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每月推荐:2009年11月好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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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推荐:2009年11月好诗选
(转载自天涯)
作者:李少君 提交日期:2009-12-7 9:49:00
自2009年8月起,我每月集中推荐一批好诗,并作简单点评。主要面向年轻诗人,目的是向网友呈现生机勃勃的21世纪汉语诗歌的当下真实现状。个人独立制作,不依附任何机构和集体。最后集中统一公开出版。
《蝴蝶》(节选)
沈浩波
第二辑 3
祖父,你是战乱和动荡之子
你出生的时候,国破山河在
你成长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你死亡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但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生存便是宗教,活完然后死去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
因此也就没有见过你的时代
读遍了天下的史书
没有一页记载过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说你有一双簸箕般大手
这令我羞愧自己的双手纤小如女人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
因此你是臻于完美的农夫
你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生下我矮小的父亲
他是暴力和谎言之子
他出生的时候,白骨露于野
他成长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他死去的时候,哦,他尚未死去
现在仍然深陷于我家的沙发
目光浑浊,盯着电视屏幕
每天都是如此,我觉得他还能活很久
你能相信吗?他曾经有过信仰
你能相信吗?他当过国家干部
有一天,在我家的饭桌上
他突然高兴的笑出声来
说,“真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问他什么样的日子
他说——“天天有肉吃”
哦,祖父,你也没曾想到
你的儿子,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吧
现在,他像一尊佛,在房间里搬动自己的身体
转一圈,回到自己的龛位——沙发
转一圈,回到自己的乐土——床
祖父,请睁开你被泥土覆盖的眼睛
看着你最宠爱的小儿子
你会为他感到高兴吗?
可是为何我如此悲伤?
有人说,如果祖父死得早,会转世为自己的孙子
重新目睹儿子的成长。那么父亲
将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你凝望他的成长
我凝望他的衰老。我们经历着一分为二的疼痛
他曾经像一只狂乱的狗
有人在他的头脑中种植信仰的锌片
命令他吠叫、舞蹈,他曾经无比欢乐
拖着饥饿的身躯。一夜之间,锌片猛然抽离
有人告诉他:你是有罪的!
他开始颤栗,躲藏,夹住自己肮脏的尾巴
只在自己的窝里咆哮。我摩挲着他
被耳光抽得扁平的脸庞,当他开始往南
耳光命令他往北;当他开始遗忘
耳光命令他想起;当他开始怀疑,耳光命令他相信
当他开始相信,一记又一记洪亮的耳光,将他从一只狗
直接抽成一个老人——天天有肉吃的老人
第二辑 4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10000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10000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我是虚伪、紧张、不甘
和简陋、怯懦、绝望交媾的产物
我曾经以为,我的出生是一种偶然
偶然的月光使我受孕,我依然只是
浮游于天地间的那一粒细胞,最初的
茫然的,静静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
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崩地陷,24万条人命
埋葬于地震的废墟。而我出生,哭泣,并不是
为了他们。一个时代突然结束,另一个时代
刚刚开始,我将在其中学会爬行。但这一切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偶然,降落尘埃
掸了掸灰尘,就站了起来;刚刚站起来
就学会用悲悯的目光,审视那将我抱出子宫的
一男一女。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
感应到风的声音,水流的呼吸,静静的
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我只是一粒
