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忍心将家

[ 作者: 武志红 | 文章出处： 广州日报 | 编辑: 管理员 | 更新时间： 2009-12-05
那是他亲妈、亲儿子、亲妹妹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之前还一直在担心李磊的安全，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亲手杀死全家。——李磊的叔叔李汉全
我是李磊的朋友，我了解一点他的情况，他老婆比他大，特爱争强好胜，他本人不爱说话，和朋友语言也少，从不喝酒，饭店开业大吉，大伙劝他少喝点，他最终还是喝的可乐。不多言，热心助人，朋友都说他有孤独症、自闭症，他自己也有感觉。——百度“大兴吧”网友
千万不要欺侮老实人
美国心理学家托马斯·摩尔在他的着作《灵魂的黑夜》中说，他只和能表达愤怒的人交朋友。
因为，不表达愤怒的人，通常并不是没有愤怒，而是压抑了愤怒。随着压抑的愤怒越来越多，这座可怕的情绪火山会不顾一切地寻找突破口，那时一个小小的事件就可能会引发可怕的暴力。
这个道理，在11月一系列惨案中可以看到。
11月26日，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李家二十号村（仅有18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温铁栓杀死6名邻居，随后在逃亡中自杀；
11月23日，在广州，海员薛敬高用空调铁架将妻子砸成重伤后随即跳楼自杀，妻子也不治身亡；
11月23日，在北京大兴，80后男子李磊将父母、妻子、妹妹和亲生孩子杀死；
11月16日，在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彝族苗族自治县乌蒙乡乌蒙村，村民陈文法杀死父母、伯父母、奶奶和堂哥，并在逃亡了半个月后被捕，他被捕的日子和李磊是同一天。
这些凶手中，陈文法曾被医院确诊有幻觉和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样的症状，薛敬高据其岳父说经常疑神疑鬼，说这个要打他那个要打他，也可能有幻觉和被迫害妄想。
至于温铁栓和李磊，则有一个共同特征——非常内向。
温铁栓的哥哥对记者说，温铁栓平时性格内向，和村里人的关系也不错，没有发现他与谁有仇或吵过架，“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李磊在被捕后对警察说，从小父母就对他的管教非常严厉，结婚后妻子在家里又过于争强好胜，加上自身性格内向，长期的家庭积怨在他心中累积，最终在11月23日晚上爆发出来。
此外，薛敬高的岳父邓某也称，薛敬高性格比较内向。此前，以制造特大凶杀案而着称的马加爵等人一样也被称为内向。
并且，这些惨案的制造者多还有一个共同点：在事发前，邻居、朋友和亲人多认为他们性格和善，没有什么迹象显示他们会转眼间变成凶徒，所以在事发后他们通常会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对此，可以通过托马斯·摩尔所揭示的道理来理解，或许也可以在百度“大兴吧”的一个网友的帖子中找到部分答案：
我不认识这个李磊，但从照片上看，他是一个言语不多、比较内向的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被欺侮狠了，集中爆发出来，就会走极端，他的凶狠外表，正表现了他软弱的内心及一根筋的思维方法。其实他完全可以将家里的钱全部装进自己的口袋，甚至可以将房子卖了，然后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慢慢潇洒的过他自己的小日子，这是极端自私和冷酷的人才做的事情，可是李磊没有这样，他采用了极端手段只是为了出气，将自己的至亲全部杀死，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令人恐怖。所以木讷的人、老实的人千万不要欺侮他们，在他们气到极端的时候，会不顾一切的报复，只是为了出自己的那一口气。可怜啊！为这一家老小，为这一根筋的李磊。
老好人心中有座火山，名叫“怨气”
