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楼》〔法〕莫泊桑 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15:00:57
    
    一
    每天晚上将近11点钟,他们都到那儿去,就像上咖啡馆一样自然.
    常在那儿碰面的有六到八个人,而且总是这几个.他们并非酒色之徒,而是城里的头面人物.商人和年轻人.他们喝着查尔特勒酒(查尔特勒修会修士酿制的一种甜酒.),逗姑娘们玩玩,或者一本正经地和人人都尊重的"太太"聊天.
    然后他们在午夜之前回家睡觉.年轻人有时就留下不走了.
    这所家庭式的妓院很小,漆成黄色,位于圣艾蒂安教堂后面的一个街角上.从窗户里望出去,船坞里停满了正在卸货的船只,看得见被称为"蓄水池"的大盐田,以及后面的"圣母"海滨和它古老的灰色小教堂.
    "太太"出身于厄尔省的一个农民世家.她愿意干这一行,完全和经营女帽或布料一样.认为卖淫可耻的偏见,在城市里十分强烈和根深蒂固,可是在诺曼底的乡村里却并不存在.农民说"干这一行不错",就让孩子去开一家妓院,正如他会让孩子去管理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一样.
    再说这所妓院本来属于一个年老的叔父,是他留给"先生和太太"的遗产.他们从前在伊弗托附近开旅馆,现在认为费康(法国塞纳滨海省的海滨港口城市.)的生意对他们更有利,便立刻将旅馆盘出,并在一天早晨来到费康,接收了这份因为没有老板而陷于绝境的产业.
    他们为人诚实,很快就博得了手下人和邻居们的好感.
    两年之后,先生死于一次中风.他的新行业使他耽于奢侈逸乐,懒得动弹,他变得极为肥胖,这就毁了他的健康.
    太太守寡以后,妓院的常客们都对她想入非非,但是白费力气.大家说她非常规矩,就连住在这里的姑娘们也没有发现什么.
    她长得高大.肥胖,讨人喜欢.在这所总是关闭的.昏暗的住宅里,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像涂着一层油漆似的闪着光泽.她的前额周围装饰着一圈薄薄的假发,纤细鬈曲,使她显得年轻,与成熟的体态不大相称.她总是高高兴兴.容光焕发,喜欢说笑,不过有所节制,注意分寸,这种节制并未因为她从事新的职业而消失.她对粗话始终有些反感,对于她管理的这个地方,若是一个缺乏教养的小伙子直呼其名(即称之为"妓院".)的话,她就会生气.发火.总之,她心灵高尚,所以她虽然把手下的女人都当作朋友,却总是爱说她们"决不是同一类的人".
    有时候即使不是星期天,她也会带两三个姑娘坐出租马车外出,到流经瓦尔蒙(费康附近的城市.)的小河边的草地上去嬉戏.于是姑娘们就像逃学的女学生那样疯跑一气,玩一些儿童游戏,陶醉在足不出户的人在野外方能感受到的快乐之中.她们在草地上吃猪肉食品,喝苹果酒,到黄昏时分带着舒适的倦意回家,心头还洋溢着甜蜜的柔情.她们在马车里拥抱太太,把她当作一个温和宽容.心地善良的好母亲.
    妓院有两个入口.街角上是个不三不四的咖啡馆,晚上向老百姓和水手开放.在这里做特殊生意的姑娘当中,有两个专门满足这些顾客的需要.名叫弗雷德里克的伙计头发金黄.没有胡须,矮墩墩的像牛一般结实.她们在他的协助下,把一瓶瓶葡萄酒和小瓶的啤酒端到摇摇晃晃的大理石桌上,用手臂勾住酒客们的脖子,横着坐在他们的腿上劝酒.
    另外三名女子(她们一共只有五个)属于上等人物,是专门用来接待楼上那一伙人的,不过,在楼下有人需要她们.而楼上又没有客人的时候例外.
    供当地有产者聚会的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客厅里糊着蓝色的墙纸,装饰着一幅很大的画,画的是躺在一只天鹅下面的勒达(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宙斯曾化为一只天鹅和她结合,生下美人海伦).这里有一架螺旋式楼梯通向外面,尽头是一扇临街的小门,看起来很简陋.在门的上方的栅栏后面,整夜亮着一盏小灯笼,就像在有些城市里,在墙上镶嵌的圣母像下面还在点亮的小灯笼一样.
    房子古老而潮湿,稍微有点霉味.过道里不时飘过一股科隆香水的气味;坐在楼下桌旁的那些下等人的喊叫声,有时会像打雷一样,从下面一扇半开的门传上来,使整幢房子为之震动,楼上的先生们就会担心而厌烦地撇撇嘴.
    "太太"和客人们很熟,和他们是朋友.她从不离开客厅,所以对他们带来的城里的各种传闻很感兴趣.这些大腹便便的家伙,每天晚上都来适可而止地稍微放荡一下,让妓女陪着喝一杯甜烧酒.他们和那三个语无伦次的女人开着淫猥的玩笑,而太太的庄重谈吐对他们来说则是一种休息.
    楼上的三个女人名叫费南德.拉斐勒和母夜叉萝莎.
    既然人数有限,就要尽力使她们每个人都成为一个样品,代表一类女性,使所有的客人在这里差不多都能找到他理想的女人.
    费南德代表"金发美人",身材高大,有点肥胖,所以懒洋洋的.她来自乡下,脸上的雀斑怎么也除不掉,亚麻般的头发剪得很短,浅浅的没有什么色彩,像梳过的大麻一样稀疏地盖在头顶上.
    拉斐勒是个马赛女郎,在许多海港当过娼妓.她扮演的角色是必不可少的"犹太美人".她身材瘦削,高高的颧颊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用牛的骨髓擦亮的黑头发,在鬓角上弯成了钩形.她的眼睛本来要算是美的,可惜右眼上长了一块角膜翳.弧形的鼻子下面是突出的颌骨,上面有两颗新镶的牙齿,和下面颜色深得像朽木一样的旧牙齿很不相称.
    母夜叉萝莎的肚子像个小肉球,两条腿则又短又细.她从早到晚声音嘶哑地唱着淫荡的或感伤的歌曲,讲着没完没了而又毫无意义的故事.她只是为了吃东西才不说话,也只是为了说话才不吃东西.她总是动来动去,尽管身体肥胖.手脚短小,却像松鼠一样灵活.她的笑声就是一连串尖叫,在这里那里,房间里.顶楼上.咖啡馆里,总之在任何地方,都会无缘无故地不断爆发出来.
