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棵苹果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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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离开的夜晚

 

 

1

 

开学典礼结束以后,校园里挤满了新生,老生们正在忙着以学长自居。每个新生都好像揣着一幅藏宝图似的,拿着尖尖的探针在校园里到处探寻着。

进入五月,学校开始变得沉闷。学生们的头脑里肯定又浮现出了几年前可怕的记忆。只要想起南部某个城市那些死去人们的面孔,就感到他们很不幸。那些像阳萎不举的男子一样在校园里闲逛的学生们,低垂着肩膀,谨慎地迈着脚步。

这时,尚银又一次和我联络了。

“过得好吗?”

电话那端传来了她的声音,我的腿有股麻麻的感觉。

“可以出来吗?”

我望了望墙上的时钟,是晚上六点。

“现在吗?”

“七点钟。”

“在哪里呀?”

她说在市场那条街的茶馆。我这就过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原定七点钟和敏枝的约会不得不取消了。几天前,敏枝告诉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说想和我一起度过生日。

我立刻给敏枝拨电话。我想送她一束花。但是,敏枝并没有接电话。她可能是去“1960年代”咖啡馆或者是去学校了吧,我有些着急。

如果我说必须取消两人共度的晚餐约定,那敏枝一定会感到很遗憾的。如果和敏枝吃晚饭就离开,那样的话,尚银就要多等一个小时了。

我走进“1960年代”,心中还是无法做决定。我希望敏枝能早点来,哪怕她只比预定时间早来一点儿,那我们至少也可以在一起喝杯茶什么的。我抽着烟,透过窗玻璃向大街上望去。七点钟了,敏枝却还没有出现。天开始慢慢变得黑下来,我的心中感到非常不安。尚银会不会走掉啊?还不如当初跟她说我晚一点到呢。

十分钟过去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走到收款台要了张留言纸,在上面写下了道歉的话。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本想告诉你的,但却联络不到。明天给你打电话。”

我把留言纸折好,在上面写了敏枝的名字。然后,我把它贴到了留言板上,走出门去。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住了脚步。我看到敏枝从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远远地望见她,我马上躲到了旁边小店的招牌后面。我似乎并没有躲藏起来的理由。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出现在敏枝的面前。与其面对面地说假话,还不如让她自己看我的留言纸更好。当读我的留言纸时,她就会以为我是因为有急事才不辞而去的。而且,她还会担心我这个只留下纸条就匆匆离开的人。

我望了望敏枝的背影,快步向市场走去。那间茶馆里面非常热闹:商人们在用茶招待着有生意往来的客人们,出租房屋的房东们正在和咖啡馆的小姐们开着粗野的玩笑。

尚银正坐在四角鱼缸的旁边。绿色的塑料水草在随着水里的气泡摇晃,尚银正在喝咖啡。

“我来晚了吧?”

我走到鱼缸旁,对她说。

“没有,我也刚来。”

我叫了一杯咖啡。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透过鱼缸,我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打呵欠。一条红色的鲤鱼摇摆着身躯游进了男子的嘴里。

“你过得怎么样啊?”

尚银无奈地笑了笑,问道。

“很好。你呢?”

“我也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沉默。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蠕动、爬行。我把目光移向鱼缸,等待着尚银开口。鱼缸里映出她的面容,苍白而又疲惫。

“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我就要离开学校了。”

正在喝咖啡的我,就那样把一口咖啡含在嘴里,吃惊地望着她。我感觉,好像有一枚沉重的铁块啪地沉到了我的心底。我非常清楚她那句话的意思。离开学校,就意味着参与示威游行、被逮捕、被学校除名。

“为什么?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学长吗?”

“不要问理由。只是时机到了。”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而我却很久没有开口。咖啡正在慢慢变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要离开。”

放下咖啡杯,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在离开之前,我就想听你说那句话。”

“……”

“没有人对我说那句话。就像那些为训练有素的战士送行的人们一样,我只需要激烈斗志和鼓舞士气的话。我……想起了吴学长。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对我那样说吗?……”

“……”

“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如果,那样离去我会心痛。我想知道还有没有人能记得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坚持。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

“请不要……离开。”

我看到她的眼里滴下了短短的一串泪水,终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没有哭出声音,但我却无法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收住眼泪,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还有事情拜托你,这周五。明天,后天,我不能在那一天被警察抓到。从学校逃出来后,我会暂时躲起来。我没有信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严刑拷问。所以要暂时避一避。你应该保护我,帮我平安地逃离学校。”

“要去哪里呢?”

“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也知道,那不是我应该问的。

从茶馆出来,我们又去喝了告别酒。尚银虽然不再哭泣,但我却两次流下了泪水。我湿润了她递过来的手帕,朦胧中,我有了一丝醉意。

 

 

2

 

第二天早上,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跟预料的一样,她又大发脾气。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打电话啊?我一直在等着。”

“是那样啊,对不起。”

我们订下当天晚上再约会,然后我到木工房去找了一根又短又粗的木棒。木工房的老板非常担心,他想知道我到底会用木棒来干什么。木工房老板问我是不是学校的老师,我回答说不是。木工房的老板在木棒上做了个把儿,然后又用钻孔机给木棒钻了个可以穿绳子的小孔。

我祈祷不会有不得不用木棒打人的情况出现,一想到要用它来打人,我就感觉很恐怖。而且,在尚银身后紧追不舍的人,还会是我的同龄人。当因为无路可逃而面对陌生的年轻人时,我会毫无顾忌地冲着他们挥舞木棒吗?

教授关于时事的讲义,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即使在学校里走动,我也像丢了一只鞋似地小心翼翼。我预感到尚银离开后我们很难再见面,所以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我到花店去买了一束玫瑰花。到“1960年代”的时候,敏枝说她早就到了,已经等三十分钟。我把玫瑰交给敏枝后,坐在了她的面前。她用鼻子闻了闻玫瑰花的香味,然后高兴地笑着问道:

“有什么事吗?”

我时停时续地喝着啤酒,她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喝光了杯里的酒。

“到底为什么才会这样啊?就像马上要死了似的。”

“什么事都没有。”

看着我傲慢的态度,她显得很伤心。但是,我却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心情。现在,尚银正在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吧。彻夜辗转难眠,被褥也被汗湿透了,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会很不舒服。

过了晚上十点,我们才从咖啡馆里出来。尽管喝了很多酒,但我却没有醉。送她到公寓门口时,敏枝问我,你不和我在一起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对她说,明天我很忙。昨晚我就是一个人过的,她气鼓鼓地用白眼仁瞟着我说道。

她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顽皮地亲了一下,然后就跑进了公寓里面。

 

 

3

 

第二天,我没吃早饭就到学校去了。学校里很安静。到了午饭时间,我还在校园里到处徘徊。猜测和寻找着尚银可能藏身的地方,但却见不到她的影子。

我最先看到的,是两名男生。两人站在图书馆的栏杆上,高喊口号,事先已经在那里等候的同学们挽起肩膀聚到了一起。这时,我看到了尚银。有群示威的学生唱着歌从文学院方向走了过来,尚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看样子,是她策划这次游行,把文学院的学生聚到一起,带他们到图书馆来的。

每当瘦弱的尚银举起手高喊口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不安。示威队伍走到图书馆正门的时候,警察出现了,警察在劝说队伍解散。但看样子,学生们好像不会轻易退去。我紧紧地跟在尚银身旁,估算着和警察之间的距离。

这种你进我退的对峙局面持续了三十分钟后,警察开始发射催泪弹。这个时候,是尚银能够逃掉的唯一机会。几张熟悉的面孔聚到了尚银身边,然后又混入了散去的同学中。警察正在疯狂地到处寻找游行的策划人,但他们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站在图书馆栏杆上的那两个男生身上。

我们沿着后山的林间小路,平安地离开了学校。刚才一起来的那些同学们都回学校去了,我留在了尚银的身旁。

“现在可以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站在蒙栎树浓密的树荫下,对我说。

“我要把你送到火车站去。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警察。”

她没有拒绝我。我们下了山,来到了大路上。当我们坐着汽车来到龙山火车站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钟。站在车站前面,尚银犹豫了。

“真蓝啊。”

她仰望着天空,说道。

“听说,今天晚上会下雨。”

“是南部地区,汉城不会下雨。”

在离开之前,她又说了一遍天真蓝啊。我在考虑可以在哪里呆到晚上,突然我想为她剪头发。如果把她那长长的头发剪短,那么就不会有人认出她了。我问她,你不去女理发馆吗?她高兴地点了点头。

“现在,把木棒扔掉吧。”

我们朝有家女理发馆的那条小巷走去,她指了指我的书包说道。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根木棒,把它放在了墙角下。理发馆内非常冷清:一位看上去年过五十的大嫂,正在给一位烫过发的顾客吹干头发;女老板正在翻看着登有一位离婚女艺人报道的杂志。我们走进去以后,女老板立刻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沙发上,穿上了青色的罩衣。

“要剪成很短的样子。”

尚银用两根手指比划着“V”的形状,做了一个剪发的姿势。女老板又问了一遍,把这么好的头发都剪掉不觉得可惜吗?座位前的镜子里,尚银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拿起了扔在沙发上的杂志。杂志里面广告太多了,想找到可以阅读的文字显得有些困难。化妆品、卫生巾、内衣、清洁剂、香皂、婴幼儿用品、洗涤剂、玻璃器皿、咖啡、床具、窗帘、壁纸……女人必需的东西太多了。

女老板麻利地工作着。望着从她身体里长出来、毫不吝惜地被剪掉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忧伤。当我看到她白皙的勃颈时,我走出了理发馆。我先到超市去买了洗漱用品,然后又到内衣店买了几套胸罩和女人内衣。出了内衣店,我又走进了药店。

“这里……卖卫生巾吗?”

一位男售货员尴尬地望着我,问:

“有几种品牌,要哪一种……?”

“最贵的。”

男售货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把卫生巾递了过来。从药店出来,我向理发馆走去。走到半路,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站在了巷口的金银首饰店前,一条放在黑绸缎上的银色项链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

“那条银项链多少钱啊?”

“银制品不太贵,又不是镶嵌钻石的。”

有些上了年纪的店老板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傲慢地说道。

“请给包装一下吧。”

和我想象的一样,项链果然不贵。付过钱之后,我把项链装进了裤兜里。

当我拿着那些新买的东西回到理发馆时,尚银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脑后的头发削得短短的,看起来非常陌生。她惋惜地看着剪下来的头发,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很久都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女老板拉着尚银走到洗脸池面前,打开洗发液的盖子,弄湿了尚银的头发。

“还可以吧?”

镜子里的尚银说道。尚银洗完头,女老板用吹风机为她吹干了头发。尚银在悄悄地望着我,好像在说,还可以吧?我轻轻地笑了笑。

“好看,非常好看。”

她的表情变得更无奈了,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我们从理发馆出来,喝了一杯茶,然后向火车站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正在慢慢变暗。好像要下雨了,她说。

“你要去哪里呀?”

