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麻道辣(外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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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川菜,不少人以一字概之曰:“辣”。此言大谬。
川菜实有八大类别。“麻辣”为其中较出名的一味。此外,还有鱼香、酸辣诸味。不然,何以独成大家,笑傲天下?
先说川菜的麻,皆出自那绿豆大小的花椒之中。最好的花椒出在川西汉源县,有“汉源花椒麻天下”之说。花椒可入药,治湿热风寒。用于饮食的,以粒大色鲜、油重味纯者为佳。
花椒通常不随菜下锅。一般是先把花椒放在锅里烘炒到焦脆,然后倒进小木臼内捣成细末,主要用于凉拌食品,如名满全国的四川凉面,缺此物则失佳味。也有不经火烘,把整粒花椒同青辣椒一道用菜刀轻轻剁成细末,直接用来拌凉菜的做法,麻味犹浓,并透出一股清香,麻辣鸡丝便使此法。花椒亦可用于热菜,待菜出锅后撒在菜上,那以“麻、辣、烫、鲜、嫩”组成的麻婆豆腐,就是上席之前撒上花椒面儿,吃的时候再拌均匀。
川菜用辣,讲究香醇得体、余味多变,功夫尽在“辣”外。因此,厨师要对辣椒作专门加工,得到各种不同风味的“辣”,再用于菜肴制作中。辣在四川厨师手里,如同墨在画家笔下,有千变万化。
深沉醇厚的辣——四川豆瓣。做川菜离不开豆瓣。豆瓣犹以郫县所产为上品。豆瓣中的辣椒经发酵后色呈暗红,辣的深沉而余味醇厚。四川名菜“麻婆豆腐”非此不可。用时先把菜籽油烧“辣”(略冒青烟),然后放入豆瓣,加汤,在放进豆腐。菜成后油色红亮,撒上一点花椒面儿,其味无穷。
绵长而爽快的辣——干辣椒面儿。把上品干辣椒放在锅中一“炕”,再捣成面儿即可使用。干辣椒面辣得很爽快,而且辣味绵长。如果你切上半斤卤牛肉,再撒上一点干辣椒面,嘿,那味儿别提有多美了。
浓烈喷香的辣——熟油辣椒。用刚出锅的热油浇在干辣椒面上(油要把辣椒面全部浸透),“吱”的一声,立刻飘出一股浓烈的香气。熟油辣椒主要用于凉拌菜。大文豪郭沫若在他的《反正前后》一书中写到故乡乐山的“白斩鸡”时说:“那雪白的鸡肉浇上鲜红的熟油辣椒……写到这里,禁不住口中的唾液津津分泌。”
川菜离不开“泡辣椒”。泡辣椒有一种温和醇厚的辣味,四川的几道名菜,如“锅巴肉片”、“豆瓣鱼”等都少不了它。
那用优质辣椒晒干而成的“干辣椒”,入口辣生,毫不含糊,十分“霸道”。而恰恰是这种“霸”劲十足的辣,才造就了“水煮肉片”、“四川火锅”等名满天下的菜肴。因为只有干辣椒,才能在沸水中“长辣不衰”,而且能兼收并蓄,同其他调料混合成独特的滋味。
四川人吃辣椒,还有一种“此时无辣胜有辣”的吃法。阳春三月,辣椒正嫩,摘下后切成细丝,同鲜肉一道,炒出一盘“青椒肉丝”,清香扑鼻。那传遍各地的“宫保肉丁”,原本也是用青辣椒剁成细末作料,目前各地做法,走样远矣!
细数起来,川菜中的辣还有不少,象炒糖醋白菜时用的“糊辣壳”,做豆花调料用的辣椒酱,都风味各异、用途不同。
墨有五彩,辣有百味,奇之妙哉!