    楼下的两个女人是路易丝,外号"母鸡",以及弗罗拉,又名"跷跷板",因为她有点瘸.路易丝总是围一条三色腰带,打扮成"自由女神";弗罗拉则打扮成她想象中的西班牙女郎,由于她的步子一瘸一拐,戴在火红色的头发里的铜制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也就跳动不停.她们都像为狂欢节而打扮的厨娘,不比普通的女人更丑,也不更美.她们是真正的旅馆女仆,在港口里被人们称为两只"泵".
    全靠太太为人随和.善于通融,心情又总是那么好,这五个女人虽然互相嫉妒,却能和平相处,难得吵闹.
    妓院在这个小城里是独此一家,所以总是很热闹.太太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她自己对所有的人都同样和蔼可亲.体贴关心,有着尽人皆知的好心肠,因此受到大家的尊重.常客们都替她会帐,只要她显得特别亲热一点,他们就扬扬得意.白天他们在办事时见了面,都会说"今晚去老地方",就像说"晚饭后去咖啡馆吧"一样.
    总之,这所叫做戴家楼的妓院是个好地方,常客们是难得不去的.
    可是将近5月底的一天晚上,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木材商.前市长普兰先生,却发现门是关着的.栅栏后面的小灯笼没有点亮,房子里毫无声息,好像没人一样.他敲了门,先是轻轻地敲,接着又用力敲,但没人答应.于是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沿着街道往回走,在"市场"广场碰见了也要到那儿去的船主迪韦尔先生.他们一起回到那里,还是无法进去,却忽然听见附近响起一阵喧哗,绕过去一看,只见一群英国和法国的水手正在用拳头敲咖啡馆的关着的门板.
    这两个有产者马上就逃,以免受到牵连,可是一声轻轻的"喂"使他们停了下来:那是腌制咸鱼的图尔纳沃先生,他是认出了他们才打招呼的.他听说妓院没开门,心里比他们更难受,因为他是结了婚的人,是一家之主,备受监视,只能星期六到这里来.他总是以"为了保险"作借口,指的是一项卫生管理措施,由他的朋友波尔德大夫向他透露定期检查卫生的日子.今晚正是他安排好的时间,眼看又要等上整整一个星期了.
    三个男人绕了一个大弯来到码头,路上碰见了年轻的菲力普先生,他是银行家的儿子,是一个常客;还有税务官潘普斯先生.他们又一起沿着"犹太人"街回去,以便最后再试一次.但是发怒的水手们包围了妓院,吼叫着扔石块,这五个楼上的客人赶紧往回走,开始在各条街道上闲逛起来.
    他们又遇到了保险公司的经纪人迪皮伊先生.商事法庭的法官瓦斯先生.于是他们开始了一次漫长的散步,首先来到了海堤上.他们并排坐在花岗石的护墙上,凝视着起伏的波浪.波涛上的浪花在黑暗里显出发亮的白色,几乎刚出现便立即消失了.海水拍击岩石的单调声响,在夜里沿着峭壁传向远方.他们愁眉苦脸地在那儿呆了一阵,图尔纳沃先生表示"这儿没什么意思",潘普斯先生接着说"的确没意思",于是他们又溜达着走了起来.
    他们沿着称之为"林荫下"的海滨街向前走,从"蓄水池"的木桥上转回来,经过铁路附近,又回到了"市场"广场.税务官潘普斯先生和腌咸鱼的图尔纳沃先生在这里忽然吵了起来,原因是他们当中有一个肯定在附近找到过一种可以吃的蘑菇.
    他们由于无法排遣而容易发火,若不是别人劝解,也许就会动手打起来.潘普斯先生气得要命,回家去了.可是前市长普兰先生和保险公司经纪人迪皮伊先生,又为了税务官有多少薪水和能拿到多少利润而争吵起来.两个人都在破口大骂,忽然响起了一阵像暴风雨般的狂呼乱叫.水手们在关着的妓院门口白白地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两人一排,挽着手臂,形成一支长长的队伍来到了广场,嘴里在拼命地叫骂.
    这些有产者躲在一个门洞下面.那一帮吼叫的家伙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得看不见了,他们的叫嚷声越来越小,但还是响了很久,就像一场正在远去的暴风雨,后来便又是一片寂静.
    普兰先生和迪皮伊先生都在生对方的气,连招呼都不打就各自走开了.
    其余四个人又走了起来,而且本能地又向戴家楼走去.它依然关着,没有动静,无法进去.有一个醉汉不吵不闹,却固执地轻轻敲着咖啡馆的门,然后停下来小声喊着伙计弗雷德里克.看到没人搭理他,他决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产者们正要走开,港口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在街的那头出现了.法国水手怪声高唱《马赛曲》,英国水手则唱《统治吧,大不列颠》.这帮野蛮人向妓院墙上猛掷石块,然后又向码头拥去,两国水手在那里打了起来.混战中一个英国人断了胳臂,一个法国人被打破了鼻子.
    呆在门口的醉汉现在哭了,心里不痛快的醉鬼和孩子们都是这样哭的.
    有产者们终于分手了.
    被扰乱的城市逐渐恢复了平静.这里那里不时还会响起一点说话的声音,接着就在远处消失了.
    只有一个人还在不停地徘徊:腌制咸鱼的图尔纳沃先生.他因为要等到下星期六而发愁,指望会有什么偶然事件发生.他不明白和气愤的是,警察局就这样让一个在它监督和保护之下的.于公众有益的妓院关了门.
    他又转回去,贴着墙壁细看,想找出关门的原因.他发现挡雨披檐上的布告牌上贴着什么东西,立刻点燃一根蜡绳,读着用笔画粗细不等的大字母写成的句子:"因初领圣体而停业."
    他知道这下完了,所以就离开了.
    醉汉现在睡着了,整个身子横躺在关着的门前.
    第二天,常客们一个个都想方设法地从这条街上经过,为了显得若无其事还用胳臂挟着票据证券.每个人都偷偷地看着这张神秘的通知:"因初领圣体而停业."
