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原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8:16:01
起点书缘——科幻小说
原  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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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个样子,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又是甚么呢?
人人都有一个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现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实都无关紧要  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伪,所以倒不必
向任何人追问他的原形是甚么。
白素的处理方法,正确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重阳与黄沾登高次日  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顶补漏也
一、失恋的大发明家
曾在记述的某一个故事之中,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哪一个故事中提出的,
不记得了,也懒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
再附带说一句,对于必然会有结果,但是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
有兴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个故事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的  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
来却繁琐得很。这是“死功夫”,做起来没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结果为何的事,每分
每秒都有新的变数,那才引人入胜。
那个问题是:一件东西,包括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这样
子的;若在完全没有人看到它时  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视线之下,或不在任何监视的情
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问题的前提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或仪器看
到它”。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给人看到
的样子(极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变成了甚么样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时候,样子不同了,那么,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它的原形和这个
故事,也算是有关系,所以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来,也不算是空话了。
说空话是人类的行为之一,甚至被归入“文学”类。有的空话,听来看去,伟大之
至:可是听不来看不来,还是空话,人类亦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说回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其实极是复杂,不但东西在绝对无人看到时是甚么样
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的,也一样有不同的答案。
举例来说,一只白色的杯子,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一只杯子。但由于人能看
到东西,是一连串极复杂的生物、物理作用运作的结果,在这一连串的运作之中,只要
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结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过多酒精的刺激,视觉神经的正常运作,出了问题,这个人看出来的杯
子形状,就有了歪曲,变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药物之后,人的视觉神经的运作,也会出问题,白色
的杯子,看出来就会变成五色缤纷,绚丽莫名。
哪一种才是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状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难确定,是不是?
好了,该说故事了。
故事开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样,但是为了叙述故事
的方便,还是先一人给他们一个名字好  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这都是很普通
的名字,而且笔划简单,合乎容易的原则。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说,一个人偶然地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程,像是早上出门
,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
我也常说,一个人一生的历程(命运),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这“偶然”也看作是一种预先的设定,就一点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时分,带著几分酒意,自酒吧中脚步蹒跚地
走出来时,正下著大雨。
他进酒吧时,也下著雨,所以他是带著雨伞进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点打了
上来,他才发觉雨伞留在酒吧中,忘了带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决定,一是转身回去取伞;一是免麻烦,冲过马
路去就是。他的车子,就在对面。
这两个决定,不论他采取了哪一个,只怕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和何可人相识的
机会了。
可是,当时,他并不采取上述的两个决定,而是先仰起了头,让雨点打在脸上,贪
圆那一时的凉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然而,已足够让事情发生了。
在街角处,突然转出了一辆小货车来,那小货车虽然破旧,可是却驶得飞快,而且
,驾驶者显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头上,会有一个傻瓜站在那里仰著脸淋雨,不
看车辆。
那小货车上,堆了满满的竹笼,每一只竹笼中,是二十只准备运到市场去的活鸡。
何可人点过数,总共是五百六十只。
对了,驾货车的司机,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个人;丁真也在大雨声中,听到了旧货车疾驶
过来的吱吱咯咯声之际,何可人已响起了车号,踩下了煞车。
可是,一切全都迟了,货车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后关头,扭转驾驶盘,她也无法
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旧货车因为急速地转向一边而倾侧,在它翻倒之前,约有几
十公尺是侧著车身,只靠左边的两只轮子著地冲向前的。
这种情形,最好的汽车特技员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却于无意之中得之。
车子撞向马路的一边,撞中了一家店铺的门面,幸而店铺上了铁门,否则,货车只
怕会直冲进去。
车子在发出隆然巨响之后翻侧,车上的竹笼一起翻滚下来,五百六十只鸡,有一大
半破笼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飞,场面混乱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伤,昏在驾驶室中。
丁真则躺在街上,显然也受了伤。
过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报警,警车和消息灵通的记者几乎同时赶到。
当记者来到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桩大新闻,只当是普通的车祸。
当然,那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分显赫,所以,就成了一桩
大新闻。
同样是撞倒了一个人,被撞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报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
注意。但丁真做为一个出色的发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团聘请,为该集团主持研究室。
报上前一阵子才连篇累牍地介绍过他的威名如何而来的成功史,和他得过国际上重要奖
项之多,可破任何人纪录的事迹。那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闻了。
各位想来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终于能成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  陶氏集团,总裁
就是陶启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寻常。
所以,事情发展下去,和我也有了关连。
丁真虽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岁出头。由于他发明了不少
东西,单是享有专利权,已使他本身成为一个大富翁。这一点,本地报章也突出报导过
,所以他撞了车,就更成为大新闻。
到丁真被运鸡车撞倒那一晚为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陶启泉为了欢迎他而举行
的盛大酒会,把他介绍给各界人士。
这类盛大的酒会,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  到了,陶启泉介绍了丁真,握了手,我
看到陶启泉又把丁真带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后,温宝裕像是对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说了好几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
间,只觉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气  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五六
个博士衔头,有大发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额财富,也就很符合“气自华”的条件了。
所以,当撞车事件发生第二天,报上的新闻,出现“大发明家因失恋而大醉,被货
车撞倒”的标题时,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连丁真这样的人物,也会失
恋,他爱的是甚么样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个甚么样的男人。”
白素向报纸瞥了一眼:“爱情岂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说错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这样条件的男人,不应该有“失恋”这回事,所以我很仔细地看
了这段新闻。
新闻记载了撞车的经过,说丁真在救伤车来到之前,已经可以站起身,只是轻伤。
他承认全然是自己不对,不该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他辩称,由于失恋,喝了过多的
酒,反应迟钝;货车司机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横尸街头了云云。
新闻只提到了货车司机姓何,伤势较丁真重,两人一起被送入医院。
记者的兴趣和我一样,想在丁真失恋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甚么来,只好又把
丁真的威风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后,自然不满,咕哝了一句:“甚么消息都没有!”
白素斜睨著我:“你想要甚么消息?”
我道:“像丁真这样的人物,失恋,总有一个独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恋要有甚么独特的理由?任何人都会失恋。丁真有甚么特别?原振侠
医生够特别了吧!他失恋还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医师,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叹。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要是这位出色的大发明家,爱上的是一个外星女人,那么,
他的失恋,倒也可以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卫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谈恋爱,多么老土,也
没有甚么变化,曲折离奇,不够资格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个恋爱故事都
可以惊天动地。”
白素仍然不说甚么。
各位读友,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突兀惊人,就算丁真失恋的原因,真是爱上了外
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个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间,又发展出一段新的恋情来,也是照例
地老土。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成为卫斯理故事之一,当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处。
突兀之处是在于,故事向另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开
始叙述之际,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详细,只是再也难以想得到,故事竟会从这个方
向发展开去而已。
却说当时,我还想再对白素说甚么,楼梯上,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却没有说甚么,但是都知道:温宝裕来了。
果然,温宝裕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并不进来,神情犹豫,看来有点恍惚。这家伙,
思想上天马行空,老作白日梦,也不知道他这时又在想甚么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扰他

过了一会,他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开口就道:“不对,
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温宝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极。”
他这样说的时候,抬头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实在忍不住,对著他,大喝了一声。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个
人弹了起来,喘著气道:“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闷哼:“看来你死不了,变白痴倒有可能。”
温宝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陈长青上了身。”
陈长青的灵魂,曾和我们有过几次接触:温宝裕这时的神情举止,以及他那种疑神
疑鬼的样子,像极了陈长青,所以我才这样说他。
温宝裕一听,竟然伤感起来:“要是他肯显灵,那倒好了。”
接著他幽幽一声长叹:“唉!英魂何处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甚么事有古怪,可得一闻否?”
温宝裕先点了点头,这才道:“我刚才到医院去,探望受了伤的丁真。”
他指了指报纸:“我也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从那次酒会之后,温宝裕和丁真有过几次交往,很谈得来。那么,在报上
得知丁真受伤,去看看他,也是极寻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医院
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问:“在医院中,遇著了甚么事?”
温宝裕先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丁真的伤并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货车撞
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对,货车司机并没有甚么不是之处。所以当他知道货车司机受了伤
,而且伤势甚重之后,立即去看那个司机。”
温宝裕已开始了叙述,我也就不去打岔,听他说下去,他喜欢凡事“从头说起”,
并且在说的时候,不断加上他自己的意见和评语,我对于他的这种叙述故事方式,也早
已习惯了。
像丁真这样的情形,当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正常行为,使得一个货车司机不但翻了
车,损失了货物,还受了伤之际,他想去向那个无辜的司机道歉陪罪,这正是君子所为
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责任,责备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样做,这也使我对他有了好的印象。
却说丁真的伤不重,他只是被车子的一边擦撞倒地,倒地时扭伤了左脚,左脚踝肿
起,但是并未曾伤及骨骼,那不算是甚么严重的伤痛。
由于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记者围住了他,直到天明。医院方面,也对他另
眼相看。他早就问起了那个货车司机,医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机在手术室。所以他只好
等。
等那司机从手术室出来,又由于麻醉药药性持续,不适宜见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对,急于向对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拐杖,在护士的陪
同下,到司机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还有几个记者。
他在前去对方的病房之时,才知道那货车司机,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应,是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歉疚之意更甚。
这时候,一个记者告诉他:“货车司机叫何可人,二十四岁。”
护士则告诉他:“这司机右边腿骨断折,右胸两根肋骨断折,不算是重伤,无生命
危险。”
在医护人员的眼中,断了三根骨头,当然不算甚么,但丁真自己的足踝还在热辣辣
地作痛,自然知道断骨虽不致命,却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声叹气,自责再三,在病房门口,不肯离去,一直到天亮。
护士不断进出病房,向丁真说及何可人的情形,终于告诉他:“她已经醒过来了,
不过神志还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从病房外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也就在那一霎间,温宝裕狂奔了过来。
温宝裕隔老远就叫:“丁博士,你怎么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这里来了。”
丁真看到温宝裕,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温宝裕,握住了温宝裕的手
,连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这一句话,颇令人摸不著头脑,但丁真立时解释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形,温宝裕摇头
:“你也真是,这不是道歉可以了结的事。”
丁真道:“我愿意负责补偿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见记者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所以报上登载了事发经过,温宝裕也
知道事情发生的情形。他听得丁真如此说,就伸手在丁真的肩头上,用力拍了几下,表
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来,一个才施了手术,麻醉药药性方退的伤者,是不能有那么多人一涌而入病房
内。但是丁真的身分异特,陶启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医院高层作了拜托,连警方也
有支援人员到场。所以,连记者等人,至少有十来人涌进了病房去,医护人员虽然有不
以为然的神情,但是却也没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温宝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伤者,也就是那位货车司机何可人,就是陡
然一呆。
当温宝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哼了一声:“别告诉我,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个绝
色美人。”
我这样说,当然是基于大都市的一种生存规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绝色美女从事的
工作,是驾驶运输家禽到市场去的货车,可能性太少了。
温宝裕扬了扬眉,想了一想:“怎么说呢。”
我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温宝裕又想了一想,看起来,这位何可人女士是甚么样子的,竟然很难形容。
他一开口,仍然没有直接说,反倒问我:“你说,红绫算不算美女?”
他这一问,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来:“你可问对人了。问别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
,问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温宝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样,女性的美,有很多种。”
白素也感到了兴趣:“这何可人是哪一种?”
温宝裕道:“属于……属于……可以说,她是属于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满
活力朝气,充满劲力动感的那一种。”
温宝裕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真叫人诧异,因为他见到何可人的时候,何
可人才经过了手术,情形极差,尚且可以给他那样的印象。因此可知,这位何小姐的外
型,是如何出众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运动员?”
温宝裕道:“有点像,总之,我很难形容  你总会见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断。

我问:“为什么我总会见到她?”
温宝裕道:“因为事情有古怪,你听下去就知道。”
不错,他一上来就说事情有古怪,只是说到现在,还未曾说到而已,我只好耐心听
下去。
温宝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时,何可人其实还未曾完全醒过来。半
闭著双眼,一条腿打了石膏,胸口也扎了绷带,以致双臂裸露在外。这时,不但丁真和
温宝裕见了一怔,其他人也是一样反应,以致一时之间,静到了极处。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确然大有吸引力之处。她肤色黑里透红,细致光滑,圆脸秀丽
,五官爽朗动人,有一种叫人一看就心旷神怡的风致。
二、五百六十只母鸡
在众人的寂静之中,何可人睁开眼来,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明亮而热情,虽然
这时眼神迷惘,但是看来更动人。
这时,一个医生排众而前,在丁真和温宝裕之中,挤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
,觉得怎样?”
何可人眨了眨眼,说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她道:“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警官也挤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人没事  幸亏你及时扭转车子,
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这里,可以说没有受甚么伤,倒是你  ”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问自己的伤势怎么样,在她可爱的脸庞上,现出
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挣扎著坐起来,她的声音,听来也焦急莫名:“那些鸡……
怎么样?”
各人都呆了一呆  事情发生之后,鸡只满街乱飞,确然乱了好一阵子,但是救人
要紧,谁会去关怀那一车子鸡只。
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这一个问题。
丁真首先有反应,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赔偿,一切损失我会加倍偿
还。”
丁真这么说,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几百只鸡,实在不算是甚么
大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发出
了一下怪叫声,这一下叫声,突兀之至,令得人人为之一怔。接著,她已扬起手来,紧
紧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极大,因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为
用力,而牵动了断肋骨的伤口,以致现出痛楚的神情。脸上,在这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来。
她用力扯著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脸向下,对准了她,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大约只
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还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张,气息极
粗。这一切,都证明她的心中,著急之极。
丁真心中负疚,所以并不挣扎,只是急道:“你别著急,我赔,我加倍赔。”
这时,温宝裕也开始帮腔,他道:“赔,一定赔,加三倍,加十倍,连车子一起赔
。”
丁真也道:“是,连车子一起赔。”
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连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才好。
只见何可人本来秀丽的脸庞上,这时不但布满了汗珠,而且额上青筋绽起。它的另
一只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来,她叫著:“别理车子,鸡
……鸡……那些鸡。”
她简直叫得声色俱厉,而且声音听来,撕心裂肺。丁真急得无法可施,反握住了她
的手,也叫了起来:“是的,那些鸡,你说怎么办,只要你说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
百倍赔。”
何可人的声音更可怕:“不要你赔。”
她说了这四个字之后,是一阵急速的喘气,接著,她说的话,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复了一句:“不要你赔  你……替我把那些鸡一起找回来,一起找回来,
一只也不能少。”
说了“一只也不能少”之后,她又喘了一口气,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
这时候,温宝裕的神志很清醒,一听何可人如此说,就是一怔,心想:好家伙,五
百多只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要一只也不少的找回来,这可比甚么都难。
他向医生看了一眼,想问医生,伤者是不是撞坏了脑子,才会不要“百倍赔偿”,
却要把走散了的鸡找回来。
但是他还没有问出口,已听得丁真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全找回来,五百
六十只,一只也不能少,全部找回来。”
据丁真后来说,他当时虽然思绪混乱之至,但是也不至于连要做到这一点,很是困
难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满口答应,是由于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
了使他认为,如果他不立刻答应的话,何可人就会昏死过去,或是口喷鲜血,立时身亡

丁真由于和何可人正面相对,且隔得极近,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据温宝裕所说,
虽然不至于如此严重,可是当时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应不可。
温宝裕说到这里,停了口,向我望来。
我道:“这就是你说的‘古怪’?”
温宝裕自然听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来:“那还不够古怪。”
我道:“这位姑娘,一定以养鸡为业,她辛苦养大的鸡,送到市场去,却中途出了
事,当然著急,那是她的生计,怎能不紧张?”
温宝裕叫了起来:“可是已有人答应了十倍百倍地赔给她。”
这一点倒是很难解释,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对自己养大的鸡有感情,但是还没
有说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说甚么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这一说难以成立  鸡送
到市场,是要来出售宰杀的,哪有甚么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许,她根本不相信你们这两个油头小光棍的话。”
温宝裕“哼”地一声:“且听我说下去。”
我做了一个手势,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来之后,先问被她撞倒的人,再问她的
鸡,足可证明她的精神状况,十分正常。
当时,丁真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很感动,他的这种感动的情绪,自他紧握著
何可人的双手之中,表达了出来。
任何女性,对于异性的这种“身体语言”,都极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著气,一面
想挣脱丁真的双手,但是她未能成功  她毕竟身子虚弱,刚才一阵激动,已使她无力
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著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这时,何可人已松开了丁真的衣襟,直
视著他,目光焦急,充满了对丁真的付托、期望以及请求,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
你答应了的,把那些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热,一秒钟也不考虑,就道:“是,全找回来,一
只也不少。”
何可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彿她刚才付托给丁真的,是寻找她失散了的儿女
一样,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诺。所以,虽然那时还一只都没有找回来,它的
神态已安详了许多。
这种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鸡不可。
在场的医护人员,见扰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请出去吧!”
何可人道:“这位先生  ”
丁真忙报了姓名,何可人对丁真的名字,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丁先
生,拜托你了。”
温宝裕这时在一旁多了一句  这小子,有时真是该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鸡来,我们有一个朋友,叫卫斯
理,神通广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
这几句话,温宝裕在第一次向我叙述经过时,也心知不妥,所以隐瞒了没有说,我
是后来才知道他把事情揽到了我身上来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学校开幕剪彩,他保证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鸡,
卫斯理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天下有情人,该同声一哭。
何可人可能连谁是卫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对温宝裕的话,没有特别反应。
倒是在一旁的一个警官,十分“识货”,一听之下,立时道:“有卫斯理出马,没
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干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只鸡,要每一只都找回
来,不是易事。”
丁真这时也想到了这一问题,问道:“已经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问问。”
丁真、温宝裕和一些记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这时来探访丁真的人渐多,都是些
大人物,警方的高层人员也来了。送花篮来的更多,房间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
可胜数。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见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几个,换上字条,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约半小时后,那警察回来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吗?竹笼一共是二十八个
,全在;有十七只竹笼并没有打开,鸡也全在;还有十一只竹笼在翻车时打开了,但也
不是所有在笼中的鸡都走了出来  ”
温宝裕转述那警方的报告,我听得不耐烦起来,刚想打岔,白素伸过手来,在我嘴
边掩了一下,我这才忍住了没有出声。
可是,我不耐烦的神色却是掩不住的,温宝裕立时觉察,忙道:“你且听下去。”
那警官真是尽责,他续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只,到四十分钟前为止,已
捉回来一百七十一只,还有十二只没找回来。”
丁真著急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个高级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难色:“只怕不好找了。只差十二只,有甚么大不了!”
温宝裕在一旁,觉得好笑:“没有为了十二只鸡就浪费警力之理。”
丁真道:“可是我答应了人家的啊!”
温宝裕确是滑头,立时有了办法:“随便到哪个市场去买十二只来补上就是!”
他还说了一句笑话:“记得,不要多买了一只,多了一只出来,会变成卫斯理故事
。”
我以前有一个故事叫“多了一个”,他自以为如此说,很是幽默,说了之后,还哈
哈笑了起来。可是别人都没有跟著笑,他自觉无趣,这才住了声。
温宝裕的办法,当然简单可行,但是那警官却摇头道:“不行,行不通。”
温宝裕“哼”地一声:“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只全认得出来!”
那警官道:“不但她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随便抓了一只来,请丁先生过目。”
他再这样一说,自然人人知道这五百六十只鸡,确然有不同之处了。
那警官叫了一声:“警员,带那只鸡进来。”
随著他的叫唤,一个年轻的警员提著一只鸡,走了进来。
鸡是准备运往市场出售做食用的,这个地域的人,只吃母鸡,不吃公鸡,所以,那
是一只母鸡。
那实在是一只普通之极的母鸡。那警官接过来,母鸡在他手中挣扎著,看来他并不
是很善于令一只母鸡安静下来,因此,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温宝裕首先冷笑一声:“你如何可以认出它来?”
那警官并不出声,只是伸手,把那母鸡的右翼拉长,这才道:“请看。”
各人都向那母鸡的右翼看去,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异特之处。
这“异特之处”,其实也不是太异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员并
没夸口  那五百六十只鸡,它的确每一只都可以认得出来。
说穿了很简单,在翼尖之上,有著编号的标志。那是一种塑胶制的标签,要用特殊
的设备钉上去,一般只用在服装之类的货品上,可是这时,却钉在鸡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鸡还很小叫时候便钉上去的,因为这时,标志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
没,只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圆形的小牌子上,还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号码,这
一只鸡上的号码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说,它是一五九号,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这一下,连温宝裕也无话可说了。
因为,就算找来一模一样的塑胶标签,钉上鸡翼去,那也无法冒充,因为现钉上去
的,和在它小时候钉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鸡来,钉上同样的标签,等它长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个月
,时间上配合不来了。
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得这事情虽然滑稽,有点迹近儿戏,可是却也棘手之至
,真的难以办得到。
温宝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嘿,鸡在马路上乱走,说不定有叫车子辗死的,哪
里又真能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我看这位姑娘是存心在为难人。”
他总算对何可人的印象不坏,所以并没有说何可人是别有用心,出难题给人,目的
是大敲一笔。
丁真对温宝裕的话,考虑了一会,很是认真地道:“我去问问她。”
温宝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这种特别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各记者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大
报导一番,所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他人,连温宝裕在内,都被医护人
员挡在房门之外。
丁真进了房,各人守在门外,不一会,就听到了何可人的尖叫声:“死了?活要见
活鸡,死了,我也要见死鸡!”
在这样叫了之后,丁真又说了一句甚么,听不清楚,何可人又失声叫:“你骗不了
我,我这五百六十只鸡,每一只都有编号的。”
在叫了之后,她的声音听来很是疲倦,但仍然透著异常的焦急。
她道:“快……要快些把它们全捉回来,不能拖,一两天,最多……两天……”
温宝裕料到何可人这时的样子,一定很是可怕,因为又听到了丁真一连串的答应声
:“是……是……”
接著,丁真便走了出来,满头是汗。神情狼狈之至,一如斗败公鸡。
温宝裕说到此处,又停了一停,向我望来。
我知道他想问甚么,事实上,我也觉得这位何可人小姐,她的行为也未免太偏执了