这个网友所揭示的道理，我的一个很有天才的朋友也有发现。她是一个很容易表达愤怒的人，有时会故意使用愤怒，在谈判或普通的谈话中向对方施加压力。她发现，对于普通人，这一招很管用，对于那些和她一样常使用愤怒的人，这一招就是讨价还价的砝码。但是，最好不要用这一招对付那些超级老好人。
她解释说，那些超级老好人，他们的底线已经非常低了，如果你还去逼迫他们，认为他们脾气好所以可以欺负，那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已无处可退了，于是会爆发出可怕的反弹力。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一个核心的逻辑，在我众多文章中，我多次谈过，并用我的话将其称为“自恋幻觉的ABC”。具体说就是，我做了A，你要回应B，否则我会做出C。
A和B变化多端，可以有无数种形式，而C则一定是怨气。
这个游戏，每个人执着程度不同。如果执着程度轻，那么一个人就有比较大的弹性，也就是说，他除了这个核心逻辑外，还有一些其他逻辑，如果核心逻辑不成，他愿意尝试使用其他逻辑。但假若一个人对自己的核心逻辑极其执着，那么这个人的为人处世就相当刻板。
假若一个人可以称为超级老好人，那可以说，这个人对自己的“老好人”逻辑是非常执着的，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有“老好人”这一套生存逻辑。
超级老好人的风格一定会比较刻板，但比刻板更可怕的是，外人常常只能看到他老好人的一面，而看不到他心中淤积的怨气。
具体而言，老好人的逻辑就是“我让步很大了（A），你不要逼我了（B），否则……（C）”。对此，一般人只能看见，这个人很好（A），但看不到他的“否则”，而一个老好人心中是有很多怨气的，一个超级老好人的怨气会更重。假若你在某一件事上逼迫他们太甚，他们心中的怨气火山就可能会选择这一件事作为突破口，而一下子喷涌而出，那时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所以说，我这个很有天才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是非常有智慧的，她宁愿对着一个看起来蛮不讲理的人——甚至是大权在握的领导——大吼大叫，但她不会对一个看上去非常老实好欺负的人这样做。
有很多人的做法是相反的，例如马加爵的朋友，因为看上去马加爵很容易让步，所以有人一再欺负他，甚至在他被子上撒尿。因只看到他好欺负的一面，他们会认为，这一再证明了他们可以对他这样做，但没想到马加爵心中淤积着的那个火山一直在寻找突破口。
在我看来，这是性格极其内向的人为什么容易制造惊天惨案的根本原因。
和性格极其内向的人打交道，不要逼他们太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则。但要命的是，在人际交往中，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越内向的人，越容易找外向的人；越容易让步的人，越喜欢找从不让步的人；越容易为别人考虑的人，越喜欢找思虑简单的人……
这即是我们常说的“互补”。这种互补，在生活中可以相互弥补，让两个人可以更圆满地面对外面的世界。从根本上而言，这是自己在渴望圆满，希望能从对方身上学到自己所欠缺的。
然而，问题是，一个极其内向的人，一旦选择了极其外向的人，他们往往会意识不到彼此对圆满的渴望，相反会越来越不能忍受彼此，同时各自对自己的逻辑越来越执着。
李磊一家的悲剧，或许藏着这样的味道。
和父母分离早，孩子深深自卑
李磊1980年12月3日出生于北京大兴，父亲李汉朝是当地农民，母亲是四川人，还有一个小他7岁的妹妹李灿。据说，小时候，李磊和李灿都跟爷爷奶奶长大，后来才回到父母身边。
这样看来，李磊尽管未必是留守儿童，但他和妹妹却被烙上了至少三千万留守儿童们共同的心理伤痕——很早就和父母分离。并且，据李磊的亲戚说，他们尽管不时和李磊的父母交往，但却很少见到李磊兄妹。这显示，他们和父母的分离程度可能很重。
父母，尤其是妈妈，是孩子们有着最强的情感链接的对象。假若太早和父母分离，那会让孩子们觉得，自己是被最爱的人给抛弃了。而且，他们会认为，这证明了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才会被最爱的人抛弃。因此，早期和父母有严重分离的孩子，都会有很深的自卑感。
所谓内向，假若不是一种气质，而是不愿意和人交往，那么这种内向中就是藏着自卑——“我之所以不敢和人交往，是因为我怕被人抛弃，我是没有人爱和关注的。”
