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涵漠:飘零在外的中国历史(中国青年报 2009-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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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德刚用尽一生气力,想讲述一段完整的历史。但这段历史并没讲完,他的一生却走完了。

    11月26日晚,在美国加州旧金山东湾佛利蒙市的居所,这位已经被肾病和脑中风折磨了几年的老人,在向夫人道晚安时,只讲出了一个“再”字,便停止了呼吸。饱受争议的华裔历史学家,在89岁的年纪,带着他的全部故事离开了。

    他留下的大多数著作,都在重构一段日渐模糊的历史。他在《梅兰芳传稿》里描绘的梅兰芳,让许多国人感到陌生;他在《袁氏当国》中讲述的,则是一个与多数人心里的形象截然不同的袁世凯。

    作为历史写作者,他留下的最著名头衔,可能就是“为胡适写史的那个人”。1948年,他坐了几个月的轮船去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修读欧洲史和美洲史。那时,他是在图书馆里推着书车来回跑的小职员,胡适则在那里经历着一生中最为困顿的时光。

    这促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一个乞丐小和尚的师生关系”。

    因为本是“学生的学生”,他被胡适亲切地称为“小门生”,并逐渐成了这位流落海外的大知识分子在生活上倚重的“小管事”:借书,还书,充当司机,或是拉上一帮小兄弟陪师母打麻将。胡适当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无课可讲,便将这个年轻人想象成为台下千百名听众。

    这唯一的听众摸准了讲演者的脾性,当学生的越不同意自己的观点,当老师的就越高兴,惟其如此,“他老师才能滔滔不绝,详述其‘好在哪里?坏在哪里?’的大道理”。

    于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原杜威研究室前的那个“大光屁股铜人”像前,许多夹着书本匆匆走过的美国人,便常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黄种人,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讨论。

    “唐德刚是胡老师最好的学生。”胡适的夫人江冬秀曾经这样说。中国社科院教授耿云志记得,1993年在青岛召开的一次胡适研讨会上,他邀请这位为胡适作传的学者作一个主题报告。

    这个“最好的学生”走上台,两手空空,不拿讲稿,“我对胡适是‘半肯半不肯’”,他的话锋转向胡适在台北的秘书,“像王志维那样就太过分啦,一切以胡先生之是为是,以胡先生之非为非”。

    唐德刚力图以历史观照现实。在美国排华最高潮时期,他曾直斥,胡适之、陈衡哲一行“少爷小姐唱和最乐之时”,无视华侨苦力血淋淋的痛苦。尽管他心里仍深以胡适为荣,并将胡适誉为近代中国“思想言论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

    为此,在台湾作家李敖的嘴里,这个年长他16岁的朋友,乃是胡适学生中的“假犹大”。而据安徽大学教授陆发春回忆,多年后,这个极好交友的老人还向陆提起,李敖第二次入狱时,他曾专程从美国飞回台湾探监。

    但他没有提起的是,除了“汝青、武慰先这些漂亮的小女生”外,李敖并没有见包括他在内的朋友们,“唐德刚……枉来土城看守所”。

    上个世纪50年代,哥大创建“中国口述历史学部”,让唐德刚从纽约的众多“中国难民”中找一位采访对象。校方暗示他,“陈立夫先生更具诱惑力”。尽管如此,这位忠心的学生还是推荐了自己的老师胡适,并且最终成就了一部《胡适口述自传》。

    自此,唐德刚正式涉足口述历史这个领域。他为李宗仁写回忆录,两人断断续续地谈了3年,经整理、撰写、修改,成书已是7年之后。因为李氏逃至美国时,身上片纸不存,一切所谓的“历史”,全靠他的脑袋。

    唐德刚只能边记录,边考证,对于不可信的一段,总得向对方提醒:“我怕全部记下来,在将来的国际版上,会引起笑话呢。”