   
    $$$$二
    原来太太有一个弟弟,在他们的家乡厄尔省的维尔维尔当细木工匠.太太还在伊弗托开旅馆的时候,就在这个弟弟的女儿受洗时当了教母.她自己随父亲姓里韦,给侄女取名为康斯坦丝,所以侄女就叫康斯坦丝.里韦.木匠知道他姐姐境况很好,所以虽然两人各忙各的,相距又远,不能经常见面,他也从未与她失去联系.正好小女孩要满12岁了,今年要初领圣体,他抓住这个得以亲近的机会,给姐姐写了封信,邀请她参加领圣体的仪式.年迈的父母都去世了,她不能不参加教女的仪式,于是接受了邀请.她的弟弟叫约瑟夫,由于太太没有孩子,他指望只要多献殷勤,也许能使她在将来立下一份对小女孩有利的遗嘱.
    他丝毫不为她姐姐的职业担心,再说当地的人也一无所知.大家谈起她时只说"戴利埃太太在费康当老板",意思是说她可以靠利息生活.从费康到维尔维尔至少有20法里,而让农民在地上走20法里,要比一个文明人飘洋过海还难.维尔维尔的人最远只到过鲁昂,也没有什么能把费康的人吸引到这个小村庄里来.这里只有500户人家,周围全是平原,而且已属于另一个省.总之,这儿的人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随着领圣体日期的临近,太太感到非常为难.她手下没有女监管,从未想过哪怕把她的妓院丢开一天.楼上楼下的女人之间的敌意必然会爆发,弗雷德里克大概也会喝醉,而他喝醉了动不动就要痛打别人.最后,她决定让伙计休假到后天,而把其余的人都带走.
    弟弟完全同意她的计划,并且负责安排她们在乡下住一夜.所以在星期六早晨,太太就带着同伴们乘上了8点钟的快车,坐在一节二等车厢里.
    直到伯泽维尔,车厢里都只有她们几个人,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不过在这一站上来了一对夫妇.男的是个老农,穿着一件领子打褶的蓝罩衣,宽大的衣袖上绣着小白花,袖口束紧.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老式的大礼帽,红棕色的皮毛似乎竖了起来.他一只手拿着一把大绿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篮子,里面露出了三只鸭子受惊的脑袋.女的是一副难看的乡下打扮,面孔长得像母鸡,尖尖的鼻子就像鸡的喙.她被周围这一群如此漂亮的太太们惊呆了,所以在丈夫对面坐下后就不敢动弹.
    车厢里确实是花里胡哨.光彩夺目.太太一身蓝衣,从头到脚都是蓝绸缎,披的一条仿法国开司米的大围巾却是红色的,而且红得闪光耀眼.费南德在一件苏格兰花呢的连衫裙里喘息着,因为同伴们不顾一切地用带子把她的裙子上身系紧,把她下垂的胸部抬高,成为一对总是在晃动的圆球,就像用布包住的液体一样.
    拉斐勒的帽子饰有羽毛,是模仿一个鸟儿满巢的鸟窝.她一身淡紫色的打扮,装饰着金色的闪光片,颇有与她的犹太人面孔相称的东方情调.母夜叉萝莎穿着玫瑰色的裙子,裙子上镶着很宽的边饰,看起来像一个胖得过分的孩子.一个肥胖的侏儒.两只"泵"看来是用旧窗帘为自己剪裁了奇装异服,这种有花枝图案的旧窗帘是复辟时期(指拿破仑第一帝国灭亡后波旁王朝的复辟(1814—1830年).)生产的.
    这些太太们见到有人上车就一本正经起来,开始谈论一些高雅的事情,以便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在博尔贝克又上来一位先生,他蓄着金黄色的颊髯,戴着几个戒指和一条金的挂表链,把几个用漆布包好的盒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他看起来是个爱开玩笑的老好人.他微笑着打了招呼,悠然自得地问道:"太太们是调防吗?"这个问题使她们十分羞愧.局促不安.最后太太恢复了镇静,为了维护她这支队伍的荣誉,冷冷地答道:"您完全可以讲点礼貌!"他道歉说:"对不起,我指的是修道院."太太想不出反驳的话,也许觉得他这样纠正也就行了,便抿紧嘴唇,严肃地点头致意.
    于是这位坐在母夜叉萝莎和老农之间的先生,便向脑袋露在大篮子外面的三只鸭子眨起眼睛来.等他感到观众已被他吸引住的时候,他开始用手去搔鸭子的喙下,还向它们说些滑稽的话来让太太们开心:"我们离开了小池......池塘!嘎!嘎!嘎!要去认识小小的烤肉钎.嘎!嘎!嘎!"可怜的家禽把脖子转来转去想躲开他的抚摸,拼命想逃出这个由柳条编成的牢狱,接着三只鸭子忽然一起发出求救的哀叫:"嘎!嘎!嘎!嘎!"使这些女人放声大笑起来.她们俯下身去,争先恐后地看着;她们对鸭子产生了狂热的兴趣,那位先生也就倍加殷勤,调笑着逗她们开心.
    萝莎也想看看,便俯在身边这位先生的腿上亲了亲三只家禽的鼻子.立刻每个女人都想亲一下.这位先生就让太太们坐在他的膝上,颠着她们,拧着她们,和她们忽然以"你"相称了.
    两个农民比他们的家禽还要惊慌,像着魔一样转着眼睛,却不敢动一动,满是皱纹的衰老面孔上毫无笑容,连颤都不颤.
    那位先生是个旅行推销员,开玩笑说要把内衣用的吊带送给这些太太,于是把他的盒子取下一个来打开.他刚才是骗她们的,盒子里装的是松紧袜带.
    这些袜带都是丝织的,有蓝色.玫瑰色.紫色.淡紫色.深红色,都有金属制成的带扣,形状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镀金的爱神.姑娘们高兴得叫了起来,然后观察样品,任何女人在摆弄化妆品时都会这样严肃认真.她们用眼色或耳语征求别人的意见和回答别人.太太羡慕地抚摸着一副桔红色的袜带,它比别的袜带更宽.更有气派:真正是老板娘的袜带.