除非她另有理由,不然,她的这种要求,简直是不合情理之至。
我反问:“丁真准备怎么样?”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他请求在场的两位高级警官帮忙,并且出赏格,每只一万元
,把那十二只鸡找回来。”
我闷哼了一声:“好家伙,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月的城市话题。”
白素却道:“真有趣,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主角竟然是那一车子鸡。

我道:“那可能只是何可人的故意为难。”
白素摇头:“不,何可人不可能预知会有车祸,她早已把那些鸡用特殊的方法编了
号,必然有一只也不能少的理由。”
白素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温宝裕道:“是不是古怪之至?”
我道:“在你离开医院的时候,事情发展的情形如何?”
温宝裕道:“又找到了三只,还差九只。”
我笑了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真的可以全捉回来。”
温宝裕忽然怔了一怔:“全捉了回来,那又会怎么样?”
我道:“还会怎么样,事情就此结束了。”
温宝裕大摇其头,神情大是不满,我感到好笑:“怎么,你以为在这件事中,可以
发展出甚么样的故事来?”
温宝裕想了一会,才道:“不知道,可以是任何故事,也可以没有故事。”
我忽然童心大发:“要故事不就此结束,也很容易,有一个办法  ”
我话还未说完,白素已知道我要说甚么了,抢著道:“不好!”
我扬眉:“为甚么?只有这样,才可以知道何可人的目的,要是真的全部找回来,
就没有戏唱了。”
白素道:“人家已经受了伤,再去捉弄人家,太不应该了。而且,她那么紧张,必
有理由,你何必非去探索不可?”
我摊了摊手:“我不坚持。”
温宝裕大声道:“你们在说甚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白素立时道:“听不懂就算了。”
温宝裕也没有再问,转了一个身,当他转到了面向我之际,向我眨了眨眼,大是鬼
头鬼脑。
我一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中就暗骂了一声“小滑头”。他显然已经想到了我的办
法是甚么,可是怕白素阻止,所以才假装不明白。
我的这个办法,实在很简单  有那么多的赏格,把走散了的鸡全找回来,不是难
事。要这“戏”继续“唱”下去,只消先设法找到一只鸡,藏起来,那么,便不是“一
只不少”,那就可以看这个何可人,还有甚么花样可以玩出来了。
在那时候,我对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那自然是由于她的要求,偏执到了不近人
情之故。
温宝裕显然对我的这种办法,心领神会,他没耽了多久,就道:“我再到医院去看
看,有新消息,随时前来报告。”
他扬长而去,白素闷哼了一声:“天下无是生非者,唯卫斯理而已。”
我暗笑:“我可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
白素冷笑:“自有人替你的馊主意奔走  我会在适当时候揭穿之。”
原来温宝裕鬼头鬼脑向我打眼色,并未能瞒得过白素的注意。
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对此反应若斯,只好道:“那就叫小宝别那么做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只怕阻止不了。”
我为自己开脱:“那就不能全怪我的主意,小宝自己也会想到。”
白素蹙著眉,我问:“你想到了甚么?”
白素道:“这事情是有点怪……我想到了湖南广州一带的排教和祝由科,他们在施
法术之际,多有借鸡只来行事的。”
我道:“是,我也想到了一下。但是那些法术,所用到的都是公鸡  公鸡血,和
法术有一定的关系。但这次五百六十只,全是母鸡。”
三、还差一只
白素笑了起来:“或许是我们自己经历的怪事多了,所以疑神疑鬼,本来是没有甚
么事的,也以为是甚么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白素又支头想了一会,但是没有说甚么。
当时,我以为这件事不会有甚么大不了的发展,却不料白素虽然口中那样说,实际
上,她却感到这件事大有不寻常之处(她的直觉)。所以她比我还留意,她竟然并没有
和我商量,就自行到医院去了。
后来,白素对我解释:“我没有告诉你,自己一个人行动,一来,是为了连我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目的是甚么。我或许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许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
又或许是想了解一下事情进一步的发展,自己也没有确切目的,自然不敢约你一起去。
二来,这事的趣味性不够惊天动地,涉及的不过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鸡,似乎不值得惊动
卫斯理的大驾,是不是?”
当她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又发生了许多事,所以我听了之后,没好气地道:
“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这是后话。却说当时,过了一会,就不见白素的踪影,我试图和温宝裕联络,却见
红绫带著她的那头神鹰,一阵风似,卷出门去。
我只叫一声:“红绫,哪里去?”
红绫人已出了门,答了我一句,说了等于没说:“有事!”
我隐约感到红绫的行动有点古怪,可是一时之间,也难以将之和甚么事联系起来,
所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时分,陶启泉忽然来了电话,道:“卫,我机构中有一个人,遇上了一些
麻烦事,想请你帮忙。”
虽然我和陶启泉极熟,而且他在许多事情上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一听了这样的要求
,我仍然提抗议,道:“贵机构有好几万人,此例一开,如何得了?”
陶启泉笑骂:“你这人,一点也不肯吃亏!这个人不同,他的脑袋对人类进步,大
有贡献,可以不令他为琐事烦恼,算是有价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那个大发明家?”
陶启泉道:“对了,你愿意帮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甚么困难?”
陶启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甚么困难都难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诉他“不是”,可是我话还没有出口,他已经道:“我叫他立刻来见你,你
可别拒他于门外。”
我叹了一声,他已挂了电话。我皱著眉,走下楼去,不到三分钟,门铃声大作,我
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前。
这青年人还支著一根拐杖,面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整个人也气
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这种自然的光彩,绝无鬼头鬼脑的猥琐之状,令人一
看就心旷神怡。
我大声道:“丁真先生?欢迎欢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声,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进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后,我指著他
的足踝,道:“我有极好的治伤筋的药,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来道了谢,道:“我有一件麻烦事,这事……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他的神情,为难之至,我道:“很容易,就从还差十二只鸡没抓回来说起好了!”
丁真睁大眼望著我,一时之间,错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释疑:“以前的事,温宝裕已向我说了。”
丁真“哦”的一声,伸手在头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
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鸡全抓回来,到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差一只。仅仅只有一只,还
没有下落。”
我道:“成绩很不错啊,真是不容易之极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么说。”
我又道:“只差一只,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认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为如此。只差一只,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我是当作喜讯般去
告诉她的,她的精神,看来好了许多  ”
我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是不是会使她在精神上产
生一种偏执狂的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学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执……却……没有
改善。”
我道:“甚么,真是少一只也不行?”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事情是我不好,我应该补偿。我已把这最后一只鸡的赏格
,提高到了十万元,真希望能找回来。”
我感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来,那会怎么样?”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么,何姑娘不会要你填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这样说,当然是开玩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欣赏,反倒脸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详细对我说说。”
丁真答应了一声,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给了他一杯酒。
丁真连喝了几口,才叹了一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道:“她是
不是故意在为难我?”
我再道:“你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
丁真又叹了一声,可以听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丁真在知道了只剩下一只鸡没有被抓回来之后,认为那是天大的喜讯,所以迫不及
待,就要去向何可人报喜,当他来到了何可人的病房门口时,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
。一进门,就看到何可人躺在床上,可是双眼却睁得很大,直视著天花板,神情惘然。
何可人有一双极动人的大眼睛,这时,她的这种神情,更令得她那双大眼睛中,充
满了迷惑。犹如一头迷了路的小鹿,更是动人,也更是惹人怜爱。
所以,丁真进房之后,走了一步,便没有再向前走,只是恣意欣赏著何可人那种神
情。
何可人一动也不动,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显然是在为甚么事出神;而且,那
事,一定给她带来极度的困扰,这一点,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来。
过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开口:“你……心中有甚么为难事?”
他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床上的何可人才如梦初醒一样,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向
他望来,双眼之中的迷惘更甚。丁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去轻抚她,可
是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就感到自己要是这样做,太过冒失,所以手便在半空,不知如
何才好。
这时,何可人看来比他更镇定,不如他那样失魂落魄,她现出焦急的神情来,间:
“那些鸡……怎么样了?”
丁真脱口道:“全找回来了。”
他这时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倒绝不是存心想骗人。而是在他的意识之中,只
差一只未曾找回来,也等于和全找回来一样,所以才会这样说的。
何可人一听得他那样说,立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俏险之上
,也立时现出很是安详的神情。
她先是闭上了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这时也知道自己“全找回来了”这句话,可能造成了某种误会,应该修正一下
,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听得何可人那样说,只好点了点头。
何可人道:“那些鸡,全有编号,你把它们顺号放在竹笼中,每笼二十只……”
说到这里,她像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甜甜地
笑了一下,才道:“然后,拿来让我过目。”
丁真当然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一些  把二十八只大竹笼,每只竹笼都装满了鸡
,抬进医院来,这只怕是人类的医院史上,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
丁真略微迟疑了一下,就道:“没有问题,只不过,只不过……”
他犹豫著未曾说下去,何可人睁大了眼,带点天真地问:“只不过甚么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只不过……不能算是全捉回来了,还有一只  ”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就徒然住了口,因为刹那之间,何可人的神情,变得可怕之至
。一个人的神情,竟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情景,
十分骇人。
只见何可人的脸上,一下子变成了毫无血色。她肤色黝黑,本来黑里透红,健康悦
目,所以这突然的转变,那一片死灰色的脸容,更是骇人。
而且,她的身子,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她抖得如此厉害,以致用来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属架子,也随之抖动,发出了
铮铮的声响,宛若一场八级地震。
同时,她企图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却抬不起来,臂骨咯咯有声;自她的喉际
,更加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怪声。
一时之间,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双手无目的地挥动,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叫声之中都充满了惊恐。
何可人先说出话来:“你……这……你……骗我?”
丁真则急于分辩:“只差一只,我不是骗你,只差一只,一定会找回来的。”
何可人尖叫:“一只也不行,少了的那一只,一定就是那一只。”
当时的情形,丁真来找我的时候,详细叙述给我听。当他说到何可人尖叫时,他也
逼尖了喉咙,以求真实。我一听到这里,就立刻觉得这句话大有问题,忙道:“且慢,
你再说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当时何可人尖叫著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道:“这句话很难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没有仔细想……没有想过,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只……
有特别的意义?”
我也很是疑惑,也没有甚么确定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特别,若不是另有含意
,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语无伦次。
我问:“你如何回应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当时的反应,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只,不管是哪一只,总要把它找回来。

何可人双手震动,这一次,丁真双手伸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
口气,却已渐渐镇定了下来,她也用力反握著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过另
一天了,在一天之内,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丁真也自慌乱之中,定过神来,柔声道:“应该可以找得回来的,何姑娘  ”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可人已急速地道:“别问为甚么,总之,一定要找它回来。

她说了之后,松开双手,转过脸去,表示这个问题再无讨论的余地。
丁真本来想问她,何以对一只鸡,如此紧张,但这时,他已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请你告诉我……还没有找回来的那只,编号是几号?”
丁真道:“我不知道  这很容易,我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连叹了几口大气。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这件事,一小时之后,有了结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进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号。”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只编号三六五的母鸡是甚么样子的,
这自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所以她只是道:“原来是它。”
接著,她又道:“得快点找它回来。”
丁真答应著,离开了病房,就见到了温宝裕。
温宝裕向他做一个询问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听到只少了一只鸡之后的反应
,告诉了温宝裕。
温宝裕听了,也呆了半晌,这才道:“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得去找一次卫斯理
了!”
就是这样,丁真前来找我的。
却说当时,丁真是在出了病房之后,才见到温宝裕匆匆走来的。若是温宝裕早来半
分钟,丁真还没有出病房,那么,温宝裕一定直闯进病房去  如果是这样,那么,以
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有改变。
因为,病房之中,另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丁真不认识,也根本未曾留意,所以当他
和何可人有那么一段对话之际,他根本未曾觉察还有人在。何可人也未曾对那人留意。
可是,若果温宝裕进了病房,却一下子就可以认出那个人来。那么,以后事态的发
展,当然会有所不同了。
这个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白素穿了一件医生的白袍,早丁真一步,进了病房。在医院和病房之中,有医护人
员进出,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了,所以丁真进来时,根本没有留意,只是一心喜冲冲地向
何可人报告“喜讯”。
所以,丁真和何可人之间的这一幕,白素亲身目击。
当然,在丁真走了之后,白素和何可人之间,也发生了一些事。发生的事,对这个
故事来说,相当重要,下面会尽快叙述。
且说丁真对我说了经过,望著我,等我的指点。我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想,
问题其实很简单,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偏执狂,只消告诉丁真别再去
理睬她就可以了。
可是,我却不能如此说。因为看丁真的情形,这位大发明家,对这位养鸡何小姐,
绝不是只为了心中的歉疚那么简单,他当然是对何可人已有了感情,这才如此出口答应
替她找回失鸡的。
要是我直接说了,他非但不会接受,而且,还会大大责怪我。
同时,我心中也很不以为然  这位大发明家,不是才因为失恋而借酒浇愁,这才
出事的吗?怎么一下子又那么快对另一个异性产生感情了呢?
在这没出声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问了三次:“卫先生,你看
怎么办?”
我冷冷地道:“怎么办?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会把那最后一只找回来。”
我再冷笑:“那样最好,就大团圆结局了  可是,找不回来呢?”
丁真著急:“卫先生,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来找你的啊!”
我摇头:“我不能解决,你自己才能。”
丁真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神情颇为迷惘地望著我,我委婉地道:“你不觉得,何姑
娘坚持要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是小题大做,无理要求吗?”
丁真回答得很是认真:“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这样骇人,这…
…证明她一定有理由,只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该去问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犹豫  这使我颇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锅,只是叫他
去问一问,他就现出这种样子来,真是窝囊之至。
我闷哼一声:“如果问一问也那么困难,那么,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会,才道:“卫先生,你不能设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绝:“对不起,我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就算有,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丁真听我口气不善,一时无语,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医生或是类似人士
,我倒可以介绍几个给你去见他们。”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他总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摇了摇头,倒是说了一句心里
话。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无理取闹,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样子,总
觉得自己要尽一切心力,让她安心,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挥了挥手,也懒得开口了。
这时,我想到,这最后一只鸡,要是真落到了温宝裕手中,扣了起来,以观察会有
甚么事发生,还是劝温宝裕赶快罢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只怕会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语:“要是出了十万元奖金,还找不回来,那是真的找不回
来了。”
我不知道温宝裕有没有得手,就问他:“你见到温宝裕的时候,他有说甚么没有?

丁真摇了摇头,看他这失魂落魂的样子,我心想,就算温宝裕对他说了些甚么,他
也是听而不闻的了。
我道:“你现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问何小姐,那一只编号三六五的鸡,要是找
不回来,会怎么样。”
我连说了三遍,丁真才听明白了我在说甚么,他又是叹几声,依然答不出一个“好
”字来。这等不爽利的人,确然罕见,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只要稍微性子急一些,
他确然非失恋不可。
我想到这里,就转换了话题:“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恋人,令你失恋的那位,性子
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么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个外号,叫‘霹雳火’。”
一个女子,外号如此,性子之急,可想而知。我见自己料中了,不禁呵呵而笑,丁
真显然不知道我笑甚么。我又道:“那只鸡,要是警方找不到,重赏之下也找不到,那
么我也一样找不到,我能给你的意见,已经再三说过了,你照著办吧!”
丁真苦笑,起身告辞,我在他走了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和这样的人相处,如
同全身黏满了浆糊一样,不自在至于极点。
我那时,并不知道在医院里发生了甚么事。在医院里,确然有事发生了。
温宝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后,也匆匆离去,并没有进病房去,他始终未曾见到
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听到了丁真和温宝裕在门外的对话,她的判断是,温宝裕尚未得手,只是想要
丁真来见我。
白素这才开口叫了何可人一声。
她刚才目击何可人和丁真的对话,对于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极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
她那时的想法和我一样,这个看来健康美丽的女子,心理状态极不正常,因为一个
正常人,绝不会如此偏执一只鸡的得失。所以,她要从心理上去攻破这一点,使何可人
放弃坚持。
四、能屈能伸
白素叫了何可人一声,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现出惊讶的神情来,白素直截地道:“
那一只鸡,找不回来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摇摇头:“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处,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动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可是她显然智慧甚高,当即反问白素:
“你怎么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识判断  警方尽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万元的赏格,要是仍找
不到,那么,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摇头:“不,丁先生说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她对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颇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来了,会怎么
样?”
这句话,正是我要去问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认为这问题具关
键性。
何可人睁大了眼,盯著白素,刹那之间,她的神情充满了疚意。
这一点,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来,何可人所说的话,却又令得白素莫名
其妙。
白素在医院的这番经历,是她在离开了医院,见到了我之后,立即对我说的,一面
说,一面也曾进行过讨论。所以我在转述的时候,也可以把我们当时的讨论夹在一起说

