发出会心的微笑,我们在两千年前的罗马找到了这句话的渊源。这一段文字同时又让我想到古典名剧《西厢记》中,美婢红娘的那句道出无限春机的话语:“肯不肯怎由他,亲不亲尽在您”,正可作此处注解。
读《爱经》,使我感到我国古代文化中爱情的先天不足,儒家文化本来即无女人的地位,而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社会还谈什么爱情?《爱经》将男欢女爱当作了一种人生乐趣来弘扬,而与《爱经》基本同时的我国关于女人的经典却只有刘向的《列女传》和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的《女诫》。《列女传》列出了做女人的标准,而班昭的《女诫》则在理论上首先提出了“三从”之道和“四德”之仪。至此,作为人生与生俱来的权利的爱情则基本上与我们的人生无缘了。两相比较是非常说明问题的。
中国自古流传的爱情故事,如果可以称作爱情故事的话,那也多是发生在皇帝与后妃,士人与妓女之间的。诸如汉武帝之与李夫人;唐明皇之与杨贵妃;诸如楚王好细腰,后主爱金莲;诸如明末四公子之与秦淮名妓等等。为民间所津津乐道了千余年的“四大美女”,除了她们的红颜薄命为千古叹外,所能展现的也只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为男人所奴役的悲惨现实。西施和貂蝉是被人利用的傀儡,昭君是和亲的牺牲品,只有杨玉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似乎得到了皇帝的爱情,最后却也难逃替罪羊的悲惨命运。所以说男女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沉重的部分。中国女人缺少她丰富、浪漫的爱情生活,而作为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男尊女卑维护了宗法特权,却并未给男人的生活带来什么色彩。从这一点上讲,明末的士人似乎在多才多艺的妓女身上找到了浪漫的爱情,妓女为世所诟,但也似乎只有她们多少获得了些做女人的权利,为中国古代爱情写上了既不失沉重,而又较有光彩的一页。
但无论是梁祝动人的爱情故事,还是神女峰美丽的传说,一直到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这里面蕴含着千百年来人们对爱情的殷切呼唤,这又岂是“男女授受不亲”可以禁得的?在传统的经史子集中我们多看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在民间,在自然风物中,在为正统所不齿中,我们才读到了古老帝国的人情人性,既是压抑的,也是明丽动人的,在这里我们才多少找到了千年帝国人的概念。
由《爱经》我想到了现代西方另一部谈爱名著《爱的成年》,英人卡本忒著,八十年代末被钟叔河先生收入岳麓书社的《凤凰丛书》。我早在周作人先生的《知堂书话》中看到过对此书的评介,最近又读到舒芜先生关于此书所写的一篇短文《爱情的灵肉一致》。对于周作人、舒芜二先生关于男女关系的达观见解,向来为我所深深服膺,现在不妨将舒芜先生摘引过的一段文字再重新抄写一遍:
“专靠知识道德的接近,所生的友谊,很少能够深固永久。无论什么形式,如果没有生理方面的基础,那相知的友谊,就像无根的植物,是不得不就消灭的。有许多地方(特别是妇女的),若不先感动了性的情感——虽极渺微——本性恐不能实在发露出来。所以我们又该记忆,为要两人完全亲密起见,彼此的身体随境遇的自然,应该自由。肉体的亲密虽不是他们接近的目的,然而一旦拒绝了彼,就不能发生安定信赖的意念,因而彼此的关系也就犹豫不定,以及不满足。”“(高贵的妇女观)应当是女子在处理性的方面有完全的自由。而且确信——即使在各个人有多少不同——她们能够正当地适宜地处理这自由。”“对于人身那种不洁的思想,如不去掉,难望世间有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
所谓“爱的成年”,即是社会已走向了完美的成熟,则在此社会的人也走向了完美的成熟。这个成熟即包括爱与性在内,他们知道如何去爱,他们知道爱需要有性,他们知道性可以使自己的爱更加美好,使自己的人生更加绚丽。是的,性有什么不好吗?两情愉悦有什么不好吗?两情愉悦若无性的参与,岂不是虚伪与反人道的吗?人何以才能真正面对人生?当人老珠黄、万念俱灰之时,一生所建立的、谨慎的、虚假的所谓道德还剩下什么?我只能说,自己的人生虚度,当自己年轻的时候,自己却未有青春,自己难道不愧对于一生的爱人吗?
这是衡量社会文明的最佳标准。
从《爱经》至《爱的成年》,西方社会所走的当是一条正常的爱之路,虽然中间亦多有挫折和迂回,但从自然到成熟却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爱经》是早期的自然,《爱的成年》则可谓爱的成熟期,时间跨度几近两千年,却一脉相承,对于人类的身心都有如此坦诚的见解。《爱经》中的自然在《爱的成年》中得到了升华,这就是男女关系的真谛所在,若有性文明,则此当之无愧。由此可见西方性文明远较我们的传统性文明发达。抛开古罗马时代不说,西人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已拥有了自己的性学大师如霭理士、卡本忒、弗洛伊德、劳伦斯等,作为现代性文明的传播者。而近一个世纪之后的我们呢?即从文学上看,我们何曾有过真正的性文学?在“性泛滥”的今天,我们有的也只是故弄玄虚、遮遮掩掩,且极力围绕着性打圈转,于意淫之处津津乐道,同时,又暗藏着性为男人之享乐,为女人之吃亏的封建糟粕,何曾有一点性的审美?性文明就更无从谈起。
当然,这与传统性文化的先天不足有着必然的联系,我们既没有自己的《爱经》,又何以谈起《爱的成年》?但在二十世纪之末,我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曙光,我们终于重新找到了人的生活,我们终于找到了人的观念,找到了人。这是我们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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