“白学长家,你知道那个在乡下开了一个农场的学长吗?”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几年前,白学长被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到乡下做起了农民。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情况。

“那里很危险。他是被警察注意的人。”

“但除了那里,没有地方去啦。我想坚持一周。”

我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火车票。只要她允许,我想陪她一起到乡下去。我站在她面前,把书包推给了她。

“为什么把书包推给我呀?”

“我为你买了几件生活必需品。”

她接过书包,打开看看,脸一下子红了。她低着头,呆呆地站了很久。

“谢谢。但是,我不需要卫生巾。因为只在那里住一周。”

“拿去吧,也许以后在警察署里会用得上。”

看到她笑了,我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折了两折的信封。

“这个又是什么呀?”

“好像需要钱吧,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

“我不需要钱,我自己也准备了。从很早以前就……”

最后,她还是没有接受那些钱。直到这时,我也没有问她一起坐火车好不好。我把火车票递给她,一直跟着她走到了月台。

“现在可以了。回去吧。”

她伸出手,准备和我握手告别。我抓住她冰凉而细嫩的手,轻轻晃了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感觉好像有一块黑色的油污挡住了我的喉咙。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吃力地张开了嘴巴,就好像正在吐一口粘痰一样困难。尚银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尚银把书包搭在肩上,走上了火车。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在冲我摆手。嘹亮的汽笛响起来了,站务员挥起了绿色的手旗。

火车带着尚银离开月台,向前滑去。当我透过车窗看到她的背影时,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跟着火车向前跑去。身后传来了站务员的哨子声,我仍旧头也不回地跑着。

尚银轻闭着双眼,靠在座椅上,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坐在了尚银旁边的空位子上。能够和她在一起,那种喜悦令我兴奋不已。

尚银就那样闭着眼睛,坐了很久。也许,她昨晚一宿都没合眼吧。我并不打算吵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火车过了水原,天开始下雨。嵌在黑暗中的灯火,就像彗星一样从车窗前划过。凝在车窗上的雨滴里裹着点点灯火,如同被冷冷的冬雨打湿的火焰,让人怜惜。

很长时间以后,尚银才醒过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我。这是哪里呀?她对着车窗外的黑夜问道。忽然,她一下子惊得屏住了气息。映在车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它难道是幽灵吗?她极为缓慢地转过头来。其实,我就想看到她这个样子。从她那诧异的表情后面,我能读出一种安全感。

“你怎么……?”

“不放心你一个人。也不放心你去的那个地方。”

她浅浅地笑了笑。

“你的脾气还是那样冲动,是不是?”

“找一个能去的地方吧。”

“哪里呀?”

“那块苹果地。爸爸在那里搭了一间草房。那里很安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说话。每当有亮着灯的火车与我们擦肩而过,都会看到许多黄色的面孔。火车向更深的黑夜驶去,乘客们就像是棺椁里躺着的人一样,默默无语。我很奇怪:在这样的夜晚,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去向某个地方;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又会过来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位置。

“不会被你爸爸发现吧?”

她的两眼还是盯在凝着雨滴的车窗上。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那里也是你爸爸的苹果地呀。”

我终于说服了她。我说,如果你到原来要去的那个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她也知道,很难撑一周的时间。

“那好,我们走吧。”

她静静地说道。

那处草房,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1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我们站在熟悉的月台上,望着卸下乘客飞速消失在雨中的列车。尚银沿着笼罩在潮湿的夜雾下的铁轨,向前走去。她的肩上,模糊的车灯渐渐远去。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她说道。也许,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是那样的,她的确不想再回到这个给她心灵带来莫大伤害的地方。

站在空空的候车室里,我们向窗外望去。车站旁边的摊贩们早已经回去了,碗酒店和小旅店还开着门、亮着灯,在等待那些深夜到来的顾客。那盏挂在破旧招牌上的灯,被冷雨淋湿,正蜷在那里。

刚下车的几位乘客为了避雨,飞快地跑进了碗酒店或是出租汽车停车场。尚银望着我,好像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啊,我应该早点考虑到列车会在深夜到达就对了。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凌晨,站在车站前,我们茫然地看着簌簌而下的雨滴。这些,我事先并没有想到。

其实,我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不安。每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我最先就会看一看她还在不在我身边。她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去吧?她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在途中的某个小站下车吧?这样的不安,时刻令我心神不定。

在她睡着的时候,我强忍着袭来的困倦。可是在她仍没醒来的时候,我却还是忍耐不住睡着了,我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而感到气愤。于是,我时常偷偷地抓紧她的衣角。

“我们坐出租车吧?”

她指了指停在出租汽车站的出租车,问道。就算是坐出租车,也无法到达苹果地。因为,从山下通向苹果地的那条土路,是没有司机肯去的。所以,我们必须从山下步行到苹果地。而且,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时间又过了凌晨。

“你等一会儿。”

我把她留在了车站的房檐下,然后向停车场跑去。出租司机正半开着车窗抽烟。我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后,问他,能去那里吗?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冲我摆摆手,说去不了;第二位司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有公路的地方。这样的夜晚,是不能开车走山路的。

“要等到明天才能走了。”

我站在她面前,拍打着淋湿的头发说道。她拿起被人扔在长椅上的报纸,遮在了头上。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说完,她跑进了雨里。

等跑到小旅店门口时,我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由旧式韩屋改造成的旅店看上去显得非常冷清。带回廊的里屋好像是主人住的房间,自来水管旁边的一排房间看上去井井有条,好像是刚盖好没有多久。

房间非常狭窄,刚够两个人住。墙角放着被褥和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茶壶。

“别偷看。”

她让我背转过身,然后脱去湿衣服。听到她脱衣服的声音,我的心怦怦直跳。等我回过头时,她已经用被子遮住了身体。被子上甚至长出了霉斑。曾经摩擦过无数旅客身体的被子上面,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渍,就像一整个冬天都没见太阳一样湿乎乎的。

你不是也淋湿了吗?她说道。在我脱衣服的时候,她问,需要闭上眼睛吗?我说,不用了。我说,男人和女人比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像还不困。”

她背靠在墙上,看着顶蓬说道。顶蓬的四角泛着黄斑,好像老鼠的尿痕一样。

“现在,怎么办呢?”

听了我的问话,她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就要被抓起来了。然后……坐一年牢。再然后,就没想过了。”

“你爸爸知道吗?”

“马上就会知道的,但他不会为我担心。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现在,爸爸什么都帮不上。反倒是姨母更令我担心,很久以前,她以一名护士的身份去了西德,和一位德国男子结婚,后来婚姻是白……前不久,她回到韩国做买卖。如果说我亏欠某个人的话,那就是姨母。”

她说完,我们两人的视线都低垂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尽管和她近在咫尺,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一种难忍的口渴的感觉莫名地涌了上来。我拿起茶壶,把水倒进塑料杯中喝了一大口。水顺着我的喉咙滑了下去,她望着我慢慢地张口说道:

“人,偶尔也会有绝望的时候……其实,我只想确认一下,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勇敢的、闪光的、伟大的。我只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一只来到这个世界上、呼吸着空气、吧嗒吧嗒地咀嚼别人递过来的食物的动物。”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竭力掩盖不让背心露出来。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体内生活着一群长嘴的鸟。想到这个,我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数不清的鸟,会不会用尖尖的长嘴啄食我的内脏呢?或者,它们会不会把我的脑浆全部都掏空呢?……”

“你太坚硬了。没有人能够穿透你的胸膛进入你的身体。”

“鳄鱼的皮肤不也很坚硬吗?但它身体里面却很软。我的内心也很软弱,所以很容易受伤,也很孤独。”

她的身体从墙上慢慢地滑了下去,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小小的窗户大概和胸口一样高,我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外面刮起了风,雨却小多了。

当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时,尚银已经睡着了。

 

 

2

 

第二天早上,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房间里,非常刺眼。

“这是什么呀?”

尚银突然转过身问我说。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向她手上的东西望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是我为她买的礼物——项链。我明明是放在裤子兜里了。可能是我不小心掉出来的吧,我故作镇定地拿过她手上的项链。

“是礼物吗?看上去挺漂亮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在尚银离开这里之前,能帮她把项链戴上。

“是送给妈妈的。”

我故作镇静地说道,然后拿过项链放进了口袋。

“我想换衣服……”

她示意我先出去,我拿起洗漱用具向洗脸间走去。

公共汽车载着我们向村子驶去。下车后,我拐到家里对父亲说想在草房里住几天。父亲吃惊地迟疑了片刻,但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有人找到家里以请我辅导功课为借口,那么父亲还得用饭菜好好款待他们,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那我过去了。”

起初,我还担心父亲会到苹果地去,但他的话很快就打消了我的顾虑。

“春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了,只要十来天后摘一次花骨朵就行了。”

通向苹果地的小路旁边,绿油油的大麦长得非常喜人,一阵风吹过,泛起了层层的麦浪。麦田里还稀疏地点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经过昨晚那场雨的洗涤,细长、嫩绿的大麦叶显得更加青翠了。

苹果地里收拾得非常整齐:地的四周种满了半人高的枳树,枳树上长着尖刺,还开着白色的花。岳桦树下长着一簇野蔷薇。苹果树上也开满了花。父亲已经摘了一次花骨朵。因为苹果花开得太密,所以必须要摘掉一些花骨朵,这样才能长出大个的苹果。

“想起来了吗?那天我们来这里种苹果树。”

望着挂满花朵的苹果树,尚银微微笑了笑。

“真不知道都长成这样了,大概是六年前吧。”

是那样的。整整六年了。那个植树节的早上,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里。突然,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同学们。苹果树都已经长大了,那些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那位说过十年后会手拿出席簿、念同学们名字的女老师,现在又在哪里呢?