当时,何可人冷笑一声:“找回来了!我把它斩成八块,也不会给它跑掉。”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更是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为在何可人俏丽的脸庞上,这时所现出来的恨意,很是骇人
,绝对出自内心,不是造作。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脸容,变得带有八分狰狞,可怕
得很。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她绝无法设想为何走失了一只鸡,
心中便会那么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准备才好,只少了一只,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何可人盯著白素,语音冰冷:“为甚么你一再说找不回来?”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来,究竟会怎么样?”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来到床边,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撑起身子,右手疾伸,五
指就向白素的脸上抓来。
何可人的这一下子行动,突兀之极,白素当然不会给她抓著。可是据白素说,若是
换了常人,非给她抓得脸上皮破肉绽不可。
当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极了白素,手腕被抓,
五指仍然在伸屈,看来可怖之至。
这何可人的性子,当真强悍之至,她正在伤中,一发不中,由于出力太大,她自己
的伤处,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际,她咬牙切齿,另一只手又来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敌无数,可是明明对方和她强弱悬殊,却还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样
,这样的对手,她倒也没有遇到过。
是以,一时之间,她大是骇然,一松手,身子向后退出,同时疾声道:“你干甚么
,我决不是你的敌人,你快躺下来!”
何可人竟欲挣扎著来追袭白素,所以白素才会叫她快些躺下来。
这时,何可人显然不是为了听从白素的劝告,而是她实在没有能力起身,所以离不
开床,但是她仍然将一张床摇得咯咯直响,神情更是可怖。
当白素讲到这一处,说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时,我原谅了丁真  能令白
素也感到恐惧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当下白素又极诚恳地道:“何姑娘,你别误会,我想帮你,不想与你为敌。”
何可人这才急速喘著气,失声道:“你能帮我甚么?帮我把那只鸡找回来?”
白素听她来来去去都是为了那一只鸡,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问:“那一只鸡,究竟有甚么重要?”
她一问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阵发抖,然后,她紧闭了眼睛,可是眼皮却在不
住地跳动,显示她的心情极其激动。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声道:“告诉我,你心中有甚么秘密?”
白素不再问何可人那只鸡有甚么重要,直接问她心中有甚么秘密。何可人紧抿著嘴
,一言不发。
白素又道:“或许,你把秘密说了出来,有助于把那只鸡找回来。”
这句话,令得何可人有了强烈的反应,她睁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会,但是她却又
哼了一声:“我不会上你当,我甚么也不说。”
她只说了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接著,不论白素说甚么,她都不再开口,也不睁
开眼。
本来,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应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发狂,所以有些话
也不可以说。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当成是友非敌,唯一的办法,看来就是把那只鸡
找回来  她对丁真的信任,也基于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说甚么都不会有用,不如先离去再说。
她先轻叹了一声,然后道:“要人家帮助你,你总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不然
,人家如何能帮助你?”
何可人的反应是几声冷笑,白素又等了一会,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愁眉苦脸,在门口打转的丁真  丁真不但不
敢走进何可人的病房,连进入医院,也视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绍了自己,又问他见了我有甚么结果。
丁真苦著脸:“卫先生叫我去问何姑娘  ”
他把经过说了,白素忙道:“这问题……不适宜去问她。”
丁真如释重负:“是……是……我也是这样想。”
白素把刚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说了,丁真当然听温宝裕讲过我们夫妇两人的事,所以
他问白素:“卫夫人,你看她心中有甚么秘密?”
白素摇头:“我不知道,她对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问她。”
丁真惨叫了起来:“甚么慢慢问她,还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只鸡来,谁知道会发
生甚么事。”
白素道:“总可以有点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天,你不妨把赏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万元。”
用一百万元的奖金,目的是为了捉一只鸡回来,那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可是
,才经历过何可人那种疯狂行为的白素,却觉得很应该,她连连点头:“好,你立刻去
宣布!”
丁真对我的意见,也不敢太轻视,他又问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问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点头:“是……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适宜接受这个问题。”
丁真叹了一声,恰好有一位高级警官走过来,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于与我会面,
就赶了回来。
所以,在丁真离开之后不多久,还不到一小时,白素就出现了,把她在医院发生的
事告诉了我。
她自然要问我的意见,我的回答,直截了当之至:“她是一个神经病人!”
白素侧著头:“从表面上看,她确是如此。”
我笑:“从本质看,她是一个动物的保护者。”
白素不理会我的讥讽:“应该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鸡运到市场上去卖,这似乎又说
不通。”
若是换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讨论了,因为我认为何可人这个人,简直无聊透顶,不
知所谓,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让她为了一只鸡去发神经好了。
不过看在白素却很有兴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发表一些意见。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并不在乎那只鸡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鸡是不是
找得回来  即使找回来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这种心态,说明了甚么?”
我随口敷衍:“这倒有点像缉捕大盗的赏格:不论生死,只要捉回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  她绝对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对我的话,却又考虑了一会
,甚至点了点头:“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只鸡抓回来,这又是为了甚么?”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无法作出推测。
白素又自言自语:“她的行为,如此激动,一般来说,女性只有在面临执著的感情
时,才会有这样激烈的表现。”
我怔了一怔,一则是惊于白素的认真,二则也感到白素的话太过诡异。
我道:“这是甚么话,难道她爱上了一只鸡  而且还是母鸡?”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责问,仍在自言自语:“她为甚么肯定是三六五号那一只呢?她
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说出来。”
我笑道:“那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她捉了来,严刑拷打,令她吐实。二是我们自己
去调查。”
白素对我的调侃,并不生气,反倒睁大了眼望著我:“是‘我们去调查’,不是我
一个人去调查。”
我一时失口,说了一个“我们”,白素这样追问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从何开始啊?”
白素笑:“看来你有点不情不愿,这样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岂止“有点”不情不愿而已,简直是大大的不情不愿!
我叹了一声:“好,请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只鸡,不会是普通家庭养出来的,一定是养鸡场的出品。你先找
到那个养鸡场,从而在那里了解一下何可人这个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悲苦,因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务;所以,我那一声“得令
”,也说得有气无力之至。
白素却不肯放松:“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没好气,拖长了声音:“喳  老佛爷。”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门口。在门口,一声长叹,那自然也是叹给白素听
的。
也就在那一声长叹之中,我有了偷懒的办法,我直赴警察总部,去找特别工作室主
任黄堂  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许多。
到了黄堂的办公室外,只见进出的人很多,而黄堂的咆哮声,自办公室中传了出来
,他在骂人:“他奶奶的,甚么玩意儿,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做,爱怎么就怎么,可是不
能拿警队开玩笑,全撤回来,我的命令,全撤回来,一个也不能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粗话。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时,只见几个警官狼狈而出。我趁办公室门打开之际,向内挥了挥手,只见黄堂
满面怒容,见了我,有点意外,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去,轻松地道:“惹黄主任生气的,一定是头等大事了。”
黄堂“呸”地一声:“屁,气死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酒,两只杯子来:“你来得正好,看到你,心肠也开朗一
些。”
我接过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谁还能给你气受?”
黄堂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且听听,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然有人出
十万元的花红,找一只鸡。”
我怔了一怔,心想这倒好,事情都凑到一块来了。
黄堂又愤然道:“而且,要动员警务人员去找;这下可好,连休假的警员,也全找
鸡去了。”
他说著,瞪著我道:“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灵通,花红已经提高到一百万了。”
黄堂呆了一呆,恰好一个警官进来,喘著气报告:“主任,那……家伙把赏格提高
到了一百万,很多人不顾命令,我们……都劝不住。”
黄堂脸色了白,青筋暴胀,我忙道:“由得他们去找,找到了,叫先来报告,有可
能得到比一百万更多。”
黄堂盯著我,我又忙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
黄堂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鸡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黄堂吸了一口气,就照我所说的发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离开。我敢说,
他也必然会去参加那找鸡的行列。
黄堂一叠声道:“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说了一遍,黄堂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我看,不单那个何可人
是神经病,那个发明家也是神经病,你  ”
我不等他批评,说道:“我的意见和你一样。可是白素十分重视这件事,其中自有
道理。”
黄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来:“鸡送到市场去贾,不过几十元的
事,有甚么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动:“是啊  鸡送到市场,一定脱不了被斩杀的命运,何可人不在
乎那只鸡死了,只是不要它活著不见了。”
黄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为了甚么,你的意思是  ”
我道:“我要到养鸡场去了解,请你给我一些资料,我直接进行。”
黄堂先答应了,接著苦笑:“卫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干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如
今只为了一个养鸡女子,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感到别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紧。”
黄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说,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发掘出一桩古怪
之至的事来,这件事,也有这个机会?”
我吸了一口气:“这件事,一开始已经够古怪的了  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状况
正常的话,那么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在。”
经我如此一说,黄堂总算松了一口气。由于不少警务人员纷纷去找那只悬有重赏的
鸡,黄堂大发雷霆,他早已把一切资料调了来,也有何可人的个人资料,他把一份文件
给我,道:“你看。”
我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来,确然是一位美丽可爱,
青春热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间,有一股英爽之气,很具巾帼英雄的气概,颇惹人
喜爱。
至于她的个人资料,很是简单。
她是孤儿,自小在一间教会主持下的孤儿院中长大,也在教会主持下的中学求学。
不过在这一部分,从孤儿院到学校,对她的评语,都不怎么样。除说她活泼好动之外,
都说她好生事,太活跃,与人相处不是很融洽,常制造事端等等。
总之,这样行为的人,可以统称为“麻烦份子”。
我对这些评语,很不以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视为“麻烦份子”。其
实,青少年并没有做错甚么,只不过是行为未能尽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归入“难以
管教”这一类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这一类人,尤其教会的管教加倍严格,所以何可人在“无心向学”
之下,中学没有毕业,就进入了一个养鸡场工作。直到如今,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在
养鸡场工作了八年。
这一段时间中,何可人的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想来绝不会有“九时熄灯,不得讲话
”等规章制度拘束她了。因为那养鸡场只有一个老年场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
一个人身上。
可以想像,一个女子单独管理一个养鸡场,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显然
很满意辛劳的工作,她把养鸡场管理得很好,所生产的鸡只,很受市场欢迎,那老场主
也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
若不是有了丁真这样的冒失鬼,因为失恋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
令得她运鸡的车子出了车祸,那么,何可人就和许多普通人一样,绝对不会引起甚么特
别的注意。
当时,我一面看资料,一面确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后来,白素却不同意,她道:“
你没想到她很美丽吗?在大城市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
人不同,不论处在甚么样的环境之中,都会冒出头来,各自精采的。”
白素说的话,我无法不同意,因为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可惜我没有生花妙笔,不然
,效法曹雪芹,为这些由于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传,倒也是可
以流传千古。
却说我看完了资料,黄堂问我:“你准备如何著手?”
我吸了一口气:“你密切注意那只鸡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别给丁真和何可人知
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鸡场去走一趟。”
黄堂现出很是同情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但黄堂同情我,连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甚么事没做过的卫斯理,到
一个小小的养鸡场去,会有甚么发现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态度很是执著,而我对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这件事
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养鸡场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路通过去。到了门口一看
,却很令人意外,不见破败,大是整齐,有一道拱门通进去,拱门之上有招牌,写著“
何氏鸡场”四个字。
那四个字,居然苍劲有力。我在门口停了车,推门而入,一面大声叫“有人吗”,
一面向内走去,打量四周围的环境。
只见鸡舍整齐,反倒是要来住人的几间房子,相当残旧。我才一走近鸡舍,便听得
鸡声嘈杂,极之震耳,且令人有心惊之感。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鸡只也会发出如此惊
人的声响,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试著推开一间鸡舍的门,只见鸡舍中上千只鸡,个
个发出怪声,简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笼中的鸡,一见了我,动作也大是异常,竟然一面发出怪声,一面争先恐
后,向前扑来!
五、鸡场老人
看那情势,若不是有铁线笼子阻挡著,只怕上千只躁动的鸡,会把我活埋了。
那种情景,说不上恐怖,可是却诡异之至。
我只在门口站了一站,立时退了开去,又大声叫:“有人吗?”
我的叫声被鸡群的嘈杂声,完全遮掩了,所以我来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几声。
这才听到,自一间屋子中,传出了一个苍老而又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反问:“甚么人
?”
我循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在陈设简单的屋子中,有一个老人正吃力地挣扎著,
想藉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张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著,不碍事。”
那老人在问“甚么人”时,我已听出他的话中带有浓重的胶东口音(山东省东部,
胶州湾一带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样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听,一松劲,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头向我望来。
只见他眼眶深陷,双眼混浊,颧骨高耸,皱纹满面,双手之上,更是青筋盘虬。一
望而知,是已临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他望著我,喘了一口气,才道:“你是  ”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老人的身子,陡然发起抖来:“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自
己行动不便,也一天多没水没米进口,那些鸡已饿了……”
他愈说愈是有气无力,我这才明白何以鸡一见人就如此躁动的原因,原来是由于饥
饿。看来,这里除了何可人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打理;要是我不来,非但鸡群会
饿死,连这个老人,只怕也难以幸免。
我知道现在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忙道:“你先甚么也别说,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却道:“你……劳你驾……也喂喂……鸡……可人这孩子怎么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车翻了,受了伤,在医院,没大碍。”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杂粮去喂那些鸡。
我估计,鸡场之中,至少有五千只鸡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经历颇多,甚至曾接近过
上万只小蝙蝠的尸体,走向通往阴间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对过几千只饥饿的鸡只。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鸡粮倒进食槽,退了出来之后,一头一脸,都沾满了鸡毛,几乎
使我疑心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鸡。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转动,好把鸡群的聒噪声驱走。
我要把接下来和那老人的谈话,简化一下,因为那老人的话十分噜苏  这是一般
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说来,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军人,且官拜中将
军长,打内战,打日本鬼子,再打内战,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之后,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
,还幸他有远见,早准备了一个鸡场,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会福利机构介绍来,一直在鸡场工作,照老人的说法,何可人能干之至
,鸡场的大小事务,全是她一人负责。近几年来,老人行动不便,便由何可人负责照顾

所以,老人在这一天多时间内,焦急无比,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老人一再强调,他和何可人可以说情如祖孙,所以很关心何可人的伤势。当然他在
谈话之中,也说了许多他往年的辉煌大事。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不是味道。
因为何可人在出事之后,只记挂著那五百六十只鸡,发了疯一样,要把它们一只也
不少地追回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鸡场之中,还有一个饮食起居都无法自力完成的老
人。
要不是我来,饿死了几千只鸡事小,活活饿死了一个老人,却是人间惨事了。
这何可人不知是甚么心肠,若说她忘记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当下,我没有把这个不满的情绪说出来,在老人殷殷询问何可人的伤势之际,心中
暗叹。
鸡场没有电话,我又问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发现老人对何可人根本不
是怎么了解,只说她工作十分勤力,一个人打理一个鸡场,何可人几乎没有甚么休息时
间,更别说娱乐了。
老人一再说何可人十分爱鸡,天生是管理鸡场的,每次运鸡到市场去,她都会难过
好一阵子,舍不得鸡给卖到市场去宰杀。
老人又说,何可人在鸡群之中,挑了几只出来特别饲养,当宠物一样,爱惜无比。
那几只鸡,不必被困在鸡舍之中,可以在鸡场之中,自由来往,所以,特别肥壮可爱。
那几只鸡,何可人宝爱之至。有一次,老人说这样的鸡好吃,想杀一只来吃,才提
出来,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场。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间唯一的一次冲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问我,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几只自由自在在走动的鸡,我却并没有注
意  就算看到了,在一个鸡场中见到几只鸡,也不会放在心的。
我答应老人,我一离去,立即设法找人来照顾他和鸡场,临走时,我问了一个问题
:“鸡场中所有的鸡,是从小就在翼尖上钉上号码的?”
老人对我这个问题,瞠目不知所对,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在离去时,经过鸡舍,随
便抓起几只鸡来看看,翼尖上都没有号码标志。由此可知,那一车子五百六十只鸡,是
鸡场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个老人和几千只鸡外,对事情进展一无帮助。
在我离开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点值得记述之处。
何可人住在老人后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观,也很是残旧,推门进去,屋子里收
拾得乾净之极,陈设也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共是两间房间,外的一间,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椅是一张泛著光的竹
椅,看来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还有三大叠书,书也堆放得很是整齐。
我走近去看了看,书的种类很难,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说笔记,还有一些也大都是记
述一些奇异事件的杂书。
想不到一个养鸡场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保持著阅读的习惯。
进了里间,陈设也简单之至,一床一几而已。床上的被铺,摺得齐整,有一顶发了
黄的蚊帐;在床头之旁,也堆著好几叠书。
我走近去,顺手拿起一本来看,却是《白蛇传评话》,是把《白蛇传》这个故事,
说书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这何姑娘的兴趣,可真广泛。
见没有甚么发现,我转身出了屋子。
离开了鸡场,一面驾车,一面和黄堂联络,告诉他鸡场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门联
络,立即派人来。
黄堂苦笑:“派人照顾老人,没有问题;派人去养鸡,那只怕全世界都没有如此的
福利。”
我也觉得黄堂所说有理,就道:“说得对,我去找大发明家。”
黄堂这时也想到了,他道:“这位何姑娘,确实古怪,难道她忘记了鸡场中有一个
不能照顾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来,黄堂又道:“说来,这老人和她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我闷哼了一声:“当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会流落何处。”
黄堂皱著眉,好一会不说话,我问:“你在想甚么?”
黄堂道:“我在想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我没好气:“我全是照实说的,会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黄堂道:“就是奇怪,我……觉得很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我知道黄堂并非无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黄堂伸手在额角上轻轻敲著:“好像是和我记忆中的一件甚么事有关连,可是却又
想不起来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请立刻告诉我,嗯!”
黄堂点头答应  这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到那鸡场去,经历平凡之至,在卫斯
理故事之中,简直不值一提,连记述出来也属多余,竟会有意外之至的发展。世事之奇
,真有无法预料者。
黄堂问:“你去找大发明家?”
我道:“是,我看这大发明家,对那位何姑娘颇是迷恋,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
他找人去鸡场,那再好不过了。”
黄堂也没有异议,于是我又到医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费时间干甚
么,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来去去,真是无聊之至。我已决定,就此一次,再不
理会了。
到了医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护士抿著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处。”
我闷哼了一声,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妙
人儿,那当然就是何可人了。虽在受伤之后,可是俏脸英爽之气迫人,一看就会叫人暗
叫:好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这种美,不是艳,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尽管这时她的浓眉微蹙,大眼茫然无神,但仍不掩其秀丽。
她双眼睁得很大,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甚么神,她的这种神
态,看来很是动人。难怪坐在病床边的丁真,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和她一样,都一动也
不动。
我曾听白素和丁真描述过何可人的样子,此刻一见,才知道这位何姑娘,可以说“
别有系人心处”,另有一股与别的美女不同的韵味,就算丁真对她迷恋,也不算是情理
之外的事。
但是她弃一个老人于不顾,这种行为,无论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称。
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用力咳嗽了几声,破坏了静默的气氛。
可是我发出的声音,对这一男一女来说,却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仍然一动不动。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头上,推了一下,丁真这才陡然震动,向我望来。他一见
是我,口唇掀动了几下,欲语又止,我提高了声音,喝道:“别向我提那只鸡,有一件
事,你立刻去办。”
我这一说话,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过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
神依然茫然,我冲她瞪了一眼,发出了“哼”地一声冷笑。
我的行动,可算突兀,我估计她多少会有一点反应。可是她却视若无睹,只是望了
我一眼,重又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甚么世界可以令她久久
欣赏。
这时,丁真总算认出我来了,他语音乾涩,问我:“我该去做甚么事?”
看他这种沮丧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后的一只鸡”还没有找回来。这时,
我当然不会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疾声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顾他。不
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现出极其迷惘的神色来,反问道:“甚么老人?”
丁真的反应,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有一个老人在何氏鸡场之中
。可是何可人听了我的话之后,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在看她的天花板,这就令人
气愤了  除非她撞车撞昏了头,不然,如今这种情形,她可说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问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问道:“卫先生说要我去照顾一个老人,是怎么
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应,只见她在听到了“卫先生”之后,除再向我望来之外,并没
有甚么别的行动,等丁真问完,她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卫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来,我已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是女性,我才不理会是不是受了伤,
早就一把提起来了。
我盯著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从鸡场来,你的鸡场。”
我特地在“你的鸡场”上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何可人果然震动了一下,可是她
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摸不著头脑。
她失声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谁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只鸡,那只还没有找回来的鸡,它回家去了?”
听得自它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至少使我肯定一点:何可人的精神,绝非处于正
常的状态之中!
因为她只是牵挂著那只鸡,而不理会那个老人!
我盯著她,可是却发现她的神情之中,一点也没有作伪或掩饰的成分,反倒是很急
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电转,心想:在遭到了翻车的意外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倒也可以理解
,甚至暂时性的失忆,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只鸡有没回去,我不知道  鸡场中有上千只鸡
,我也无法在其中认出特定的一只来。”
听得我这样说,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著,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医院里,那么多鸡没有人喂,饿得发慌,我去喂它们的时候,它们
几乎想冲出来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扬眉,有讶然之色:“怎么会呢?”
我大是恼怒:“你以为那些鸡可以多少天不必进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责备,居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没有忘了我那些
宝贝,不过,自动喂饲器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会不断把饲料喂给它们,我离开还不到四
十八小时。我正准备一等那只鸡找到了,我就回去  你为甚么要去喂它们?”
她倒反而责问起我来了,我真是啼笑皆非,这种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
如何应对才好。
丁真这时也道:“可人对我说了鸡场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操作之
前,去鸡场帮忙。”
听丁真的话,竟也有点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许不必请工人,那老人就可
以负责工作。”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努力在想,鸡场中有“自动喂饲设备”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鸡场残旧,虽然管理不错,但是绝不现代化,若是有这类设
备,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实是,那几千只鸡在我去的时候,由于饥饿,几乎暴动
了,哪里有甚么自动喂饲设备: 何可人这样说,真不知是甚么意思。
这时,当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问道:“甚么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没向你提及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时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问道:“甚么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气:“鸡场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鸡场工作的,你忘记
他了?他无法照顾自己,七十二小时,他要饿死了,或许,你也为他准备了自动喂食设
备?”
我一口气说下来,只见何可人的神色变得怪异之至,她几次想要撑起身子来,又几
次想要开口,但却未曾出声。等我说完,她才尖著声问丁真:“这人……就是卫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声道:“正是区区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异之极,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只手
,丁真忙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推开,一个警官喘著气,闯了进来,大呼小叫:“卫斯理!卫
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黄主任有电话来,十万火急,请你立刻去听!”
我没好气:“甚么事?”
那警官道:“黄主任说,半秒也不能延误,请你快去通话,请!”
我虽然等著何可人的回话,但是黄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甚么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满意的答覆”,何可人陡然叫
了起来:“你说老人,何伯……是甚么意思?”
我道:“你该知道是甚么意思,你出来多久,他就饿了多久。”
那警官见我还在说话,竟急到来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也没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几步,才听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发出了一下怪异之至的叫声。
我跟著警官到了一辆警车旁,只见黄堂自警车之中探出头来,叫我:“卫斯理!”
我一看是黄堂自己来了,并不是他有电话来,就怔了一怔:“你在搞甚么名堂,鬼
头鬼脑的!”
黄堂又叫了我一声:“卫斯理!”
他连叫我两声,却又不说别的甚么,这已经奇怪之至了。我正想发作,却见他望定
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难以言宣,像是我的脸上有著甚么五色缤纷的图案一样。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怎么啦?”
黄堂再叫了我一声,这才问:“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没有?”
他不但神情紧张,而且说到后来,声音竟然在微微发颤,此情此景,真是怪异之至