    先生等着,想出了一个主意,说道:"来吧,我的小猫们,该试试了."姑娘们一阵惊叫,把裙子用两腿夹紧,似乎怕遭到强暴.他不动声色,等待时机,声称"你们不愿意试,我就包起来了".但接着又加了一句:"谁愿意试,我就送她一副,随便挑."可是她们都不肯试,又非常严肃地坐得笔直.不过,两只"泵"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就把建议向她们重复了一遍."跷跷板"弗罗拉尤其垂涎三尺,显然动摇不定.他就催她:"来吧,我的姑娘,要有点勇气.瞧,这一副是淡紫色的,配你的衣服正合适."于是她下了决心,掀起裙子,露出一条养牛的农妇才有的粗壮的腿,松松垮垮地套在一只粗糙的长袜里.先生弯着腰,把袜带先系在膝盖下面,然后向膝盖上面推,同时轻轻地摸她的腿,摸得她低声叫唤.不住地战栗.最后他把淡紫色袜带送给了她,问道:"该谁了?"她们一起喊着:"该我了!该我了!"他从母夜叉萝莎开始,她露出一段不成模样的东西,圆滚滚的看不见脚踝,像拉斐勒所说的那样是一条真正的"猪血香肠腿".费南德的腿像一对有力的支柱,激起了旅行推销员的热情,博得了他的恭维.犹太美人瘦瘦的胫骨就不那么起眼.母鸡路易丝开玩笑地把裙子罩在先生的头上,使太太不得不加以干预,阻止这种不适当的打闹.最后太太自己也把腿伸了出来,一条诺曼底女人的漂亮的腿,丰满结实.推销员喜出望外,像真正的法国骑士那样,向这个最美的腿肚子优雅地脱帽致敬.
    两个农民目瞪口呆地不敢动弹,都只用一只眼睛斜视着,活像两只小鸡.这个蓄着金黄色颊髯的男人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用鼻音向他们叫"喔......喔......喔",又使大家乐得不可开交.
    老夫妇带着他们的篮子.鸭子和雨伞在莫特维尔下车了,听得见那个女的边走边对她的丈夫说:"这些不要脸的女人还要到该死的巴黎去."
    爱逗乐的推销员也在鲁昂下车了.下车之前,太太因为他过于粗鲁而不得不严厉地叫他规矩点.她还从中吸取教训说:"这会使我们懂得怎样和碰到的人交谈."
    她们在瓦塞尔换了车,在下一站看到了等着她们的约瑟夫.里韦先生.他赶来一辆由一匹白马拉的大车,车里摆满了椅子.
    木匠礼貌地拥抱这些太太,扶她们上了自己的车子.三个人坐在车后面的椅子上,拉斐勒.太太和她的弟弟坐前面的三张椅子.萝莎没有椅子了,勉强坐在高大的费南德的膝上,一行人就上路了.可是小马跑得一颠一颠的,车子立刻猛烈地摇晃起来,椅子东倒西歪,使旅客们坐不稳,像木偶似的做着忽左忽右的动作,表情惊慌失措,惊叫声则往往被更猛烈的摇晃所打断.她们紧紧地抓住车沿,帽子落在背上.脸上或肩上.白马不停地跑着,伸着头,尾巴笔直.这条小小的.没有毛的老鼠尾巴,不时地打在马屁股上.约瑟夫.里韦的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条腿弯曲在身体下面,两肘抬得很高.他握着缰绳,喉咙里时时发出一种格格声,使小马的耳朵竖了起来,跑得更快了.
    道路两旁伸展着绿色的田野.到处都有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随风起伏,使一股有益于健康的强烈气味.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飘向远方.在已经长高的黑麦地里,矢车菊开着天蓝色的小花.她们想去采一些,可是里韦先生不肯停车.有时整块地里都长满了虞美人,红得像是用血灌溉的一样.而在被地上的各种鲜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原野当中,马车本身似乎也载着一束色彩更加鲜艳的花朵,随着白马的小跑向前驶去,时而消失在一个农庄的大树后面,时而在树丛的尽头重新出现.它穿过一块块黄色和绿色的庄稼地,以及布满原野的红花或蓝花,载着一车花枝招展的女人在阳光下奔驰.
    1点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到了木匠家的门口.
    她们累得精疲力竭,饿得脸色发白,从出发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里韦太太急忙把她们扶下车,等她们脚一落地便立刻拥抱她们.她没完没了地吻着她的大姑子,不想放开.大家在作坊里吃饭,因为第二天要请客,所以工作台已经搬走了.
    一盘香喷喷的炒鸡蛋,接着是一串烤香肠,加上辛辣的优质苹果酒,每个人都吃得高兴起来.里韦拿着一只酒杯和人碰杯,他的妻子忙前忙后,烧好菜端上来,吃过了再撤下去,在每个太太的耳边低声问道:"菜好吃吗?"竖着靠在墙上的一排排木板,扫到角落里的一堆堆刨花,散发着刚刨过的木头的清香,这是木工房的气味,是沁人心脾的树脂气息.
    她们要看小姑娘,可是她在教堂里,要晚上才能回来.
    于是大家出去到附近走走.
    这个村庄很小,一条大路从中穿过.这条唯一的道路边上排列着十来间房子,住的是本地的商人.肉店老板.食品杂货商.细木工匠.咖啡馆老板.补鞋匠和面包师傅.这条所谓的街道尽头有一个教堂,它的周围是一个狭小的公墓,门前种着四棵巨大的椴树,枝叶遮蔽着整个教堂.教堂是用切削的燧石建造的,没有什么风格,顶上有一个用石板盖的钟楼.教堂那边又是原野,一簇簇树丛里就是农场.
    里韦虽然穿着工作服,但是出于礼节,还是挽着姐姐的胳臂庄重地散步.他的妻子被拉斐勒的金光闪闪的裙子迷住了,走在她和费南德之间.矮胖的萝莎小跑着跟在后面,旁边是母鸡路易丝,以及由于跛行而累得要命的跷跷板弗罗拉.
    当地人都走到自家门口,孩子们也不玩了;一块撩起的门帘后面露出一个戴着印花棉布软帽的头,那是一个拄着拐杖.几乎已经失明的老太太,她像见到一支仪式队那样划着十字.每个人都久久地目送着这些城里的漂亮太太,她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是为了参加约瑟夫.里韦的小女孩的初领圣体仪式,人们因此对木匠都无比尊重.
    走过教堂门口的时候,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是尖利的童声向上天高唱的一支赞歌.可是太太不让大家进去,以免打扰这些可爱的孩子.
    在村里转了一圈,并且列数了主要的地产.田地的收益和家畜的数量之后,约瑟夫.里韦又把这群女人领回家来安排过夜.
    由于地方很有限,她们只能两人住一个房间.
    这一次里韦要睡到作坊里的刨花堆上去,他的妻子让大姑子睡在自己的床上.费南德和拉斐勒一起睡在隔壁房间里,路易丝和弗罗拉则被安排在厨房,地上放着一个床垫.萝莎独占楼梯上面的一个黑乎乎的小房间,对着一间窄小的阁楼,领圣体的小女孩今晚就要在阁楼里过夜.
