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东：山西临县矿争血案源流(《财经》 2009-10-26)

山西临县矿争血案源流

　　10月22日，山西省太原市尖草坪区呼延村，六天前自杀身亡的石金山出殡了。

　　这位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下称三兴公司）的经理、法定代表人，因煤之缘，从曾经村中最穷的人一跃成为首富；也是因煤之故，在一起骇人听闻的矿争血案之后服毒自杀。

　　远在数百公里外，吕梁市临县林家坪镇白家峁村，在这起血案中遇难的村民郝兔照的遗体，停放在三兴公司煤矿附近一个路口的冰柜中；成虎虎、郝玉生和穆小明三位村民的遗体，存于吕梁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另外14名受伤者则在医院接受治疗。

　　血案的发生地三兴公司白家峁煤矿，位于吕梁地区临县林家坪镇南圪凸至庙焉段公路边的土沟内。沟崖的平台上，散布着白家峁村800多村民的居所。

　　今年7月1日，在这个煤矿的产权官司一审胜诉后，白家峁村民们“进驻”煤矿，并组织人员在路口轮班护矿。围绕这个煤矿由来已久的争议和冲突更趋尖锐，直至三个月后酿成血案。

血案

　　10月12日中午12时左右，数辆轿车和两辆中巴车停至煤矿附近的公路边。从车上下来上百人，手持镐把、铁锹和砍刀等，向驻守在路口的村民发起袭击。事发突然，事后鲜有能相对完整地提供当时全貌的目击者，回忆能及的只是惊魂中的一些细节。

　　当时正值护矿村民们陆续回村吃饭和换班的时间。遭袭的村民们四散奔逃，年轻力壮的村民飞速赶回村里求救，逃散不及遭遇重殴的多为老人和妇女。

　　袭击者多数是年轻力壮的陌生青年，村民们只认得领头的是邻村杨家山村的李保民，以及与李有亲戚关系的赵四丑和龙平家的三个儿子。李保民此时的身份是三兴公司保卫科科长。

　　村民郝兔照迎上去询问情况，却被一铁锹拍倒。63岁的农妇张继伶被三四个小伙子用木棍和铁棒围殴，“至少20多棒”。如今躺在医院的她断了四根肋骨，腹右侧内出血，全身伤痕累累。

　　51岁的成爱国被一铁锹击中头颅，倒地后还遭砍刀、棍棒袭击，颅骨破裂，脸上有刀疤，眼圈淤黑。

　　另一位村民成虎虎不断呼求“别杀我”，对方仍未停手。最终，他和郝玉生、穆小明，因伤势过重死去。

　　袭击者用汽油点燃村民们搭建的帐篷，还有人拦下公路上路过的一辆大卡车，开车冲向人群。早先已受伤倒地的郝兔照被当场轧死。

　　村民们无法准确叙述警方赶到是在一两个小时后还是三四个小时后。他们说，警方和医务人员赶来后，袭击者仍不罢手，还曾阻挠送治伤员。

　　10月20日，事发八天之后，临县官方透露，案件侦破取得“重大突破”，已有24名犯罪嫌疑人被刑事拘留。三兴公司经理、法定代表人石金山自杀身亡。袭击的主要组织者李保民18日投案自首。公安部门透露，李保民等人组织参与“斗殴”的人员，部分系“两劳”释放人员，涉及周边六县。

　　由此血案，林家坪镇党委书记、镇长，林家坪镇派出所所长、指导员以及临县公安局一名副局长被停职检查。据记者了解，被停职的副局长名叫李海滨，正是三兴公司保卫科科长李保民的弟弟。自杀身亡者石金山，是三兴公司两大股东张根玉、张新玉兄弟的妹夫。

产权纠纷

　　在太原市呼延村乡亲的眼中，石金山是个生性有些懦弱的“老实人”。他跟随张根玉搞煤而发家。张根玉也是穷苦出身，从土炼焦逐渐起家，如今在山西各地有多个煤矿和相关产业，三兴公司煤矿则交由石金山全权负责打理。

　　2008年以来，山西省开始新一轮煤炭资源重组，由原先的白家峁煤矿扩建而成的三兴公司煤矿成为年综采90万吨的现代化煤矿。在被人冠之以“国进民退”的山西煤炭资源重组浪潮中，像三兴公司这样有独立整合资格的民企面临巨大的扩张空间，前景诱人。