我没好气:“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来了。”
黄堂竟然“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她……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气,哼了一声:“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第三度叫我:“卫斯理!”
我忍无可忍,气往上冲:“有话请说,有屁请放,别像招魂一样,不断地叫我。”
黄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应该在鸡场中见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瞪著他,他摇著头,神情更是怪得难以形容:“该如何说才好呢?”
六、见鬼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状如此古怪,那使我可
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定下神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来向我说在鸡场中的情形,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可是
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甚么事。等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
曾到过我的部门  ”
他讲到这里,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极,黄堂的部门是“特别工作室”,专处理“疑难
杂症”,那和我的鸡场之行,又有甚么关系呢?
我望著他,他续道:“三年之前,何氏鸡场出了命案,鸡场主人,何正汉,七十二
岁,原本是军人,死得离奇。我的部门,曾插手调查。”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鸡场中见到的何姓老人
,就是三年前离奇死亡的何正汉?”
我的问题,可以说够古怪的了  由于黄堂的神情如此异特,我才这样问的,其中
也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在内。
可是黄堂听了,居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黄堂大是骇然,说起话来也有点结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么说……那…
…是你自己说的!”
我看他紧张成那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是那样!天下有的是曾当过
军人的老汉,总不成死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鸡场之中,见到了一
个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黄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态,仍然怪异之至,他岔开话题,又问:
“那……何姑娘,她怎么说?”
我有点恼怒:“我也告诉你了,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啯”地一声,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当年命案的……档案
?”
我没好气:“有必要么?”
黄堂坚持:“应该有点帮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黄堂这样说有甚么用意,就道:“好,拿来!”
黄堂立时向我递过一只厚重的文件夹来,我打开,就先看到了一叠照片,只看了一
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张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黄堂说曾有过命案,那当然是命案发生之后拍的了。
令我发呆的原因是,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鸡场中见过的那老人!
虽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点差异,但是两者同是一人,殆无可疑。
在那一霎间,我的脸色一定变得难看之至,所以黄堂在间我的时候,声音大是有异
,他颤声道:“就……是他?你说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黄堂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刚才在鸡场见到的,就是他。”
黄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骇然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想说甚么,他想说我“活见鬼”!
我刚才自己也说过这三个字,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的。同样是一句话,在开
玩笑的情形下说,和真正认真的说,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这句话并不普通,它是“活见
鬼”!
我摇头:“这不必争,只要再到农场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黄堂道:“若要快一点知道,可以去问何可人。”
我有点恼怒:“我正在问她,是你硬把我拉出来的,为甚么你不进来找我?”
黄堂的回答,又是一个意外,他道:“因为当年命案发生之后,何可人曾被当作主
要的嫌疑来调查,但终于因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我呆了好一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但我还是很快有了决定:“问她
去。”
黄堂道:“怎么问?”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内走去,一面道:“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黄堂跟在我的后面,两人一起推开病房门,只见房中情形,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
,仍是何可人望著天花板,丁真望著何可人。
我重重关上门,大声叫:“何姑娘!”
何可人淡然向我望来,倒是丁真吓了一大跳。
我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才从何氏鸡场来。”
何可人的反应很冷淡:“你刚才说过了。”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转移,望向我身后的黄堂。当她一看到黄堂的时候,刹那
之间,现出了怪异之至的神情,可是一闪即过。
我忙向黄堂看去,只见黄堂望著何可人的眼神,也颇为奇特  只有有经验的警务
人员,望著一个明知是犯了罪,可是却又无法证明的人时,才会有这种眼光。
一般来说,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有罪者会因为心虚而避开去。
可是这时,何可人却和黄堂对视著,绝无规避之意。而且,还是她先开口,“黄主
任,我们又见面了。”
黄堂也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他们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是我也可以知道,三年前,在鸡场命案发生之后,何正
汉老人被杀的案件,黄堂作过调查,并且和何可人见过面。
那就说明,三年之前,真的有一个叫何正汉的老人,在鸡场死亡。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责:怎么啦,当然曾有过这件凶案,那
个叫何王汉的老人,也早已死亡。我在鸡场中遇见的那个姓何的老人,我并不知他的名
字,虽然三年前的死者,照片看来和我遇到过的那个老人很相似,但人有相似,也算是
一个巧合,并不说明别的甚么。
我那时的思绪,相当紊乱,由于事情有我难以估计的怪异,所以想甚么都不是很抓
得住中心。
何可人说了一句之后,又道:“那只鸡……还没有找回来,我想不到这事竟会劳主
任的大驾。”
何可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冷静镇定,也可以看出,她和黄堂这次见面,并不是
愉快的回忆。
我心中的反感,又增了一分,因为她来来去去,都是提那只没找回来的鸡,仍然不
提到在鸡场之中,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黄堂冷冷地道:“卫斯理是我的朋友,我是陪他来证明一些事的。”
何可人竟像是对黄堂所说的话,全然无动于衷,又转回头去望天花板。
我哼了一声:“何姑娘,有些事是要你来证实的。”
何可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也“哼”了一声。
丁真在一旁道:“她受了伤,有甚么事非要问她不可?”
我大喝一声:“闭上你的鸟嘴!没有你这蠢人的事。”
给我一喝,丁真满面通红,何可人大是爱怜地望向他,又冷冷向我望来:“我根本
不认识你,有甚么可以给你证明的?”
丁真给何可人这一望,立时如沐春风,神采大是不同。我又道:“我才从你的鸡场
来。”
何可人冷笑:“这蠢人一直在夸说卫先生你的神通如何广大,可是这句话,你已说
了三遍了。”
我心中暗自恼怒,可是除了用这句话作开始之外,我想不到还有甚么话好说。
何可人讽刺我,我只好忍下来,道:“在鸡场,我帮你喂了鸡  ”
何可人道:“你也说过了,我也答过了。”
我提高了声音:“我还弄了食物给一个饿了两天,行动不便的老人,那老人姓何,
是鸡场的主人,你当年去鸡场工作,是他收留你的。”
我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瞪著她,何可人向黄堂道:“黄主任,这人……”
她没有说出我怎么样,可是不说出来,也摆明了她在说我是神经病。
黄堂叹了一声,我又道:“那何老人,我见过的,是三年前的死者的甚么人?”
我这样问,基于两点:一、我确实在鸡场见了一个何姓老人,与之谈话,并煮食给
他吃。二、又同何可人表明,我知道三年之前何正汉的死亡事件。
何可人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冷漠和不屑,直到听得我如此问,她才惊讶之极,反问
道:“你说甚么?”
我道:“是你要我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那个何姓老人是甚么人?”
何可人皱著眉:“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一个姓何的老人。”
我沉声道:“在鸡场的那个  ”
我接著把那何姓老人所住房子的方向位置,说了出来。
我一路说,何可人的脸色一路变,等我说完,她脸色死灰,又惊又怒,不问我,却
向黄堂道:“黄主任,这是甚么意思?你至今还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所以才约了人编一
个无聊的故事来吓我?”
黄堂高举双手:“不关我事,几个小时之前,卫先生确曾到过鸡场,见过一个行动
不方便的何姓老人,并且和他谈话  ”
我道:“至少谈了大半小时。”
丁真则在一旁紧张地叫了起来:“杀人凶手?甚么杀人凶手?”
不过没有人理会这位大发明家,何可人喘了几口气:“没有,我的鸡场没有这个人

她指著我:“你说的那屋子,以前是何老伯住的,何老伯死了之后,一直空著,你
……你……”
看样子,她也想说“你见鬼了”,但是她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我还想说甚么,但黄堂在我的身后,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里
和何可人争,是没有意义的事。鸡场又不是南极,去看一次,很是容易。
所以我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身向外就走,丁真叫:“卫先生  ”
我觉得这个大发明家的行为,类同白痴,所以也懒得理会他。
一出了病房,我沉声道:“她为甚么耍赖得一乾二净,甚么都不承认?”
黄堂道:“我看她也不是抵赖  ”
我火向上冲,厉声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是我活见鬼了!”
黄堂却道:“我们立刻去,一到就可有分晓。”
他话中竟大有不相信我在鸡场这段经历之意,我扬起手来,想给他一拳,但他和我
熟了,颇能知我心意,我还没有出手,他就一个箭步,跳了开去。
我一直用凌厉的眼光瞪著他,一直到他讨饶:“你再这样望著我,我无法驾车了。

我这才闷哼一声,把责备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由他驾车
,在上车前,他甚至曾暗示我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可能不适宜驾车,这才令我火上添油
的。
不一会,车子就到了何氏鸡场的门口,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上写的还是“何氏鸡场”四字,可是刚才来时,招牌上油漆剥落,很是残
旧;但现在看来,却相当新净,一点也不旧。
各位看倌,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很多小说中出现过,就算在卫斯理故事之中,也不
新鲜,在有关气体人的那个故事之中,就有过类似的刹那之间,环境起了根本性变化的
情形。
但听人叙述这种情节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这种情形,又是一回事。
我一看到招牌变了样,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奔向门口,门也变得不同了,而且上
著很坚固的锁。
我大叫一声:“不是这里,你来错地方了。”
黄堂来到了我的身边,才道:“就是这个地址。”
我摇头:“那就是我上次找错了地方,恰好另有一个何氏鸡场  ”
我说了一半,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那只不过是我在极度惊诧之时,没有话找话说的想法。
要弄开那锁,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其时却思绪紊乱,哪有心思。我耸身攀越
围栏,跳了进去。黄堂也学著我,追了上来,他大声道:“卫斯理,镇定一点,你经历
过那么多怪事,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闷哼了一声,真的,是小事一桩,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认为要我参与这样的小事
,真是一种侮辱;却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种异峰突起的变化出现。
我向内冲,两排房舍依旧,鸡舍却新了许多,且不闻鸡只的骚动声,取而代之是一
种“轧轧”的声响。我先奔到鸡舍之前,推门一看,只见鸡舍之内,整洁得很,食槽之
中,有管子缓缓泻下食物来  自动喂饲设备!
我上次来的时候,若是有这样设备,我断无看不到之理。
而且,我根本曾拖下每包重五十公斤的饲料,倾倒入食槽之中,这一切都不可能是
我在作梦。
我陡然转过身来,由于黄堂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所以我一转身,几乎和他鼻尖对
鼻尖相碰。
他又想开口说甚么,我一挥手:“你别开口,我要好好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
黄堂点了点头,我又道:“我的意思是,把这件事的性质,分一分类。”
黄堂又点了点头,我向他说了我上次来到鸡舍的情形,黄堂的神情,也怪异之至。
我向外面那排房舍指了一指:“那何姓老人的屋子,就在那里。”
我们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推开门,陈设一模一样,可是床上无人。而且,也不像是
才有人住过的样子。不过虽是空屋,却又打扫得甚是乾净,显然空屋也有人不时打扫之
故。
我吸了一口气,在屋中呆立了一会,又向黄堂讲了我在这里和何姓老人谈话的经过

黄堂神情更是怪异,又不住点著头。
我又向外走去,进了何可人的住所。
何可人的屋子之中,变化相当大,有了电视机等音响设备,书也多了许多。
我走近去,看到有两盒“白蛇传”的录影带,一盒是长篇电视剧,一盒是京剧。
我一面摇头一面道:“这位何姑娘,对《白蛇传》像是特别有兴趣。上次我来的时
候,一本《白蛇传评话》正放在床头。”
黄堂指著书架:“这一本?”
他已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取了出来,向我扬了一扬。我道:“就是这本。”
接著,我就道:“我没有来错地方。但是两次前来的时间,只隔了几小时,一切的
变化,却像是已隔了好几年。”
黄堂沉声道:“两个可能。”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道:“一个可能是,上次当你来到这里时,有一股力量影响你
的脑部活动,使你的脑部受了误导,看到了,听到了,或自以为做了根本没有做过的事
情。”
我点了点头,黄堂的分析很有理。人的一切感觉,皆由脑部活动决定,若是脑部活
动受了误导,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感觉  我之所以不用“不真实的感觉”这个词,是
因为我认为,感觉没有甚么“真实”或“不真实”之分,一切全是脑部活动的结果。脑
部有这样的活动,就有这样的感觉,有那样的活动,就有那样的感觉。感觉就是感觉,
无分真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
这种想法,自生以来就有,也被不少哲人大大发挥过,但却未曾和脑部的生理活动
联系在一起。
脑部的活动,确然可以被外来力量所影响,而产生种种感觉。一些药物可以达到这
种情形,还有更多来历不明的力量,也可以造成这种情形。
关于脑部活动受外来力量的影响,而衍生出来的故事,我过去有一个故事“茫点”
,曾经十分详细地记述过。
所以,我可以接受黄堂的这一个分析。
我不由自主抬头四面看了一下  自然,即使有这种力量存在,我也是看不见的,
那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我道:“第二个可能呢?”
黄堂道:“第二个可能是,你上次来的时候,无意之中,通过了时光隧道,回到了
三年多之前,那也会产生了这种情形。”
我也正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由衷地鼓掌:“还有第三个可能吗?”
黄堂摇头道:“有是有,可是……不想说。”
我一摊手:“无非是想说我活见鬼而已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鬼,但说无妨。”
黄堂吸了一口气:“但人鬼殊途,你要是见鬼见得如此实在,这……著实骇人听闻
。”
我踱了几个圈,除了这三个可能之外,我也想不出再有甚么可能来。
黄堂又叽咕了一句:“那何正汉死得怪……死了之后,也有可能作怪。”
冤死的人,鬼魂特别容易作怪,这本是鬼传说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听了之后,心中不禁一动。黄堂曾把当年的凶案资料交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一看
到了资料中的照片,就和黄堂发生了争执,对于凶案的经过并不知道。
黄堂如此说,可知凶案大有蹊跷,而且,何可人又会被当作疑凶  当我说在鸡场
见到何姓老人时,她还以为我是和黄堂串通了,编了个故事去吓她的。可知其中必然还
有许多曲折在。
我就问:“三年前的凶案,有甚么怪异之处?”
黄堂道:“怪在凶手使用的凶器,和死者致死的原因。”
我道:“肯定是被杀?”
黄堂有点骇然:“你以为凶案和如今的事有关连?”
我苦笑:“谁知道  最初,不过是要找一只走失了的鸡,已经由此而发生了怪事
,我自然要尽一切可能去追查真相。”
七、死得离奇
黄堂道:“说得是  我也很想能找出凶手来,资料全在,你可以仔细看,我一时
也说不明白。”
我点了点头:“我们分工,你去留意何可人,我看她大有古怪  那只走失的三六
五号的鸡,要是找不回来,看她会怎么样。”
黄堂一直表示极喜欢和我合作,所以闻言,大是兴奋,大声答应。
我们走出去,看到有几只母鸡跟在一只大公鸡之后,那大公鸡大得异乎寻常,几乎
高到人的腰际。顾盼之间,神气活现。
黄堂指著那公鸡道:“考一考你,知道这公鸡是甚么名堂?”
经黄堂这一问,我再仔细打量那头公鸡,觉得它确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当我向它走
近去的时候,它非但不避开,反而额上羽毛起伏,大有战斗的格局,看来更加神气得很
,雄骏异常。
我道:“我对鸡的品种没有研究,这公鸡是甚么名堂?”
黄堂道:“这鸡的名称是‘九斤黄’,原产地是中国江苏省的一个叫浦东的地方,
听说是在上海附近。”
我笑道:“多承指教。想不到你对鸡的品种,如此有研究,只不过你的地理常识差
了点,那浦东不是小地方,和上海隔江相对,有好几道大桥连通,大大有名。”
黄堂挥了挥手:“我也是三年前调查凶案,才知道这公鸡是异种。”
我大奇:“查凶杀案,和了解鸡的品种,会有甚么关系?”
黄堂苦笑:“万事皆有牵连  你回去看资料,就会明白了。”
我们一直在谈论那公鸡,那鸡也像是知道我们在谈论它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一群
十来只母鸡,围著它咯咯乱叫。
而且,它还侧著头,用它那亮如点漆的眼睛,看著我们,顶上的鸡冠高耸,其红若
血。
我看得有趣,伸手,想去它的额上摸一下,手才伸出去,黄堂就叫:“小心!”
一时之间,我还不明白黄堂叫我小心甚么,那鸡的头一侧,竟避过了我的手,向我
的手背直啄了下来。那鸡的鸡喙艳黄,看来锋利无比。我忙一缩手,总算及时避了开去

我反应快,顺著那一避之势,五指伸屈,已然向鸡头直抓了过去。
这一下变势,乃是中国武术小擒拿手中的一式“翻云覆雨”,就算对方是一个武林
高手,也未必避得过去,何况只是一只公鸡!
果然,我一出手,五指一紧,便已捏住了鸡颈,手臂一振,把鸡直提了起来。
那鸡虽然名叫“九斤黄”,但想来其后曾经品种改良,体重又有增加,一提在手中
,便知份量,怕有十五六斤重。
我才一将鸡提了起来,准备顺手摔出去,又听得黄堂叫道:“小心!”
又是随著他的叫声,那鸡双翼张开,向我脸上煽来,同时,双爪齐出,抓向我的脸
,不但攻势快疾,而且,很是有力。
若不是我一提起它,就想把它摔出去,早就有了发力的准备的话,等到它攻来再发
力,只怕已来不及,已给它抓中不可。
这时,它抓过来,我发力,恰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手臂一振,已把它摔了出去,撤
下了漫天的鸡毛。那公鸡咯咯怪叫,自半空之中扑向地,立时站定,略抖了一抖身子,
立时引颈高啼,啼声嘹亮之至。
它并不逃走,啼了两声,仍然凝视著我。
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曾和不少高手交过手,也曾和一只三千年老猫拚过生死,却再也想不到,有一日
会和一只公鸡过招,而且一招之下,不分胜负。
我也凝立著不动,和那公鸡对峙著,黄堂这才气咻咻道:“这鸡大是古怪,是年老
成了精的,别再惹它。”
我盯著那公鸡:“要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惹,那还有甚么可干的?”
黄堂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根本没有必要去惹它。”
黄堂一早就大喝要我“小心”,这时又如此说,我心中一动,问:“是不是你曾惹
过它,吃过苦头?”
我虽然在和黄堂说话,但是仍然盯著那只鸡,绝不放松。因为我感到这只公鸡在和
我过了一招之后,并不肯就此干休,随时可以扑起来向我进攻,以报我刚才“一抓之仇
”!
黄堂喘了几口气:“我倒没有,但是有几个警员,见它神高马大,想抓住它看看;
又有的看中了它的尾翎,非但没能抓到它,还被抓得……受了伤,其中一个,且眇了一
目!”
我听了黄堂的话,不禁有心惊肉跳之感,失声道:“那还容它活著?”
黄堂道:“警员老想去抓它,此是侵犯私人财物,是警员的不对。当时,何可人护
著它,说是谁要是杀了它的鸡,非把事情闹大不可,所以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当时,我
就觉得这鸡场充满了妖气。”
我再吸了一口气,此时,那鸡离我约有三公尺远近,看来神定气闲,大有高手风范
。我心念电转,心想,它有双爪一喙,我只有双手。除非是想把它打死,不然,想活捉
它,颇有困难。因为我很难在同时,用双手抓住它的一喙双爪,只要它有一喙一爪可以
活动,即使我抓住了它,在近距离,它就可以向我攻击。
自然,若要杀死它,那就容易得多了。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且看我活捉它!”
黄堂道:“你跟一只鸡呕甚么气,我们有事在身,别节外生枝了。”
我道:“你不是说它积年成精了吗?我倒要看看它有如何厉害!”
我一面说,一面已抽出了腰间的皮带来。
为了对付一只鸡,我卫斯理居然要出动武器,真是胜之不武之极了。可是这鸡一直
盯著我的目光,极其妖异,使我觉得它凶心甚盛,非给它吃点苦头不可。
黄堂道:“你要小心,这鸡不但伤人,还可能杀过人。”
我一怔:“此言何意?”
黄堂道:“何正汉老人死于喉间受伤,气管断裂,可是法医一直不能肯定凶手是用
甚么凶器成凶的,我看了伤口之后  ”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冒上来,失声道:“你以为是给鸡
啄死的?”
黄堂道:“是,可是我连提都不敢提。”
这一点,我倒可以了解。黄堂是赫赫的特别工作室主任,要是追查命案,说死者是
被鸡啄死的,只怕立刻会被人说他是神经病!
我沉声道:“你也不来和我商量一下。”
黄堂苦笑:“这等小事,怎敢来劳你的大驾。”
我怒视他一眼:“那你既然有怀疑,至少也应该抓住它,看看是不是和伤口吻合,
以证明自己的设想!”
黄堂也有点恼怒:“这种想法,想过就算了,如何能来真的!”
我冷笑:“别推搪了,你根本抓不住它。”
黄堂也有了怒意:“好,看你的了,古人说杀鸡焉用牛刀,现在是‘抓鸡要看卫斯
理’!”
我一声断喝:“就看我的!”
说著,我以皮带作鞭,直上直下,一下就向那公鸡挥击了过去。
“唰”地一声过处,那公鸡一跃而起,闪避了过去。
畜生毕竟是畜生,我要的就是它这一避!
这一来,它双脚离地,我就可以下手了。当下,我手腕一转,皮带已向它双足缠去
只要一缠中,一抖一拉,再伸手抓住它的脖子,它再凶,也难以逞恶了。
我出手极快,可是忽略了一点。
我忽略了鸡本来是飞禽,虽然被蓄养年久,飞行本领已经退化了许多,但是它毕竟
是会飞的!
就在我皮带挥出之时,只听得那公鸡“喔喔喔”一声长啼,双翅展开,腾空而起,
飞起了五公尺高下的空中。只见它在半空之中,益见巨大,彩尾飘飘,颈毛抖动,好看
之极。就算是传说中的凤凰,飞在空中,也至多不过如此而已。
它一腾空,我这一击,自然落空。
像这样的公鸡,腾空飞翔的景象,并不多见,所以一时之间,我也不再出手,只是
盯著它看。
它在半空中一个盘旋,又腾高了五六公尺左右,这才斜斜落下地,却不再向我攻击
,而是远远地落了开去,落地之后,又是一声长啼。
我只感到,它一定在这一声长啼之中,想表达些甚么,但我当然无法了解它的意思

它既然有那么高强的飞翔能力,我再要抓它,自然不是易事,除非令它受伤,但我
又不想如此做。
正当我在踌躇间,黄堂道:“你不感到,它不想和你再打下去!”
我奇道:“何以见得?”
黄堂道:“它刚才在半空之中,并未向你凌空下击,只是飞了开去。”
这时,那一群母鸡又已向它围了过去,它昂首阔步,带著母鸡们离去,竟不再理会
我。
我呆了片刻,在刹那之间,我体会到了黄堂刚才所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妖气”
是甚么意思,确然真有这样的感觉!
我和黄堂看著那群鸡进去,这才离开了鸡场。一上了车,黄堂又把那一夹子资料给
了我。
我手按在夹子上,迟疑道:“你会怀疑到那鸡啄死人,也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了。”
黄堂道:“现在看来,不单那只公鸡有问题,连别的鸡也有问题。”
我骇然:“有何根据?”
黄堂道:“何可人坚持要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就大有古怪。”
我点头:“是,何可人知道一切。”
黄堂也道:“是,可是她不肯说。”
我伸手在夹子上敲了一下:“她不说,我们自己查!”
黄堂大是高兴:“有你参加,说不定三年前的疑案也能破了。”
我苦笑:“别期望太多,别忘记,我连一只鸡都对付不了。”
黄堂忽然大生感慨:“人本来只有在对付自己同类的时候,最有办法;对付其他生
物,即使小如蚊子也束手无策,比起历史上的人类大屠杀来,逊色多矣。
我也不禁默然半晌,才道:“你去密切留意何可人的动态  我估计,那只三六五
号的鸡,多半找不到了,且看她有甚么剧烈反应。我去看资料,同时也和白素商量一下
。”
黄堂没有异议,在医院门口我们分手,我驾自己的车回家,白素却不在。
我到鸡场去,全是由于白素的坚持,这时她却又不知去忙甚么了。
我定了定神,就开始看三年前,在何氏鸡场发生的那件命案。
花了约莫两小时左右,才把所有资料看完,当然也明白了何以一桩命案,会到了黄
堂这个特别工作室主任手中的原因。
命案确然有特异之处。
首先,是死者陈尸的地点。
死者被发现时,是在鸡场附近的一个排水渠的建筑工地上。
那工地上堆著大量巨大的水泥趸柱,每一个都有两公尺高,一公尺见方,自然其重
无比。
每五个或六个水泥柱堆在一起,每堆之间,留有十分狭窄的空隙,人要侧著身才能
挤进去,身子稍胖一点,只怕也难以通过。
在那工地上,总共有数十堆这样的水泥柱,所以,也形成了一个极窄的“迷宫”。
平时,工人都是在水泥柱的顶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人挤进柱堆中的通道过。
何正汉的尸体,就在这一大堆水泥柱的中心部分被发现。
由于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如此特别,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死者何正汉一定是自己挤进
去的。
资料中有水泥堆的照片,也有自上而下拍摄的,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水泥柱堆中窄窄
的“通道”,只有三十公分阔左右。
不论从哪一边进去,要到达陈尸之所,至少要侧著身子,挤著行进五十公尺左右。
何正汉行动不便,看来至少要四十分钟的时间。
于是有了疑问之一,他费那么大的劲,挤到水泥柱堆的中心部分去,是干甚么去了