    小女孩回到家的时候,受到一阵雨点般的亲吻.所有的女人都想爱抚她,既是出于表露感情的需要,也是由于假装温存的职业习惯,这种习惯曾使她们在火车上都去吻鸭子.每个人都把她抱在膝上,抚弄她金黄色的秀发,在阵阵强烈和本能的感情冲动中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孩子很乖,虔诚之至,就像经过赦罪仪式后变得无动于衷一样,耐心地沉思着由她们去摆布.
    大家折腾了一整天,吃完晚饭早早就睡觉了.小村庄笼罩在田野上无边的寂静之中,这种寂静几乎是肃穆,是一种安详平和.沁人心脾而又包容宇宙的宁静.妓院里的夜晚总是闹哄哄的,妓女们都已习惯,因此在沉睡的乡村中都因这种无声的安宁而难以入眠.她们的皮肤一阵阵颤栗,不是因为冷,而是由于内心的不安和惶惑所产生的孤独.
    好像是为了防止来自大地的安静而深沉的睡意,她们一上床就两个两个地紧抱在一起.可是母夜叉萝莎独自呆在黑黑的房间里,怀里空空的睡不着,突然感到一种模糊而难忍的激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忽然听见挨着她的头的隔板后面有轻微的抽泣,像一个孩子在哭.她很惊讶,轻轻地叫了一声,回答她的是因抽泣而断断续续的童声.这是那个小女孩,她一向睡在母亲的房间里,在狭窄的阁楼里觉得害怕.
    萝莎喜出望外,为了不惊醒别人,就轻轻地站起来去找孩子,把她带到自己热乎乎的床上,搂在怀里亲她.爱抚她,向她夸张地倾注了自己的柔情,然后平静下来睡着了.那个初领圣体的小女孩,把头枕在妓女裸露的胸脯上直到天亮.
    这些太太平时在夜里劳累之后,唯一的休息就是整整一个上午都睡大觉.可是今天刚5点钟,教堂的小钟就响亮地敲起了念"三钟经"的钟声,把她们都唤醒了.村庄里的农民已经起床,家家户户的农妇都要忙起来了.她们小心地拿着浆得像纸板一样硬的细布短裙,或者特大的蜡烛,连说话都很快.这些蜡烛的中间有一个垂着金色流苏的绸结,蜡上的齿状边缘则是手握的位置.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中放射着光芒,使天边染上了一抹玫瑰色,犹如尚未完全消逝的晨曦.鸡群在房舍前走来走去,这里那里会有一只脖子闪着光泽的黑公鸡,抬起鸡冠鲜红的头,拍着翅膀,向空中发出嘹亮的啼鸣,别的公鸡也就跟着叫了起来.
    从附近的市镇里来了一些马车,停在一些人家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的是高个子的诺曼底妇女,她们穿着深色的连衣裙,头巾交叉在胸前,用一件古老的银首饰扣住.男人们则穿着蓝罩衣,里面是新的礼服或者老式的呢子燕尾服,两条燕尾垂在罩衣外面.
    马匹都被牵进了马厩,沿着大路两旁停放着两排农村用的车辆:大车.双轮轻便马车.双人马车.有长凳的马车,总之有各式各样和各种年代的车辆,有些车头着地,有些车尾着地,车辕朝天.
    细木工匠的家像蜂箱一样忙忙碌碌.这些太太穿着短上衣和衬裙,头发披散在脊背上,又细又短,就像因用得过久而变得退色憔悴一样,她们因忙着给孩子穿衣服而尚未梳洗.
    小女孩站在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戴利埃太太指挥着她们忙前忙后.大家给孩子洗了脸.梳了头.戴上帽子.穿好衣服,用许多别针别住连衣裙的褶子,收紧过肥的腰身,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让这个任她们摆弄的孩子坐下,叮嘱她不要动,这群激动的女人便赶紧去打扮自己了.
    小教堂又响起了钟声.现在可怜的钟发出的微弱声音却消失在空中,就像一个人的太低的说话声被淹没在无边的蓝空中一样.
    领圣体的人都出了门,向村口的公共建筑物走去.这座建筑物包括两所学校和村政府,而村子另一头则是"天主之家".
    父母们穿着节日的服装,表情很不自然,而且笨手笨脚,因为他们只习惯于弯着腰劳动.他们跟在自己的孩子后面,小女孩们都穿雪白的罗纱,就像一大片被掼出来的奶油.男孩们则像小小的咖啡馆侍者,头上涂了发蜡,两腿叉开地走着,生怕弄脏了他们的黑裤子.
    有许多亲戚从远方来关心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家庭的光荣,所以木匠得意之极.老板娘率领戴家军跟着康斯坦丝,父亲让他姐姐挽着手臂,母亲走在拉斐勒身边,费南德挨着萝莎,最后是两只"泵".这支队伍庄严地展开,犹如一个穿着军礼服的参谋部.
    这支队伍在村庄里留下了令人震惊的印象.
    在学校里,女孩子们在修女的帽子下排好队,男孩子们则在小学教师......一位颇有风度的美男子的帽子下排好队,然后大家就唱着一支感恩歌出发了.
    男孩子们走在前面,在两边已卸套的车辆之间排成两行,女孩子们也排成两行跟在后面.全体村民出于敬意让城里的太太们先走,她们立即跟上了女孩子们,使两路纵队更加延长.她们三个人在左边,三个人在右边,打扮得光彩夺目,就像一束烟火.
    她们的到来使教堂里的人乱作一团.大家急忙转过身来,争先恐后地看着.这些太太的打扮比唱经班成员的祭披还要鲜艳,使女信徒们目瞪口呆,她们几乎是在大声议论.村长坐在祭坛右边的第一张长凳上,他把凳子让给戴利埃太太和她的弟媳.费南德和拉斐勒.木匠则陪着母夜叉萝莎和两只"泵"坐在第二张长凳上.
    教堂的祭坛上全是跪着的孩子,男孩和女孩各占一边,他们手持长长的蜡烛,好像握着一些东倒西歪的长矛.
    在唱诗池的前面,三个站着的男人在放声高唱.他们无限制地拖长响亮的拉丁文音节,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阿门"的"阿......阿",蛇形风管也从它的大嘴铜管里发出牛吼般的单调音响,没完没了地为歌声伴奏.与此应和的是一个尖利的童声.一个坐在神职祷告席上.头戴四角黑帽的教士,还不时地站起来嘟哝几句,接着重新坐下.那三个唱诗的人便又唱起来,眼睛盯着面前打开的一本厚厚的圣歌集,托住它的是一只安装在立轴上的木头老鹰展开的翅膀.
