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一兵上征途──江西会馆蔡桂行先生访谈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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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庭与身世
民国十六年(岁次丁卯),我出身在江西省临川县长宁乡瑶溪村。父亲其昌公,在县城经商,开了三家铺子,一家南北货批发,一家布庄,一家钱庄,非常赚钱。母亲是一个典型农村妇女,勤俭持家,贤德仁慈,协助父亲料理家务,养育儿女。有姊姊和四个兄弟,哥哥毕业于暨南大学,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中担任成都市商业所长,属高级干部。我排行第二,另外还有两个弟弟,因出生较晚,遭逢乱世,没有进过中学。
我年幼之时,受父母宠爱,启蒙于泉私学,拜唐式麒老夫子门下学习四书、古文观止、唐诗等,另外还有英语、数学,课程一直读到十二岁。父亲的重点是希望我打好国文基础,到了十三岁才转学到县立实验小学五年级就读。十四岁小学毕业,十五岁考取私立应钦中学,肆业一年,与家兄同时转考省立南昌一中。因日军大举侵略华南,南昌沦陷,学校迁移至广昌县白水镇,兄长读高二,我读初中部二年级乙组,该组是南昌一中试办的教学班,等于台湾的资优班,为六年一贯制,课目不重复,在此读完初中三年,当时导师是饶让三,是中共高干饶漱石的父亲,他在中共建国后,当上江西省第一任副省长。导师因身体状况差,肺病到了末期而逝世。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日本投降,结束八年抗战,当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改就读临川县立中学高一,三十五年省立一中迁返南昌,一中校长健公与家父是好友,适时校长赴临川考察,与家父谈及我求学生病之事,蒙允再回一中高二继续学业,在同学热情的欢迎中,我又成为最幸运的一中人。我在这段求学时代,对健公校长循循善诱、有教无类的仁慈之心,非常敬佩和怀念。惟生于烽火中国,战乱频起,国事蜩螗,先有统一国家的北伐战役,继有救国图存之抗日战争,再有戡乱的国共战役。在这一生起起落落的结果,终于离开家园,跟着部队东奔西走,在台湾完成了军事院校技训班,教官班、初级班、正规班等学历。历任教官、排长、组长、参谋长、科长等职务。一生戎马,酸甜苦辣心路历程,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二、一甲一兵踏上征途
民国三十八年国共谈判破裂。共军渡江南下,华南、华中地区,军事上已经惶惶不安,家乡更是笼罩在兵荒马乱之中。第二、三编练司令部适时成立,在江西境内,实施一甲一兵补充兵员,临川县的兵,由第二编练司令部接收,司令官是胡琏,下辖第十军、第十八军和第十九军,我们临川兵都编入在步兵第十八师。第十八师下辖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等三个团。第五十二团和师直属单位分别在临川整补。我籍设长宁乡,自民国三十六年在江西省立南昌第一中学高中毕业,三十七年曾到过上海、南京游学,返乡后即碰上一甲一兵,全村有五个人,被分配在五十二团第二营第六连。饶元昌当步兵,后考取候补军官班,当到少校连长退伍。饶添寿当炮兵,已过世了八年。章告生当炊事兵,目前在新竹荣家颐养。蔡玉生当号兵,也过世了十几年。
我在连部当师爷,即文书士,对乡亲在营活动的情形,印象最为深刻。我们乡亲投入部队,是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八日正式成军。团长孙竹筠,团部驻羊城镇。第一营营长王利民,营部驻三桥乡。第二营营长黄亚,营部驻鹏溪乡。第三营营长吴荣卿、营部驻李家渡。四月二十日早晨,第二营向茶头上萧家广场集结,点名后部队即往县城推进,与师及团部会合,当天驻扎东门城外,二十二日上午向东馆、腾桥出发。部队行经文昌桥,一直延伸到南门,全长三公里。马路两侧,都挤满了亲朋好友,有的挥手道别,有的掩面哭泣,一幅离别依依之情,令人鼻酸。我的母亲也立在马路左侧的人群中,在耳边远远传来母亲的呼唤和叮咛!我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土生土长的家园,离开了白发的爹娘,踏上了征途。