警方肯定发现尸体之处,正是凶杀现场,是由于若是他死在他处,根本没有可能把
他的尸体搬进那么狭窄的通道,到达陈尸地点。
人死了之后,身子变得僵硬,还会有些微发胀,所以尸体被发现之后,要大费周章
把水泥柱移开,足足两天之后,才能把尸体弄了出来。
起初,在尸体还未搬出来之前,派了一个身形瘦削的警方人员,挤进去看过,肯定
人已死了,但是却未曾发现死因。所以,最早的猜测是,何正汉不知是由于甚么原因,
挤进了窄缝,却由于行动不便,挤在里面,出不来了。所以,是饿死在里面,或是焦急
之下,心脏病发死在里面的。因为事先,警方曾接获过何正汉的失踪报告。
报告何王汉失踪的人,是鸡场的经理,和何正汉一起经营鸡场的何可人。
何可人是在一次出市区到市场送鸡之后回来,发现何正汉不在鸡场之中,由于何正
汉久已行动不便,根本不可能离开,所以何可人立即报警,警方也立即受理,作了调查

调查并没有结果,鸡场之中,绝无劫掠过的迹象,就是老人不见了。
在调查失踪的过程中,警方已深入地了解了何正汉和何可人之间的关系,资料上全
记录了下来。
我在看这部分资料的时候,心中一直有一团寒意在打著转。
因为那何姓老人,跟在床上一面吃著我为他煮的面,一面唠唠叨叨跟我说话的,一
模一样。
由此可知,我见到的那何姓老人,正是三年前离奇死去的何正汉!
(活见鬼!)
也有一些资料,是我所不知道的,重要的一点是,在何正汉死前一年,他已立了遗
嘱:在他死后,他的一切全归何可人所有。
处于偏僻郊区的一个鸡场,本来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是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来
说,却是可以安身立命之所,重要之至。
所以,即使是在调查失踪期间,警方也对何可人有所怀疑。
由于鸡场只有他们两人,何可人的话,也就是唯一的资料了。
尸体是失踪五天之后被工地的工人发现的。
好不容易,把尸体移出来之后,立时发现何正汉老人不是饿死的  死因一看就明
,在他的咽喉处和太阳穴处,有两个明显的伤口。
咽喉处的那个伤口,穿透了气管;太阳穴上的那个,更不必说了,那是致命的所在

法医检验的结果是,伤口由一个尖利的锥形物体所造成,两处伤口的深度,都是三
公分。咽喉处的那个伤口较深些,太阳穴的那个穿了头骨,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家都知道,人的头骨坚硬无比,医学上,为了要解开人的头骨,不知经历过多少
的研究。
当然,若是用利器硬要在头骨上穿一个洞,也可以做得到,但必须要有很大的力道
,譬如说,一根凿子,再加上一柄锤,用力在头骨上敲进去就可以达成。
但是,在陈尸地点的那个空间之中,根本没有供凶手发力的空间,人挤在里面,连
转个身都难,如何扬起手来发力伤人。
当然,若有一柄手枪,要在人的头骨上开一个孔,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检查的
结果,那个小孔是利器所形成的,绝非子弹孔。
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案子才转到了黄堂主持的特别工作室来。
黄堂的调查堪称全面。他又找来了法医,重新检验,仍然确定伤口是由“某种利器
”所造成。而且估计,要在人的头骨上,造成这样深度的一个伤口,至少要有一百公斤
左右的撞击力,才能达成。
就算是一个壮汉,挥动大铁锤要发出一百公斤力道,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是在一
个根本无法发力的狭窄空间之中。
于是,黄堂又设想,何正汉是在他处被谋命,再移尸到水泥柱去的。
可是经过了严密的环境调查,发觉无此可能,因为堆放水泥柱的空地上,并没有任
何搬运尸体的痕迹留下来。相反地,找到的几个脚印都是何正汉的,可知何正汉是自己
走进去的。
死人当然不会走路,也由此可以证明,何正汉是在水泥柱的窄缝被杀的。
除了脚印之外,还有何正汉使用的手杖,点在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从那些痕迹看来,何正汉当时并不是以正常的步伐向前走。
他是相当急促地在赶路  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有甚么必要急急地赶著,挤进水
泥柱中的窄缝中去呢?
那根手杖一直握在何正汉的手中,握得很紧,尸体移出来之后,要费一番工夫,才
能从他的手中取下来。
所谓手杖,是自己用树枝制造的,很是普通,可是在手杖前半端,却有好几处新近
才砸伤的痕迹,像是用手杖敲击在甚么硬物上造成的。
这一点,也很快地查明,因为在那堆水泥柱的外缘,有一堆水泥柱上,沾有手杖的
木屑  由此可知,黄堂的工作,做得如何仔细。
这个发现,可以知道,何正汉在来到水泥堆前时,曾举起手杖来,猛烈地敲击著水
泥柱。以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来说,能令手杖的木质受损,那一定是倾了他的全力。
他为甚么要那么做呢?
黄堂提出了问题,但是没有答案。
然后,资料之中,就提到了何可人。
由于有何王汉的这份遗嘱,所以何可人有了嫌疑,但何可人有充分不在现场的证据
何正汉失踪那天,她一整天都在市区,而且,现场也根本没有她的脚印。对于何可
人,黄堂有一点私人意见。
八、入魔
黄堂的私人意见,并不算是正式的档案,只是他以现任特别工作室主任的身分,对
案件的看法,并没有甚么作用,但却可以供后来对这案件有兴趣的人参考。
他的私人意见,分为两点。
其一,他认为这件案子,不可解释的因素太多,但若撇开所有不了解的因素不提,
视那些全是障眼的迷雾,只把它当普通案件来看,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何可人,因
为只有她有动机杀死何正汉。
其二,黄堂对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他一再说明,何可人给警方的口供,虽说
没有说谎,但只是冰山一角。以他的办案经验来看,还有许多事何可人绝口不提,隐瞒
著。所以,他以为何可人虽然年轻貌美,但却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
对于黄堂的第二点意见,我也有同感。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何可人坚持要找回所
有的鸡只,彷彿少了一只,就会大祸临头。但究竟是甚么原因,她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行径可恶得很。
黄堂又在私人意见中表示,那许多不可解释的现象,可以提供丰富的想像力,例如
行凶是人类以外的某种生物等等。
我知道他在写下一些意见时,已经想到了“鸡杀人”的可能性。
但是由于这种想法实在太怪诞,所以即使是在私人意见之中,他也不敢随便明写出
来,唯恐给人家作笑柄。
我看了他这个意见,倒觉得黄堂的说法并不可笑,反而很值得进一步去探讨,死者
的伤口,确实可以是鸡啄所造成的。
问题是,一只公鸡,就算是“九斤黄”,体型庞大,但要一下子在人的头骨上开一
个孔,致人于死,也未免叫人难以接受。
我此时的困惑,比黄堂当时更甚百倍,因为不但这个案子是一团迷雾,我还见到了
案中的死者,与之交谈,还煮了面给他吃。
这是奇上加奇,奇到了难以设想的地步!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中,我就一直在这奇上加奇的事上动脑筋,可是不得要领。
一直到了午夜时分,白素、红绫居然都未回来,连温宝裕也没有消息。
我并不为他们担心,只是难以想像他们干甚么去了。看看时间渐近午夜,我想到,
何可人定下的找那最后一只鸡的时限已经到了,黄堂那里怎么也没有消息?
正想著,电话铃响起,我一接听,正是黄堂打来的,他语音急促:“何可人坚持要
出院,现在,丁真正在和医院交涉。”
我沉声问:“理由是甚么?”
黄堂道:“没有理由,她吵得天翻地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限期到了,那三六
五号的鸡,还没有找回来!”
我又问:“丁真的意思是  ”
黄堂道:“丁真同意她出院,医院不同意。”
我想了一想,一般在这样的情形下,若是病人坚决要走,医院最后也必然无可奈何

所以我道:“她一走,就跟踪,二十四小时,密切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黄堂的声音大是迟疑,他问:“目的是甚么?”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位姑娘的行为,很是异特,所以要监视,你别
因目的不明而忽视,要动用最好的人和最先进的仪器。”
由于我说得很是严重,黄堂也不敢怠慢,连声答应,道:“我会用最好的设备和人
员,设法拖延何可人返回鸡场,以便我可以先去布置。”
我忙道:“这样最好。”
当时,我也只不过是对黄堂的部署顺口赞许而已。那时,真想不到黄堂的布置,竟
会如此精密,令得监视工作进行得无懈可击,当然对解开整个谜团,起了相当重大的作
用。
事后,每当我提起这点,由衷地表示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中,(不到一小时),
作出这样的布置,真是了不起之际,他就回答:“当然,卫斯理下了进攻令,我这当小
卒的,能不拚了命打冲锋吗?”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当时,我放下了电话,心中在想,何可人不顾自己的伤势,坚持要回鸡场去,
不知是为了甚么?她腿骨断折,若是手术之后的护理不善,很可能由于骨骼生长不好,
而形成跛脚,那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性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她竟连这一点都不顾,那是为了甚么?
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电话却又响了起来,接道,对方还没有出声,我就有这个
直觉,知道那是白素打来的,所以我立时问:“你到哪里去了?”
果然是白素,她道:“我在小宝的大屋,有一些有趣的事,你快来。”
我道:“我这里发生的事更有趣,且怪异莫名。”
白素道:“好,来了一起说。”
在这两句话之间,我听到电话中有一些古怪的声音传来,可是,一时之间,又分辨
不出那是甚么声音,白素已挂上了电话。
我一秒钟也不耽搁,立时飞车前往。一进了大屋的大厅,我就知道刚才在电话中听
到的,难以辨认的是甚么声音了。那是一只母鸡发出的声音,那只母鸡在不断地急急走
著,一面走,一面就发出那种声响。
白素正盯著那只母鸡看,不单有白素,还有温宝裕和红绫。
那母鸡的行为很古怪,它不住地在左冲右突,像是想冲出一个牢笼,可是在它的四
周,却又没有甚么东西拦阻著它。
我正在疑惑间,红绫先叫了一声:“爸!”
随著她这一叫,我看明白了那只母鸡何以不断如此惶急不安地不住走动的原因了。
原来,红绫的那头鹰,正居高临下,停在头顶的一根构梁之上。
鹰是鸡的大敌,何况那鹰又是非同凡响的神鹰,所以它根本不必有任何动作,只要
转动目光锐利的眼睛,望到哪里,那鸡就逃到哪里,但逃来逃去,都逃不出神鹰目光注
视的范围。
神鹰的目光,所能笼罩之处,等于是一只无形的大牢笼。
这情形,一如令狐冲根本不必动手,只须目光注视,便令得武当派的两大高手不住
左闪右避,腾挪跳跃,如大祸临头一样。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道:“用一只神鹰来欺负一只母鸡,太不公平了吧!”
红绫道:“爸,这母鸡狡猾极了!”
我向红绫望去,示意她进一步解释“狡猾”的意义。红绫道:“若不是神鹰,根本
找不到它,也抓它不住。”
这时,我已留意到了那母鸡的一边翼尖上,有一个小小的标志牌,我“呵”地一声
:“这是编号三百六十五的那只,是你们抓了来?”
温宝裕道:“我这主意不错吧,叫神鹰出马,去找一只走失了的鸡,那是万无一失
的事。”
我道:“是在哪里找到的?”
红绫道:“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这鸡藏得极好,可是到底给神鹰抓了出来。”
我道:“先让它安静下来,这样不停地动,只怕它会力竭而死  至今为止,我们
还不知道这……这些鸡有甚么古怪。”
温宝裕和红绫齐声问:“会有甚么古怪?”
白素则问:“鸡场之行如何?”
我只回答白素的问题,道:“鸡场之行,见到了一个三年前被谋杀的人。”
这句话一出,温宝裕和红绫也一起静了下来。
我把我的经历说了一遍,温宝裕一面听,一面大呼小叫,发表意见。
他的意见,倒和黄堂所说的差不多,说一定是鸡场有一股力量,影响了我脑部的活
动。
被外来的力量影响脑部活动,从而有了根本不存在的经历,这种事,白素曾经历过
,她也倾向于这个可能,温宝裕更发挥想像力:“飞禽的粪便,会使人产生幻觉。蝙蝠
的粪便,就有这能力,甚至会使人发疯。”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没有发疯,蝙蝠也不是飞禽!”
温宝裕无话可说,知道自己举错了例子。
我道:“由于这只鸡没找回来,何可人坚持要回鸡场去,会发生甚么事,由黄堂负
责监视。”
这时,也不知那神鹰用了甚么方法,那母鸡不再慌张地扑来扑去,伏在地上不动。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不等我开口,就知道我要问甚么,她道:“我仔细看过了,看
不出这只鸡有甚么特别之处来。”
就在这时,我突如其来地,想起了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提到过的问题,脱口道:“
你看著它的时候,它是一只鸡,谁知道没有人看到它时,它是甚么?”
温宝裕骇然:“会是甚么?”
我摊了摊手:“我只是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并不代表我有答案。”
我一面说,一面向那只母鸡走过去,蹲下身子来,盯著它看。
母鸡却在这时闭上了眼睛  这令得我心中一动,白素在旁道:“看起来像是它不
屑和人对望。”
我陡然道:“是不屑和人对望,还是不敢和人对望?”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由于我和那只大公鸡,曾在鸡场之中,有过对望的经历
。当时,和一只鸡对望,说起来是很无聊的事,但其实我却一点也不轻松,反倒有妖异
之感。
由于曾和公鸡对望,所以此时母鸡闭上了眼,我产生了它不敢和人对望的感觉,因
为我确知在鸡的眼神中,也会有一些甚么表达的。那公鸡在和我对望之际,就有著明显
的敌意。
白素沉声道:“它怕被人看穿心意?”
我道:“或许是。”
在我和白素作出如此怪异的对话之际,红绫睁大了眼,好奇之至。温宝裕则不断打
自己的头,表示对我们的话不能接受。
白素皱著眉:“不知道有甚么方法,使它至少可以睁开眼来。”
红绫道:“叫神鹰命令它!”
我和白素一起摇头:“不行。那样,在它的眼中,只会看到恐惧,看不到其他。”
温宝裕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喂,你们  ”
我和白素都不理会他,我叹道:“要是公冶长在就好了  历史上,能通鸟语的人
,好像只有他一个!”
我这样说的时候,斜睨向红绫。红绫一拍胸口:“神鹰说甚么,我就听得懂。”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笑道:“要是鸟类也有共通的语言,那就好了!”
我苦笑:“你说甚么‘也有’,连人类都没有共通的语言,何况鸟类。”
白素扬眉:“人类未必比鸟类进步,至少鸟类会飞,人类就不会。”
在我和白素说话期间,红绫已向神鹰发出了一些古怪的声音,神鹰也回以同样古怪
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在彼此交换意见。
红绫对我们道:“神鹰说,它只听得懂鸡只逃命时叫的话,以及母鸡下了蛋之后告
诉别人的话。”
我不禁失笑:“那我也会听!”
红绫道:“不过神鹰说,就算它不会听,他知道母鸡会听他的话。”
我不禁大奇:“有这等事?”
我的奇怪,并不在于“鹰的语言”、“鸡的语言”这一方面  任何生物皆有自己
的语言,甚至蚂蚁也有;有些生物的语言,甚至已进步到不必发出声音,只是一种无声
的交流沟通。甚至连植物,也各自有它们自己独特的语言,鹰和鸡,自然会有语言。
我所奇怪的是,神鹰不是普通的鹰,它曾追随旷世奇人天工大王,见多识广,足可
当那个“神”字而无愧。
自然,那也不能要求它懂得所有鸟类语言,它不识鸡语,不足为怪。可是,那只母
鸡,只不过是一只鸡场中养大的鸡,自从蛋中孵化以来,只怕未曾离开过鸡场,它有甚
么能耐?就算它是一个天生的语言天才,它又有甚么机会学会鹰的语言?
这时,不但我心中大奇,连白素和温宝裕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们都望向红绫,望她作进一步的解释。
红绫忙道:“我不知道,是神鹰说的,神鹰告诉我,这母鸡极狡猾,不是好东西,
该把它送到市场去宰了,不应该留著!”
当我听到一半时,我已开始留意那母鸡,只见它曾迅速地睁开眼又闭上有两三次,
这算甚么?是表示它的害怕?它又何以会害怕?它是听懂了红绫的话。
这母鸡,不但听懂鹰的语言,而且,还听得懂人的语言!
我一想到这一点,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那母鸡的双翅,把它提了起来  用手
抓住鸡只的双翅近身体部分,这是标准的抓鸡方法。
在我出手的时候,我已准备它反抗  在经过了鸡场之中,和那公鸡的一役之后,
我再也不敢对区区一只鸡有任何轻视。
我一提起它来,那母鸡却一点反抗也没有,反常的是它双脚并不缩起,反倒软软地
垂了下来。它仍然闭著眼,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你是豁出去,不怕死了?”
温宝裕忙道:“你别叫自己入了魔,它只不过是一只鸡。”
我听了之后,心中一凛  此时,我简直已把那母鸡当作是人,才会这样对它说话
的。
我自己不觉得怎样,可是旁观者却已感到我的行为“入魔”了。
我吸了一口气,仍然盯著那只母鸡,对温宝裕道:“不是入魔,对付异常的事,就
要用异常的办法!”
这时,被我提在手中的母鸡,一动也不动,闭眼垂脚,看来像死了一样。
我又道:“你看到了没有,它在装死。”
红绫、白素、温宝裕一起围了过来,白素沉声道:“这母鸡的情形,如同很多年前
,我们遇到过的那只老猫。”
对于白素这个问题,我也想到过了  在卫斯理故事之中,《老猫》是一个很普遍
为人知的,所以不必再作介绍了。
我摇头:“情形只怕不同,我不以为它的体内,有一个外星人的灵魂侵占著!”
我一面说,一面抖动了两下,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提在手中的鸡只,一定会挣
扎几下,发出叫声的。可是此际,在我手中的那只,仍然一动不动。
我向各人望了一眼,各人也都诧异之至,红绫道:“神鹰早说过,这母鸡狡猾之至
。”
我闷哼:“真的,一日之间,叫我遇见了两只怪鸡,公鸡凶猛无比,母鸡狡猾异常

由于这种事实在太怪,所以我话说到了一半,竟然无以为继,难以说下去。
这次,轮到温宝裕自己入魔了,他道:“小说笔记之中,颇多异物成精的,有没有
鸡成精的?”
白素居然并不驳斥小宝的这种想法,道:“《聊斋志异》之中,有一些鸟类成精的
记述,鹦鹉、秦吉了等等,不过没说有鸡。”
这时,我脑中很是紊乱,忽然想到,我在鸡场要对付那公鸡之时,黄堂曾说那公鸡
是“积年成了精的”。黄堂这样说,自然只是说那公鸡不好对付,不是说那公鸡真的“
成了精”。
“成精”,在传说中,有一个特定的公式,不论是甚么生物,甚至不是生物,都有
可能成精  “扫把精”如此著名,扫把就不是生物。
成精有一个特定的过程,或吸收日月精华,或积年累月,或受了高人点化等等,但
是所有的记载都含糊不清,没有说出一个最重要的重点:为甚么世上那么多狐狸,绝大
多数都没有成精,只有少数成了精,可以在大显神通之余,被人尊崇为狐仙呢?
固然,成精要经历一个过程,但是最早的契因,又是甚么?
从来没有人提及过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人探讨过这一点。
在成了精之后,不论原来的形体是甚么,公式化的,一律可以化为人形,以人的外
形进行活动。人类除非有照妖镜之类的法宝,又或者是有特异功能的高人,不然,无法
觉察。
在人的面前,成了精的一切,以人的形态活动;在人看不见的情形之下,成了精的
东西,有时会现出他原来的形体来。
我思绪杂乱地想到了此处,突然又想到了故事一开始时就提到的那个问题来了。
我不禁苦笑,因为这问题不会有答案。
成了精的物体,现出原来的形体,这种情形称作“现原形”或“现身”  这个词
,早被广泛地应用在语言和文字之中,通常都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这时,温宝裕提出了这问题,白素又应和,我把鸡提高了些:“你们的意思是这鸡
成了精?”
白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突兀地道:“你且放它下来。”
我道:“怕它逃了。”
白素道:“不妨,有神鹰看著,逃不了。”
我点了点头,故意把手再提高了些,才松手。
那鸡直跌向地,落在地上,才抖了抖身子,仍然伏著一动不动。
如果鸡只也有身体语言,那么它分明是在说:“我豁出去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
办吧!”
红绫和温宝裕齐声道:“真有点怪!”
刚才,我把它提起来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它翼尖上钉上去的标志有著号码,
正是三六五号。我在想,何可人特地把这五百六十只鸡,钉上号码,不知是有甚么用意