设席配味
旧时四川,餐馆大堂的“幺师”(即店小二)往往比大厨师的薪水拿得多。幺师迎宾招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店财源皆由此入。
然而,这仅是幺师拿高薪的一个理由。幺师还有助客配菜的职能。一般说来,客人心中往往只记得几味爱吃的菜肴,如何让客人吃得场面风光,实惠可口,这就要幺师点拨了。特别是遇到没有具体要求,只有“吃好喝好”目的的客人,更考幺师功夫。总之,要让客人吃得尽兴、花得实惠,全靠幺师配菜配得好。
配菜是味外之功。如果搭配不当,即使道道名菜,席后也给人印象不佳。为什么有些人在赴盛宴之后还有没吃饱的感觉,问题就在于满桌佳肴而未能收于一味。这有配菜的问题、也有下箸时不懂节奏的问题。就配菜而言,麻辣之后必有酸甜之物,汤菜之后应有味重之肴。客人酒醉肉饱之余,随配一碟红油泡菜,定能赢得一片赞赏。
拾遗补缺,四两拨千斤,处处搔到客人痒处,回头客一多,幺师拿高薪自然是应有之义。
一桌好席,配菜固然重要,但真正得其真谛,还需会吃。这个“会”字,绝非胃口大开之意,而是懂得节奏,明白菜理。
读书人写文章,最忌平铺直叙,古人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品菜也是如此,要跌宕起伏,曲折有致。吃过麻辣,宜进甜点,品过蒸菜,应尝素炒。最好不以甜食下酒,不然再好的酒也觉得苦;如果尝过海鲜再用腌卤,两种味道都不会发挥到极至。举箸时,要让口腔里的感觉或大起大落、或舒缓张扬,完整地享受美食的过程比餐后的结果更重要。同样的菜肴往往会给人不同的感觉,是否会吃,是重要原因,因为不同的过程会有不同的结果。
在会家子眼里,美味并不尽在山珍海味中,寻常菜中亦有佳境。清代才子金圣叹说,“花生米配豆腐干有火腿味”,确实到了一个很高境界。四川人居家生活中,有许多佳配。鸡汤泡饭,佐豆腐乳,其鲜美很少有山珍海味能比得上。择几根莴笋泡三四个小时,叫“洗澡泡菜”,淋上几滴辣椒油,有资格端上任何五星级饭店。
配菜即配味。味最忌单一,即使一些特别菜肴,提倡原汁原味,实际上也要用其他配料来提味,才能达到众星捧月的目的。味美美在有层次、有动感,若不然,放一勺味精在口里,肯定不能称为享受。最佳的配味应在菜肴的制作过程中。传世名菜的主辅配料,烹制程序,大多有定式,都是千锤百炼后的最佳配方。若被后来者粗制烂造,随意更改,甚至以讹传讹,便失之千里了。
四川名菜“宫保肉丁”,为清代名臣丁宝祯所创,现传遍各地,但大多未得真谛。1981年,我曾就教于当时已80高龄的名厨孔道生,才得知究竟。真正的宫保肉丁是用还未长出辣味的“二金条”青椒和油炸花生分别用刀轧成细末,再配以极细的肉丁合炒而成,吃的时候用小勺舀起来送入口中,细细嚼来,花生的喷香、青椒的清香、肉丁的鲜香混合在一起,其味独步天下。
现在厨师做宫保肉丁,花生成粒,肉丁成块、辣椒成段,各不相干,何味之有?试诘之,答曰:师傅所教。无言。
喝汤啜汁
现代烹饪时兴用味精、鸡精之类的调味品,似乎无此不鲜。然而,味精也好、鸡精也罢,都是工业化的产物。享誉天下的中国菜肴,在这些“精们”未出世之前,各有各的提味绝招。
  鲁菜用肠,川菜用汤。“肠”是一种叫“海肠子”的海洋生物,其状如管,牺居海底。捕获后晒干碾成末,做菜加添少许即鲜。据说,味精广泛使用后海肠子已作为菜肴直接上桌,炒、烧、绘、爆,已吃得产量锐减。
川菜中用于提味之汤,即妙绝天下的“奶汤”。其色白如鲜奶、其味醇厚鲜香。四川餐馆的灶头,通常有一利用余火的灶眼,上置铁釜,内盛奶汤。汤的周围才是油盐酱醋。川菜百味,除蒸卤煸拌外,勾、淋、兑、绘,浇、烧、溜、强,均需添奶汤提味。
奶汤由鸡、鸭、膀、肚合炖而成。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无膀不酽。四美并具,缺一不可。炖制时鸡鸭肚膀一齐下锅,文火喂来一气呵成。汤熬成后,肉已索然无味,基本是弃之不用。
奶汤用于调味。而以汤为菜者,川菜中也举不胜举。一般说来,汤以炖品为名,农家的酸菜汤,宴会的鱼翅汤,一听名字就明白。有道名菜,叫做“开水白菜”。用半大母鸡一只,文火炖烂,然后用纱布滤去浮油及骨、肉,得汤一碗。此汤色如清水,故叫“开水”。然后取白菜心数十枚,置于汤中用大火煮熟即可上席。此菜要诀有二:一是一只鸡只能熬一碗汤,否则一加菜心,必有水味;二是取菜心的白菜要大小适中,过大则味中泛甜,过小则味里发涩。往往一碗开水白菜,需用白菜一担。