    后来,纽约街头多如牛毛的国民党流亡高官纷纷找到唐德刚,想做一本自己的历史。张学良在看完《李宗仁回忆录》后也找上了门,因为尽管他从未见过李宗仁,但他看得出唐德刚“笔下的‘蒋’,是百分之百的‘蒋’”。

    话虽如此,当唐德刚回忆起给张学良作传的过程,总是抱怨连天。他总是以一个历史学者的判断告诉张学良:“汉公,这个事情你记错了。”

    “我的事情怎么可能记错了?”那位说一不二的将军反问,“你要听我的话。”

    因为“不能听话”,这部自传终究没有完成。“口述史并不是对方说什么我就记什么,还需要大量资料来校正。”唐德刚说。直至今日,他已经在美国辗转数地,但一个个收藏着珍贵访谈磁带的铁盒子,仍然被完好地保存着。

    在很多人眼里,他还是一名老师。直到现在,还有学生记得他的“中国现代史”那门课,时间安排在校园里最冷清的周末下午3点到6点,但这门在大洋彼岸落地生花的课,一讲起来,竟“连窗外都有人驻足聆听”。

    就算是未曾谋面的晚辈,他也热情相待。1990年,一位读过《胡适口述自传》的青年学生给唐德刚去信,唐在回信中写道:“我民族十分优秀,在将来世界必终有再度出类拔萃之一日。近年来我收到很多像您这样优秀青年的来信,真是最大的鼓励。……我已是个退休教授。但是还在学习,日内且将去沈阳。以后我们再通信嘛。”

    但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应热情的唐先生之约,再次去信。因为他的父亲听说这事后,大为惶恐:“现在你写信到美国去和人说胡适,是要闯祸的。”最终,这个青年成了一名律师,但是直至十几年后,他仍然能大段地背诵这封回信的内容。

    唐德刚还曾被选举为哥大亚洲学系的系主任,而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设了十几门美国教育史上从无先例的“亚美文化冲突”、“美国政法冲突与亚裔移民适应之研究”等课程。

    “他的家国情怀很浓。”耿云志回忆,唐曾经因为研究对象是大陆“批判两胡”的目标之一,而不敢回国,但在1972年中美建交后,他成了当年第一批回国探亲的华侨。

    唐德刚的外甥刘永生还记得那次相见。1947年,刘永生年仅10岁,当时舅舅“穿着一身黄色的军服,英姿勃发”。而25年后再见,舅舅却“已显老态了”。

    当归国的飞机刚刚飞入中国的高空时,这位54岁、功成名就的大学者,拿着一块手绢,躲进卫生间里大哭了一场。从那一年开始,唐德刚频繁地往返中美之间。

    凡是曾经听过他上课、讲座,甚至只是简短谈话的人,都记得这位老先生讲一口江淮官话,甚至连英文都带点安徽腔。而照顾他的保姆回忆,老人总是爱用方言讲笑话,并且自称会唱安徽地方戏,可是唱来唱去却总是一句“咚咚锵”。

    “和他在一起绝对不会寂寞,他永远有话题。”耿云志这样描述。一次,他在苏州的一场报告中问大家:知道李宗仁年轻当兵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然后回答:“是退伍之后回家养鸭子,因为鸭子肥了肉最好吃。”全场哈哈大笑。

    刘永生告诉记者,1999年5月,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时年79岁的唐德刚也加入到北大游行的学生中,那次,他本只是应邀参加庆祝五四运动80周年的活动,不知怎么,这个已经在美国生活了51年的老华侨,就和学生们一起走到了游行的队伍中,一路上还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一个曾经在纽约与他见面的学者,记住了唐德刚曾经发出的感慨:“我们中国人即使在美国待了几十年,也难以融入当地的生活。”2000年,当他最后一次回到老家安徽合肥时,他在刘永生的书桌上,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从故乡出发,愈走愈远,就回到了故乡。”

    而这一次,他真的走了,骨灰将从旧金山的半月湾乘船出发,最终撒在太平洋的海面上。也许,某一股洋流,会真的将他生命的一部分,送回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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