　　然而，三兴公司眼看就要失去这个机会。自2009年3月因政府整顿停产后，三兴公司煤矿一直无法复工，其症结在于持续多年的村矿矛盾和产权纠纷。

　　最初的白家峁煤矿始建于1984年，属村办集体煤矿，年生产能力不足3万吨。1988年，村民成平顺以每年6000元的价格承包了20年的经营权。由于当时煤价低迷，加之交通运输困难，煤矿持续亏损，成平顺甚至付不起承包费。

　　1997年4月，白家峁村委会与临县双勇煤矿（两位合伙人为朱建国和刘志斌，后组建临县双勇煤焦有限公司）签订合同，将该矿以每年1万多元的价格承包给双勇煤矿，承包期限为50年。1999年取得采矿许可证，采矿权人为“临县白家峁煤矿”，经济类型为“集体”，生产规模达到30万吨/年。

　　2002年4月，朱建国和张根玉、张新玉兄弟，以及太原市三兴煤炭气化有限公司合资成立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即三兴公司），入主白家峁煤矿。当年4月，由山西省国土资源厅核发新的采矿许可证，采矿权人由“临县白家峁煤矿”变更为“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经济类型由“集体”变更为“有限责任公司”。

　　此后煤炭市场价格不断攀升，这座煤矿价值陡增，保守估计达上亿元。到2008年底，三兴公司将原先的白家峁煤矿，扩建为年综采90万吨的现代化煤矿，成为临县规模最大的煤矿之一，正常生产期间，每日毛收入达300万元以上。

　　按照当初协议，除了承包费，煤矿还给村民提供电费、燃煤等一些福利。但是，与煤炭投资方获得的高额回报相比，村民们得以分享的利益微乎其微。不仅如此，由于采煤导致水源和地层结构被破坏，村民们的饮水出现困难，不少村民的窑洞和房屋也出现裂缝和地基塌陷等问题，有一些房屋因此无法居住。煤矿的不断扩建还占用了村里不少土地。

　　村矿矛盾由此逐渐激化，冲突时有发生。最激烈的一次，六七十名村民占领煤矿的绞车房，阻止煤矿生产。矿方通过在绞车房烟囱里点燃煤油浸透的辣椒，才将村民熏了出来。

　　此后，村民们不断“闹事”，矿方偶施小恩小惠。争议未涉及产权层次。

乡权与诉讼

　　但是，这种博弈随着村里“治理结构”的变化而变化。

　　2003年，白家峁村村委会换届选举出现违反程序等问题，引起村民多次集体上访，选举结果长期无法确定。2007年10月，曾深陷选举纠纷的前村委会主任成运强，因到临近的虎山煤矿拉煤卷入一起冲突，他的弟弟被杀死。因不断上访，成运强在2008年5月被刑事拘留，后以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也就是在成运强身陷囹圄的2008年中，有村民发现了煤矿的产权问题——不是原来的经营权承包，而是所有权变更，为此到山西省国土资源厅上访。

　　该厅2008年7月9日作出的一份情况说明，介绍了2002年4月换发采矿许可证过程中变更采矿权人和企业经济类型的内情。

　　该说明透露，在2006年11月，临县政府以临政函[2006]53号文件，为该矿明确了产权，该矿与白家峁村签订了采矿权转让协议，产权归三兴公司所有。而此时，三兴公司的投资结构也发生了变化，2002年4月发起设立三兴公司的朱建国已经退出，新的股东为太原市三兴煤炭气化有限公司（持股97.5％），以及张根玉、张新玉兄弟。知情人士透露，太原市三兴煤炭气化有限公司背后，有未直接出面的来自香港的投资人。

　　正是此间已经退出的朱建国，孕育了产权纠纷的源头。

　　据《政府法制》2005年第五期一篇名为“‘狸猫’如何变‘太子’——双永煤矿易主记”的文章介绍，刘志斌和朱建国1997年合伙筹建煤矿，承包了白家峁煤矿后，由于资金短缺，加之当时煤炭市场不景气，1999年取得采矿许可证后再无能力进行扩建，工作停顿。等2003年刘志斌准备恢复煤矿建设生产时，发现该煤矿已归三兴公司所有。

　　该文称，朱建国在歇业后，“盗用该筹建处的采矿证，私自成立了临县双勇煤焦有限公司，办理了采矿证的变更登记，并将煤矿卖给了后来的接手者”。

　　2004年5月，刘志斌起诉山西省国土资源厅，要求撤销该厅2002年核发的采矿许可证。三兴公司和白家峁村委会被列为第三人。该案经过太原市中院和山西省高院两级法院审理，刘志斌的起诉被以无原告主体资格为由驳回。