这也是一些内向者之所以发展成老好人的原因，他们认为自己本人是没有价值的，他们必须通过付出、顺从和委屈自己的方式才能获得一些关注。但这种做法必须要达到这个目的——真能获得关注与尊重，否则他们就会有怨气。
很多时候，这会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老好人一直在给别人传递这样一个信号——你可以忽略我，我不重要。所以别人很容易忽略他们，甚至不管他们怎么付出都会忽略他们，所以他们很容易积攒怨气。
李磊只读到初中就离开了学校，而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说，他是一个性格腼腆、各方面都不突出的学生。
离开学校后，李磊开始表现出他的一些能量来。他经常和人打架斗狠，以至于常有人找上家门来。
同时，他也开始做各种各样的经营，例如开理发店、做金融等。最近的一次尝试是开饭店。今年8月，他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名为“天天火火”的餐厅。但是，他所有这些尝试都没有什么成效。
如此看来，以前的害羞少年成了准问题青年。但是，他和人打架斗狠，可以视为他想摆脱内向好欺负个性的努力，而不断尝试各种经营，也是想找到他作为一个男子的价值。
然而，一般人并不容易从这些行为看到他的积极动力，相反，可以想象，也许他的亲人只会将这些视为问题。打架斗狠，看起来没有一点优点，而不断变换经营的尝试，也会让家人一次次失望。李磊说，父母对他的管教一直以来都很严厉，这可能说，他从小到大没有让父母满意过。
这也是一个死扣，他一次次努力，都是为了让亲人满意。但他的内心实在太过敏感，一旦有一点失败感，他就会撑不住，而去做另一种尝试，结果导致家人对他更为不满。
假若父母不能给自己理解和支持，那么配偶能给也好。但李磊没有这一份运气。
女强男弱，嫉恨或催生杀机
在开理发店时，他结识了河南女子王美玲，并于2002年结婚，随即生下一个儿子，一年多前，妻子再次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李磊杀人时，第一个杀的，就是妻子王美玲，这显然是他可能对妻子的“过于争强好胜”有很大不满。
我推测，内向而喜欢让步的李磊之所以选择王美玲，也恰恰是因为王美玲喜欢争强好胜而不喜欢让步，他们两人的性格会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因为他内心里渴望有争强好胜的一面，而不是一味让步、一味做老好人。
同样的，王美玲之所以选择李磊，也是因为她会觉得自己过于争强好胜，所以想从这个男子身上学一些忍让。
当他们共同面对外界时，这种互补也许会给他们彼此带来一些好处。李磊的忍让也是一种宽容，而王美玲的争强好胜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但是，当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这就会成为巨大的挑战。这时，假若他们没有自我觉察的能力，他们就只会对自己的逻辑更为执着，而看对方的逻辑很不顺眼。结果就是，争强好胜的一方会对忍让一方逼迫得更厉害，而忍让一方内心的怨气会越来越大。
甚至，因为是整日相处，争强好胜一方的感觉会越来越麻木，而意识不到对方的怨气积累到了何等地步。而且，也因为自认为是最亲的亲人，会觉得就算怨气很大，也不会发生什么过分的事情。甚至，作为妻子，王美玲可能会希望丈夫能像其他男人一样，有一些男子汉的气概，而那常常就是暴力倾向。
一些细节显示，李磊是蓄谋杀亲。他11月23日回家前，专门打电话给妻子，要求其回家照顾孩子。杀掉妻子后，他杀的第二个对象是22岁的妹妹李灿。李灿被杀时，正和男友在网上聊天。聊天无由终止后，男友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和李灿联系，最终导致案子曝光。
这个细节也耐人寻味。这显示，李磊似乎对妹妹有很大怨气。假若是，又是为什么？
很可能是，他和妹妹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初中就辍学，而妹妹是大学生；他惹是生非又做生意一事无成，而妹妹可能又懂事又厉害。
当然，这是我的揣测，但我通过无数故事看到，很多家庭中，如果父母中是母亲强父亲弱，那么也会形成女儿强儿子弱的局面，甚至会导致这个家庭中所有女性都比较强，而所有男性都比较弱，甚至家族中都是女性争气养家，而男性都不中用。