三、一边行军一边整训
关山远隔,行行复行行;已是清明时节,不停的下着雨,我们这批离乡的征人,在餐风露宿中,停停歇歇的行军,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白天在雨中走,晚上用柴火把寝具及衣服烤干,大约经过一个多月这样的生活,确实苦在心里。真的,大都托菩萨的福,没有人生病。这个时候,从老百姓的口中,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临川县已经失守。部队现在所处的环境,非常艰辛,摆在前面的,有丛山峻岭挡路,腹背又有追兵拦截。原先所选择的行军路线,沿腾桥、南城、南丰挺进。现在则由腾桥向西、南方深入山区,全是泥泞路面,骡马车辆更是寸步难行,每天所走的路,不是上山,就是下坡,翻过一个山头,就是宿营地。
当时行军路线是经茅排、芙蓉山、东华山到达南丰县与宜黄县交界的神冈。在三溪地方,部队停止前进,就地集结整训,在这里完成了基本操练,由整齐报数到班排教育。渐渐的,大家也恢复了体力,直到射击教育完成后,我们这批庄稼汉子,再也不是土里土气的老百姓。端午节过后,师长尹俊来验收成果,集合全团训话,队伍排列、整齐划一,称得上雄纠纠,气昂昂。这批乡亲确实的蜕变了,能上马杀敌,下马耕种。由于时局紧迫,部队又进入宁都、会昌而直奔广东梅县。
四、撤离大陆增援金门
时间很快的过去,又是深秋季节,大家在普宁县的果笼地方,第一次渡过了一个中秋,月圆人未圆,乡亲们藉酒浇愁,吃在嘴里,苦在心里。一直到十月二十日早晨,在泊头挤上了一艘登陆舰,嗣后才知道,我们是最后撤离大陆的一批国军部队。由于装载人员太多,蹲挤在船上,到处都可看见吐出的秽物。船在海中摇摇晃晃了四天,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钟,船终于靠近一处岸边,看不到码头,看不到电灯,直觉告诉自己,这不是台湾。下了船,才知道是金门料罗湾。全团人员被分配驻琼林与小径一带。我连驻扎在小径。深秋夜晚,寒风袭袭,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 。
五、东一点红高地浴血
大家在憩睡中,被急促的枪声、炮声惊醒了,我看到连长已经起床要求各排加强警戒。一直到二十六日早晨,枪声、炮声,仍然是断断续续可以听到。我们全营官兵急促的由小径向琼林集中。团作战官张金凯少校向全营下达口头命令,轻装出发,多带械弹,其它东西全部留守,队伍随即向安岐东一点红高地推进。第二营担任主攻部队,第六连为第一线,当冲锋号角响起,部队往前冲刺,跑不到一百公尺,即与敌军发生遭遇战,进而肉搏。参与作战的乡亲,大家都身历其境,肉搏进行得非常激烈,还不到半个小时,整个高地,已成了杀戮屠场。满地尸骨,惨不忍睹。我的连长朱明献上尉,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此时不幸阵亡,由副连长张鹤鸣,官校二十一期,湖南人,奉令代理连长。继续冲杀,一边命令把连长尸骨,背回琼林。这时炮排排长姜锡光中尉也负伤。第三营吴荣卿营长头部中弹,资深排副、班长伤亡已过半。而乡亲们在报国热情沸腾下,继续奋力冲杀,才笃定了这一战役的胜利。终于把残部围到古宁头一角,阵地则交由步兵第十一师接替防务,我们这个团才正式的撤离战场,回到琼林,已经是下午五时。「金门古宁头大捷」是戡乱转败为胜的起点,而这一功劳多有江西人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迹,在金门安岐东一点红高地,肉搏浴血推进,是我整个人生过程中,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一役,击溃犯我之共军,也稳固了台、澎、金、马的安全。
陆、回顾与展望
流光消逝,一幌就是数十年,白了鬓发,现在仍夹在两种不同政治体制中生存。所幸者,在台湾过了数十年安了生活;所不幸者,我的大陆亲人:父、母、大姊、哥哥和两个弟弟都已先后逝世。提笔至此,不由想起明朝诗人有句诗:『春风送客翻客愁,客路逢春不当春,寄语莺声休便老,天涯犹有未归人。』而唏嘘叹息!
