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忆沪杭老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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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莲芬
(原载《海宁日报》2009-10-31http://hnrb.zjol.com.cn/hnrb/html/2009-10/31/node_6.htm)
题记兼第一读者感言:  夫人朱莲芬涂鸦了一篇名曰《散忆沪杭老公路》的文章,涉及到海宁六十年乃至更长一点时间的历史,对领悟海宁的发展还有点佐证价值。对沪杭老公路的修建年代,我这里加点介绍。据记载,沪杭老公路海宁段长50公里,是民国时期分段建筑的——大半利用土备塘路铺筑而成。初时除各站及城镇附近铺设路面外,“均属土方筑成,一遇雨天,除杭州至盐官一段勉可通行外,其余各段均须停车。天睛轮辙崎岖,行车颠簸。”不久又分期铺煤屑和螺壳。抗日战争期间损毁严重,抗战胜利后重修。新中国成立之后,几经修整,现海宁境内路段早已达标。如此而已,权作题记感言。
沈掌荣   2009-9-23于北京
钱塘江大潮天下奇观,江边鱼鳞石塘闻名遐迩,名声在外的还有一条靠紧钱塘江穿越海宁的沪杭老公路。我生在长在公路边,经历并记住了这条老公路六十年来的许多故事。
1
1950年我四岁,开始在我们小镇的中街上玩耍了。我家南面挨着钱塘江海塘,北面一里处是沪杭老汽车路。父亲常说:小孩走失了,就说家住沪杭公路25公里,大人会送你回家的。父母不许我到汽车路上去,说公路要吃人的。望着这条充满神秘的路,心里直痒痒,总想去看看。可是,唉,南面潮水吃人,北面公路吃人,咫尺之间只有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街可玩了。
1955年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清明节那天,和同镇同班的苗苗班长一起到25公里处去看汽车路,从家走到汽车路用不了10分钟。上公路要走一条泥土陡坡路,长约20米,系连公路和小镇。走上公路,路边有一块大约高50厘米、厚15厘米、宽40厘米石头,中间凿出“25”阿拉伯空心字。 “25”涂上白漆,是块醒目的公里数标志石。它是一个天然的小石凳。我们俩挤坐在花岗石“里程碑”上,猜想着这25公里是从杭州还是从上海算起的?看着公路的两侧陡坡上茅草、刺灌和野花,开心地眺望着公路下面,小镇的一片瓦房。公路的北面路基下有一条缠绕着公路的河。公路是“之”字形接着“之”字形,弯弯曲曲。想看汽车,等了很久,才有一辆黑色乌龟壳小车由西向东从“之”字形公路上开来。我俩越看越不对,黑色车一直向我们身上压过来。我和苗苗站起身来,在公路的边边上逃了一段,回头看,车怎么还对准我们,害怕极了,只好手拉着手一起从公路上滚了下去,成了满身带刺柴的小泥人。
万万没想到,苗苗一周后得病,又过了一周就离开人间。记得那天晚上9时,我得知消息,奔跑到苗苗家,作为副班长的我,又到学校告诉班主任朱老师:苗苗妈妈说苗苗是出天花去世的。苗苗班长每天清早来我家等我,看我吃早饭,看妈妈为我梳小辫,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抹不掉的友情。在我童年的心里,一直在想苗苗的死是否与公路上滚下去有关。
我幼小的心灵中,牢牢地烙上了沪杭老公路的印记。它承载着方圆数里、东西往来运输,阻隔了南来北往的农家运砖、送石、赶早市和交换生产生活用品的路途。我家北面的斜坡为此出了不少力。可斜坡中间那道深深的轮辙,使得多少肩挑重担人的双脚、多少辆载重的洋角车、脚踏车的轮子被嵌住而人仰车翻,骨折致残。最让我难受的是亲眼看到搬运工世家,倪家25岁的儿子,雨天扛着一袋大米,从25公里斜彼路滑冲下来,当场口喷鲜血而死。是呀,泥土斜坡路中间那道深深的沟,印记在我童年的心里,我也记住了父亲的话:沪杭老公路25公里处下面的小镇就是我的家乡——翁家埠,公路要吃人不是在吓唬我。
2
上初中后,又知道沪杭公路25公里与26公里中间,路北面有一个史量才纪念碑。