总之,这件事发展到如今,每一个情节,表面看来,都是平平无奇,普通之至。可
是深一层探索,却又是扑朔迷离,全不可解。
红绫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我们总不能一直看守著它啊!”
我知道红绫口中的“我们”,是指她和神鹰而言,并非指她和我们等人。我还没有
回应,温宝裕已经找出了一捆绳子来,我道:“只怕绑不住它,得去找一个铁笼!”
温宝裕道:“有铁笼,我去拿!”
他一阵风也似,卷了出去。
九、监视
温宝裕的巨宅,是陈长青留给他的,规模极大,上下五层,还有地窖,里面甚么都
有,有铁笼,也不足为奇。
我仍然盯著那母鸡看,它仍然一动不动。我思绪紊乱,不免又有“入魔”之想:“
这怪鸡,要是真的成了精,幻化人形,不知会是甚么样的?”
白素笑道:“当然是一个美女  大多数的妖精都是美女,要不然,妖精怎么在某
些女人的语言之中,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词了呢?”
我又道:“何可人她  ”
我只说了一半,就被我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所以住了口。
白素也怔了一怔,这才道:“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她,她……她……”
白素也无以为继,因为这种事,平时在生活中都不会出现,自然用语言也较难表达

我却已明白了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用力点头。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发现了那些鸡全成了精?”
我自己也感到那太荒诞了,所以反问:“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所以她才把它们都编
了号,把它们送到市场去宰杀,又不让其中有一只漏网!”
白素在思考我提出的这一点假设,这时那母鸡忽然站了起来,又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发出了一串古怪的声响,听来竟然有点像是冷笑。
不管怎样,那母鸡这时的动作,是对我和白素对话的反应,应无疑问。
白素也注意到了这情形,两人互望,都有骇然之色,我道:“它如能懂得鹰的语言
,那么,也就有可能懂人的语言。”
白素立即同意了我的说法,她已在向那母鸡问:“你懂我们的话,是不是?你表示
一下,懂我们的话,相信对你本身有好处。”
同样的话,白素连说了三遍,可是那母鸡十分可恶,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回忆起当年我和白素一起对付那只老猫的往事,就冷冷地道:“别理它了,等它
自己考虑,它要不作表示,一宰了之。杀鸡拔毛,又不是甚么新鲜事,每天被杀的鸡成
千上万,谁在乎它这一只!”
我这话,在恐吓程度上也够高的了,可是那鸡仍是一动不动。
一个人不肯说话,或者还可以有办法,可是一只鸡不肯有反应,有甚么办法?
我用足尖轻轻踢了它一下,它顺著我踢的势子,滚动了一下,就像是一堆烂泥。
这时,温宝裕已提了一只铁笼子来,也不知那原来是干甚么用的,此时用来关鸡倒
绰绰有余。温宝裕还拿来了一碗水、一碗米,把那只母鸡提了一起放进笼内。
然后,他站起来问我:“放在哪里?”
我心中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就向外走去。温宝裕很是机灵,跟在我的后面,
出了大厅,我还转过了一个走廊的弯角,才道:“你可有自动监视设备?”
温宝裕怔了一怔:“有!监视谁?”
我道:“就是那只母鸡,置它于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之下,要有不断的录影。”
温宝裕大奇:“不能给红绫母女知道?”
因为我要他出来,才对他说这几句话,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我道:“不是!不要给那母鸡知道。”
温宝裕不但现出了古怪之极的神色,连喉间也发出了古怪的咕咕声,他那时的情形
,看起来就真的像是一只怪鸡。
我不等他开口,就道:“不要问我为甚么,因为我也不知道,照我的话去做。”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还是问了一句:“那……母鸡会是甚么?”
我摊了摊手,转身走了开去,温宝裕仍然跟在我的后面。一进大厅,白素就向我望
去,我就点了点头  白素自然知道我去布置甚么,红绫就未必明白。
温宝裕提起笼子来向外走去。那神鹰忽然居高临下,飞了下来,在铁笼上停了一停
,才再飞向红绫,停在她的肩上,又发出了一阵声响。
红绫道:“神鹰说,那母鸡狡猾,小心别让它逃走了,只怕难以再抓回来。”
温宝裕答应著,我向神鹰看去,问:“它一再说那母鸡狡猾,可有进一步的说明?

红绫摇头:“我也问过了,没有,神鹰说这鸡和普通的鸡不同。”
我心中想,这鹰,虽然还不至于幻化人形,可是和成精的程度,也相去不远了。
而且,它和鸡是同类,互相之间,自然更易了解,这使我感到自己的布置,不算是
甚么空穴来风,自然更不能算是入魔。
红绫见自己不用看管那母鸡了,感到轻松自在。我看见她在跳跳蹦蹦,她一跳,肩
上的鹰就展开双翅,以求平衡。
我心中一动:“说不定还有劳烦神鹰之处啦!”
红绫有点紧张:“要叫它去干甚么?”
我道:“放心,对它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这时,我想到的是鸡场的那只大公鸡,若是由神鹰去对付它,只怕大公鸡再凶猛,
也要俯首就擒了,但此际我还想不出有甚么要去对付那大公鸡的理由,所以暂时不说出
来。
红绫只是怕我派神鹰去冒险,听得我那样说,也没有再放在心上。
不一会,温宝裕回来,做了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我们也告别离去。
回家途中,我和白素都不说话  通常,遇到了事情发生,我们都会好好讨论。但
是讨论也要先有设想,但这件事,我和白素都难以作出任何设想来,试问作何讨论?自
然只好不出声,各自思索。
红绫一直望著车外  神鹰不在车厢中,只是随著车子在飞,红绫就是在看它。
白素首先开口:“你想要神鹰去对付那只公鸡?”
我道:“应该说,如果我再到鸡场去,又会面对那只公鸡,我希望和神鹰在一起,
那么,比较容易对付。”
红绫笑了起来:“岂止容易对付,简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手到拿来。”
她近来在温宝裕处学会了不少粗言俚语,使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白素点了点头:“是需要这样  你想,你上次在鸡场,见到了那何姓老人  ”
我忙道:“那是不知甚么力量使我见到他的。实际上,没有那个人,那个人早已死
了。”
白素皱著眉:“见到他是幻觉,可是你做的那些事,也是幻觉?”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那些你做过的事,只是你以为做过了,还是真的做过?”
我不禁呆住了,则声不得。
上次在鸡场中,我曾把大包的饲料拆了开来喂鸡,也曾煮了面,做了不少事,对我
来说,在感觉上,全是“真”的做了。
可是,事实上,我“真”的做了吗?还是那一切,也全是我的幻觉?
如果那一切,全是我的幻觉,那么,在我感到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我真的在干
甚么?如果一旁有人看到我,当时我是甚么样情形?是呆坐著不动,还是真的有所动作
,可是手上却一无所有?
这种怪异的情形,实在令人颇感寒意,白素又道:“不能肯定?”
我苦笑:“完全不能!”
白素叹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甚么力量若是能支配你的行动,那太可怖了!”
我陡然吃了一惊,以致车子也不正常地跳动了一下。白素所说的情形,不是不可能
出现,也确然可怕之至,我自言自语:“是甚么力量,竟然能令我产生……这样的幻觉
?”
白素沉声道:“所以,一定要去弄清楚。”
我点头,问红绫:“你要不要先回去?”
红绫笑:“刚才不是说要神鹰助阵吗?我怎能不趁这热闹?”
我扬了扬手,表示同意,转了一个弯,直赴郊区。
我一面驾车,一面在思索,略有所得,我道:“许多难解的事,其实只是一件。”
白素“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道:“在那鸡场之中,有一种古怪的力量在作怪。”
红绫听了,“咭”地一声,笑了出来,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红绫忙道:“对,不过说了等于没说。”
这世界,反驳父亲的,往往便是亲爱的女儿。我道:“甚么说了等于没说?确定了
方向,只要把这股力量找出来,就可以解决问题。”
白素倒同意我的见解:“这股力量,不但能使人产生幻觉,而且,还可能杀过人!

红绫大声道:“我不同意‘产生幻觉’这个说法!”
我也顾不得正在驾车了,转头向她望去,白素也正在望向她。
红绫道:“要一个人产生幻觉并不困难;但是,产生的幻觉,也全是这个人脑部原
来记忆的组合变化。不可能像爸那样,见过从来未见过的人。”
她说了之后,忙又更正:“可能见过从来未见过的人,那是记忆中见过的人的组合
变化而成,可是不会在幻觉中见到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
红绫的话,听来有点复杂,但也不难理解。
我道:“那么,我的情形是  ”
红绫道:“是一组特定的‘事实’,输入了脑部所形成的。”
我呆了一呆:“你是说,有人设定了一定的情节、会发生的事等等,输入了我的脑
部,使我产生有那些事发生过的记忆。”
红绫道:“大致的情形如此。”
我又问:“甚么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红绫道:“很多,好的催眠师也能做到这一点  那人明明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过,可是一个催眠大师却可以使她以为自己已神游万里。”
白素对红绫的说法,也感到好奇之至:“可以使人产生任何……经历?”
红绫道:“应该如此。人之所以会有种种经历的记忆,全是基于脑部活动,譬如说
,一个人登上过阿尔卑斯山,他的记忆之中,就有了这段经历。但如果他看过登山的纪
录片,他也知道登山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那记忆是看纪录片得来的。如果把他看纪录
片的记忆删除,那么,他只有登山的记忆,就会以为自己曾登过山。”
红绫不厌其烦地举例,说完之后,又道:“我只是举例说明,人可以把没有发生过
的事,当作是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只要使他的脑部,产生有这样的事的记忆就可以了
。”
我和白素都吸了一口气,我们都知道,红绫在和她妈妈的妈妈接触之中,学会了不
少知识,她那样分析,自然可以接受。
可是,问题是,甚么人在运用这种力量?
而且,使我有了和何姓老人的这一段经历,又有甚么作用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红绫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就发生的现象提出
分析  黄堂的两个假设,都没抓到中心。”
我不禁搔头:“要是何姓老人的阴魂不息,那么他应该告诉我谁是杀他的凶手,可
是他却又甚么都没说。”
红绫道:“最好到了鸡场之后,有力量影响我的脑部活动,或许可以抓住它。”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这时,车子转了一个弯之后,遇到了一个警方所设的路障,我
得下车,一个警官走近来,看到了我,大是惊奇:“卫先生,黄主任正打锣在我你呢!

他一面说,一面已启动了通讯仪,向黄堂报告。我曾要黄堂到鸡场去监视何可人的
行动,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阵仗。
那警官报告完毕之后,向我道:“黄主任请你去相会,请!”
他向左首一条小路指了一指,示意我驾车驶进去,驶进了那小路不多久,车轮辗过
荒草,发出异样的声音,那地方荒僻之极。
不一会,就看到前面停著一辆中型警车,黄堂正在车前,挥动双手。
我驶近去,大声问:“你在这里干甚么?”
黄堂答道:“奉你的命令,监视何可人的行动啊!”
我道:“这里离鸡场  ”
他抢著回答:“一点三公里,是最理想的监视地点。”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已经碰了我一下:“仪器。”
我“哦”地一声,因为我实在未曾想到黄堂会做如此周全的布置。我下车向前走去
,白素和我一起,红绫下了车之后,抬头向天看,发出了一下尖啸声,立刻就有一股风
扑下,那鹰也已飞到了。
黄堂吁了一口气:“可找到你了!”
我忙问:“有甚么发现?”
黄堂道:“难说得很,总之很怪异。你先来看看现在的情形,等一会,再让你看早
些时的录影。”
我骇然:“你究竟动用了甚么仪器?”
黄堂道:“我在鸡场中,装置了九支微波传递讯息的摄影机,监视处共有九点,相
信够了。”
我本来想笑黄堂太小题大做了,可是继而想到种种事情之怪异,也就不觉得太过了