如果真是这样一种局面，那么李磊在遭受严厉父母的否定时，最常见的比较对象就是妹妹，而假若妹妹也主动参与到这种比较中来，李磊就很容易对妹妹产生嫉恨。
李磊杀死妹妹后，父母听到动静过来，他随即杀死父母。在杀死这4名至亲时，李磊似乎没有什么犹豫，只是在对两个儿子下毒手时，他才有了犹豫，他想了一个多小时后才进去杀死了正在熟睡的两个儿子，而且是闭着眼睛的。
这份犹豫，一方面显示李磊良心没有完全泯灭，同时也显示，他制造自己家的灭门案更可能是蓄意的，而不是一个失控时的疯狂行为。因为，这种疯狂行为通常会随着杀戮行为而更疯狂，直到结束后凶手才会恢复一些理智。
有报道说，李磊在杀死全家人后还拖了地，行凶使用的单刃刀也是刻意买来的，而杀人后他还是按照计划去了海南岛，这都显示他是蓄谋的。
表达得越直接，越容易拥有真正亲密的关系
为什么会对家人积攒起这么多怨气和仇恨，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行凶？有报道说，李磊对警方的供词中称，最近几个月，家里的矛盾更加突出。
什么矛盾呢？这可以从李家最近一系列重大的事件中看到。一个重大事件是李家搬进了新家，之前还拿到了600万元人民币的拆迁补偿费。另一个重大事件是李磊开了餐厅“天天火火”，而且面积很大，两层，有半个篮球场大，可以容纳上百人同时进餐。
很多分析猜测，600万元的拆迁费是一个导火索。这很有可能，因为这笔巨款如何使用，会在任何一个家庭都可能导致不小的分歧。在李家，李汉朝夫妇有自己的意志，王美玲有自己的意志，李磊也会有自己的意志。
开一个大饭店很可能是李磊的意志，但是，这个意志和以往一样，被证明失败了，“天天火火”饭店自开业以来一直生意不佳。这可能会导致父母、妻子对李磊的又一次否定，而且因为这次尝试的规模很大，远非以前的开理发店，所以可能会导致更强烈、更全面的否定。
假若这一点成立，这可能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磊发现，他在亲人中一直使用的好人逻辑再也没用了，无论他自认为如何忍让，无论他内心深处如何渴望得到亲人的认可，但这一点都不可能了，于是他淤积了近30年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最终导致了灭门案的发生。
因为缺少一些关键性的细节，这篇文章中多了很多推测。但就算这些推测最后偏离了一些事实，其中的道理还是值得注意的。
假若你身边有超级老好人，务必要意识到，不要逼他们太甚，要给他们一些尊重。
假若你的至亲中有超级老好人，那么，试着鼓励他学习直接表达，而不是逼迫他进行直接表达。同时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你可以忍让，也可以霸道一些，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爱你。
假若你的至亲中有所谓的败家子，那么，试着去从他那些败家的行为中看到他想证明自己价值的积极动力。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内心深处对爱与关注的深深的渴望。
相应的，假若你是一个超级好人，喜欢忍让。那么，要好好去认识自己的自恋幻觉的ABC游戏，尤其要去认识其中的怨气。认识到这一点后，试着去找一些合适的途径宣泄怨气。如果你发现自己心中藏着非常多的怨气，那你就很需要找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去转化这些怨气。
同时，试着在生活中学习直接的表达，不再继续淤积怨气。我有很多的来访者，在尝试过几次的直接表达后，生活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对老好人的核心逻辑的执着，其实是一个幻觉。本来自己以为，越忍让就越能与别人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但通过这几次直接表达的经验才发现，原来表达得越直接，才越容易拥有真正亲密的关系。
彻底告别老好人的逻辑，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在继续拥有老好人逻辑的同时，学习拥有直接表达的逻辑，这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