    然后是一阵寂静.在场的人全都一下子跪了下去.年迈可敬.白发苍苍的主祭出现了,他向左手拿着的圣餐杯俯着身子.他的前面是两个穿红袍的助祭,后面是一大群唱经班成员,他们穿着大鞋,排列在祭坛两侧.
    一只小铃在寂静之中摇响,神圣的祭礼开始了.教士在金色的圣体柜前来回踱步,不时地下跪,用苍老颤抖的微弱声音念着预备经.他刚念完,全体唱诗班成员和蛇形风管便同时发声,教堂里有些男人也唱了起来,声音不那么洪亮,显得微不足道,作为听众唱起来大概就是这样.突然,从每个人的胸中向上天发出了内心的呼唤:"主,矜怜我们!"(弥散祷文中的起句.)齐声的高呼震动了古老的拱顶,甚至落下了一些尘土和虫蛀的木屑.阳光晒在屋顶的石板上,把小教堂变成了一个炉子.无比的激动.焦虑的等待.即将来临的不可名状的神秘,都紧紧地扣住了孩子们的心弦,使母亲们喘不过气来.
    教士坐了片刻,重新走上祭台.他不戴帽子,披着一头银发,以颤抖的手势开始完成超自然的行为.
    他向信徒们转过身来,向他们伸出双手,宣布说:"祈祷吧,兄弟们."他们都在祈祷.老教士现在低低地咕噜着神秘的.至高无上的话,小铃一下接一下地响着,跪着的人群呼唤着天主,孩子们因为过分惶惶不安而支持不住了.
    这时萝莎用双手托着额头,忽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的村庄里的教堂,她的初领圣体.她以为又回到了她小时候穿着肥大的白裙子的那一天,于是哭了起来.起初她小声地哭着,泪水慢慢地从眼皮里流出来.后来她由于回忆而越来越激动,喉咙哽咽,胸口咚咚地跳,呜咽起来了.她掏出手绢擦眼睛,捂住鼻子和嘴巴,以免放声大哭.可是没用,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嘶哑的声音,与此应和的是两声深深的.令人心碎的叹息,原来倒在她两旁的路易丝和弗罗拉,也沉浸于同样遥远的回忆之中,在泪流满面地呻吟着.
    眼泪是有感染性的,太太立刻也感到眼皮湿了,她向弟媳转过脸去,看到她这条长凳上的人都在哭泣.
    教士正在做圣体.孩子们被一种虔诚的恐惧吓倒在地,什么都不想了.教堂里不时会有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姐妹,既对令人伤心的激动情绪有奇特的同感,又被这些跪在地上.哭得抽噎打颤的漂亮太太们所打动,因而湿透了自己的方格印花棉布手绢,并且用左手使劲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
    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萝莎和她的同伴们的泪水,顷刻之间便感染了所有的人.男人.女人.老人.穿着新罩衣的小伙子,很快就全都哭泣起来.他们头上似乎飘荡着某种超自然的东西,一个无所不在的灵魂,一个看不见的.万能的人的神奇气息.
    这时教堂的祭坛里啪地响了一声:修女敲了一下她的书本,发出了领圣体的信号.孩子们因神奇的狂热而颤栗着向圣餐台走去.
    一长排的孩子跪了下来.老教士手里拿着镀金的银圣体盒,在他们面前走过,用两个手指把一块圣体饼......基督的身体.世界的救赎......夹给他们.他们张嘴时阵阵痉挛,神情激动,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伸展在他们的下巴下面的长长的台布,像流水一样微微地波动.
    教堂里忽然蔓延起一种疯狂的景象,人群在狂热地喧哗,发出阵阵强烈的呜咽和压抑的喊声,犹如吹弯树木的狂风疾驰而过.教士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一块圣体饼,感动得无法动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天主,是天主在我们中间,显示他的存在,他听到我的声音,降临到向他下跪的人群中来了."他怀着对上天的狂热冲动,含糊不清地慌忙祈祷,不管念得对不对,这是他的灵魂在祈祷.
    他怀着如此强烈的信仰分完圣体,两腿都站不住了.当他自己喝了天主的血以后,便沉浸在拼命感恩的祈祷之中.
    他身后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身穿白色祭披的唱经班成员们又庄严地站起来,用刚刚哭过.还不那么安详的声音唱着,连蛇形风管也好像哭过一样变得嘶哑了.
    这时教士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在两排陶醉于幸福之中的领圣体的孩子之间走过,来到祭坛的栅栏面前.
    在一片椅子声响中,大家坐了下来,人人都使劲擤着鼻子.他们一看见教士就安静下来.于是他开始讲话,声调很低,犹豫不决,有点模糊:"我的兄弟们,我的姐妹们,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们.你们刚才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我感到天主听见了我的呼唤,降临到我们之中.他来了,就在这儿,充满了你们的灵魂,使你们热泪盈眶.我是本教区年纪最大的教士,今天也是本教区最幸福的教士.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真正的.伟大的.崇高的奇迹.当耶稣基督第一次进入这些孩子的身体的时候,天国的圣灵之鸟.天主的气息也落到了你们身上,控制了你们,抓住了你们,使你们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弯腰顺从."
    接着他转向坐在两张长凳上的木匠的女客们,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道:"尤其要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姐妹们.你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我们当中,你们的信仰显而易见,你们的虔诚如此强烈,对所有的人都是有益的榜样.你们感化了我的教区的居民,你们的感情温暖了他们的心灵.没有你们,这个伟大的日子也许还不会有这种真正神圣的特色.为了使天主决心降临到羊群中来,往往只要有一只优秀的母羊("母羊"词在法语中也表示"教士的虔诚信徒".)就够了."
    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便说了一句:"我祝你们得到圣宠.但愿如此."就到祭坛上去结束祭礼.
    现在大家都急着要走了,孩子们在被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弄得精疲力竭之后,现在也活跃起来了.再说他们也饿了,不等念最后一节福音,家长们就逐渐走光,去准备午饭了.
    门口人声嘈杂,乱哄哄的,是诺曼底口音很重的叫嚷和喧闹.居民们排成两行,当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每家的人都向自己的孩子扑过去.