父亲在草房旁边放了一台用来抽取地下水的水泵。只要按下开关,马达就会轰轰地转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粗粗的水流就会顺着水龙头流出来。我们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草房前。父亲亲手搭建的那间草房还是老样子,只是有几处已经破损,甚至露出了洞,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马蜂在屋檐下搭了个窝,泥糊的墙壁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草房里面很黑。连接着蓄电池的电线上落满了灰尘,原本非常明亮的电灯泡上也粘满了灰尘。放在仓库一角的农具已经生锈,镰刀和剪枝用的剪刀挂在墙上,地上散落着几个已经腐烂的苹果。

我打开电灯,向厨房走去。其实,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厨房,灶台上放着一个饭柜和一个煤油炉,这可能是父亲用来煮午饭用的吧。透过放在灶孔里的方便面包装纸、撒落在地上的冷面碎屑和饭柜里发霉的辣椒酱,我看到了父亲清苦、疲倦的生活。

厨房边有一个侧门,那是父亲用来休息的房间。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有一台老古董收音机和一张饭桌、一张简易行军床,搁板上还放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走进房间,尚银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我所向往的就是这些了。”

说着,她打开了靠着苹果地一边的窗户,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五月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苹果花香。

“应该先打扫一下。”

她拿起了放在门槛边的扫帚和抹布。

“应该去准备吃的,我到村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她正在用抹布擦房里的尘土,我看了看她,向村子走去。我先到家里向父亲借了自行车。母亲在自行车的车筐里装满了蔬菜,然后还叮嘱我说如果有朋友去找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我骑自行车到市场买了零食、酒、罐头、还有大米。因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我并没有买到调味的佐料。

回到草房的时候,尚银正坐在苹果地里,看样子已经打扫完卫生了。我擦掉额头的汗珠,坐在了她的身旁。乌云突然展开两翼向这边飞来。草房前的空地上有一根晾衣绳,绳上正挂着两张毯子。

“我把毯子洗了,手腕累得现在还发酸呢。”

我们并肩坐着。毯子在风的吹动下,微微地晃动。毯子上的湿气和上面渗出的肥皂味道,随风触到了我的鼻子。

“我们埋下的玻璃瓶还好吧?”

尚银把视线移向苹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追逐着她的视线,找到了第十一棵苹果树。那埋下我们信件的第十一棵苹果树,已经长得非常茁壮。

“你写了什么呀?”

尚银顽皮地望着我说,我害羞地笑了笑。

“那你呢?”

“你先说。”

“写得很幼稚。最喜欢你的话。”

“真的吗?我们,挖出来看看吧?”

“现在还没到十年呀,提前挖出来的话,那样就违背了和其他同学的约定啦。”

“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

“但是,还会有没忘记的同学呀,像我们一样……”

突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送走了一个女孩、等待她、走近她、然后又变得疏远,我这六年的时间,真的很凄凉。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懂男孩子的羞涩呢?现在才知道,结果带给彼此的只有痛苦……”

我想,就算她那时就已经知道,一切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和我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我很难走近她。现在也是一样。她是被放逐到人间的天使,在风俗和习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正在背负上天的惩罚生活着,只要时候到了,她好像就会离开这里。

我没有欲望,只想守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离开。只要她不驱赶我,我想一直这样守在她身旁。

“明天,我要去邑里。”

“为什么?”

“有很多东西要买。”

“只呆一周,还需要很多东西吗?”

“一周的时间很长。”

那天晚上,我制定了一周的食谱。炒黑鳁鱼炒马铃薯、咖喱饭、酱肉饭、冷面、熬泡菜、炒饭、烧秋刀鱼、蒸青花鱼……在制定食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些东西都吃完之前,尚银会不会安然无恙呢?她看着我写在笔记本上的食谱,咯咯直笑。她吃惊地看着我说,就算开个小饭铺都足够了。看来,你以前就烧得一手好菜。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那样的。上大学以后,她就开始吃到我做的饭菜了。每次在她家集会,大家肚子饿了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地抚摸起她用过的那些炊具为朋友们做饭吃。我还记得,那次在北汉江的小屋旁,她和我的对话。

你真像一个厨师。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优秀的厨师。

但当时,她并不知道我爱的人到底是谁。我把食谱按照日期的不同写在了纸上,还在每天的食谱之间划上了线。她说,你真了不起。

“昨天,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我就那样想。自己做饭吃会怎样呢?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着炸酱面会怎样呢?……”

“为什么一定要吃炸酱面呢?”

“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炸酱面,似乎很凄凉的感觉。”

夜深了,我从搁板上取下简易行军床把它打开了。她好像在犹豫是不是一定要躺在床上。当我把被子放在床上时,她指了指窗户外面。

“出去吧!”

我们拿着白天买来的啤酒,走了出去。夜风非常凉。我们走到了岳桦树下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苹果地。黑暗中的苹果花,就像一颗颗的白色星星。我们拿起啤酒瓶,每人喝了一口。尚银仰望着头顶的星星,喃喃说道:

“人类再进化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会像神话中的俄里翁(即猎户星座)和埃德洛莫达那样成为星星呢?”

“任何人都不能变为星星。”

“那会成为什么呢?”

“最终,将会死去。曾经无法控制的时候,将会灭亡。也许,人类就像在宿主死亡之前永远都不会死掉的癌细胞一样,会自己打消欲望,然后悄无声息地灭亡。”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无处可去,那多可怜啊?小的时候,曾经相信又有令核战争之类的东西,啊,如果我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那该有多好啊。你进入我的体内,或者,我进入你的体内……能够想象一下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只有人类才能够享受的幸福。”

我同意她的话。我们喝完啤酒,躺在苹果地里看着夜晚的繁星。凋谢的苹果花上方,星光正在慢慢散去。我们看了好半天,然后起身回到了草房。

她把晒干的毯子铺在行军床上,躺在了上面。我躺在地上,听到了她睡着后的呼吸声。

 

 

3

 

正午时分,我们朝邑内走去。为了不被人看到,我们选择了翻越山坡那条小路。山坡那头的村子,是另外一个面的政府所在地,那里也有到邑里去的公共汽车。

到达邑里以后,我们最先去了教堂,但并没有去找那些修女。因为,修女们如果知道了尚银的处境,也会很难过。我们在教堂的院子里走了一会儿,谈论着过去的故事。我们谈起了教堂前的中餐饭馆、因为下雨没有去的那次约会、骑着自行车游玩的江边……

“真的摔倒了吗?”

当我说起那天没能遵守承诺的事情时,尚银眨着眼睛问道。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说,那天我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为了坐汽车我赶到小水沟旁边,可桥都已经被水淹没了。

“我不知道,你在路上摔倒被村里人背回家的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那样的。一切时间都已经过去。但在我划过的时间曲线里,即使把那个瞬间一下剪掉,痛苦的爱之记忆也不会消失。当初我胸中的震颤与激荡,又能如何去解释无法熟悉的苦痛呢?

从教堂里出来,我们去了市场。看到来往于大街上的人们精神焕发的样子,我不禁有些茫然,自己是不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呢?摘着香葱根的老奶奶,把白菜用稻草绳捆成捆儿的大嫂,驱赶围着明太鱼打转的苍蝇的大叔,烤鲫鱼的女人,紧紧地拉着妈妈的上衣飘带碎步前进的小女孩,在摩托车后备箱里装着一条老狗的小伙子……看着他们,我有些怀疑,我们是不是偷偷地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呢?

我们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我买了一些必需的蔬菜和调料。尚银走到销售拌鲜鱼的小饭铺前面,弯腰仔细看着水族箱里的海龟。

“想吃吗?”

“我想吃鱼片拌饭。”(译者注:将米饭先用醋和盐调和后成团,在上面放些拌鱼片,加芥末当佐料吃的饭。)

从她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她真的很想吃鱼片拌饭。今天早上我们还没有吃饭,于是我们走进小饭铺点了鱼片拌饭。白嫩的鱼片和米饭做成的圆饭团,让人看了就想吃。把鲜鱼切成小薄片,然后和米饭混在一起揉成团,这就是鱼片拌饭了。光是看着尚银一口口地咀嚼饭团的样子,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吃了两份鱼片拌饭。从小饭铺出来,我们又走进了电影院。电影院正在上映《沙漠雄狮》。

看完电影,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又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必需品,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们两个又去喝了一杯红茶。茶馆是一座两层建筑,离市场不远。我们边喝茶,边谈论着刚才看的那部电影。

喝完红茶,我们又去了洋货商店。在那里,我给她买了一条围巾。那是一条很普通的围巾,也可以当手绢用。黑底上有黄色的花纹,花纹中间还嵌着白色的星星。

“把这个戴在头上怎么样啊?”

她用围巾遮住了短短的头发,问我说。看着她头戴围巾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记得很小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以后,我会整夜地哭。

她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我们离开邑里,坐上了回去的汽车。她的脖子上,有许多美丽的白色小星星。

 

我想为她做炒饭吃,但她却坚持自己做。吃过炒饭,她又煮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就像在吃很苦的药。她说,可能是咖啡粉放得太多了吧。

喝完咖啡,我和她一起爬上了小山坡,从那里可以看到我们的村子。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了炊烟中。矮矮的烟囱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炊烟越升越高,慢慢变淡,最后溶进了昏暗的暮色中。座座蜷缩着的屋顶,就是伸出水面的小岛,在薄雾中游走。薄雾中,一只只鸟儿正在寻找自己的巢,留连地拍打着翅膀。我们坐在一块小小的岩石上面,望着掠过的晚霞。

“我想在这里盖座房子。”

有的屋顶已经隐入暮色当中,就像是小岛被波涛吞噬了一样。望着仍旧能看到的几处屋顶,我对她说道。其实,想在这里盖房子的是父亲。从盖草房时开始,父亲就想买下苹果地,然后在这里盖座房子,我们一家人都搬来住。

“好像是歌德写过这样一首诗吧。”

她调理了一下气息,然后开始吟诵歌德的那首诗。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黑暗,从山的阴影当中渐渐向四周蔓延。山的阴影就像喷雾器一样,播撒着黑暗,然后会隐去身体,最后山在空中划出的曲线轮廓也会消失。快速蔓延的黑暗覆盖了整个村子,最后就像网一样把四周全部裹在了里面。

“我们的时间用得太快了。原本需要等待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等待。只要能再回到当初,我想把头浸入清澈的溪水里,洗去害羞的记忆。”

我背靠在岩石上,仰望着夜空。白天时躲藏起来的星星们,一个个地睁开了眼睛,消瘦的月牙儿慢慢抬起了羞涩的头。被晒了一整天变热的岩石,现在也开始慢慢冷却下来。岩石底下长出的杂草,正搔着我的胳膊。我藏在草里面,久久地凝视着夜空。

 

 

 

 

吃鲜鱼的早上

 

 

1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个透明的牛奶瓶。里面插着一束槐花,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太阳照在花朵上,有些晃眼,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

睡懒觉的家伙,尚银走进来说,还把手上沾着的水甩了过来。小水珠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拉了拉被子。

“大清早的,我都已经去山下回来了。那里开满了槐花,非常香。”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刚才,她像是嘴里含了蜂蜜一样地开心。看着她,又如同被露水浸过一般的清纯、艳丽。我赶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尚银正弯腰在灶台边烤鲱鱼。

“这样可以吧?”