　　2004年的这次诉讼，并未使村民们知晓煤矿产权变动的内情。当时正值村委会选举纠纷后的非正常状态，村民们尚未参加诉讼。

　　直到2008年6月上访后，知晓内情的村民们才开始采取法律行动。由于当时的村委会主任成运强被刑拘，成平顺等126名村民提议，由村委会副主任成根稳召集村民会议，并形成决议，由成平顺等七位村民作为诉讼代表人。

　　2008年10月7日，白家峁村村委会向太原市中院提起行政诉讼，将山西省国土资源厅（被告）、三兴公司（第三人）告上法庭，要求确认山西省国土资源厅2002年4月核发矿采矿许可证时擅自变更采矿权人和企业经济类型的行政行为违法，并恢复原来的采矿权人和经济类型。

　　也就在此后的12月，新一届村委会由选举产生，对前述诉讼予以认可。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正是1988年承包煤矿、2008年提议采取法律行动的成平顺。

难了局

　　2009年6月30日，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确认山西省国土资源厅2002年4月作出的变更行为违法，撤销该厅于2006年作出的采矿许可证，责令其在30日内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

　　该院同时提出司法建议：将2002年4月4日变更后颁发以及之后延续换发的采矿许可证中采矿权人、矿山名称，由“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恢复为“临县白家峁煤矿”，经济类型由“有限责任公司”恢复为“集体”。同时，考虑到三兴公司对煤矿的扩建和实际投资，建议国土厅采取补救措施。

　　尽管如此，法院的司法建议并无法律约束力，判决也未明确煤矿的归属。最终的产权归属还有待山西省国土资源厅重新作出行政行为。

　　但是，经历持久抗争的村民们不这样认为。他们把这一胜利看成是成功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煤矿。他们要捍卫自己的果实。判决第二天，即7月1日，白家峁村组织村民进入矿区，他们登上办公楼顶，将“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的标牌中的“三兴”两个字拆除，赶走了矿上的工作人员，开始了三个多月的守护。村民们表示，他们担心矿方“破坏矿井、转移资产”。

　　村民们精心组织，护矿的队伍昼夜三班轮替，每班大约三四十人。在农忙时节，村里的青壮年要参加收割，老年人也加入了护矿队。

　　当地政府担心村民与矿方发生暴力冲突，紧急做出了安排。7月2日，由临县相关部门负责人和林家坪镇负责人和村民代表参加会议，研究村民进驻矿区的事宜。会后形成的《会议纪要》指出，“部分村民未准确理解太原市中院的判决书内容，擅自进驻煤矿，赶走矿上工作人员，给煤矿造成安全隐患是错误的。”

　　会议要求矿方在省国土资源厅重新颁发采矿许可证前，不得生产，要留下专业人员负责矿井维护、确保安全，不得“制造事端、引发矛盾”。

　　会议决定由林家坪镇政府派人蹲矿监督，“如村民不信任镇干部要照看时”，“不得与留矿工作人员发生摩擦”，“不得擅自激化矛盾”。

　　但据村民讲述，镇上工作人员只“蹲守”了一天。协商的结果是，村民们搬到矿区大门数百米之外的路口驻扎。

　　之后的7月14日，山西省国土资源厅不服一审判决，向山西省高院提起上诉。刚刚品尝到胜利喜悦的村民们又陷入焦虑和不安中。8月至10月间，先后有上百村民三次聚集在省高院门前——一次要求尽快开庭，一次要求旁听庭审，一次要求尽快判决。

　　最后一次是10月9日，警察出动疏散了村民。第二天，领头的村委会主任成平顺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他被警方带走的传言四起。

　　无人了解这期间三兴公司方面的情况，但他们不愿放弃煤矿是确实无疑的。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采取了7月1日村民夺矿时同样的方式——依赖强力，而且手段更加极端，充满了残暴和血腥。

　　血案发生后，政府随即开展了“打团伙、追逃犯、破结案”专项行动，并积极善后。临县政府对死者家属暂予5万元抚慰金，对伤者予以5000元抚慰金。

　　之后的10月16日，山西省高院作出二审判决，基本上维持了一审法院的判决，但撤销了责令山西省国土资源厅“在30日内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这一项，只要求其“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

　　知情人士介绍说，这一改动情有可原，因为案情如此复杂，要在30日内重新作出难以办到。

　　早先混乱的产权，遗留了无穷的纠纷和争斗，直至涌现暴力和血腥。而后续的处理还将面对无法回避的挑战。

　　远比这更棘手的问题如今遍布产煤大省山西。政府正在以行政手段强行推进新的煤炭资源整合，一大批民营煤矿被要求出让给限定的整合主体。变幻不定的产权更替酝酿着数不清的矛盾，临县矿争血案代价不知能否镜鉴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