    康斯坦丝被住在她家里的妇女们围住了抢着亲吻.尤其是萝莎抱住她不放.最后萝莎抓住她一只手,戴利埃太太抢着抓住了另一只.拉斐勒和费南德提起她的细布长裙,以免它拖在地上.路易丝.弗罗拉和里韦太太走在最后.孩子还在冥想,完全被她吃下去待在身体里的天主所占据了,由这支仪仗队夹在中间走回家去.
    作坊里摆好了筵席,就放在用横梁架好的长木板上.
    临街的门开着,村庄里是一片欢乐的气氛.到处都在请客.从每扇窗户里都看得见一桌桌身穿节日服装的人,家家都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农民们只穿着衬衫,喝着满杯的纯苹果酒,在每一伙人中都可以看见两个孩子,不是两个女孩,就是两个男孩,他们是在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里吃饭.
    在中午的炎热里,偶尔有一辆带长凳的马车,由一匹老马拉着一跳一跳地经过这里,穿罩衣的车夫总是向这些摆在桌上的美味佳肴投来羡慕的目光.
    在木匠家里,快活之中有点拘谨,上午的激动尚未完全消失.只有里韦精神饱满,开怀畅饮.戴利埃太太不时地看看钟点,因为要想不连续停业两天,就要赶上3点55分的火车,傍晚时分可以回到费康.
    木匠千方百计地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把客人们留到第二天.但是太太绝不让他分心,有关生意的事她是从来不闹着玩的.
    刚喝完咖啡,她就吩咐姑娘们赶快准备,接着转向她的弟弟说:"你,你马上去套车."她自己也要去最后收拾一下.
    当她又下楼的时候,她的弟媳在等着对她说小女孩的事情.她们谈了很久,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农妇会耍花招,假装深受感动;太太则把孩子抱在膝上,不作任何保证,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我以后会照顾她的,来日方长,再说还会见面的.
    可是车子一直没来,这些女人也没有下楼.楼上甚至传来大笑.推搡.喊叫和拍巴掌的声音.因此趁木匠的妻子到马厩去看车子是否套好的时候,太太还是上了楼.
    里韦酩酊大醉,衣服脱了一半,徒然地试图强暴萝莎,使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两只"泵"参加过上午的仪式之后,对这种场面颇为反感,所以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想使他安静下来.可是拉斐勒和费南德却乐得前仰后合,站在他的两边怂恿他,对这个醉汉每次徒劳的努力都发出尖叫.他怒不可遏,满脸通红,袒胸露臂,使劲摆脱两个抓住他的女人,使出全身力气去拉萝莎的裙子,嘴里嘟哝着:"婊子,你不愿意?"太太却勃然大怒,冲过去抓住她弟弟的肩膀,猛然朝门外一推,使他撞在墙上.
    院子里马上传来了他抽冷水冲头的声音,他驾着马车出现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大家像昨天一样上了路,小白马又用跳舞般的轻快步伐跑了起来.
    在炎热的阳光下,吃饭时暂时收敛的高兴劲儿又上来了.姑娘们现在觉得马车的颠簸挺好玩,甚至去推别人的椅子,时时放声大笑,当然还要拿里韦徒劳无功的企图来开心.
    强烈的阳光使田野像镜面一般耀眼,车轮掀起的两股尘土,在车后的大路上久久地飞舞.
    喜欢音乐的费南德忽然请萝莎唱歌,她就快活地唱起了《默东的胖教士》.但是太太立刻制止了她,认为今天唱这支歌不大合适,并且说:"我们不如唱个贝朗瑞(皮埃尔—让.德.贝朗瑞(1780~1857),法国歌谣诗人.)的歌谣."于是萝莎在迟疑片刻之后选了一首,用她嘶哑的声音唱起了《祖母》:
    我的祖母,一天晚上做寿,
    喝了许多纯葡萄酒,
    她告诉我们,还摇晃着头:
    多少情人,我曾经拥有!
    我多么怀念,
    我丰满的臂,
    我美丽的腿,
    可惜时光难留!
    然后是太太亲自领着姑娘们合唱:
    我多么怀念,
    我丰满的臂,
    我美丽的腿,
    可惜时光难留!
    "这支歌,真棒!"里韦说着,歌曲的节奏使他激动起来.萝莎马上接着唱下去:
    "怎么,奶奶,您从前不乖?"
    "不乖,真的不乖!15岁那年,
    我自己就懂得我是多么可爱,
    因为我无法入睡,长夜难挨."
    大家一起喊叫似的唱着叠句.里韦用脚拍打着车辕,用缰绳在白马的背上打拍子,马儿似乎也在欢快节奏的激励下奔驰起来,跑得像一阵风,使这些太太在车子里东倒西歪,滚成了一堆.
    她们像疯子似的笑着爬了起来.在田野上,在灼热的天空下,在成熟的庄稼之间,她们继续大叫大嚷地拼命唱着.现在每唱一次叠句,小马都要溜一次缰,以疯狂的步伐疾驰一百米,使旅客们乐不可支.
    路上不时有个碎石工人站起身来,透过他的铁丝面罩注视着这辆在尘土中疯狂疾驰的.大喊大叫地歌唱的马车.
    她们在火车站面前下车时,木匠动了感情:"可惜你们走了,否则我们可以玩个痛快."
    太太明智地回答说:"做事情要看时候,人不能总是玩啊."这时里韦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说:"那么,下个月我到费康去看你们."他露出狡猾的神情,用发亮而淫猥的目光看了看萝莎.太太忠告他:"好了,要懂规矩,你想来就来,不过别干蠢事."
    他没有回答.听到火车鸣笛,他马上和每个人拥抱.轮到萝莎的时候,他拼命找她的嘴,她却紧闭着嘴唇笑,每次都把头迅速歪向一边躲开他.他把她抱在怀里,却达不到目的,因为他手里的长马鞭很碍事.他一使劲,只是使鞭子在姑娘的背后乱晃一气.
    "去鲁昂的旅客,请上车."列车员喊道.她们上了车.
    一声细长的哨音响过,车头立即汽笛轰鸣,扑哧扑哧地喷出了第一股蒸气,车轮也开始用力地转动起来.
    里韦在离开车站的时候,跑到栅栏边上想再看一次萝莎.当满载这种有人情味的商品的车厢驶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甩响了鞭子,拿出全身的力气唱着:
    我多么怀念,
    我丰满的臂,
    我美丽的腿,
    可惜时光难留!
    于是他看到有人挥动着一块洁白的手绢,离他越来越远.