细胞从遥远的前世投掷到今天,我试图寻觅
那一把将我扔出的棒球手,我是他的传承
他的兄弟、他的儿子,我是他对自己的再次确认
直到有一天,我长出满头白发,每一根
的发稍,都散发出谎言的味道。这味道
和父亲头上的,母亲头上的,完全一样
我这才知道,我仍然在他们紧紧拥抱着的怀里
沉浸在他们和我共同的时代。我看见我的头颅
漂浮在水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邪恶
父亲的邪恶、母亲的邪恶,我的邪恶
我不可避免的活成今日之我。死亡和罪恶
比以往任何时代更深的覆盖我的嘴唇,直到
从牙齿里长出苔藓,从喉咙里吐出灰烬,从肠胃里
反刍出食人之鱼。我静静的,听着咖啡馆里
隔壁桌上传来的闲谈声音,西装革履的几位
操着冷静而干燥的普通话——如同出自我的口腔
他们聊起宗教和生命。一个说,“死去的其实都是
应该死去的,都是前世的业报,此时一把收走,有的
得到往生,有的降入地狱。”他在讲述,今年发生的
一场大地震,夺走了十万人命。另一个在说,释迦牟尼
早就有过预言,未来佛在中土。他们的声音在漂浮
如同我的头颅在邪恶的深渊中漂浮,连空气中的
每一颗中子都是邪恶的。我非常疲倦,试图睁开眼睛,
但在一片浓黑之中,即使有一颗子弹,击爆我的眼球
也不可能,弹射出碎片似的星光。我本是一只
畸形的怪兽,不幸获得了思想,就像病毒侵入
导致的变异,从此面目模糊。如果时代没有奔跑
我仍然只是我的祖父,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倒也干净利落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10000种荡妇的姿态
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
所以她至今仍在挣扎——通过我
上帝为男人发明了10000种小丑的姿态
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
但他终于停止了搏斗——望向我
《拴牢》
高凯
走时我用一根小河拴住了村子
走时我用一根山路拴住了村子
走时我用一根炊烟拴住了村子
走了很久以后
在离村子三千里的地方
我这个奶名就叫拴牢的天涯人
用一根揪不断的肠子
拴住了村子
《在没法儿再深的深夜》
贺中
在没法儿再深的深夜
老光棍不停的摸着自己的躯干
直到五个指头沾满刀锋一样的黑暗
直到那漫长的孤寂把仅剩的肉剔尽
在没法再深的深夜
白骨耀眼的光亮让人间充满冷冷诡异
《乡村录》
八零
一回到农村
感觉就像穿上一条
特大号裤衩
一双无比空旷的袜子
如果把手伸向大地
那感觉就像戴上一双笨重的手套
想想如下情形吧——
一个身穿大裤衩大袜子戴着一双大手套的矮个子男人
在高高的天空下
缓缓蹲下去
《蟋蟀之歌》
周瑟瑟
枯草丛中的孝子,暗泣了一整夜
像一群民工,坐在墙根睡觉
“你为什么醒来脸上有泪水?”
郊外,月光发白
跑过的车乌黑闪亮,开车人面无表情
这世上好多事一闪而过
穷苦的人在夜里呻吟,梳头
读衰老经。流星划过
大地微微颤动,像有灾祸发生
夜色中蟋蟀弹奏喜乐之歌
黎明到来,又弹奏悲悯之歌
《断章》
金铃子

在我无知的浓睡中,天气就转凉了。
屋,树,草,云,自然不会知道
阳光照我,轻风吹我
我怕什么呢?
我怕那少年的天青羽缎,音尘遥远不再归来
我怕我,动了深埋心底的琴弦
重新弹起来。
我还怕你啊,怕这满耳松声
老死空山。

不舍昼夜的江水,如白玉般鸣着
它诱人来听。急一阵,缓一阵。
我们只是空言
只是沉沉的走,幽幽的走。
钟子期古琴还在,抚摸时却只是一把空虚。
《李树》
阿九
李树在夏天的深处结出暗红色的果实。
它日渐缜密的心事压弯了石墙的一角。
没有人够得着它们;没有人接受它一直伸出去的慷慨。
当它们正要掉到地上烂掉的那一刻,
一直罗列在枝头的去年的鸟声将它们在半空接住。
而它曾经快乐的家也并未失去原本的喧闹。
它在回忆中领跑着一个即将到来的秋天,
然后像一个孤胆少校那样,冲上燃烧的山顶。
它把自己白得不留一丝遗憾的灰烬叫作雪。
《一个人的夜晚》
符土丹
即使是无人的夜晚
床边仍要藏着一把小刀
在午夜,一个叫做寂寞的魔鬼
从墙上的旧相框跳下
沿着黑暗的隧道潜入梦境
我的小刀能否抵挡住它凶猛的攻势
《存在》
汪抒
溪流甚急
当然与一个钟头前的暴雨有关
雾气氤氲,当然与浓厚的树木有关
鹅卵石在溪中翻身、摩擦
寺庙一角的倒影早不复存在
它随溪流去向了平原
《小路》
雨小朵
北方,所有的粮食都回家了
只有干净的蒲公英举着小伞安静地跑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小。
不肯跑远,布鞋上飘满泥土和箆草。
点评:沈浩波近年来的诗歌,深具坚硬的质感和力量感,而且有着某种复杂性,可称为有难度的口语诗,代表着某种高度,此前的《河流》和新近完成的长诗《蝴蝶》颇有代表性;高凯的诗歌,表面土得掉渣,却有秦腔的荡气回肠和走西口的牵肠挂肚;贺中的诗,写出了老江湖的浑劲和刻骨铭心的吓人的孤独感;八零的诗,闪烁奇异的想象力;周瑟瑟、金铃子、阿九、汪抒,个人风格突出;符土丹是90后的海南小女孩;雨小朵,我对她(他?)一无所知。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诗也许不写于11月,但我却是刚刚读到,也无法认真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