她一边用手扇着煤油炉的烟气,一边翻着烤架。烤架上粘着的黑垢,像油滴一样掉了下来。

“太焦了不行。”

我走到她身旁,抢过她手里的烤架,抖落着粘在铁丝上的灰。她并不打算离开灶台,只是静静地望着开始烤得变黄的鲱鱼。

“妈妈喜欢吃鲱鱼。”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讨厌鲱鱼,刺太多了。妈妈经常会坐在旁边,为我挑鲱鱼吃。有一次,我的嗓子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于是,妈妈就把细丝线放在水里让我喝下去。可能她以为细线可以把鱼刺给缠住吧,然后她再用手拉住丝线的另一端就可以把鱼刺拽出来。但是,鱼刺并没有被拽出来。于是,她又让我吃了一个大个儿的生菜叶包饭,想把鱼刺给压下去,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可还是不管用。最后,妈妈还是用长长的手指把鱼刺从我的嗓子里抠出来的。快要被折腾死了。”

鲱鱼已经烤好了。她放好了饭桌,我走到水管边洗了洗脸。这是一个非常清爽的早晨。发动机抽上来的地下水,还带着地层深处的温度。我干脆脱去上衣,洗了洗头。头发还没干,我就坐到了饭桌边。放了青蛤的菠菜汤味道非常鲜美。

“我的手艺不错吧?”

为了能让她喜欢吃,我把鱼刺都挑出来堆在了一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像妈妈。妈妈的手特别灵巧……妈妈经常用碎布块做布娃娃;冬天的深夜,她还会织毛衣,或是在窗帘上绣花。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人为什么有十根手指。因为,如果妈妈再有几根手指,那她一定会做更加神奇的东西!”

“……”

“妈妈在每个玻璃杯里都插上了花,然后把杯子里放在碗橱上、窗台上、缝纫机上……也许,只是因为等待的缘故吧。如果妈妈不那样做,可能也就无法忍受岁月的煎熬吧。妈妈很不愿意见到花凋谢的样子。如果插在玻璃杯里的黄色连翘花慢慢枯萎了,妈妈就会自责说是因为自己手懒的原因。于是,我经常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地采些花,把它插在杯子里。我怕见到凋谢的花瓣,就好像看到了妈妈的眼泪一样。”

我把烤熟的鲱鱼挑了刺,放在了她的勺子里。她低着头,默默地把勺子送进了嘴里。别哭啊,我看到一滴眼泪落进了菠菜汤里,于是对她说道。她短短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哭。

“有时我会想,我是女人吗?我有时也想做一个布娃娃放在窗台上,或者是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挂一卷精美的挂历。今天早上,我突然想亲手做一锅大米饭,然后再把青蛤里的沙粒洗净煮汤喝。”

她慢慢地咀嚼着饭粒,吃了很长时间。望着她蠕动的嘴唇,我想起了被关押在警察署里的学长们。他们那一张张吃着大麦饭、嚼着黄咸菜的面孔,叠加在了尚银的脸上。每天早上,想着学长们咀嚼、吞咽下去的愤怒,我就会感到很不安:这热呼呼的早饭会不会是尚银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早饭呢?

 

吃完饭,我骑车带着尚银到了江边。江边的桑树林一片绿油油,温暖的阳光下,绿色的桑椹正在慢慢地成熟。

我并不想带她去看苹果地。因为,重新找回那年中秋夜的记忆,对她来说可能很不合适。我向铁桥骑去,铁桥还是老样子。桥边看不到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可能现在还没有放学吧。

小时候,夏天来临之前,我们经常会到蓝色的引桥底下去。那时对我们来说,谁潜水潜得最深、在水里呆得时间最长,是决定我们这些同辈小伙伴排列顺序的标准。屏住气、在有沙子流动的浊水力争开双眼,曾经是非常痛苦的事。泡在江水里打水仗,直到嘴唇都发紫才上岸,把湿衣服挂在枣树枝上,然后大家就会跑到铁桥上去。我们把耳朵贴在被太阳烤热的铁轨上,把灌进耳朵里的水烘干。耳朵里流出来的水刚落到铁轨上,立刻就会被蒸发掉。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到从远方驶来的火车车轮的轰鸣声。小伙伴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大铁钉放在铁轨上,然后迅速躲藏起来。谁都抓不到我们。但是,大家都曾经在“正确的品行”时间里学过,知道在铁轨上搞恶作剧是不正确的,所以都很心虚害怕。

火车开过以后,钉帽会被轧扁,整个钉子被轧得紧紧地贴在了铁轨上。小伙伴们会把像口香糖一样紧贴在铁轨上的大铁钉抠下来,在大石头上磨,等到磨出刃的时候,大铁钉就变成刀子了。大家就会用这个刀子来解剖青蛙,或者是剥蛇皮。

“好恶心啊,你也用那刀子剥过蛇皮吗?”

“非常容易。”

我望着在沙滩上踱来踱去的长颈鸟,说道。鸟一边踱步,一边在沙子里啄来啄去,就像是画在白纸上的一个个问号。我们走到沙滩上,脱掉袜子,把脚浸到了江水里。每迈一步,脚下的沙子就会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尚银蹲下身体,用手在沙地上搭小沙窝。刚一搭好,松垮的小沙窝就塌了下去。

“你得往上面洒水,还要轻轻地拍打才行。”

说着,我也蹲下身,把一只手埋进沙里,另一只手往沙子上泼了些水,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一个牢固的小沙窝于是就做好了。尚银照我的样子搭了一个高高的沙窝,她把手从沙里抽出来,微微笑了笑。

“就像青蛙的窝一样。”

“你见过青蛙的窝吗?”

没有,她说。青蛙果真像笨蛋一样吗?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虽然我想抓只青蛙给她看,但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里,要抓到一只青蛙是很困难的。

我和尚银一直在沙滩上呆着,不知不觉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们随手拾起一片贝壳,向水里的镰柄鱼掷过去。贝壳刚落到水里,鱼就立刻游走不见了。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半天的时间,然后向苹果地走去。回来的路上,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旁,我把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停住了自行车。

“柿子花开了。”

她正用手搂着我的腰,我指着柿子树枝说道。柿子树上零星地挂着一片片树叶,雪白的花朵羞涩地躲在柿子叶里面。我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好,俯下身去拾捡掉在地上的柿子花。

“你捡那个干什么呀?”

我把拾起的柿子花兜在衣角里,又用手扯下一截伸到树下的葛藤,把柿子花插在葛藤里。小小的柿子花,看上去非常美丽。

“是项链呀!”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时,她情不自禁地嚷道。然后她又说,感觉就像夏威夷的少女一样。

 

尚银把那个柿子花项链挂在了草房的窗框上,睡了足足两个小时。在她睡觉的时候,我剥好洋葱,又捣好了大蒜。她睡得很深、很沉。我不想吵醒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看了很久。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夹带着清爽的苹果花香吹了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是落下的花粉一样的苍白,她为什么那么瘦啊?

望了一会儿她熟睡的脸庞,我拿着萝卜来到了水管边。我想为她做萝卜泡菜吃。把虫子咬食的萝卜缨子切掉,又洗去根部的泥土。我很担心,这么多泡菜,我们能不能在它变酸坏掉之前全部吃光呢?

等我把萝卜泡菜全部都泡好了之后,她才醒过来。啊,太辣了。可能是因为洋葱和大蒜的缘故吧。她睁开朦胧的眼睛,从行军床上坐了起来。她看见我背靠墙坐着,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刚才你不就那样坐着吗?一直坐到现在吗?”

“不是,我做好了萝卜泡菜。”

“是吗?”

“天气很热,估计很快就可以吃了。”

当我说可以把辣椒切碎放进萝卜冷面里吃时,她不住地咂嘴,好像很想马上尝尝似的。她用手梳了梳蓬乱的头发,然后走到水管旁去洗脸。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那所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学校里看不到一个学生。我们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空旷的操场。操场笼罩在黑暗中,看上去非常荒凉。

“你跑得很快,是吧?”

她望着操场一侧百米赛的起点线,向我说。那条线是把旧胶鞋嵌在地里做成的。那是体育老师的杰作,把胶鞋的鞋尖沿着起点线排列整齐嵌进去。虽然撒在地上的石灰粉很容易就会被踩掉,但胶鞋的鞋尖却能留存很长时间。中学一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让大家把妈妈穿坏的白胶鞋带来,然后我们用花铲在地上挖个槽,再把胶鞋埋进去就可以了。不知道现在留在那里的,还是不是我们当初埋进去的胶鞋呢。

“我跑得并不快。”

“但你不是经常取胜吗?”

“一共只有四个人跑。”

她说,在四个人当中能跑第一名也很不容易。我心口痛的时候,她守在我旁边,我的心情也会突然一下子变得好起来。

回到草房的时候,柿子花已经凋谢了。她把变成黄色的柿子花项链戴在脖子上,显得依依不舍。我犹豫了好半天,从裤子兜里掏出了那条银项链。

“给你的。”

她大吃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是送给你妈妈的吗?”

“我是想给你才买的。”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嘴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谢谢,她嘴角的笑容褪去以后,她轻轻说道。

“现在还喜欢我吗?”

当我关掉灯躺下的时候,她微喘着问道。我睁开眼睛,望了望行军床。她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看着我。黑暗中,她就像一尊石膏像,挂在她脖颈上的银项链正在闪闪发光。

“如果不愿意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当我坐起来,想回答她的提问时,她已经先躺下了。我的胸口有些难受,就好像吞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我的身体有些发热,就像是想要小便却又没能及时小便的小孩子一样。我虽然期待她能再坐起来,但她却还是一声不响地那样躺着。

 

 

2

 

住在草房里的那几天时间里,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早上起来准备早饭,吃完早饭再喝咖啡。然后,到苹果地去散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我们一般会到村子周围或者是邑里去走走。学校和市场,或者是江边,这些都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晚上,我们会出去,在岩石上坐到很晚才回来。有时,我们还会躺在长着紫芒的草地上,仰望夜空。她经常会采下几朵紫芒花,闻着沾在上面的草香,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每当躺在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怦怦直跳。我经常是看着淡淡的银河水,一边还在等待着她再问我一次,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去邑里的时候,因为我们会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我们。在一次赶集的日子里,我曾经看到过父亲从客栈里出来的背影。如果不是尚银告诉我,我差点儿就和喝醉酒的父亲走了个对面。

但最令我意外的,就是和大洙毫无意义的重逢。最先发现我们的,是大洙。当时,我们正在朝着人们呼啦啦聚拢过去的一座建筑前面走去。建筑前面摆放着很多大花环,我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又有新店开业了。

人非常多。人们排着队,向店的入口涌去。建筑的墙上,挂着大幅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不太有名的歌手和演员,以及一些喜剧演员。当我在照片中发现尚姬的面孔时,不禁大吃一惊。

“是夜总会开业。”

尚银指着花环上的飘带,对我说。大幅照片前面,从远处赶来的艺人们坐成一排,正在给人们签名。尚姬也在那里,尚银说道。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胆怯,她抓着我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

“干什么来啦?现在又没有放假。”

我转过身,看见大洙正站在身后。他上身穿着黑色的西服,系着红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精神。尚银吃惊地望着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吃惊得一屁股坐下似的。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天开业,所以就叫了几个认识的人过来。晚上,来一起玩吧。我们好好喝两杯。”

他并没有看尚银一眼。尚银捅了捅我的肋下,似乎在催我赶紧离开这里。我留下一句晚上再来的话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

“没事儿吧?”