做汤有讲究,要品出汤中滋味更有讲究。汤味要做得舒缓醇厚,不宜刚烈轻薄。好汤入口,味道是有层次的。从舌的尖部到中部直到入喉,个中滋味如同墨入宣纸,油滴水面,一层层地徐徐铺开。川菜中有道极寻常的“榨菜肉丝汤”,三五钱肉丝,六七片榨菜,几段姜葱,再加少许粉丝或青菜,汤色微呈琥珀色,颇为雅致。细细品来,肉丝的鲜、榨菜的香、姜葱的辛,似在非在,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汤若做到这个品味,便是高手,能品到这个地步,也就是大家。若仅仅以原料的贵贱判断高下,便是俗了。
味之最难在于盐,汤亦如此。百味之中盐为帝,糖醋为相、麻辣为将。相为主则味过于滑,将为主则味过于烈。只有盐到位,文武才能相济。但盐多了便霸气十足。所以几乎所有高档餐厅的菜肴盐味都偏淡,桌上再辅之以酱油或椒盐以适应味重者。汤做到妙处,成败系于最后一撮盐。有经验的大厨师常以“夏八冬五”为界,即夏天暑热、流汗多味偏重,盐当以八分为佳;冬天相反以五分为宜。此为“仁君治国”也。
满席珍馔,何时用汤?一般说来,酒后用饭汤即上桌。此刻最能显出汤的风韵。也有人喜欢在酒酣之时大碗喝汤,若兴之所至也不伤大雅。不过,倘若酒至五分醉,饭得七分饱,盛汤一盏,以小勺入口,轻咋舌头,让汤汁迅速扩张满口,慢慢下喉,定有体会。
敲骨吸髓
四川人有若干饮食语录,其中一句属“经验谭”,叫做“上桌莫啃骨,菜完先倒汤”。
“上桌莫啃骨”说的是啃骨费事,要误满桌佳肴;第二句是说菜吃完后赶快把有滋有味的菜汤尽收入碗,两句话言简意赅,教人不吃亏。话又说回来,这头一句也还道出些实情,啃骨头是个水磨功夫,一定要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来不得匆忙草率,否则,是绝对品不出那非同一般的滋味。
一提啃骨头,大多钟情于带着骨头的那几丝瘦肉。当然,那连骨肉绝对是好东西,不少厨师用它做出美味,比如川菜中的糖醋排骨,湘菜中的腊排骨。闻名遐迩的“夫妻肺片”,主料便是牛头盖骨上的骨化软组织,晶莹透明,爽口化渣,此物只宜川菜有,他地难得几回尝。
其实,骨味的精妙不在骨外,而在骨髓中。许多人啃肉不啃骨,啃骨不吸髓,实大可惜,骨头中最具鲜味的是猪骨,特别是排骨的关节联接处。微火炖后,汤至似清非清,肉至似烂非烂便是到了火候。骨头一咬便碎,乘势吸吮,待骨髓入喉之刻,便能体验猪肉的全部鲜美。
品骨一定要品鲜骨,而且汤中不宜添加浓烈调料以防喧宾夺主(卤菜不在此议)。骨味一定要留神味尾,鲜骨余味悠长,丝丝回甜。偌若经过冷冻,余味便略显陈闷。即使是鲜骨入锅,熟后放置多时再复热上桌,其味尾也干涩刺口。陈年冻肉之骨,绝对不敢言品。
最耐品的骨头,莫过于卤货。四川卤菜天下无双。一大锅陈年老汤,五花八门的杂香辅料,鸡鸭鹅兔、猪肉牛肉,乃至肠、肚、脚、胗,肝、心、翅、舌,无一不可下锅。那鸡翅鸭脚,骨薄如纸,骨髓如浆,一吸入喉,满口留香。品此骨,最值得留神的不是余味,而是初入口时的感觉,禽肉的鲜、卤汁入骨后的香,交织在一起,徐徐下咽,妙不可言。比较讲究的食客往往先饮一口酒,谓之杀味,而后一吸骨髓,轻搅舌根,那滋味给人的感受,什么都不在话下。四川城乡都有不少只卖冷菜不卖热炒的小酒馆,谓之“冷淡杯”,酒客常常是二两烧酒就一根卤鸭翅,悠哉游哉品上一两个时辰。
禽骨最难是入味。因为卤货调味时主要考虑肉的味道。如果味过于厚重,骨入味了,肉却很难吃;肉味合适,骨又难得丝丝入扣。两全其美,全在大师傅手上。成都有家叫“盘餐市”的腌卤店,卤的鹅掌鸭脚,肉有鲜香、骨有百味,直是功夫独到。几年前此店还生意兴隆,去年返蓉寻访,却不见营业,不知是搬迁还是关门歇业。
卤菜要一气呵成,切忌卤至将熟未熟之际再加生货下锅,腥骚窜味之后,那怕是炖个肉化骨酥也除之不尽。
牛羊杂骨,啃起来另有一番铁板铜琶的风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月发肉票半斤,弄得人日日思肉。偶然间,友人于川西北草原购得牛头一个,呼朋引类,吃了好几天。汤干肉尽,剩大骨一堆,余见弃之可惜,便选可下口之处吸髓,其味虽无猪肉之鲜,但其香味之浓烈,至今未见过者。
养成敲骨吸髓之好后,便恶习难改。家庭小酌、朋友聚会,公务宴请、作客国宴,只要有骨,便偷偷品尝。多年来,鱼骨、羊骨、兔骨、野驴骨……无一不曾入口。1964年夏,一朋友腊得狐狸,送来半只。辛辛苦苦炖了半天,肉方入口,便觉不对,一股强烈骚味令人作呕,倾锅倒掉后方想,不知其骨味如何?至今还在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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