史量才是走进我童年记忆中的重要历史人物。他遇刺发生在海宁翁家埠闸口的沪杭公路上。乡亲们口口相传,1934年深秋,上海《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与家人乘坐防弹汽车由杭州回沪,至25公里处,看到半里路外有一辆车停着,车外五六个人在修车张望。史量才的车开到近旁时,这些人拔出枪来朝他们的车开枪,司机一着急“吱”的一声刹住车。史量才儿子急忙开门奔逃,受伤后沿着“之”字地形跑到翁家埠站呼救。史量才扑过因当年历史罕见的大旱而干涸的新塘河,从农民家的茅屋前门进后门出穿堂而过,躲在甘蔗田下的芦苇池塘边。两个刺客在追寻中,有个哑巴农民看到这场景,发出呀呀声。史量才用手示意别叫,结果哑巴反而更大声地呀呀呀!叫声暴露了目标,刺客向史量才头上连开两枪,史量才当场死亡。
不久在翁家埠闸口建造了史量才遇难纪念碑,墓地两三亩,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石碑有好几块,其中一块高达几丈,“史量才”三个大字老远映入人们的眼帘,以至于这里的人们一说到拿张旧报纸包包东西物件,都会说拿张“申报纸”来,可见史量才和申报在当地人们心中的地位。
后来查史料得知,史量才被害与老百姓的传说基本一致,时间是1934年11月13日,杭州西湖修建史量才墓地,“史量才之墓”五个字为章太炎手笔。在我小小心里一直不能饶恕那个哑巴。
那时,明白了是 “之”字形公路,救了史量才的儿子;也明白了在高高的“之”字形公路上观望汽车,会产生汽车直开过来要压人的错觉;这条公路早年吃了不少人。
3
长大后,我第一次出远门到省内衢州十里丰,那里与我的家乡一样秀丽,可是看到的公路路面与田间、地面在一个水平面上的,想这里的人们筑公路那么简单,真懒,不讲究。公路怎么不堆高,不夯实,随便撒点小石子,就算公路了?后来走过了大半个中国,甚至走出国门,所看到的公路与路旁土地都在同一水平面上,对家乡的那条高出地面、弯弯曲曲别样的公路又产生了疑问。
随着阅历增长知道了老公路高出平地的原因。这条沪杭公路原本不是公路,而是为了抵御海潮,特别是台风季节的大海潮而筑的第二道防线。挖土筑塘后,高坝北面形成一条人工河,由于在海塘背后又筑新塘而形成的,所以叫新塘河。到民国时期,在泥塘的基础上,铺成了一条简陋的沪杭公路。说来好笑,那时看小说,描写车一缕烟似的跑了,总以为是家后面那条公路上,汽车开过出现尘土飞扬的一缕烟。后来慢慢知道人家写的是汽车的汽油冒出的一缕烟。海塘是根据潮流的走向而筑的,翁家埠至盐官这一段是杭州湾喇叭口的小口段,这一带潮大,约20公里的路。所以沪杭公路这一段路基最高又弯头多,那么多的“之”字形接“之”字形的公路是与鱼鳞石塘弯曲并齐,可阻挡凶猛潮水。
我10岁那年,浙江突遇一次大台风,潮水扑过海塘,翁家埠镇上人都逃到沪杭公路上去了,唯有两个不逃的人。一个是刚生孩子第二天的产妇,人们在临逃前用几张八仙桌给她塔成一个高台。第二个人就是我妈,她说她有经验,如海水过海塘,满到她胸口才要逃了。妈妈说她快要跑时,潮水退了,看着对面棺材店阿宝师傅家做好的新棺材都漂到街上了。这次公路倒没有吃人,却保护了全镇老少的生命。
4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北京工作了。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中,每当回家总要去感受这条我最熟悉的老公路。七十年代老公路下面的茅草房变瓦房。八十年代老公路下面瓦房变成二层楼。九十年代公路铺成柏油路,超出公路的三四层高的小洋楼一幢幢耸立。21世纪初老公路“之”字形段做上护栏。那里的人们不是住在公路下面,而是在家的窗台上俯视这条老公路了。回忆着这条公路及其路旁的变迁,就说为这一带盖房运送的砖石这一点,也是有汗马功劳的。所以,它并不是天生要吃人的。而今与沪杭老公路平行的沪杭高速公路通车了,那是条平直的大道,满足了这一带人们差不多家家有车的要求。
2009年清明与爱人一起回家给父亲扫墓,弟弟们都有私家车也愿走条老公路,说可欣赏风景,还可一起怀旧。父亲的墓地就在史量才遇难地东侧,公路两旁是参天大树,远远看去像一条蜿蜒的飘带,路面遮蔽在树荫之下,我忍不住拿起相机拍摄,与家人数着老公路上带“盐”的站名,老盐仓、盐官、新(盐)仓、旧(盐)仓。此情此景儿时目睹收盐的一幕幕情景飘动起来了……