在回苹果地的公共汽车里,尚银显得非常局促不安。为了帮她消除不安,我对她说,大洙他并不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问题是尚姬,她说。啊,我不由惊叹道。也许大洙会把碰见我们的事告诉尚姬,那尚姬一定会对尚银不回家而感到奇怪。而且,估计警察已经去过尚银的家里了。

我好半天没有说话,她显得越发地不安起来。

“还不如去自首呢?”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我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她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犹豫到底应该怎样做。看着她的样子,我也很焦虑。如果不是被大个的马蜂蜇到,那么也许她整天都不会跟我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被一只大个的马蜂蜇到了。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立刻跑到了苹果地,只见她正摇晃着头驱赶马烽。我脱下上衣,蒙住她的头,和她一起躺进了草房里面。那些马蜂在草房门前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气还没有完全消似的。

她正用手捂着被马蜂蜇到的地方,我小心地拿下了她的手,只见她的后脖颈有三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了。

我的头很晕。说完,她一屁股坐到了行军床上。我一边安慰她,一边仔细地察看着她的后脖颈。我看到了刺到肉里、又细又长的毒针。我说,我把毒针拔出来吧。然后,我摘下那条银项链,把嘴贴到了她的伤口上。我的嘴唇感触到了她暖暖的体温。

当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后脖颈时,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但并没有刻意避开。我用舌尖找到粗糙的毒针后,用牙齿把它咬了出来。但最后一根毒针因为刺得太深,所以没有拔出来。

我在她的伤口处深深地吸吮,然后把毒液涂到了地上。我取出碗橱里的消毒药涂在了她的伤口处,又用凉水浸湿的手巾为她降温。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她躺到了床上。我也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是否正确。尚银轻轻地睁开眼睛,盯着我的肩膀。

“你也被蜇到了吧。”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肩膀的刺痛。但是,并非是不可以忍受的疼痛。她站起身来,我给你治疗吧。她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肩上。她柔软的舌尖就像鸟的舌头一样,在我的肩上扫来扫去。每当她的舌尖在我的皮肤上掠过,都让我感到一股麻痒,我的身体也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睁开了眼睛。

“我没找到。”

她摇摇头无奈地说。

“没关系,我,没事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她回到床上躺了三十分钟左右,又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坐了起来。我肚子有些饿,她说完,找出了一包干冷面。萝卜泡菜现在也泡好,可以吃了。她煮好冷面之后,把萝卜泡菜放进了面汤里。

 

太阳刚落下去,我们就又一次爬上了小山坡。她显得非常沉默、忧郁。因为先前约定的一周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很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但却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坐在草地上,她很久都没有开口。我抚摸着太阳留在岩石上的余温,等待着她开口讲话。

“终有一天,那些苹果树也会被砍掉。”

她小声喃喃道。是那样的,我回答说。在开花结果之前,它们会受到照顾,但当它们不能再结果的时候,就会被人用斧子砍掉。

“如果站着的东西能够永远那样地站下去,那该多好啊。”

“所有站着的东西,终有一天都要倒下去。”

“是的……如果现在我也倒下去就好了,剔除我胸中孕育的死亡安稳地躺下去,那该多好啊!如果能久久地睡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一生能爱一次,就如同被禁锢在化石里等待了数千年、只为一次开放的种子……”

她头枕着胳膊,躺在了我的身旁。尚银望着月亮,把头转向了我这边。

“小时候,我就听说月亮里有只兔子。所以我觉得月亮上的斑点,都是兔子的影子。太神奇了。月亮那样光滑,为什么兔子不光滑呀?……”

“不是还有一棵桂花树吗?”

“是那样的。”

“还有一个木臼……”

“那样的话,月亮里原来可能有两棵树,有一棵被砍下来做成了木臼。”

兔子是不是很孤独啊,她问我说。我回答她说,如果有一对兔子在一起生活那就不孤独了。她听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世界上的所有动物大概都有一种武器。或是牙齿,或是爪子,都是些锋利的东西。但兔子却没有武器,它只有逃跑的本领。所有草食动物都一样。我们……也没有武器。”

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谢谢。”

“什么呀?”

“这样……陪我在一起。”

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她给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只要能够守在她身边,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跟你女朋友说过了吗?”

她把手从我的肩头拿下,对我说道。我诧异地看着她的脸,打了个哆嗦。正当我感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时,她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空。

“你喜欢敏枝吗?”

“……”

“如果讨厌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顿时,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一条虫子爬到了我的尾骨上。我非常尴尬,轻轻地低下了头。和敏枝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以及和她之间那些荒唐的对话,都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把目光投向虚幻的黑暗中,耳边传来了她的叹气声。

“吴学长从美国寄信回来了……这个,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

“他说正在忘记原来的那些人。他现在正在再生训练中心,他说很喜欢那里。虽然永远都不能站起来了,但他正在和坐着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最后还说,让我把他忘掉。他还忠告我说,忘却可以减轻痛苦。他说,不想……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也不想留在大家的……”

“是因为那封信吗?所以你才决定要被抓起来,是吗?”

“不是。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下决心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明天……我会到邑里的警察署去。”

当我听到她说决定第二天到警察署去时,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想,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承受的痛苦,那我倒宁愿它早些来临早些结束。

“我不想这个样子到警察署去,得先洗个澡。”

她站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这时,我也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深蓝色的山路,回到了草房。

“我去为你烧洗澡水。”

当我掀开铁锅锅盖的时候,她说,天气很热,没必要用热水洗。

“可现在是晚上呀,很容易感冒的。”

我向草房后面走去。草房的后面,堆放着很久以前父亲砍下的苹果树枝和胡枝子树枝。母亲会把那些劈柴填进灶孔里,然后用铁锅煮出来香甜的饭菜来。然后,再把灶孔里的草灰掏出来,用畚箕端到苹果地做肥料。

我在灶孔里点着火以后,往锅里加满了水。她坐在锅台旁边,看着我。那表情,就像准备面对死亡的人一样凝重。

干燥的劈柴很好烧,灶孔里传来了胡枝子树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我一边往灶孔里填劈柴,一边还用烧火棍不停地拨拉着。

锅盖缝隙里,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我掀开锅盖,洗了洗塑料桶。在给苹果树打药时,塑料桶曾经装过农药,所以现在桶底还残留着一些。我抓起一把稻草,攥在手里用它刷了刷塑料桶。

然后,我把热水盛在塑料桶里走到了水管边。尚银一直在保持着沉默。她手拿毛巾,望着飘散在黑暗中的热气。我把白铁水桶倒扣过来,指了指捅底。

“坐吧。”

我抢过她手上的毛巾,对她说。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曾经叫来他的弟子,逐个给他们洗脚……”

“记得。”

“那时,你说过,在喜欢的人面前,任何人都会屈膝蹲下,终有一天……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你会为他洗脚,你说想蹲在喜欢的人面前,抚摸他那受伤的双脚……我也想为你洗脚。”

她望着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我闭着嘴唇,等待她走过来。她向后仰了仰头,好像是在沉思。片刻后,她终于走过来无力地坐在了白铁水桶上面。

谢谢,她轻轻地说道。我蹲下身,脱下了她脚上白色的袜子,然后用洗脚盆盛上热水,又向里面加了些凉水。她把脚浸到了盆里,她白嫩的脚腕就像鱼背一样的滑腻,散发出桃子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用水润湿了她的脚腕,在上面涂了些肥皂沫。然后,开始细细地擦洗。

有一滴眼泪掉进了盆里。我停住手,轻轻抬起头。她紧咬嘴唇,头向后仰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窄窄的双肩在风中颤抖。我站起身,望着她红红的眼圈。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对不起……不该让你看见我流泪。”

她哭了很长时间。我洗净了留在她脚上的肥皂沫,拿起指甲刀为她剪脚趾甲。脚趾甲就像甲壳类动物的背一样坚硬,每当我剪一下,她的身体就随之一颤。

“我是个傻瓜。我把太多的路都亲手堵死了。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条路呢?……生活中,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我害怕再受到伤害,却没有想到已经给另外的人造成了伤害。只要可能,我想重新开始。我想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线疙瘩,从头开始重新编织生活。”

“……”

“刚才向你提问的我,真是一个傻瓜。你这样喜欢我……我还向你问那个。”

她又流下了眼泪。我不再去看她的脸,想让她哭个痛快。我用毛巾擦净了她脚上的水,然后把她的脚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用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现在我该进去了,说完,我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眨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

“你不用感到……任何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开始解衫衣扣子。当她露出白嫩的肩膀时,我把头扭了过去。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然后开始往身上泼水。

她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每次看到黑暗中她那若隐若现的胴体,我的胸口就会火辣辣的。映着淡淡的月光,她那如同洋葱内皮一样的肌肤会闪闪发光。我想在那美丽的肌肤上镌刻下不会被抹去的、爱的痕迹;我想留下像深深嵌入体内的纹身一样永远都不会被洗去的、爱的痕迹。

她穿着内衣走进草房。我怕她不好意思,问她用不用把灯光掉,她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不觉得害羞。”

她似乎忘却了羞涩,身穿内衣躺到了床上。我关掉了电灯。月光透过窗户,覆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朦胧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

我静静地注视着淡淡的月光下她躺着的身影,在原地站了很久。我想那样站着,看着她睡去。但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圆睁着眼睛向黑暗中凝视着。

到这里来,她的声音非常小。她的目光穿破黑暗的阻挠,在望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床边走去。她把身体贴在墙上,尽可能把床上更大的空间让给我。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去。她头发上散发着洗发液的味道,我的精神暂时有些恍惚。

床非常窄小,所以彼此的皮肤碰到了一起。她伸向皮肤末端的血管,好像在牵引着我的血管。她在颤抖。从她身体上传来的颤抖,让我也开始颤抖,最后传遍了我的全身。为了压制住那种颤抖,她把两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耳边传来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抱着我。我轻轻地深呼吸之后,抬起头,找到了她的嘴唇。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甚至还在用嘴唇引导着我。我用手抚着她瘦削的嘴唇,然后悄悄地把我的嘴唇覆在了她的脸上。她那滑腻、暖暖的体温,刹时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她抱住了我的头,我好像快要窒息了。像是饥饿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房,我抚摸着她内衣耸起的地方,她的乳头马上变得坚硬起来。

我用心打扫着她的身体,用唾液盖住了她的每一处毛孔和每一根汗毛。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上,都留下了我的指纹。她就像是躺在千草堆里一样,扭动着身体,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我像一位手拿农具的农夫,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她白嫩的肉体。曾经深埋地下的、她的嫩芽,充分湿润了。像是在寻找地表下面的金矿脉,我把刀锋一样的身体送了进去。

她的身体被轻轻打开了。尚银她知道吗?自己的身体被打开了。

 

 

3

 

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睡着。

一大早,我走到苹果地里,望着晨雾弥漫的群山。黑暗褪去的地方,露出了薄薄的阳光。苹果地到处挂满了讨人喜爱的露珠,就好像昨天晚上流过的汗水一样。

我的心中,至今还留有昨夜的兴奋和激动。如果可以把过去的时间装进瓶里,那么我会最先把昨晚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时光装进去。我想把她留在我身体的汗液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她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永远珍藏起来。

夜晚的湿气,正在被阳光烘干。刚才还盘旋在山脚的晨雾,在阳光所到之处,立刻化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必须要去的那个地方,等待她的是否也有这样的早上呢?想起那昏暗、潮湿的空间,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尚银正在沉沉地睡着。她也是块天亮时才入睡的。望着她熟睡的脸庞,我轻吻了一下。昨晚我从她身上看到的那种热情和兴奋,再也找不到了。她那曾经灼热我全身的胴体,被裹在了毯子里;她那曾经被汗水湿透的头发,现在也已经变干了。

直到我做好早饭,她才醒过来。

“几点了?”

