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杜拉斯《情人》
杜拉斯的《情人》是为数不多的，我愿意随身携带的作品之一。如果有一天我将远行，简单地整理行装，我一定不会忘记这本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7月的新版，草绿色硬壳封面上是清晰的椭圆形纹路，摸起来有恣意荡漾的感觉，扉页后是一张她少女时代的照片，笑容明媚温情，眼眸中有淡淡的忧伤。看不出她会是个极端而激烈的女子。
整个五月份，这本书一直以我的脏书包为它唯一的休憩场所，我背着它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可以随时坐下来，打开它，翻到任何一页，往下读。不会有空白，不会有与前文的疏离感和对后文的困惑，心是那样平静，那样深挚地爱着这些文字。痴迷。比如这一刻，我随手打开它，是第73页，有这样一句话：“最最知心的人——这话可能说得言过其实，是我们的情人，我们在别的地方遇到的人，首先在西贡街上遇到的，其次在游船，火车上，以及其他任何地方遇到的人。
是的，她说“知心”，她不说爱。她知道，萍水相逢可以成为洞彻心灵的美好缘分，或许是一生唯一一次的惊艳，如同她和那个瘦弱、忧伤、富有的中国男人的相遇。她头戴一顶玫瑰木色的平檐男帽，脚穿一双镶金条带的高跟鞋，梳着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像印第安女人那样。停在她旁边的是宿命中的黑色轿车。“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杜拉斯的邂逅持续了很长的文字，她写自己的穿着、形象，写写作，甚至写她松软厚密的头发后来是怎样被剪掉的。于是，我们陷入记忆的碎片，零散的，真实的，又充满诗意。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虔诚地相信她的故事。她把她一生当中的线索都弄乱了：绝望而疯狂的母亲，暴戾的大哥哥，她喜欢的小哥哥，她也许爱过的情人；她爱，她恨，她哭泣，她绝望。不同的人物和情感交织在一起，家庭经历和爱情遭遇纠缠在一起，一切都是混乱的，却更加符合我们回忆过去和体味情感的经验——一个契机，一件事物突然打动我们。回忆或如波涛汹涌而至，找不到线索；或如涓涓细流，跋山涉水，抵达时已非初始的清流，多了些苍凉，多了些时间的伤痕。根据劳拉的《杜拉斯传》，杜拉斯在《情人》中的叙述并没有准确精确地重建她中学的生活，虽然她似乎让别人相信她是这样做的。她的一生，不停在写她的情人，其记忆的残片散布在她各部小说里，如《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她豪不隐瞒自己爱他钱的事实，爱他手指上闪光的钻戒，关心他的财产。她希望从贫穷中挣脱出来，想借情人摆脱母亲，又想全家可以依靠她的情人摆脱贫穷。骂她是贱货的大哥哥，暴打她的大哥哥，她害怕，她又恨。她希望摆脱，又绝望于自己无法爱。她和他做爱，但又无法对他动情。
年轻的杜拉斯像陀螺一样，被生活的痛苦抽打着旋转，无法安定下来。于是，被拥抱和抚摸，让这个女孩一阵心酸。她写道：“吻在身体上，催人泪下。”读这句话，真的受到感动。打扮奇特而妖艳的白人女孩和她在渡船上邂逅的中国男人认识不久便开始做爱，如此不被道德所容忍的事，在她的笔下却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唯美和哀伤——正如他所说，她爱的是爱情。他因此感到绝望。她渴望金钱和爱抚。温暖。似乎与他是谁无关，换作另外一个人，依旧会发生。这一切使得他们的爱情，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从一开始就是悲剧，没有结局。
爱情真的存在于《情人》吗？当他们完成了告别，她写下这样的句子：“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爱或许是有的，那时她直挺挺地站在船上，想到投身去海里自杀。死亡使她想起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消失并引发出内心深处的痛苦及关于永恒的思考。爱和死亡无法分开，生命的有限促使我们追求爱的永恒，而当我们面对爱时，明媚清澈的爱使我们更加痛恨生命的短暂，悲伤绝望的爱又使我们恨不得死去。企图用爱获得永恒，摆脱人生必将终止于死亡的悲剧性命运，似乎是不可能的。这事实本身就是一种绝望。
《杜拉斯传》说，杜拉斯死后有一份关于她的文件被发现了，根据专家鉴定是她在二战期间写的日记。日记记述了她与第一个情人的故事，和《情人》的情节基本一致，但情感有着实质性的不同。在日记里，他叫雷奥，他和她纯粹靠金钱连结在一起，金钱才激荡起她的欲望。她厌恶他的样貌，却迷恋他的家财，她的全家也靠他生活。也许是金钱使她有了支配这个家庭的权利，她因此感受到自己在家庭中的存在。是金钱而不是爱，让她产生了被爱的感觉。
雷奥是不是“情人”的原型，这份日记是不是杜拉斯的亲笔，尚没有定论。我也知道，生活中的杜拉斯一生都迷恋金钱，常陷入对贫穷的恐慌。然而就我个人而言，实在不愿意去相信日记的叙述口吻，正如我不相信完全没有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我不相信一点也没有。没有爱，我们何以感受到死亡与悲伤，又何以有被撕裂的疼痛？
所以宁愿这样想：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发现耻辱的金钱交易下掩盖的爱情。当她发现了，承认了，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于是有了《情人》里刻骨铭心的爱情，又有了《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小说的最后一节写战后许多年过去，他接到她的电话。从小说的表达效果来看，结尾是累赘：故事应完结于离别，最好再也没有联系，这样，“绝望”就能更加彻底，读者也会沉浸在无限的伤感之中。而杜拉斯写了，她不能忘记。所以我想，这个电话一定是真实存在过的。因为她始终在为自己写作。他在电话里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她死。
我仿佛能看见，那一刻，她的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