登上了警车,只见车中有一组仪器,一个警官正在操作。那组仪器的主要组成部分
,是九幅对角线约有三十公分的电视萤光幕,正显示鸡场中的九处被监视点的情形。
我看了几眼,已辨出了有鸡舍、有何姓老人的住所等所在。
自然,主要的监视点,是何可人的住所,有从三个不同角度的监视。
这时,我看到的情景,乍一看,很是平常,但看多几眼,却又感到有一股难以形容
的,说不上来的令人感到不自在。
看到的画面是,何可人半躺在床上,其时已是凌晨二时,可是何可人并没有睡,俏
脸之上,颇有怒容,正在发脾气。她发脾气的对象,却是那举世闻名,早在十多年前,
名字已上了世界名人录的大发明家丁真。
她在对丁真道:“你怎么还不去睡?”
丁真的回答是:“我不想睡。”
何可人道:“你不想睡!我可想睡了!”
丁真道:“你管你睡好了。”
何可人道:“你这样睁大眼,守在我的床前,我怎么能睡得著?”
看到这里,黄堂插了一句:“一字不易,同样的对白,他们已说了十次以上。”
我道:“这丁真也真怪,就算你喜欢人家,也不能整晚不睡,瞪著人家看。”
黄堂点头:“何可人说得对,在那样的情形下,谁睡得著。”
何可人改为软言相求:“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明天一早再见好不好,隔邻有空屋,
你就过去休息吧!”
丁真却也苦苦哀求:“就让我在这里陪你有甚么不好?这里荒山野地,你一个女孩
子,也亏你在这里生活,太孤寂了。”
何可人想发作又忍著:“不孤寂,有那么多鸡陪我。”
丁真叹了一声:“唉,鸡怎能了解你的心事!”
我咕哝了一句:“肉麻庸俗,兼而有之。”
何可人在床上撑了撑身子,丁真忙过去扶她,何可人喝道:“你快走开!不然,我
真恼了!”
丁真被何可人一喝,连连后退,返到了门口,背靠著门,可是并不离去。
黄堂在一旁说明:“这种情形,也出现五次了。”
白素道:“看来何可人对异性防范得很严。”
黄堂道:“此时此际,何可人必然已知道了丁真的身分,还有甚么好防范的。”
黄堂此言一出,我就知道必惹白素反感,果然,白素闷哼一声:“知道了身分又怎
么样?难道凭丁真的身分,就可以来一个梅龙镇游龙戏凤了?”
黄堂苦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我忙打圆场:“你监视了多久?没有别的发展?”
黄堂道:“接近两小时,除了他们刚回来的时候有点不同之处,一直都是如此。”
我道:“那也没有甚么奇怪的,你为甚么急著找我?”
黄堂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没注意到屋中有不该有的东西?”
我呆了一呆,这房间我到过两次,堪称熟悉。尤其第二次去,和黄堂一起,还曾仔
细留意过。不过,刚才确然未曾特别留意。
这时,经黄堂一提,我正待看仔细一点时,红绫已然道:“房间里,有一只大公鸡
!”
她说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房间中有一只大公鸡!
我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大公鸡就是曾和我交过手的那只。说出来有点荒谬,但我的
确是从它那种异样的眼神之中认出来的。
这里是鸡场,鸡场主人的房间之中有一只公鸡,虽然古怪,但也还说得过去。可是
,这只公鸡所处的位置,却不应该是一只正常的鸡所在之处。
它蹲在蚊帐的顶上!
准确点说,它是在帐子的一角之上。
床上的蚊帐是方形的那种,四角要由竹竿来支撑。这公鸡的体重,估计有六七公斤
,若是它停在帐子的中心,帐顶会承受不住它的体重而下陷,所以它拣了帐子的一角,
那里有竹竿支持,它的身子就不致下坠。
那公鸡停在帐上不动,只是不时转动一下它的头部,但是却一直侧著头,盯著丁真
看,从它的眼神看来,大有敌意。
一看到了这样的眼神,我就吃了一惊:“丁真知不知道有一只公鸡在?”
黄堂道:“可能不知道,他扶著何可人进来之后,视线似乎未曾离开过何可人,那
鸡又没有动过,所以他可能不知道。”
白素问道:“那鸡,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在屋子之中了?”
黄堂道:“是,就是这个位置。”
我皱著眉:“怪极,何可人急著要出院,回来之后,却又甚么都不做。”
黄堂道:“只是表示要休息,要丁真离去,而丁真则不肯。”
十、异样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丁真的处境,相当危险,这公鸡要是临空下击,我看丁真未必躲
得过去。”
黄堂立时应道:“正是,我一见了这等情形,就想起了何正汉老人!”
我本来就有一股寒意,一听黄堂这样讲,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何正汉老人陈尸之处,十分特别,那里又是行凶的现场。狭窄的地方,很难想像凶
手如何发力以利器伤人。但如果是一只鸡凌空下击
我向黄堂看去,黄堂神色异样,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我在想甚么。
我沉声道:“要不要去警告丁真,他在危险中?”
白素道:“不必,有何可人在,不应该会有事发生。”
白素说得很是肯定,我不禁诧异:“有甚么根据?”
白素道:“看来这公鸡和何可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何可人若不想丁真有危险,就
不会有。”
我听了之后,略想了一想,全身寒毛都有倒竖之感,失声道:“那你的意思是,何
可人和那公鸡之间……和那公鸡之间,有著……有著……”
我平时也可以算是口齿伶俐的人,可是由于此际想到的事,实在太过于异常出格,
所以竟也结结巴巴起来。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结巴了片刻,才道:“他们之间,存在著可以沟通的……关系?”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有甚么大惊小怪,红绫和神鹰之间,不是也有这种关系?”
我伸手在头上拍了一下:“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总觉得何可人和公鸡之间
的……关系……有说不出来的妖异和暧昧!”
白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
这时,监视到的情形,又有了发化,只见何可人闭上眼,对丁真不瞅不睬。丁真搔
耳挠腮,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心痒难熬的表情,可是却渐渐在向床前移近。
等到他到了床沿,我就注意到,在帐子一角上的那公鸡,向下伸长了颈,一副不怀
好意,准备偷袭的样子。
我轻轻推了一下白素,白素仍然很镇定。
何可人也就在此时,倏然睁开眼来,尖声道:“你有完没完,走不走?”
这一喝,把丁真吓得运退了三步,口中唯唯,也听不清他在说甚么。
只见何可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继续在斥责:“难怪你会失恋,原来你这个人这
样讨厌,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你给我滚!”
这话说得很重了,何可人一面说,丁真的身子一路后退,返到了门口。
何可人用尽了全身气力在叫,叫声连我们听了,也觉得耳鼓发震,她叫的是:“滚
!滚!滚!”
这一连串的“滚”字,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力,丁真大叫一声,打开门,就退了出去
,把门关上。
丁真一出房间,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另一组的监视设备,立时把他摄入了镜头。只
见他背靠门站著喘气,接著,走开了几步,双手抱著头,蹲了下来。
看情形,这里要是有酒吧的话,他又会去买醉,然后在大雨中站在马路中心了。
在房间之中,只见何可人喘了几口气,抬头向帐角望去  这证明她是早知那公鸡
蹲在帐角的。
一霎间之前,她在怒斥丁真之时,还是怒容满面,甚至脸上肌肉扭曲。可是此际,
却完全换了一副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略带三分娇嗔,却又有两成怨恨,眼波流
转,如倾如诉。
我看了之后,全身皆起肉痱子,失声道:“这算是甚么表情?”
黄堂沉声道:“一般来说,妓女向恩客卖弄风情,会用这种表情  她就只差齿咬
下唇了  ”
正说著,只见何可人上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就真的轻轻咬住了下唇。
我叫道:“不得了,这人和这鸡之间……这人……和这鸡之间……”
我叫了两次,可是这人和这鸡之间究竟怎么了,我还是说不上来。
白素沉声道:“看下去……”
后来我问她:“你说‘看下去’的时候,期望会看到甚么?”
白素道:“很模糊,没有甚么特别的概念,总感到我们看下去,应该可以有新发现
。”
白素那样说,和我当时的想法也一样。
我忽然加了这一小段,大家当然也可以明白,在看下去的时候,有了意外。
是的,确然有了意外。
那时,只见何可人眼波流转,那神态,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人对著一只鸡所应有
的,她低声地道:“还不下来。”
那公鸡双翅略振,自帐角上扑了下来,站在床前。它身形高大,在床边一站,比床
高出许多,也可以和何可人面对面。
何可人那时扬起手来,不知道想有甚么动作,那公鸡已飞快地在它的手背之上,轻
啄了一下。
这还罢了,接下来的情景,更叫我、白素、红绫和黄堂等人,看得目定口呆!
只见那公鸡头一昂,蜡黄发光的鸡喙,斜斜向上,又腾身飞了起来。
突然之间,画面之上甚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了一只鸡喙。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是
那公鸡飞了起来,用喙去啄窥伺监视设备的镜头。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那公鸡又落了下来。我们又看到了何可人也斜眼向上,现出似
笑非笑的神情,挥了挥手,那公鸡就走到屋内,引颈伸动几下,也伏了下来,何可人则
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可是我们所感到的震撼,少说也维持了两分
钟之久。
黄堂竟然脱口骂了一句粗话,才道:“它……发现了有监视设备!”
红绫则道:“它还告诉了何可人!”
我道:“是,它的用意是叫何可人小心,不可以任意做甚么说甚么。”
白素沉声道:“他们原来准备做甚么、说甚么?”
我向黄堂望去,黄堂忙道:“布置监视设备的,全是久经训练的专家!”
我叹了一声:“不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只鸡在作反监视。”
红绫怒道:“把那只该死的鸡抓来,叫神鹰去!”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继而一想,把它抓了来又怎么样呢?没有可能在一只鸡的
身上,逼出甚么来的。
白素低声道:“在鸡身上逼不出甚么来,在人的身上,却是可以逼出来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  那鸡和何可人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是抓住了鸡,以之要
胁何可人,何可人会有可能说出些甚么来。
同时,我也想到了另一点,我道:“不能积怨,要示恩,少不免弄些狡狯。”
红绫心直,不知何意,我道:“要在何可人不知情的情形下,弄走那只鸡,等何可
人发现它失踪了,再由我们出面去帮她‘找回来’。在这个过程之中,要何可人说出她
心中的秘密来。”
红绫扬眉:“骗人?”
我笑:“是的,骗人!”
红绫侧著头,过了一会,方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道:“别以为容易进行,看来她和那鸡寸步不离,如何分开他们才好?”
黄堂道:“利用丁真!”
他说了之后,又道:“这事,交给我来办好了。”
多半是他也感到此计虽然大妙,可是也欠光明正大,所以才全揽在自己的身上。
红绫却道:“我和你合作  神鹰只听我的话。”
在这时候,九幅画面上所见到的情形,全是静止的。何可人看来也睡著了,她的脸
上,有一丝很是诡异的笑容显露。
那只公鸡一动也不动地伏著,也闭上了眼睛。
在门外,丁真也找到一处地方,半躺了下来,看来也已倦极而睡,其余各画面之中
,也皆不见异象。
我哼了一声:“为了要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何可人发了多大的疯,可是现在肯定
还欠一只,她不知道落在我们手中,却倒忽然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白素摇头:“不,她采取了行动。”
我和黄堂都愕然:“甚么行动?”
白素道:“她坚持要由医院回鸡场来,这就是她采取的行动!”
我冷笑:“那只三六五号关在笼子里,她回到鸡场来,那母鸡就能逃走?”
白素很是平静:“我想她之所以要所有走散了的母鸡全抓回来,目的是要那些母鸡
,没有一只能回鸡场。当她知道还有一只没找到时,她就要回来,守著,看那只是不是
逃回鸡场了。”
黄堂不明:“为甚么,她和那些母鸡有仇?”
白素对于黄堂的这个问题,居然并不轻视,反倒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黄堂惘然,我倒是朦朦胧胧地想到了一些甚么,红绫却像是全明白了,
吁了一口气。
我不禁大奇  有甚么事,是红绫能先我明白的,真是大不了解。
后来,白素解释道:“红绫的目光、胸襟都和我们不同,她的基础教育,来自‘成
了仙’的她的外婆,所以她有宇宙胸怀,和我们只有地球胸怀大不相同。许多观念,在
地球胸怀而言,荒诞而不可思议,自然而然加以否定。可是在宇宙胸怀而言,却是理所
当然,简单之至。”
我们不明白:“你未曾说到问题中心点。”
白素道:“譬如这件事你不能理解,她能,就是由于她的知识领域是宇宙性的,所
以明白甚么样的生命都同样存在,有对等地位的道理  佛说:众生平等。你却以为人
才是生命。”
我仍是不服:“那你呢?你何以就先我而觉察到了这一点?”
白素笑道:“这,你羡慕也没有用,这是凭我女性特具的直觉。”
这是后来的讨论,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而且特别需要指出,一些所谓“哪有这种
事”、“不可能”、“太荒谬了”,以至看来有权威的“不科学”等等的说法,只不过
是持这种说法的人,知识领域太过狭窄而已,岂有他哉。
却说当时,我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是想了一想就算,我道:“难道她在这里,等
那母鸡逃来?”
白素“啊”地一声:“这倒提醒我了  放那只母鸡回来,或许会出现一些混乱,
让我们有所发现。”
黄堂不明所以:“那只母鸡  ”
我把情形对他讲了一遍,他道:“此计大妙,看看这些人鸡之间,究竟有甚么古怪
。”
我道:“那么,是不是迟一步对付那只公鸡?”
白素和红绫也都同意,我叹了一口气:“为了对付那两只鸡,我们竟用了那么多的
心计!”
白素道:“既然那公鸡可以识破监视装置,也就值得用心计。”
我忽然想起:“既然对方知道了有监视设备,也就不会在监视设置之下,有甚么异
动。”
说到这里,我忽然举了一个例子:“就像是所有成了精的妖孽,都不会在众目睽睽
之下,现出原形来。”
白素听了之后,反应也很特别,她突然问了一个听来像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
“你说何可人……她像是对《白蛇传》特别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是,我有这个印象,你这样问,是想到了  ”
我顿了一顿,白素道:“《白蛇传》的女主角,是白蛇精和青蛇精,它们幻化了人
形在人间活动,其中白蛇还和一个人谈恋爱  ”
我挥手:“岂止谈恋爱,还成了婚配。”
白素道:“后来,白蛇不慎服了雄黄酒,在端午节那天,现出了原形,是一条大白
蛇,吓坏了她的丈夫许仙。”
我接口:“那全是那个法海和尚多事。若不是法海搬弄是非,许仙不知道妻子是蛇
精,日子过得何等美满。蛇精又不会害她丈夫,后来,还为了丈夫去盗仙草,证明她的
爱情伟大坚贞。”
《白蛇传》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家传户晓,无人不知。白素这时忽然提了出来,我
也隐隐知道她必有所喻。
我道:“不过,《白蛇传》的故事,和眼前的事,怕扯不上有联系。”
白素道:“何以扯不上?”
我道:“现在的情形,就算何可人和那公鸡之间……有点不正常……”
我才讲了一句,白素就道:“这就是了,人和鸡,与人和蛇,基本上是一样的。”
黄堂听到这里,才叫了起来:“甚么啊?你们在说甚么啊?这人……和鸡,你们是
说,何可人和公鸡之间,有,有……爱情关系?”
我和白素没有直接回答,白素道:“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不正常。”
还是用《白蛇传》的故事,比较容易说明,我道:“不同,那公鸡并未曾幻化人形
,也无所谓有原形,它本来就是一只鸡。”
黄堂骇然:“这……这是心理变态现象的一种,称之为恋物狂!”
我当然早已想到过这一点,所以我才认为目前的情形,和《白蛇传》不同。《白蛇
传》中,是蛇精幻成了人,许仙不知情,这才谈起恋爱来的。
如今的情形,何可人面对的,明明是一只公鸡。如果她对那公鸡有恋情,那就是可
怕的,严重的心理变态,属于恋物狂的一种。
恋物狂到严重的程度时,确然很是可怕,心理变态者不但可能爱上任何生物,甚至
可以爱上任何物体,更甚至连死尸都可以成为恋爱的对象!
何可人的行为,即使从最宽容的角度来看,也不可以说是正常。现在发现了她和那
只公鸡之间,情形如此暧昧,她是一个严重的心理变态者,似乎可以肯定了。
黄堂的话,对我来说,很起当头棒喝的作用,我忙道:“正是!”
我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重重地顿了一下足。
这件事,从头开始到现在,虽然只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可是伤的脑筋却不少,不
知作了多少设想,却偏偏没有向最简单的方面去想  何可人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失心
疯!
在一切恍恍惚惚,像是有不少奇特的事隐藏在背后,这本是极引人入胜,值得不断
探索的事。但是,如果那一切,只是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子所为,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这实在是很令人沮丧的发现。
黄堂也咕哝了一句:“无趣之至!”
对于我们两人的强烈反应,白素并不表示意见,我望向她,她却望向红绫。
我心中疑惑,知道她必有用意,难道红绫有甚么不同的意见?
红绫见我们向她望去,就道:“等一会儿,我已派神鹰到鸡场去了,等它回来之后
,听听它的意见。”
那鹰本来在车中,自车窗中钻进钻出,也不知甚么时候被红绫派走的。
白素道:“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是尴尬的处境之中,由于监视设置已被对方发现,
所以我们不可能在监视设备中得到甚么。没有了监视设备,我们更加得不到甚么,也就
是说,无法得知真相了。”
我点头:“在这种情形下,派神鹰去监视,应该是最佳办法了。”
黄堂在白素提到如此先进的监视设备,由于被那公鸡发现而失效时,神情愤然,这
时他道:“那鹰就算见到了甚么秘密,只它知道,我们又怎能得知?”
我别想告诉他,红绫和神鹰之间可以沟通,红绫自己已开了口。
红绫的话,比我想说的话实在得多,她道:“我和神鹰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沟通,当
然,沟通的程度有限,不能像鹰一样和它交谈,例如它告诉我那只母鸡很狡猾,我就不
知道狡猾在何处,或许是它没说,或许是它说了我也没听懂。”
红绫最后的结论是:就算这样,也比我们全被蒙在鼓里的好。
红绫的结论,我们大家都同意。黄堂道:“如果那只是一个疯子的异常行径,也就
没有甚么值得继续追查下去的了!”
我摇头:“至少三年前的神秘命案,也许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总结。”
白素道:“我始终觉得事情不止如此简单,疑点极多,没有一个可接受的解释,‘
疯子的异行’也不能解释全部。”
黄堂吸了一口气:“好,明天一早,我就把所有监视设置全部撤回,一切让神鹰担
当。”
正说话间,只见车窗外黑影一闪,那鹰已穿了进来,抖动羽毛,一如征人远归。
红绫忙发出一阵听来很尖利的声响,神鹰也回以同样的声响,听起来一样,我们自
然莫名其妙。
红绫用心听著,隔了一会,她才道:“神鹰刚才到了那屋子的顶上。”
她说著,向画面上何可人的房间指了一指,何可人正在熟睡,那公鸡也没有动。
我性急,就问:“那它能看到些甚么?”
我心想,除非它能在屋顶弄破一个洞,不然,它也根本无从监视。
可是红绫却道:“它不必看到甚么,它的感觉很敏锐,它可以感到甚么。”
我还想再问,白素已经以眼色阻止了我。
红绫续道:“它感到在那屋子里,也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画面上,有两个极可
怕的敌人。”
我们都呆了一呆。
要知道以神鹰的能耐而言,成为它的敌人,已经非同小可,更何况令它也感到“可
怕”的敌人。
我疾声道:“两个敌人,还很可怕,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是隐形的?”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红绫睁大了眼,白素沉声道:“问神鹰,是不是房间中的那一
人一鸡。”
我怔了一怔  是的,一人一鸡,也可以合为“两个敌人”,可是,那又何可怕之
有呢?
那公鸡还可以说很凶猛,但那鹰要是连一只鸡都对付不了,还算甚么神鹰?至于何
可人,更不应在神鹰的眼中列为可怕。
十一、变妖精的定律
我指著画面,请神鹰指证一下,它认为可怕的敌人,是不是我们看到的一人一鸡。
红绫现出大大不以为然的神情:“它看东西的方式,和我们不同,它有天然的强烈
感应力,尤其在对敌人的感觉方面  其实,除了人之外,所有的生物都有这种感应力
,那是生物的生存本能。”
红绫说到这里,指著萤幕画面:“在我们看来,这上面有些东西,但是对鹰来说,
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它必须接近实物,才能有感应。”
我锲而不舍:“那么,请问它,它所说的‘两个凶恶的敌人’是甚么?是不是一人
一鸡?”
红绫皱著眉,和神鹰互相之间,发出了一阵怪声,然后才道:“不知道,它说不知
道。它只知道它在屋顶上,屋顶下有两个可怕的敌人,和它的距离极近,只不过隔著一
个屋顶。那两个可怕的敌人,其中有一个更是可怕,它说若是与之为敌,失败了,就连
逃走的机会都不会有。”
红绫说得极其认真,而且,忧形于色。
因为,下面既然有敌人,神鹰就大有与他们对阵的机会。若是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
,那岂非是要死在敌人之手?
别说红绫和神鹰形影不离,就是我们,也不舍得。
所以,红绫的忧心,大有道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结,并不出声。
她一听说有两个可怕的敌人,就说是屋内的一人一鸡。
但这时,她也显然并不认为何可人和那公鸡,可以令得神鹰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就算他们合力,也难以做到这一点  老实说,就算我和白素合力,要对付神鹰,也必
然难占上风。
可是此际看神鹰时,竟然大有害怕的神情,可知所说非虚。
那么,这两个可怕的敌人,难道在监视镜头之外?
我向黄堂望去,黄堂摇了摇头,我道:“会不会体积很小?”
黄堂不出声,操作仪器,只见画面之上,何可人的脸部迅速放大,甚至连寒毛都可
以看到。
然后,三组镜头,就满房间扫移。在扫到那公鸡时,看得更是清楚之极,只见那公
鸡的眼睛,似开非开,似闭非闭,竟然令人感到很是阴森。
如此这样约半小时,除非是在床下面之类的隐蔽处,不然,屋中就算有两只苍蝇,
也看到了。
黄堂摊了摊手,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苦笑:“隐形怪物?”
白素道:“我们在这里猜,没有用,要神鹰把那两个‘敌人’引出来!”
红绫立即向神鹰表达了这个意思,刹那之间,只见它表现得很是不安,自红绫的肩
上下来,出了车窗,在地上来回跳去。
红绫也很著急:“它要是不肯,别勉强它。”
我道:“这当然,但不妨告诉它,我们只是要它引那两个敌人出来,我们会对付。

黄堂道:“我可以动用强大的火力。”
我本来想说:“如果那敌人是甚么超级怪物,只怕手提机枪也没有甚么用处,”但
又怕伤了黄堂的自尊心。
过了好一会,神鹰才又自窗中穿进来,发出了一下声响。红绫道:“它答应了。”
我又重申:“请它放心,不会令它受伤害。”
红绫道:“说也没用,它也不会想自己有伤害。”
红绫一面说,一面轻抚著神鹰,神鹰在开始时,大有骇然之色,但是渐渐地,恢复
了英气迫人的神态,虽是禽鸟,但大有人性。
黄堂道:“我们若有行动,先得分开那傻乎乎的大发明家。”
我道:“是  那也很容易,就告诉他那三六五号母鸡有了下落,叫他去拿。为了
讨好何可人,他自然会立刻就去,我吩咐温宝裕,尽量拖住他。”
黄堂笑:“此计甚妙。”
红绫伸了一个懒腰:“找个地方睡一会!”
对她来说,那太容易了,草丛中树梢上,甚么荒山野岭之外,她都可以睡得酣畅。
她带著神鹰,离开了车厢,白素仍专注著监视所得画面,我和黄堂去闲谈。
时间在感觉上过得甚慢,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黄堂感叹:“要是当时把那只公
鸡赶开,不让它知道我们正放了监视装置,这一夜监视下来,肯定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白素忽然应了一句:“你期待看到甚么?”
黄堂摊了摊手,说不上来。
白素又道:“其实我们收获也不算少了!”
我和黄堂讶然:“这怎么说?”
白素道:“至少给我们看到了一只公鸡,竟然知道有人安装监视设备。”
黄堂道:“此事确然如此  ”
白素又道:“想想,别说是一只鸡,就算是一个人,普通人看到安装的过程,也未
必料定那必然就是监视装置吧!”
黄堂道:“那鸡的智力  ”
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已经不是一只鸡的智力范围之内的事了。”
黄堂盯著我半晌,在车厢中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神情,看来怪异之至。他道:“
那你是说,我们见到的不是一只鸡?”
我一字一顿:“我们见到的是一只鸡,可是它实在是甚么,我们却见不到。”
黄堂道:“这太奇了,难道又有甚么外星人进入了这鸡的脑子?”
我也曾想到这一点,也不觉得黄堂这样说有讥讽之意,不过我觉得眼前的情形,和
以往的经历,有相异之处,不能同一而语。
所以,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暂时只能说,这公鸡……有通灵的能力
,有人……甚至比人更高的智力,我看它的智力,在神鹰之上。”
我这样说了之后,吸了一口气:“我要找一个朋友,了解一些情形。”
说著,我指著车上的通讯设备,黄堂道:“全世界都可以通话。”
我按下了一连串的号码,我要找的那位朋友,是一个禽类学专家,他的研究,另辟
途径,包罗万象。凡是禽类,他都有兴趣,而且更著重于禽类的行为。不多久之前,我
的住所被一种受过训练的猛禽“海冬青”监视,我们利用神鹰驱逐。可是结果,一举一
动仍然被人所知。后来就是他告诉我,海冬青雄的看来刚猛,雌的身体甚小,看来毫不
起眼,更是凶悍无比,是禽鸟类中,最是机灵凶恶的危险份子。
他也曾对红绫的神鹰作过评语,他的评语是:“这鹰,只怕世上不超过十只,不可
以说是一个品种,那是两种猛禽杂交的结果。照说没有生存的机会,但居然活了下来,
这是异数。我早年曾见过一次,也曾对它的来源,它的双亲,进行过研究。”
这位朋友的禽类知识丰富,世上无人能及,此时,我虽然不知他所在之处是甚么时
间,但迫不得只好吵他一吵了。
就这样打电话给他,找到他的机会,大约只有十分之一。我运气好,电话一通,就
听了一个浓重的鼻音,报出了姓名,那是他的习惯。
我忙也报了姓名,他讶道:“真难得!”
我开门见山:“有事请教:我女儿的那头神鹰,你有印象?”
他道:“深刻之至。”
我道:“它的大敌是甚么,我的意思是,有甚么是会令它感到害怕的?”
那位朋友“唔”了一声:“好问题。这问题你去问外星人也答不上来。”
我知道自己问对了人:“请告诉我。”
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就大是叹服。他道:“这种鹰,称之为神鹰,绝不为过。它最
怕的是一种虫子,这种虫子有剧毒,一吞下去就死,可是美味无比,对这种鹰来说,有
强烈无比的诱惑力,明知会死,也非吞了它不可,那是它最怕的!”
我之所以大为叹服,是由于这几句话,听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实情,因为蓝丝
上次在一见这头神鹰之际,就拿出了一只虫子来,神鹰一见,身子就发抖。蓝丝训练了
它,令它以后可以抵抗那诱惑,替它免去了日后可能发生的灾劫。
当时,我还曾感叹,别说禽类,连人有时也明知走这一步,必然是死路,但由于诱
惑力太大,难以抗拒,而去就死的。
这种事,冷门之极,那位朋友居然一下子就道出,可知他真有才学,非同小可。
我忙道:“是,第二件呢?”
他大是奇怪:“怎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你一听就相信了?”
我把蓝丝训练这鹰的经过告诉了他,听得他欢呼连连:“真是一大收获。”
接著他道:“第二,这鹰怕另一种鹰,你可曾听说过羊鹰?”
我道:“听说过,羊鹰极大,可以在沙漠之中,轻而易举地抓起五七十斤重,疾驰
中的黄羊。”
他道:“羊鹰之中,有一种最大的,学名就叫大羊鹰。大羊鹰双翅横展,可以达到
八公尺,它的爪,能够抓裂牛皮:它的喙,长达十五公分,坚硬无比,乃大无穷。大羊
鹰在一九二三年之后,就没有被发现的纪录,可以说已绝种了,但是我却相信,还有极
少数生存。”
他一口气说下来,我心中也暗暗吃惊,盼望神鹰不要遇上大羊鹰,不然,它再神勇
,毕竟大小悬殊,当然凶多吉少。
那位朋友的话,白素和黄堂也都听得到,所以当他说出神鹰所怕的第三样时,黄堂
大有讶异之色。
那位朋友说的是:“第三样,它怕的是一种蛇!”
黄堂忍不住道:“鹰怕蛇干甚么?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就算怕它,远远
避开就是。”
黄堂的话,那位朋友也听到了,他冷冷地道:“在一旁插口的是甚么人?好像对生
物界的事,不是知道得很多。”
我忙向黄堂传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口,黄堂不服,咕哝了一句:“是没有
道理么?”
在这时候,我自然没有空去教训黄堂,但是心中仍不免责备了他一句:“不懂就别
开口!”
鹰和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来互不相干,但是在自然界中,确实是死敌。这
个仇恨是如何结下来的,也难以深究,大抵是鹰要啄食蛇,而蛇又会吞鹰蛋之故。
而且,在鹰和蛇的生死相拚之中,也不一定是可以翱翔在空的鹰占上风,鹰一旦叫
蛇缠上了,也是麻烦事。
不但在自然界的生活中,情形如此,即使在神话传说之中,鹰和蛇,都变成了神,
鹰神和蛇神,也仍然是死对头。在亚洲不少国家的古老传说之中,都有鹰神和蛇神生死
相拚的故事,很是惨然。
所以我向那位朋友道:“鹰和蛇确是天敌  是所有的蛇呢,还是特定的一种?”
那位朋友道:“是特定的一种,那种蛇,叫纳塔  古老传说中的蛇神,就是这种
蛇变的,在神话故事中,它有七个头,曾保护过释迦牟尼  他当然只有一个头。”
我吸了一口气:“神鹰应该是蛇的克星,何以竟会怕这种蛇?”
那位朋友道:“纳塔的鳞片,又硬又滑,用刀砍斧凿,也未必会受损。身子又细又
长,能以尾尖文地,暴起迎敌,而且,剧毒无比。专食鹰卵,鹰为了保护下一代,无法
不和它争斗。”
我明白了,这种叫纳塔的蛇,鹰本来是可以避免和它相遇的,但是蛇要吞蛋,鹰又
岂能袖手旁观?必然与之起冲突,于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的冤家对头,就非碰
面不可了。
那位朋友听我好一会没有反应,就道:“不过,纳塔很少见到,连是不是已经绝种
,也难以肯定。这种蛇,在印度、泰国一被发现,就被人奉为神明,是要向它顶礼膜拜
。”
最后,他的结论是:“照说,只要是生物,都有天敌。神鹰忌惮的那三种,和它本
身一样,都是稀有之极的生物,照说相遇的机会,微之又微。可是大自然的安排,就是
这样微妙。它们相遇的机会,不根据或然率来决定,而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会安
排它们相遇。究竟那是甚么力量,人类对之,一无所知。”
我感叹:“或许这也和人一样  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那位朋友连连道:“正是!正是!”
我忙道:“那神鹰有没有甚么理由,怕一只鸡  一只是‘九斤黄’品种的大公鸡
!”
他哈哈笑了起来:“那你等于是问我猴子会不会怕一只桃子  一见到就拿来吃了
,哪有时间去怕。”
我又解释:“这鸡极大,非比寻常,而且,有著极其奇特的智力。”
他感到兴趣:“到甚么程度,你详细说说。”
我把那公鸡的情形说了,当真说得很详细。
那位朋友的反应,愈来愈是惊讶:“你说的那只鸡,是人扮的?”
我苦笑:“当然不是,真是一只鸡!”
他道:“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
我以为他有了结论,大喜道:“请说!”
他道:“第一个可能是‘不可能’。第二个可能是,这已是玄学范畴内的事,不是
科学范围的,所以我一无所知。”
我听得他提及“玄学上的事”,也不禁思绪紊乱,他说他对玄学上的事一无所知,
我呢?我又怎么样?玄学上的事,我有种种设想,千百种,但真的要说有所知,却也是
一无所知。
他问了两次:“还有甚么问题?”
我道:“以你对禽类的知识来看,有甚么事发生在那公鸡身上。”
他也想了片刻,才道:“照你形容的情形来看,那根本不是一只公鸡,所以也不在
禽类学的研究范围之内,我无可奉告。”
我嚷起来:“可是它明明是一只公鸡啊!”
那位朋友道:“可能它有著和公鸡一模一样的外形,但是决定一种生物是甚么,并
不由外形来决定,而是因行为来决定的  它外形是一只公鸡,可是内在的、真正的它
是甚么,谁知道?”
这话,听来已经很玄了,我苦笑:“你的意思是,它是不是甚么东西化成了公鸡的
形状?”
这一次,轮到他嚷叫了起来:“我绝未如此说过,我只是说,不知道它真正是甚么
。”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他又问:“还有甚么问题?”
我向白素和黄堂望了一眼,他俩都摇了摇头,我就道:“暂时没有了,如果以后还
有,少不得来麻烦你。”
他连声道:“随时欢迎。”
我中止了通话,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那公鸡不是公鸡!”
黄堂摇头:“你这话,比白马非马更难懂。”
我感到有点无可奈何:“那是说,这公鸡原来不知是甚么。”
白素道:“不论它原来是甚么,如果它能有幻化成一只公鸡的能力,它为甚么不幻
成一个人?在地球上,做公鸡有甚么好,怎比得上做人的活动空间大?”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
白素道:“公鸡还是公鸡,它本来就是一只公鸡,外形上还没有来到可以幻化其他
生物的能力,可是已经达到了摆脱公鸡固有的智力程度。”
我望了她半晌,才道:“也就是说,一只公鸡,如果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修炼成
精,那么,这只公鸡是在半途中,还未成精变人,却已不再是普通的公鸡。”
白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思绪也十分乱,大抵如此!”
黄堂被我们的对话,弄得有点神经兮兮,以致说话也显得结结巴巴:“甚么……成
精?当真有异物……成了妖精的事?”
我闷哼一声:“你说眼前这公鸡不是成了精,你如何解释它的行为?”
黄堂震动了一下:“那得趁它尚未成气候,就把它宰了。”
我冷冷地道:“只怕你已很难宰了它。”
黄堂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笑了起来:“真要送它上西天,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当然,我也不信如果黄堂用一把自动步枪去对付那公鸡,会对付不了它。
白素忽然叹了一声:“传说之中,妖精若是作恶多端,轮到要被伏诛时,总会苦苦
哀求,被哀求者,也每每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念汝修为不易……’之类的话,这
公鸡就算快要成精了,它可曾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
白素那样说,是在为那公鸡求情了。
黄堂深深吸了一口气:“它,是杀害何正汉的疑凶!”
白素一笑:“有宰了疑凶的道理吗?”
黄堂大摇其头:“还未成形,已经杀人,要是它变了人还会有甚么好事做出来,这
叫防患未然。”
我用力一挥手:“这是怎么啦,真的肯定那公鸡是一个快成气候的妖精?不然,争
甚么呢?”
白素反问我:“若那公鸡不是快成精,你怎么解释这些现象?你怎么反倒忘了你自
己的理论?你的理论是:事态只有一个可能时,不论这个可能是多么荒诞不经,也就是
唯一的可能。”
我叹了一声:“我不是不以为那公鸡是‘快成精’,而是我无法明白‘成精’是一
种甚么样的情形。”
黄堂眨著眼,答不上来,白素徐徐道:“最简单的说法,可以说成是:生物的一种
变化,这种变化先由内在开始,变得使它具有高超的智力,接著,这种变化由内向外扩
展,使形态也起改变,而且这种外型的改变,可以随心所欲。”
我道:“好,这可以说是‘妖精定律’。不过我有一些更正,不一定是生物才能成
精,非生物也可以。扫把精就是扫把变的,扫把本来没有智力。由此可知,‘成精’的
最开始,智力是突然而来,并不是在原有的智力上发展出来的。所以,‘成精’不错是
一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开始时是一种突变。”
我们这时在讨论的课题虽然怪诞  竟把“成精”这种现象,用现代言语制造出一
个“定律”来,但是我们的态度,却都很认真。
我说完之后,白素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至于是甚么因素引起这种突变,甚至可
以使非生命变得有生命,这就  ”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无法说下去,因为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黄堂有点胆怯地问了一句:“那公鸡正是成精了?”
十二、纳塔莎
我道:“根据我们刚才设定的定律,那公鸡已经过了开始的突变,如今正处在变化
阶段中。”
黄堂顿足:“那就是说,我刚才的提议是对的,趁它修炼尚未完成之际,先把它消
灭了!”
白素叹了一声:“这一切,毕竟只是我们的假设,我们的行事,还是从实际出发的
好。按计画进行,先把丁真调开去,让他到温宝裕处去取母鸡,我们等他一走,就去开
门见山,不必再在暗中监视了!”
我大声道:“对!暗中监视,那本来应该是妖精的行为,我们做了,反给妖精识穿
,真没面子。”
黄堂并无异议,我们决定天色大明之后行事。我和白素下车,有警官送上热辣辣的
咖啡,我们捧著,踱到了红绫酣睡之处,只见那神鹰缩在红绫的怀中,像是在依靠红绫
的保护。
我低声道:“鹰所怕的一样东西,我们并无发现,不知躲在何处?”
白素道:“羊鹰的身体极大,无可躲藏,神鹰已度过一劫,不怕那种小虫,剩下来
的,只有‘纳塔’了。”
此际,已将是破晓时分,天地之间,格外昏暗,看出去一月朦胧。一条蛇,躲在甚
么地方都可以,只怕除了神鹰之外,谁也找它不出。
我们并肩站著,不一会,东方出现了一线曙光,黄堂已在召集部属,部署行动。等
到天色渐明时,红绫也醒了过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把昨晚的讨论对她说了,她摇头:“我也不知这种‘突变’,是甚么力量造成
的。”
我道:“我们估计,这里不会有羊鹰出现,所以请神鹰先在空中进行观察。”
红绫摇头:“不,以防万一,我和神鹰可以暂时先不出面。”
我点头:“也好。”
说话之间,天色大明,黄堂已带一队警员出发,我们也跟著前往。
在鸡场之外,黄堂和警队先进去,不一会,就看到一辆警车送丁真离去,我们进了
鸡场,红绫找了一处可以俯视何可人住所之处,停了下来,我和白素迳自向何可人的住
屋走去。
这时,住屋前很是热闹,有许多警员在。才来到屋前,就听到何可人在怒斥:“你
太胡作非为了,你侵犯了我的生活!”
黄堂居然不否认:“是,因为我认为有此需要!”
何可人怒骂:“你是甚么东西?”
黄堂反骂:“你又是甚么东西?”
这种互相咒骂的话,本来很是普通,可是这时,我和白素听了,心中都不由自主一
凛,立时停步,互望了一眼,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我们互望时,都感到有话要对对方说,可是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正在这时,只听得黄堂一声怒吼,接著,便是“砰”地一声响,黄堂自屋中倒撞了
出来,来势虽快,可是却看得出很是狼狈。
紧跟著的是一团红影,扑了出来,追向黄堂,竟然就是那只公鸡!
看这情形,是黄堂在向何可人说话期间,那公鸡突施偷龑,黄堂不知受伤没有?
这时,一退一退之间,黄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身子还未站稳,已一脚踢出。
那公鸡身子一腾,避开了黄堂这一脚。
黄堂未收回脚来,已经拔出了佩枪来,他早有消灭那公鸡之心,这时,只怕手下会
不容情。
也就在这时,只见人影一闪,何可人已经柱杖而出,站在门口,那公鸡竟然在空中
扑翅,一个转折,躲到了何可人的身后。
这几下变化,当真是兔起鹘落,迅疾无伦,看得人眼花撩乱。等到何可人一出,本
来掣枪准备射鸡的黄堂,手中的枪,变得对准了何可人。
而且,他显然是一拔枪,就准备射击的,所以手指扣在扳机上,已扣上了一半时,
当真是险到了极处。
刹那之间,由极动变得极静,何可人冷笑道:“干甚么,要杀人吗?”
何可人的指责,很是严厉,但是黄堂却绝不退缩,喝道:“你让开,我要杀这鸡!