“十点了吧。”

她急忙站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走到水管旁去洗脸。吃早饭时,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我有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这本该引人悲伤的最后的早餐,却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吃饭,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吃过早饭,她开始收拾行李。我把草房打扫了一遍,折起行军床,重新把它放回了搁板上。我们默默地望了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房间,向门外的苹果地走去。

“我想把玻璃瓶挖出来。”

她站在第十一棵苹果树下,说道。

“为什么?”

“我想重新写一封信放进去。”

我从草房里取来镐,开始在苹果树下挖起来。六年前,我们放进去的堆肥早就已经腐烂了,但这儿那儿还留着石灰粉的痕迹。

“小心,别伤了树根。”

我小心翼翼地挖着,把土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唯恐碰伤树根。在那里,尚银用手指了指说道。玻璃瓶被苹果树的侧根包住了。瓶盖已经生锈变红,想打开瓶盖,好像还需要点时间。

“你写的什么呀?”

我从瓶子里掏出两张纸条,她拿走了一张。她打开纸条,说那张纸条是自己的,然后递给了我。我接过她手里的纸条,白色的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我出声地读着纸条,她难为情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可笑吧?十六岁的小丫头,为什么会写那样的话呢?……”

“是早熟。”

“不,只是善良。其实,当时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正当我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信给她看时,她抢过我手里的另一张信,打开了它。她顽皮地大声读起我写的信来。我的信一共两张纸,开始一句就是‘我喜欢你’。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几乎找不到一点空白。

在读的过程中,她还笑了几次。有时,她还压低声音,摆出一副庄重的表情。读完信之后,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那时,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说道,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我们每人拿了一份纸条,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还想再读一读吧,她说。我把她十六岁写的纸条装进了衣兜。尚银从书包里掏出了圆珠笔和笔记本。

“要写什么吗?”

她把圆珠笔含在嘴里,沉思片刻后,写下了‘爱’。接着,又写下了‘永远’。然后,并排写下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名字的下面记下了日期,写下了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我们再到这里来的约定。

“签字吧。”

她微笑着把圆珠笔和笔记本递给了我。我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也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名字。我把写完的纸条叠好,放进玻璃瓶里,然后盖上了擦去锈迹的瓶盖。

我们没能遵守十年的约定,在二十六岁之前,我们就把玻璃瓶挖了出来。我们再次约定三十岁时,也就是八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将成为一名已经过了婚期的成熟女子,我会长成一位正值婚龄的小伙子。

 

我们埋好玻璃瓶,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村子里。我们站在邮局前的汽车站,望着学校高高的教学楼和掀起灰尘的大路。

尚银提议说拍照留念,我不由自主地朝竖在陈旧石板房顶上的‘幸福照相馆’的招牌望去。我们走进了照相馆,问照相馆的老板,到时照片能不能邮寄给我们啊?老板回答说,只要给足了邮票钱,就可以按照给定的地址寄过去。我们选定了照片的尺寸,然后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着。尚银取下挂在墙上的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

我们坐在了绸缎椅子上,虽然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照完相,我给老板留下了寄宿屋的地址。走出照相馆,我们坐上了公共汽车。离邑里越来越近,我的身体有些发热,身体里好像传出大石头落在胸口的声音。

“到汉城去自首不可以吗?”

到达邑内时,我说道。但是,尚银对我的问话却没有做任何回答。直到我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才长叹一口气,说,

“如果不能在这里分手……也许我的决心会动摇。”

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们短暂地坐了一会儿。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但我的思绪却非常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从汽车终点站出来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好半天以后,我们看到一条小溪。这是江水的一条支流,因为溪水从城市中流过,所以一点都不清澈。

我们站在桥头,望着江堤上的三叶草,足足站了三十分钟,然后朝江堤走去。我们又在开满紫云英花朵的草地上坐了一个小时。

“去吃午饭吧?”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说道。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市场走去。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打着阳伞的妇女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朝结婚仪式的会场涌去。一辆破旧的汽车停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们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站了片刻,望着行色匆匆的人们。进去吗,她问道。她说她从来没看过结婚仪式。

耳边响起了《婚礼进行曲》,我们走了进去。在据说是一位卸任的国会议员宣读冗长乏味的祝辞时,我们走了出来。

“比想象的还无聊。”

她失望地说道。

繁华的大街上,挤满了餐饮品。我把她带到了一座外观最豪华的建筑前,问她想吃什么。建筑里有好几家饭馆,她选择了一家西餐馆。

这家西餐馆好像是最近才开业的,木桌上散发着胶水和清漆的味道,祝贺开业的花盆并排摆在窗台上。我们刚一走进去,拿着喷壶给花洒水的女服务员就立刻跑到了桌子前面。女服务员拿来水杯,打开菜单放在了桌子上。

“太贵了。”

尚银看了看菜单,忧虑地说道。我点了牛排和葡萄酒。服务员端着碟子上来的时候,扬声器里传来了《故乡的绿草坪(The Green Glass of Home)》的优秀旋律。我一边听着歌声,一边吃着牛排。听着听着,尚银忽然停住手,用充满忧愁的眼神向窗外望去。

“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把餐刀递过去,安慰道。但是,她很久都没有接餐刀。

“还可以再去那块苹果地吗?”

我回答说,明年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吃起牛排来了。吃完碟子里的牛排,我们又喝了咖啡,然后又点了啤酒。

“不知道钱够不够?”

她又看了一遍菜单后,对我说。

“你不用担心。不是有人说过嘛,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会把最后一枚铜钱都花掉的。”

“你不用回汉城吗?”

“我留足了车票钱。”

她开心地笑了。我们高兴地喝完啤酒走出西餐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了。太阳拖着长长的余晖,躺到了山后面。我们向横在街口的警察署走去。在往警察署走的时候,她一直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离警察署越来越近了,她的手也抓得更紧了。我知道她有些恐惧,于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让我自己走吧。”

在警察署前面,她停住了脚步。

“再陪你往前走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你……回去吧。如果你在这里看着,也许我就不会进去,会逃掉的。”

她放开了我的手,把肩头的书包递给了我。

“去监狱的话……什么都不需要。这里面,装着我的日记本。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写日记。因为怕警察翻去,所以就一直带着。我本想把它烧掉,但又不忍心。那样做,就好像把我走过的路全部都丢掉了似的……”

尚银的嘴角掠过一丝渺茫的笑容。

“原来还以为没有保管日记本的地方,所以曾经非常难过。但现在好了,因为有你……”

我爱你,说完,她踮着脚尖吻了我一下。然后,径直朝着警察署的大门走去。在大门打开之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忧郁,我真想马上跑过去把她夺回来。

天突然扑啦啦下起雨来,但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我背靠着法国梧桐,看着雨水从警察署的窗户上流下来。午夜过后,雨停了下来,但窗户里的灯光却还没有熄掉。

不知过了多久,大街上升起了浓浓的雾气。小小的雾珠覆盖着大街,最后裹住了四层楼的警察署。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现在是不是在从未到过的中世纪的欧洲古堡前呢?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雾气笼罩着大路,我的身体非常沉重,好像根本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我的衣服湿漉漉的。我抖落着头上的水汽站了起来,一辆紫色的汽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警察署的大门前。刚才坐在驾驶席上的人打开汽车的后门,紧接着大门前出现了尚银的身影。她在雾里走着,看上去好像很冷的样子。她戴着手铐,两名强壮的警察在两侧抓着她的胳膊。

汽车载着尚银,离开了警察署。我跑到警察署正门前面,向车里望去。我挥着手,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汽车离开警察署,亮起前灯,沿着大路上奔向远方。我不停地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黑暗中。

 

 

 

 

尚银的日记

 

 

197948

因为村里并不沉闷,所以我很喜欢这里。开始听妈妈说让我去找爸爸的时候,我真的很不高兴。而且,必须还要和尚姬同住在一座房子里,那更让我觉得不情愿。

送我过去的时候,妈妈的心里好像也不太乐意。当我最后一次跟妈妈去教堂时,她哭了。做完告解出来,妈妈站在门外,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她的表情非常凄凉,甚至让我感到害怕。妈妈,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我紧闭着嘴唇走到了她的身旁,妈妈伸出了手。看上去,她非常痛苦,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我宁愿妈妈打我几下,如果那样可以使妈妈摆脱忧伤……

妈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一滴可以灼伤我皮肤的泪水。

一想到妈妈在教堂时的样子,我就会流眼泪。今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很担心我,问我在乡下习惯不习惯。

她说,你还好吗?我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挂念你。尚姬她们也还好吧?

最后,妈妈也没谈到一句关于自己病情的话。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到病房去的时候,妈妈丝毫没有表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对我说,只是头有些发晕。

她患的是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很清楚那种病是怎么一种情况。医生让爸爸坐下的时候,我就已经从医生的脸上看出来了。光从医生的表情里,我就可以看出妈妈究竟在和怎样严重的疾病作斗争。后来,妈妈做过几次血液检查和骨髓检查。把细长的针插进骨头里抽出骨髓,该多么疼啊。但是,妈妈却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像傻瓜一样的妈妈,我都已经知道的事情……

妈妈在哭,通过听筒传来了她呜咽的声音。她经常哭。

妈妈,我也知道。您到底有多么痛。不要哭泣,妈妈……

过了很长时间,妈妈才停止了抽泣,吃力地对我说:

管新妈妈也要叫妈妈……对大人们要有礼貌。如果我不在了……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197985

妈妈在极力掩藏,可我光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就已经知道一切了。她的病情正在逐渐恶化。

我在身旁的时候,妈妈反倒觉得有些不自然。

你应该学习……老这样呆在病房里可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生气,可妈妈好像希望我再回到爸爸的身边去。

把你送到乡下,是为了能让你专心学习。就算是为了妈妈好吗?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干脆搭上了耳朵。看护病人并不轻松,但我却很愿意呆在病房和妈妈在一起。在乡下的时候,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每次新妈妈给我治疗费时,都会让我觉得肝肠寸断。

上了年纪,事情反倒更多起来,都快把这个家给折腾空了。现在,我还得侍候那个做妾的女人吗?