那时,翁家埠至老盐仓海塘南面是“汪洋大海”,在石塘边经常停靠许许多多从江南摇飘过来两道桅和三道桅杆的船只, 翁家埠是萧山、绍兴到海宁的水路埠头,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钱塘江抢潮头鱼,吃盐。这两种活都是壮汉才能做的,我童年就知道晒盐的艰辛。在潮水涌、泥沙滚、潮水退、盐峰露时,常看盐民们在烈日下用一尺长的薄薄铁片按上长柄,刮起带盐峰的沙泥,把它堆成如同蒙古包样的一个一个盐泥土包。在月色下他们有的赤身,有的下身围一块三角布,挑着一担担海水往盐泥土包浇灌。在月亮的夜晚,我还约过小伙伴们在数不清的泥土包间玩捉迷藏,看着这些盐泥土包,想着流出清澈盐卤水,好奇妙。于是趴在盐泥土包下,观看盐卤水一滴一滴从半片毛竹管一头流出,滴到下埋在低处的盐卤桶中,静静地听盐水叮咚、叮咚响。大约滴一周后才达到让太阳曝晒的量。待天晴,盐民们挑着一担担盐卤水倒入像门一样大小的一块块盐板上晒,反复晒好几天,白色、晶莹的盐会露出来,盐民们把露出盐水的盐用竹尺推到盐板的稍高处即收入框中。大雨来临前,抢抬着把盐板堆叠在一起加盖,否则就白辛苦了。盐民们脚踩海水、咸地,头顶烈日、月光,个个晒得像个黑人,一个大泥土包晒不了多少斤盐。据父辈们说历朝以来都有挑私盐的人在老公路上被掠夺枪杀,盐被吞入盐霸的盐仓。公路上一个个带盐的站名,都有一个个悲惨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后老盐仓外围海造田,沧海变成万顷良田,20世纪80年代又开发为工业园区。如今是厂房林立,似彩虹的大桥飞架南北,高速公路直通萧山、绍兴。“盐民”一词销声匿迹,但老公路上带盐的站名沿用至今。
盐官站是个大站,盐官之名始于西汉(公元前105年),以吴王刘濞煮海为盐,设盐务官员而得名。顾名思义,盐官历史上的繁荣昌盛是靠盐业发展的。我们点数着老公路上名人和文化,盐官镇有陈元龙(陈阁老)、张九成、王国维、陈学昭,等等。盐官下一站是九里桑园,越剧《何文秀》是这一带妇孺皆知的,人人张口就会唱“九里桑园访兰英”,如今站名不变,桑园地也不少于九里路。再往东还有新仓、袁花一带的沙可夫、查济民、金庸等等。
如今盐官是观潮胜地,一线横江,天下奇观。还有老盐仓、大缺口等观潮上佳之地。历史上白居易、李白、苏轼等历代文人墨客在一睹天下奇观后留下了千首咏潮诗词。清代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次到盐官观潮。史料记载,孙中山、毛泽东等诸多名人都走过这条沪杭老公路,去海宁盐官观大潮。1957年,毛泽东写下“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诗句。1987年,赵朴初创作书写的“天边忽地起轻雷,日耀银戈战陈开。二十万人争一瞬,群龙腾跃怒潮来” 观潮一诗,给盐官留下墨宝。
童年时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我们一群孩子对观潮倒不感到新鲜,却把在25公里处看各式各样的汽车去盐官当成快乐的事。
眼下看着这沪杭老公路,我的思绪不知怎么也拉不回来,还有许多故事浮现,遐想着这条世上少有的公路,以它的景色,以它的历史、文化,是否可以申请世界文物遗产或是吉尼斯纪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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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掌荣,1942年生,浙江海宁人,曾任报社总编辑、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新闻局副局长、新闻局巡视员、中国人大制度新闻协会会长等,现任中国人大制度新闻协会顾问、中国人大网顾问。著作多种,有书获全国金钥匙奖,有文入选初中语文自读课本。
朱莲芬,女,1946年出生,浙江海宁人,副研究馆员,中国老教授协会档案与文秘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老教授协会档案与文秘专业委员会委员。曾任中国药品生物制品检定所档案室主任、国家级档案评审员、卫生部图书档案专业高级职务评委委员。出版著作、发表论文及散文约30万字,获中华优秀科学论文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中心优秀论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