余于民国五十六年青年节结婚,现育有三男一女,均已毕业于大专院校研究所,子孝妻贤孙乖,孙乖,聊慰异乡相思之情。退休后也按照自己的生活规划,担任过临川同乡会、江西旅台同乡会总干事,并于临川文献、抚州文献、江西文献等社长、总编辑等职务。
民国七十六年,开放探亲之后,先后往返大陆十余次。民国七十八年秋,利用两周时间,看了姊姊、哥哥和弟弟,以及许多未曾见过的晚辈,当看到他们饥瘦的脸,也了解他们贫穷无助的表情;尤其走进自己曾经住过的老家时,看见现今住在里面的主人,却是不认得的陌生面孔,一阵心酸,敲碎了欢喜圆亲梦。在短短的几天接触中,得知文化大革命时期,多少家人受到迫害,在这样饥寒交迫中结束了生命。我的双亲,也是在这种残酷中被清算,被斗争、被饿死了。
人有七情六欲,乃人情之常,虽然一个人的爱与恨,发自主观的内心,但客观环境的引导,也是其中的原因。民国八十四年,连续接到家乡告知:大姊已仙逝,大哥在成都也相继过世。在情绪上总是有点激动,心中确实产生怨天尤人、不平衡想法,为甚么海峡两岸的亲人相隔的如此遥远?何年、何月,才能够缩短距离。更不可思议的,当我接触到许多村人,看到他们异样的眼神,我好像是外来的民族,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
每个人生活在这样现实的社会中,都有一些可歌可泣的事情,也有一些荒腔怪异的行径,如果都能安贫乐道,岂不是天下太平,许多人就是愿意在矛盾中过日子,明知到大陆亲友很穷,却偏要带着大量的美金一头撞进去当呆胞,这是显示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特性,非任何阻力所能摧毁。一个人的生活与生命,虽然只有短短数十年,但在这弯弯曲曲的旅途中,都有说不清、写不完的故事,因此只能点到为止。最重要的,上了年岁的人,保重身体,修身养性最要紧,身体健康需靠医生帮助,心理健康需要靠自己维护,如果心理健康做得好,还可以驱逐病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人生这场戏开锣了,不管你演什么角色,戏总要演下去,更要演得轻松、愉快、洒脱、超然。
访探后记
蔡桂行先生于民国三十八因国民党政府实施「一兵一甲」,离开土生土长的家园,踏上了征途。先生以陆游的一阕词刻划出台湾早期一批外省老兵的心声,「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乡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在先生的故事里,看见了历史的沧桑;他们因战乱离家,随军来台同体共生,早年只能选择拥抱「反共复国」的幻梦;解严后,政府开放探亲,回乡一度成为风潮,一些外省老兵在大陆却被称为「呆胞」,在台湾又被视为「外来客」;他们承担了历史的宿业。几经时代变迁,两岸关系诡谲多变,1990年代以来,两岸交流频繁,经贸等日益开放;2008年政党再轮替,在加速松绑的现今,先生却呈现一股对台湾现居地的归属感;解严后至今,先生大可回归半世纪前的「原乡」,但先生认为台湾宝岛已是他落地生根归葬之处。半世纪前旅居的「异乡」早成了他们后代子孙的「家乡」。
徐丽娟访记 2008年4月7日   历史文化学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