听到这些话,我简直比死还难受。不论尚姬做得多过分,她都会装哑巴,不看、不听、也不说。我知道,妈妈像傻瓜一样生活反倒更舒服,那是妈妈要走的路。但是,我却不能容忍新妈妈辱骂妈妈。

能回到妈妈身边,我感觉很幸福。最后,我心里反倒踏实了。如果在德国的姨妈不再寄钱过来,那妈妈就不能再把护理员留在身边,我也必须停止学业来照顾她。妈妈仍旧只担心我,她的心也正在变得更脆弱。

让我死掉吧。不要再麻烦这么多人,让我赶快死掉吧……

说着说着,妈妈会把我拉到怀里流下眼泪。

丢下你一个……我怎么会那样想……

每当妈妈流眼泪的日子,我都会到医院楼顶的平台去仰望天空。天台上种着半支莲和五月菊。从那几株花草上面,我可以嗅到乡村的味道。我们位于假发工厂边的住宅,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每次我给种在院子里的半支莲浇水时,房东大嫂就会埋怨说又要多掏水费。

啊,现在把那些记忆都抹去吧。想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感到留给妈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闻到花草的味道,眼前为什么会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脸庞?想着那个男孩的脸庞,我好像听到了口哨声。那个男孩,她知道吗?我的日记中第一次写下了他的名字。

 

 

1981727

妈妈的病情正在慢慢恶化,注射抗癌剂和放射线治疗似乎已经没有效果了。越是注射抗癌剂,妈妈就越是要忍受上吐下泻的折磨。那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把妈妈的痛苦分给我一些吧。

让我代替可怜的妈妈,请把我的身体带走吧。

今天早上,妈妈昏迷了四个小时。

下午六点,旁边病床上的女高中生去世了,她和我年龄相仿,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女学生的父母拿着在等待女儿痊愈时折的一千只纸鹤找到了我,他们把装纸鹤的玻璃瓶给了我。

想把它送给你。还记得我的女儿吗?是啊,我的女儿也认识你。她让……把这个送给你。

女学生的身体盖在白布下,被人向太平间推去。我把装纸鹤的大瓶子抱在怀里,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学生的尸体。她的父母也朝太平间走去,一边擦拭着眼泪,他们还会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有一天,妈妈也将离去……

 

 

1981730

在洗脸间的洗脸的时候,护士姐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吧。我呆呆地望着护士姐姐,看了很久。我无法很快理解到底要准备什么。

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为什么没有及早知道死亡即将降临在妈妈身上呢?

妈妈的眼睛只睁了短暂的一会儿。过来。妈妈的手在空中摇摆,我把脸贴到了妈妈的手上。

我的女儿……我漂亮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啊。不要担心,孩子,妈妈先到天国去盖座房子等着。

那是妈妈最后的遗言。

 

 

19821030

我正在忘记伤痛。

我应该早些知道,除了忘记,别无选择。我曾经打算要吃安眠药死去,那可真是像傻瓜一样愚蠢。

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中秋节回到乡下,和那个男孩一起到苹果地漫步,那些都只是运气不好。

不能受到伤害。是妈妈教会了我,在世上生活到底有多么艰难。应该把不愉快的记忆都忘掉、坚强地活下去才对。

以后,我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也不会再和那个男孩见面了……

 

 

1984312

今天,我在学校遇到了志勋。终于,那个男孩考到了我们学校,他比我第一年级。其实,我在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他以文学院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我们学校。

尽管我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把那时的创伤抚平吗?也许,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我才可以跟志勋坐到一起聊天。

我感到很烦闷。第一眼看到他那一刻,就好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塞进了我的心中。他的羞涩,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倒宁愿他敞开心扉,也许那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他似乎总是在和我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守望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眼里隐藏的凄切。对我的负罪感和某种责任感……但是,他的关心和责任,对我来说,实在沉重得难以承受。

现在,我正爱着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学会爱情的方法吧?只要站在吴学长面前,我就会变成一个六神无主的小丫头。啊,也许爱情真的需要演练。爱一个人的方法,以正确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的方法,以及掩饰内心、不被人察觉的方法。

 

 

1985425

已经寄出两封信了。

吴学长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信已经收到,给我写这样一句话真的那样难吗?

 

 

1985610

警察跟我联系说要见见我,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我想,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我了。我甚至有些害怕。

但警察关注的人是吴学长。他们追问了吴学长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和吴学长的关系,连非常琐碎的私生活都被他们的大网包住了。你也加入组织了吗?当警察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真想立刻逃掉。

回到家里,我把可能引起怀疑的书和笔记本全都烧了。应该连这本日记也烧了才对,但我却舍不得。

我不知道加入组织对不对,而且我还把志勋也拉了进来。想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很愧疚。志勋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吗?也许,他现在还不知道。

但他马上就会知道的,自己选择的路有多么艰辛,那是一条背叛父母期待的路……

 

 

1985715

吴学长已经两个月没有消息了。我很清楚通缉犯的生活有多么清苦难熬。他换内衣了吗?吃饱了吗?

深夜,我接到了吴学长打来的电话。我每天都在等待的电话。你好吗?这是他的头一句话。离开的人为什么不知道留下的人有多么担心他们呢?

我问他还有没有必需用品,他回答说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生活必需用品呢?但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决定独自承受所有痛苦的人。如果能把他背负的苦痛稍微分担给我一些……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让别人为难的人。

他说肯定会到我们进行训练活动的地方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再见他之前,我必须等待。那个无情的人啊……

 

 

1985112

吴学长定下了示威的日子。

在为他举行的欢送会上,我没有哭泣。但在整理完酒桌后,我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结束,他不会这样永远离开我身边。

在旅馆度过的最后一晚,吴学长向我讲了很多。至今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准备司法考试的、乡下的母亲,在汉城做缝纫工的妹妹,以及早逝的父亲……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非常温暖。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像咽药一样把酒全部都喝光了。过了凌晨两点,他流下了短短的两行眼泪,那是在他讲自己母亲故事的时候。他眼睛红肿的时候,我想拥抱他的身体。

但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碰过我的手。他睡着的时候,我一直蜷坐在地板上望着他羸弱的肩膀。那小小的肩膀是如何生出那种强大的勇气和力量的……

我终于流下了眼泪。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威风凛凛。他独自走上了黎明之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会。在更加美丽的地方愉快地见面。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了。

 

 

19851214

吴学长走了。

到机场为他送行的时候,我的鼻子有些发酸。虽然有很多话要对留下的人们讲,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连这些话都没说。

突然间,以前的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我的脑海里掠过。吴学长在病房中痛苦地挣扎着,我看了心里很难受。虽然他也认为现在最好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但直到最后他仍然还是那样固执地独自离开了。

他为了从我这里摆脱出去,不,是为了放开我,故意拼命挣扎给我看。但是,我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如果他是用健全的身体把我推开,那么也许我会离开。

现在,他也许正飞翔在某一处天空吧。

 

 

19851227

读着志勋写来的信,我呆坐了很久。他的信,给我带来了长时间的痛苦。我该如何答复呢?……

我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情。我正在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残酷地施加在他的身上,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是,我现在还没做好接受他的准备。

现在,我正在吃力地填补吴学长留下的空白。爱一个人,竟然这样难。

不要再次受到伤害。为了不被爱的火焰灼伤,干脆就不要走近它!

见到志勋,我应该对他说,从此把对我的关心收回去吧?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写封信。

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的心里还没有让你可以进来的位置……

不,应该让他从现在起把我永远忘记。

 

 

198637

见不到志勋的影子了。也许,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让他感到痛苦了吧。

我在教室前面等了一个小时,可直到上课时间他也没有出现。我没想到,他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在学校里我总是很不自在。感觉到以前时常注视着我的目光一瞬间突然消失了……走在路上,有时我也会回头看看。但是……他却不在身后。

我很吃惊,原来自己竟然这么在乎志勋关注我的目光。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在志勋的目光下生活吗?

他现在正被一个女孩纠缠,敏枝。

那个女孩非常率直。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一样,充满了自信。也许,她是一个很适合志勋的女孩子。因为,如果我和他两个受伤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会互相触动彼此的痛处。那样的话,将会活得很累。

但我的身体也需要一个支柱,一个可以让我不会到下去、能够依靠的男人……

 

 

1986330

不应该叫志勋过来。

不管事情多么紧急,都不应该叫他过来。没有理由让一个自己正在忘记的人的伤口复发。

他和那个叫大洙的人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许他们正在打架吧,也许他正在遭受毒打吧……

最初见到志勋衣服上的血迹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万幸的是伤口并不深,但我在他面前却太不起头来。看着他那从容不迫的举动,我真想马上变回十六岁的少女。

我为他的伤口消过毒,在他的皮肤上涂好药,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也许我应该和他携手同行吧?虽然和他相互照应了这么长时间,但似乎总有一把命运之锁在束缚着我们……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呢?

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就把他送走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应该暖暖地抱着他。

 

 

198656

现在,该轮到我离开学校了。

我也应该像那些学长一样结束校园生活了。那如同债务一样压在身上的重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掉呢?

虽然很害怕,但我仍然顺从地接受了学长们的提议。那是应该有人去做的事情。我宁愿早点去承受苦痛,但心里却很害怕。

在我义无反顾地走上我的路之前,我还要演练多少次呢?

现在,我该走了,像前面无数流血的学长们那样。为了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任何时候都伴随着流血。很久以后,也许有人会记住和谈起我们。那些人会说: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们今天才可以自由地歌唱。

 

 

 

 

绿色的时间

 

 

1

 

我回到寄宿屋一个星期以后,房东大嫂才交给我一封信。是敏枝留下来的。

 

你,在哪里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呢?这样想着,我感觉你好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人们都各自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我不相信你消失的事实。

出什么事了吗?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突然消失掉,是不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啊?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所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回来后,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等着你。

 

读完信,我并没有给敏枝打电话。时间太晚了,所以我打算明天早上再跟她联系。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在系里的邮箱里又找到了一封信。仍然是敏枝写的,信尾署明的日期是昨天。

 

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我到团体总部去过,听到了你的消息。一位同学说,尚银和一位学长一起离开了学校。是因为那个吗?你必须要消失吗?给我打电话。

 

我走进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但敏枝却不在家。结果直到晚上的时候,我才和敏枝通了电话。敏枝让我马上到她的公寓去,否则她就回到我的寄宿屋来。

“我去你的公寓吧。”

敏枝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走进她的公寓时,她直愣愣地望着我说,来啦。她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就在浴室、阳台,还有厨房之间进进出出,一句也不说,我突然感觉很不安。她把衣服晾到阳台上,然后才坐到了沙发上。

“是和尚银学长在一起吗?”