   
    $$$$三
    她们心满意足地一路安睡,回到家里时精神焕发,体力充沛,足以应付每天晚上的工作了.太太情不自禁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一直在惦记着家."
    她们很快地吃完晚饭,然后重新穿上作战服装,就等着常客们上门了.小灯笼点亮了,这种点在圣母像下面的小灯笼,向行人表明羊群已经回到了羊圈里.
    这个消息转瞬之间就传开了,怎样传的,是谁传的,却无人知道.银行家的儿子菲力普先生甚至倍加殷勤,专门派人去通知被困在家里的图尔纳沃先生.
    咸鱼商正巧每个星期天都有几个堂兄弟来吃晚饭,大家正在喝咖啡,有个人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图尔纳沃先生非常激动,打开信封,脸都白了,信上只有用铅笔写的寥寥数语:"装运的鳕鱼已找到;船已进港;对您是笔好生意.速来."
    他摸遍了几个口袋,赏了送信人20生丁,忽然面红耳赤地说:"我得出去."说着把那张简短而又神秘的便条递给他的妻子.他打了打铃,然后对出现的女仆说:"快点,快点,我的外套,我的帽子."他刚到街上就开始跑步,同时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他心里急得要命,觉得路比平时长了两倍.
    戴家楼有一种节日的气氛.港口来的人在楼下吵吵嚷嚷,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路易丝和费罗拉不知道回答谁才好,陪这个人喝了再陪那个人喝,比任何时候都更配得上"两只泵"的外号.到处都有人在同时招呼她们,她们已经难以应付,今天夜里看来够她们受的.
    楼上的小团体的人9点钟就全部到齐了.商事法庭的法官瓦斯先生,一直是太太的精神上的求爱者,他们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似乎就要达成一项协议了.前市长普兰先生让萝莎骑在他的腿上,她和他脸对着脸,用短小的手摸着老头的白颊髯.在她撩起的黄绸衬裙下面裸露着一段大腿,压在他的黑呢长裤上.扎在红色长袜上的是一副蓝色的袜带,那是旅行推销员的礼物.
    高大的费南德躺在沙发上,两只脚架在税务官潘普斯先生的肚子上,上身靠着年轻的菲力普先生的背心,还用右手勾住他的脖子,左手则夹着一支香烟.
    拉斐勒似乎正和保险公司经纪人迪皮伊先生谈判,谈话结束时她这样说道:"好,我亲爱的,今晚我很愿意."然后独自用快华尔兹舞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喊道:"今晚你要干什么都行."
    门忽然开了,出现了图尔纳沃先生.响起了热情的欢呼:"图尔纳沃万岁!"一直在旋转的拉斐勒就要倒在他的胸口上,他狠命地搂住她,一言不发,把她像羽毛一样举起来穿过客厅,走到里面的门口,在掌声中带着他的活货物消失在通向几间卧室的楼梯上.
    萝莎挑逗着前市长,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用两只手同时拉他两边的颊髯,使他的脑袋保持垂直.她要学图尔纳沃和拉斐勒的样,就说:"走,像他一样干."老头就站起身来,整一整背心,边跟姑娘走边在装钱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只有费南德和太太陪四个男人坐着.菲力普先生喊道:"我请你们喝香槟酒.戴利埃太太,叫人去拿三瓶来."
    这时费南德抱住他,在他耳边问道:"给我们弹一支舞曲,好不好?"他站起身来,坐到放在角落里的古老的斯频耐琴(古代一种长方形的小型羽管键琴.)面前,弹起一支华尔兹舞曲,一支从吱吱呀呀的机械中发出的嘶哑而伤感的华尔兹舞曲.高大的妓女搂住税务官,太太靠在瓦斯先生的怀里,两对男女旋转时互相亲吻.瓦斯先生在上流社会里跳过舞,显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太太用着迷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目光是在回答"愿意",比说话更谨慎也更美妙的"愿意"!
    弗雷德里克拿来了香槟酒.第一瓶的瓶塞打开了,菲力普先生弹起了一首四对舞舞曲.
    四位舞蹈者按照上流社会的方式庄重得体地踏着舞步,举止文雅,鞠躬致意,彬彬有礼.
    然后他们开始喝酒.这时图尔纳沃先生心满意足地回来了.他浑身轻松,容光焕发,他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拉斐勒是怎么了.可她今晚真是完美无缺."接着有人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就喝干了,喃喃地说:"天哪,没有比这再奢侈的享受了!"
    菲力普先生立刻弹起一首活泼的波尔卡舞曲,图尔纳沃先生抱着犹太美人起劲地跳着,不让她的双脚着地.潘普斯先生和瓦斯先生又兴致勃勃地跳了起来.不时有一对舞伴停在壁炉旁边,大口地喝一杯冒泡沫的酒.这个舞好像跳个没完,这时萝莎把门拉开了一点,她手里拿着一个蜡烛盘,头发散乱,穿着拖鞋和衬衣,生气勃勃,满脸通红.她嚷着:"我想跳舞."拉斐勒问她:"你的老头呢?"萝莎哈哈大笑:"他吗?他已经睡着了,他马上就睡着了."她抓住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迪皮伊先生,又跳起了波尔卡舞.
    但是酒瓶都空了.图尔纳沃先生表示:"我请客喝一瓶."瓦斯先生宣布:"我也请一瓶."迪皮伊先生最后说:"我也一样."于是大家都鼓掌欢呼.
    这么一安排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舞会.连路易丝和弗罗拉也不时地偷跑上来,急急忙忙地跳一圈华尔兹舞.她们的客人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她们再跑回咖啡馆去,心里还感到万分惋惜.
    大家到半夜还在跳舞.常常有一个姑娘不见了,等别人为了跳一个面对面的舞蹈而寻找她的时候,才发现男人也少了一个.
    当潘普斯先生和费南德一起回来的时候,菲力普先生开玩笑地问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税务官回答说:"我们是去看普兰先生睡觉."这句话获得了异乎寻常的效果.男人们轮流带这个或那个女伴上楼去看普兰先生睡觉,她们今天夜里都显得难以想象的殷勤.太太对此视而不见,她在角落里和瓦斯先生久久地窃窃私语,好像在安排一桩已经谈妥的生意里最后的细节.
    最后到了1点钟,结过婚的图尔纳沃先生和潘普斯先生说要回去了,他们想结帐.结果只收了香槟酒钱,而且每瓶不按通常的十法郎的价格,只收了六法郎.他们对如此慷慨感到惊讶,太太喜气洋洋地回答说:
    "不是每天都过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