何可人冷笑:“这鸡是养熟了的,是鸡场最宝贵的财产,你有甚么权利杀它,杀了
它,你这个主任赔给我,我也不要!”
这时,我们才看到,黄堂左手的手背之上,有几道抓痕,正在隐隐沁血,显然是那
鸡抓出来的。
我和白素一起走向前,还没有开口,何可人已咄咄迫人:“卫先生,你看到了,这
警察如此横行霸道,请你主持公道。”
我道:“这鸡暴起伤人,也不是善类。”
何可人道:“鸡是我养熟了的,性护主人,你没见刚才他欺人的气盛,鸡又有甚么
错了?”
黄堂缓缓松开了手指,何可人连连冷笑:“人间还有法律,少不得法庭上见!”
白素忽然冷冷地道:“法律,那是人类行为!”
何可人一扬眉:“正是,难道黄主任不是人类?”
这何可人很是伶牙俐齿,说起话来,针锋相对。白素笑了一下:“黄主任是不是人
类,也很难说,我并未见过他的原形,不敢肯定!”
何可人轻哼了一声,像是不明白白素的话。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  和我一样,对何可人的“来历”,已起了疑心。
说起来,确然骇人听闻:我们怀疑何可人不是人!这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事,
“莫须有”之至  她不是人,又是甚么呢?
可是,我和白素确然又有这样的怀疑!
不过,怀疑归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或是“你究竟是甚么”这样的问题,还是
难以问得出口。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如何应对,何可人也冷著脸,双方僵在那里。
我正想再攻击何可人的弱点,但还没有开口,就徒然听得那公鸡一声长啼,声音嘹
亮之至,简直有点震耳欲聋。我们一起向那鸡看去,只见它全身羽毛,几乎都竖立了起
来,昂首向天,神态威猛之至。
何可人也抬头向著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只见在那一霎间,她俏脸煞白,白中泛青
,那种脸色,可怕之至,竟带有浓厚的死亡气息!
她和公鸡都向天上看,我们不必看就知道天上有甚么,因为一下又一下,连接三下
,嘹亮的鹰鸣声,传了下来,当然正是神鹰现身了。
随著神鹰的鸣叫,那公鸡又啼了两下,两种禽鸟的叫声,听来各擅胜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就生物相生相克的习性来说,鹰是鸡的
克星。那公鸡见了神鹰,竟敢长啼示敌,因此可知,必然不易对付。
神鹰要对付普通的鸡,当然没有问题,但那公鸡,我们推测它已然是在“成精途中
”,有了“道行”。不知神鹰的程度如何,是不是能对付得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鹰鸣鸡啼之声,兀自在耳际萦回,只见一团黑影,已凌空扑下。
此际,我、白素和黄堂所站之处,离何可人和公鸡不是太远,那神鹰下扑之势,迅
疾无伦,猛恶无比,我们都不由自主,疾身后退。
身形尚未站稳,却见红影飞舞,那公鸡竟然向著下扑的神鹰,疾迎了上去。
一只公鸡,就算它会飞,飞翔能力也必然无法和鹰相比。可是那公鸡腾空而起之势
,也非同小可,卷起了一股劲风,令地上的砂石四下飞溅。
公鸡腾高约有三四公尺,已在半空之中,和下扑的神鹰相遇。
两者之间,动作都快绝无伦,实在没有法子看得清。只见一团黑影,一团红影纠缠
在一起,迅速无比地在翻滚,身上羽毛纷纷四散诋落,宛若下了一天的花羽。然后倏忽
之间,红影向下,黑影向下,陡然分开,鹰鸣鸡啼,同时发生。
那公鸡落在地上,神鹰飞上天去。
在那片刻之间,由于刚才的恶斗实在惊心动魄,所以我自然而然关心神鹰的安危,
先抬头向天看去。
只见神鹰一飞冲天之后,在天空中盘旋,显然未曾受甚么伤害。
我这才低头去看那头公鸡,只见它落地之后,抖了抖羽毛,仍然摆出一副战斗的姿
态。
直到此际,在半空中撒落的羽毛,才纷纷飘落在地。虽然是鸡毛多,鹰毛少,但是
一鹰一鸡,在半空中相斗,公鸡竟然能令神鹰的翎毛,也损失了若干,这也就骇人听闻
之至了。
看那公鸡的神态,显然还在准备第二回合的恶斗。我大是紧张,屏气静息。这时,
听得何可人厉声问道:“这鹰是你们的?”
白素很是镇静:“是,是小女的好友。”
何可人脸色铁青,刹那之间,连声音也变得难听之至了,我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想:
丁真若在,见到她如今的情形,爱恋之心,必然大减。
只听得她道:“那鹰是你女儿的朋友,这鸡是我的朋友,为甚么你们非对付我和这
鸡不可?”
这个责问,可说是有力之至,真不好应付。
黄堂这时冷冷地道:“这鸡,我怀疑它杀过人!”
何可人一声冷笑:“一个堂堂的高级警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谁会相信一只鸡
会杀人!”
黄堂也一声冷笑:“若有人指使,那便不同!”
何可人扬眉:“说来说去,你仍然当我是凶手,看来不能破案,是你的一大心病。

黄堂还想说甚么,何可人已经道:“阿大,别和他们多废话!”
她的那一声“阿大”叫的是那只公鸡,她话一说完,就转身进入了屋子,那公鸡紧
跟在她的后面。一人一鸡的动作配合得极好,而且行动也快。
正在其时,神鹰已再度自半空之中,俯冲而下,但何可人和那公鸡进了门之后,门
立时关上,神鹰也不再下冲,只在低空盘旋。
这时,红绫也奔了过来,神鹰落下来,停在她的肩上,红绫吸了一口气:“神鹰说
,它可以敌得过那只鸡。”
何可人率鸡退避,这已使我们知道神鹰可以敌得过那只鸡。问题是,现在何可人和
鸡躲在屋内,我们却不能把她赶出来。
当然,我们可以破门而入,可是却没有采取如此激烈行动的法理根据。
红绫又道:“神鹰又说,它起先以为那鸡可怕,但现在知道,可怕的是鸡身边的…
…那个……那个……”
我心中一凛:“那个甚么?何可人?”
红绫道:“神鹰只说是鸡身边的那个  ”
她这样说的时候,又侧头去看了一下鹰,鹰发出了几下怪声,红绫道:“应该是说
那个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白素,白素虽然一向镇静,但这时也不禁神色骇然,她向屋子
扬声道:“何姑娘,其实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我想你也知道,不能再靠遮遮掩
掩过日子了。”
白素的话,是很严重的挑战,何可人应该立刻就有回应才是。
可是,屋中却静得出奇。
白素又道:“你打算怎么样?你可以全身而退,当然也可以奋力一战。但换了我是
你,一定不会那么傻,因为情势对你很是不利。”
屋中仍是没有反应。
我知道白素必然是已经肯定了甚么,才会如此说的。
白素又道:“我们谈谈如何?”
她问了三遍,才听得何可人道:“好,你一个人进来,别人都后退,不得骚扰。”
我和黄堂齐声叫道:“不可!”
白素和红绫却道:“不妨!”
我有点恼怒,望向红绫,红绫道:“她没有恶意。”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反手拍了一下肩上的鹰:“神鹰说的。”
我望向鹰,心知动物的感觉有时比人来得灵敏,可是人对人,难道感觉还不如别的
动物?
我还在迟疑间,白素已走向门口,在门口站了一站,我忙道:“有事,出声!”
我们就在屋外,白素进入了屋子之后,如果有意外,一出声,我们就可以进去
我总觉得事情有说不出的诡异,屋内只有一人一鸡,照说白素绝无对付不了之理,可是
我就是感到不安。
白素向我挥了挥手,推门而入。
门关上之后,屋中一点声音也不传出。黄堂来回踱步,我心中焦急无比,每隔一会
就大声喝问,幸好白素每次都有回答:“我很好!”
这样过了约有半小时,才看到门打开,白素走出来,何可人拄著拐杖相送。
一看到了她们,我就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两人的神情告诉我,她们之间,相处得
很是融洽,绝无敌意。
白素步出屋来,何可人却另在门口,向我略点了点头,重又回到屋内,立即又把门
关上。
白素不等我们发问,就道:“回去吧,这里没有事了!”
黄堂大是不满,叫了起来:“卫夫人  ”
白素道:“我会向你解释,何姑娘已把鸡场送给了我,她会离开。”
别说黄堂莫名其妙,我也摸不著头脑,黄堂又道:“那命案  ”
白素忽然道:“看,大发明家来了!”
只见丁真兴冲冲地抱著一只母鸡,奔了过来,直趋屋前,叫:“可人……可人……
那母鸡找到了!”
何可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来:“随便放在哪里,我很疲倦,别吵我。”
丁真答应著,白素伸了一个懒腰:“我也很疲倦了,我们回去吧!”
黄堂还想抗议,我在他身边道:“先回去再说,白素会有解释的。”
黄堂虽然老大不情愿,也只好一面下令撤退警队,一面却寸步不离地跟著我们,等
待解释。
回到了我家中,红绫像是对事情已不感兴趣,一转眼就不见了,我、白素和黄堂三
人,进入书房。白素先斟了三杯酒,黄堂一口喝乾,自己又斟了一杯,瞪著白素,不言
不语。
白素道:“何可人叫我进去,先告诉我,那何正汉是衣冠禽兽,她初进鸡场,以为
他是恩厚长者,可是日子一久,就渐渐露出了原形,威迫利诱,甚至持刀相胁,落迷药
害人,想要玷污她。”
黄堂沉声道:“那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也不能私下处理。”
白素忽然说了一句话,令我和黄堂都错愕之至,她道:“何正汉兽欲不遂,在一次
强迫行动中,把何可人杀死了。”
我和黄堂都恰好举杯欲饮,一听到了这样的话,手僵在半空之中,难以再有任何行
动。
白素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公鸡目睹一切过程,就啄死了何王汉,为何可人报了
仇。”
黄堂先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叫,但在这一霎间,我灵光一闪,先叫了起来:“现在
的何可人,不是原来的何可人,是……是甚么东西顶了她的身体,在继续生活?”
白素点了点头,黄堂本已张口待叫,但听得我如此说,便再也叫不出来,厥状甚是
滑稽。
我疾声道:“那是甚么东西?”
白素的回答令我气结,她道:“我没有问  怎可以直接问人家的原形是甚么,不
是太没有礼貌了吗?”
我暗暗顿足,白素已经证实了如今的何可人不知是甚么妖精,她竟还要优雅到讲礼
貌。换了我,就算要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用拳敲对方的头顶,也要将之弄出原形
来,至少,也要追出原来是甚么东西来。
白素无视我瞪眼吹须的神情,继续道:“她和那只公鸡是一双情侣,那公鸡的道行
还未够,够了之后,也可以变成人  ”
我思绪紊乱,大声道:“等一等,那公鸡怎么变人?是找一个人的身体顶上去,还
是自己幻化人形?”
白素道:“都可以  它是可怜何可人死得冤,又很喜欢何可人的身体,所以才顶
替了的。”
我闷哼一声:“我们人类,是不是还应该感激她的大恩大德?”
白素道:“那倒不用,但至少也不必视她为敌。”
说到这里,黄堂已一阵风也似向外走去,白素叫道:“黄主任,你这下赶去,他们
早离开了!”
黄堂要离去,自然是想赶到现场去,被白素一言道破,他站定了身子。
白素又道:“黄主任,你放心,你有的是机会去鸡场,何可人把鸡场给了我。本来
我不会接受,可是她说,那鸡场十分奇特,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
剧烈的变化。她是受了这股力量的吸引,才万里间关,去到这鸡场的。那公鸡和若干母
鸡,则是在鸡场的这个特异的环境之中,起了变化而改变的  那五百六十只母鸡,处
在改变的初期,她不敢保证它们在改变完成之后都安分守己,不为祸人间,所以把它们
编了号,全送到市场去  作用和黄主任的想法一样,趁未成气候,把它们宰了!也所
以走失了一只,她就紧张。”
黄堂咕哝了一句:“她倒心肠好!”
我失声道:“还剩下了一只  ”
白素道:“何可人说,那只既然逃过大劫,必有因果,就留下来供我们研究。”
我骇然:“你……要养一个……妖精!”
白素悠然道:“等到养成了,谁会知道它的原形是甚么?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有不在
人前显露的原形,你又知道他们原来是甚么?”
我不禁为之语塞。
白素又道:“还有,那鸡场的环境异特,造成异特的力量,也待我们去探索,那股
力量不但可以改变生物的生命形式,也可以令时间倒流,你在鸡场的怪遭遇,相信就是
恰好赶上了时间倒流的漩涡在运转之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暂时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黄堂喃喃地道:“是,特殊环境容易使生物成精,例如荒废已久的大宅、花园或是
荒山野岭,就容易有花木鸟兽成精。”
看来,黄堂也接受了白素的话。
我始终耿耿于怀:“你就没有问,她原来是甚么?”
白素笑:“我问她:‘你顶替了何可人的身子,也用了她的名字,你原来叫甚么名
字呢?’她笑著回答:‘我叫纳塔莎也。’”
我呆了一呆。
纳塔莎!
那是斯拉夫语系中普通之极的女性名字,一如汉语系中的秀玲、美娟。那是“纳塔
”的阴性变语。
纳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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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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