她好像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冰箱走去。她打开冰箱,开始翻找。一会儿,她拿着橙汁回到了沙发上。我的心里有些刺痛,就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一定……要说吗?”

当我反问的时候,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没有生你的气。你那么喜欢她……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很生自己的气,这样独自留下来,脑子里还要胡思乱想。”

“那个女孩……在警察署。”

敏枝把杯里的橙汁一口气都喝光了,然后走进了小房间里。我很尴尬,不知从何说起。小房间里传来了钢琴声,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走进了小房间。房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信手弹奏着琴键。

“从哪里弄来的?”

“婶婶买了架新钢琴,我就把这架旧琴拿来了。”

敏枝开始弹奏《依偎着你的男人(Stand By Your Man)》。她的嘴里低吟出哀婉的歌声,让我的胸口感到阵阵刺痛。

“有时,做女人真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男人并不容易……站在那个男人身旁。如果能给的全都给了他,那么那个人就会爱上你。”

唱完那凄婉的歌曲,她盖上了琴盖。一阵局促的喘息过后,她走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她的心绪似乎很乱,我也因此有些坐立不安。

“你……爱我吗?”

她从冰箱中拿出瓶酒,问我说。我有些茫然。我为自己曾经投向她的欲望而感到惭愧。

“照直说,我不会怪任何人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心话。”

“我……喜欢尚银。”

她正拿着啤酒向这边走来,听到我的回答,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显得很茫然。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把酒瓶打碎呢?但是,她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很泰然地把啤酒放到了桌子上。

“谢谢你能照直说。如果你说假话,我会打你一顿的。”

她打开瓶盖,倒满了玻璃杯,啤酒泛着泡沫,流到了桌子上。接着,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我拿起酒瓶,对着瓶嘴喝了几口。

那天晚上,敏枝喝了很多酒。因为她很早就醉了,所以也没有说太多的话。她走进小房间弹钢琴,然后又到阳台上去唱歌,这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快晚上九点时,她醉倒在了沙发上。

我把敏枝抱到床上,然后走出了公寓。

 

 

2

 

几天以后,从幸福照相馆寄来了照片。和想象的一样,尚银的表情非常呆板,就好像被妈妈拉着和初次见面的男人拍摄订婚照片的乡下女孩一样。我把一张照片剪成合适大小夹进了钱包里,然后又把其余的照片放进了抽屉里。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妥善保管尚银的四本日记,她至少还要等一年才能回来。我把日记装进塑料袋,然后放进柜子封存了起来。

我想在探视的时候,把照相馆寄来的照片交给她。但是,我到处也打听不到尚银的消息。探视被禁止,同学们纷纷向我询问尚银的消息。据说,她已经被转移到了拘留所。谁也不知道,她会在那里呆多久。

每晚,我都会梦见她。梦到那个苹果逐渐成熟的夜晚,梦到她那晃眼的白皮肤。我想尽量忘记,忘记因她而起的不安。其实,在她被关押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男人,应该守在她的身边才对。

一天晚上,和系里的同学一起喝完酒回来的路上,在小巷里,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声音很低沉、阴森。我睁着朦胧的眼睛,抬头望去。肉店前边,一个身穿黄色夹克的男人正在注视着我。我已经喝得很醉了,所以没认出那是谁。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使劲甩着手臂,可男人的手反倒抓得更紧了。

“跟我谈谈吧?”

“你是谁呀?”

“谈一会儿就可以了。”

一种不祥之兆从心底涌上来。我为了摆脱他的手,用力甩着胳膊。可我越是用力,他也就抓得越紧。

“你是谁呀?”

当我发觉事情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又有一个男人横在了我的面前,我的酒劲儿一下醒了过来。

“谈谈吧。”

“我得回家。”

我真的想回寄宿屋去,我真的很想回去品味着迷迷糊糊的酒劲儿、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男人却不允许我回去。正当我想跑开的时候,男人一下子拉住了我的后脖领。

“跟我们走吧!”

我在挣扎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被他们拉着,走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背靠在尿迹斑斑的墙上开始呕吐。

“都吐完的话,就走吧!”

一个男人说道,黄夹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被带到了警察署。我被带到了一间桌上放着几个卷宗的房间里,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我完全无法接受所面临的情况。黄夹克把一杯凉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放轻松些,说吧。没什么好怕的。”

我喝完凉水,尽量提起了精神。黄夹克阴险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说:

“尚银是你们团体的队长,对吧?”

“什么队长啊?”

“我是说你们那个非法团体!”

“没有的事。”

“这小子,我的心情本来挺好的……!”

男人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滑到了椅子下面。我瞪着男人,一边还在用手揉搓着火辣辣的脸颊。

“快看这小子,还瞪眼啊!”

这次,男人用皮鞋后跟踹了我的后背一下,我栽倒在地上。黏糊糊的鲜血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了我的旁边。他的皮鞋越来越近,我却蜷得越来越紧。

“已经把你的那些同学都叫来了,所以就老实说吧。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他们在哪里呀?”

“在旁边的房间里。”

辩解已经没有用处了。男人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我们集会的情况,也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我说,自己虽然曾经在团体里呆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基本已经处于脱离团体的状态了。然后我又说,过去的一周里,是我给尚银提供的逃避地点。警察找了她一星期,当时她的处境非常艰难。我想为她分担一些压力。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带到了拘留所。两名警察负责监视我,甚至连上厕所他们都会跟着去。我躺在行军床上,透过窗格子看着外面的警察。我们虽然出生在同一个时代,但有的人却要负责监视别人,有的人却要被监视。这样一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悲哀。

天刚亮,黄夹克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在他的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他打开袋子,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文件的最上面写着“入伍申请表”。

“到军队去吧,对你有好处,也对你父母有好处。”

黄夹克冷冷地说道。

 

最后,我选择了军队。

入伍那天非常凄清。黄夹克和一位同事一起用车把我拉到了汉城外边的一个部队。没有人来为我送行,也没有人来拍我的后背对我说一句安慰话,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虽然知道没有人来为自己送行,但我还是回头看了好几次。身后只有无限的虚空和那上面寂寞地矗立着的“汉城”。汉城,它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如果说它留给了我什么的话,那就只有愤怒。在这个连爱情都被掠去的时代,我留下了比父亲的生活还要沉郁的足迹。脱离汉城,我又会想起了汉城那阴暗的小巷、学校前边的酒馆、学校的花园和尚银那憔悴的脸庞。

一定要回来。我无数次地重复着,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一定要回来。但我知道,三年后再回来时,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时,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对我的安慰,那就只有到时尚银也已回到汉城的事实了。

但是,我暂时还不想做任何决定。纵然我再回来的时候没有人来接我,纵然没有人来填补我背后的空白,我也决不会悲伤。那是遥远的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只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军队的生活。

我像一个匆匆上路的背包客,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必须离开曾经熟悉的东西而产生的紧迫感和孤独,以及我首先要舍弃的慰藉。也许,正是这些东西,让我的后背感到飕飕的凉意。直到站在那合适的距离,直到可以舍弃一切离去,我的心中又该滋生多少敌意?

在军队理发店理发的时候,黄夹克从免税店为我买来了饮用水。他把水递给我,请求我不要埋怨他。我静静地笑了笑。怎么会埋怨他呢?他也是一位家长、一个父亲,以及一个忠于职守的丈夫。

领到配发的军服和补给物品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虽然黄夹克说帮我和家里联系,但我却仍有些不放心。如果告诉家里自己是因为意外情况才到军队来的,那妈妈一定会很担心。为了不让父母惦记,我告诉家里说来部队纯粹是出于我的自愿,请他们不要挂念。我把要寄回家的衣物用包裹装好,然后把信放进了胶鞋里面。

黄夹克离开以后,我坐上了开往新兵训练队的军用卡车。坐在车上的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焦躁不安。我们默默地坐在车上,看着车后扬起的灰尘。

卡车沿着一条陌生的土石路开了很久。我把军用书包抱在怀里,望着山脚下那浸在夕阳里的小村庄。忽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保重,那个短暂的夜晚。我擦拭着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不停地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曾经一度从我体内划过的年轻和爱情,愤怒与勇气,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决定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动荡的时代。

 

 

3

 

新兵训练的六周时间,非常艰苦,甚至连抽出时间写一封信都很困难。想给尚银写封信,但却又不知道该寄到哪里。我想,也许她现在正在接受审判吧,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

新兵训练期间,一切会面都是被禁止的,连信件也要接受检查。所以,我无法给那些曾经一起参加集会的同学们写信,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安然无恙地上学了。或许他们和我一样被带到了军队,或许他们已经被抓。我想,如果新兵训练结束以后有人来探望我,那我就托付他(她)把信转交给尚银。

新兵训练的六个星期,我是啃着被泪水打湿的干面包度过的。这六个星期里,我写的信足足有一个笔记本那么厚。在内务检查的时候,所有的信件都被没收了。内务班长和他的同僚们互相传看着我的信件,一边还在嗤嗤地笑。

新兵训练结束后,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竟然是敏枝,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意外。她还把自己亲手编的柳条饭盒带来了。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下落。”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去了你乡下的老家。”

听到她这句话,我真的很困惑。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去了以前一次都没到过的乡下老家,还见到了我的父母。我们从会面所,沿着江边向前走去。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挤满了前来避暑的人们,我们混在人群中,把脚浸到了江水里。

“尚银学长被判了一年。”

“……”

“你好像很担心似的……”

“她在哪里?”

“在安养监狱……不过,马上就要换监狱了。”

“换到哪里?”

“还不知道。”

她看着我,好像让我不要再问了。我问她,等到尚银换监狱以后能不能把地址告诉我。立刻,她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忽闪着睫毛望着我,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等到确认之后……在告诉你吧。”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江边呆到下午五点,然后在会面所前面分手了。望着她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帮我打听尚银消息的人,只有她了。

敏枝大概一个月左右写一封信过来,但信中从来没有提过关于尚银的消息。她只是写了一些非常普通的日常琐事。她还告诉我,关于我中途休学的问题,已经由部队出面说服学校当局,得以圆满解决了。

我每次回信都问起尚银的消息,但她却从不答复我。当我知道不能从敏枝那里期待什么回答的时候,我放弃了询问。就算我知道了尚银在哪里,也很难给她写信。因为,她的信件必须要接受检查,我也是一样。把我的信安全地送出去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部队外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