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批判──猴子如是说

人类批判──猴子如是说

严春友（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你们人类自从脱离动物界以来，就瞧不起动物了，就不愿意再听动物的声音了，甚至于把动物视为“低级的”，不屑一顾。可是，我要说，听听动物的声音，对于人类是有益的。如果还继续拒绝动物的声音，你们人类受到严重惩罚的日子就不远了。今天我只谈一谈我们动物对人的看法，其他问题就暂切不谈了。

人是什么？这是一个十分古老的问题，你们人类几乎每一代人都提出过，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考虑。这个问题让人觉得非常奇怪：你们本身就是人，但却不知道人是什么！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人类有语言，人类总想用语言来把握事物，因而也想用语言来把握自己。但是语言有着极大的局限性，因为它是线性的、平面的，而事物是立体性的，所以它难以把握事物的整体，它的任何一个描述都往往是片面的。由此就决定了在“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上的众说纷纭。因此，不能仅仅从一个或几个角度，而应当从尽可能多的角度和方面来了解“人是什么”。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从我们动物的角度来看一看人，对你们还是很有启发的。

人，不过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概念，换言之，“人”是自己想象的产物。人本来不是“什么”，可是他却想要成为他所不是的什么。但是，当他说自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什么了。

人是一种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无毛动物。你们的哲学家柏拉图曾经说，人是一种两腿行走的无毛动物。另一个哲学家第欧根尼将一只鸡身上的毛全部拔掉，说“这就是柏拉图的人！”这表明，任何一个定义都是有缺陷的，它不具有唯一性。但两腿直立行走且无毛，这确是人的基本特点之一。尽管直立行走的不一定就是人──比如鸟类都会直立行走，四足动物也有会直立行走的，但离开直立行走就无法生活的动物只有人，其他动物只是偶尔为之。无毛，也是人所独有的特征。在自然状态下，动物都是有毛的，那些无毛的动物也一定会有其他覆盖物，如鳞片（某些低等的水生动物及微生物除外）。

无毛是人类穿衣服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可以说人是一种穿衣服的动物。其他动物大都有天然的毛发，无需另外制作护身的衣物。人则不同，所以必须制作一种东西来保护身体。当然衣服的发明还说明了羞耻心的产生，因为衣物可以遮丑。从这个角度上说，人类的衣服不过相当于动物的毛发。

人是一种无吻动物。我们动物几乎都有一个长长的嘴巴，而人的嘴巴却是平平的。但人的鼻子却凸了出来，所有动物，没有一种是凸鼻子的，它们的鼻子都与长长的嘴巴是一体的，因此也可以说人是一种凸鼻子的动物。在我们动物看来，这个凸出来的鼻子像个肉瘤子，是十分难看的。

人还是一种随时可以发情的动物。其他动物都有发情周期，它们在大部分情况下没有性活动，只在其发情期内才有。人却大为不同，他的性能力超乎寻常地强，差不多随时可以性交，其他动物无法与之相比。

从以下更为本质的区别可以看出，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异并不是同类动物进化程度之间的差异。

人是一种会强奸、轮奸异性的动物。这也许是由于他的性能力太强了，这同时也是人的攻击性的一种体现，人的攻击性远远超过动物。强奸、轮奸以及奸污幼儿，是人类的“伟大”发明，动物中绝没有这种行为。人类是一种犯罪能力极强的动物，其犯罪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强奸这种行为，已经是够我们动物惊讶的了，但人类并不到此为止，他聪明的地方在于：他还往往在强奸之后要杀人灭口！这种行为远远超出了我们动物的理解力：为了你那一时的冲动，就值得你去伤害一条生命？你的欲望已经在人家身上得到了满足，你怎么会有这种狠心去伤害她呢？退一步讲，面对这样一个美丽得让人战栗的裸体、这样一朵生命之花，你怎么可能会有撕碎她的想法呢！

人是一种有娼妓的动物。娼妓同样是人类的专利。人类的生殖器官被挪作他用，当作一种工具，用来换取金钱、财富、食物或权力。人类的性能力是太过剩了，因此才有强奸和娼妓。强奸是不合法的，而娼妓却往往是被社会和政府所承认的，好像它比强奸要文明似的。可是，它实际上不过是合法的强奸、合法的轮奸罢了。

你们常常把强奸、轮奸这种行为称之为“兽性”，好像你们的性行为比我们动物要文明似的。可是，仅就强奸和娼妓而言，你们就比我们动物要野蛮不知多少倍！你们还把这种人称为“畜生”，然而，你们想一想，畜生有这样的行为吗？在这一点上，到底谁是畜生呢？

人是一种使用金钱并积聚财富的动物。在这一点上其他动物与之毫无相似之处。在我们动物看来，人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这么一张薄薄的纸，既不能食用，也不能用来取暖，毫无可用之处，可是人们却为之神魂颠倒，许许多多的人因这张纸而丢掉了性命；人类何必积累那么多财富呢？财富对于他们有时比生命都重要，你们一生的全部精力几乎都用在了这上面，财富多了还要多，从来没有厌倦的时候，直到死亡为止。人死的时候，财富是带不走的，你们要那么多财富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们不知道财富多了是一种危险吗？

人是一种在乎名声的动物。他不仅在乎钱财，而且也同样在乎名声，不仅在乎生前的名声，而且在乎死后的名声。名声常常代表着一个人的尊严、社会地位、权力等等，总之，它还是与人的利益有关。难道你们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吗？到那时，谁还知道你的名声呢！

人是一种会患神经病的动物，其他动物中尚为发现有神经病症状。也许只有人才有资格、也才能够患神经病，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处于社会的种种压力之下，既要积聚财富，又要在乎名声，还有职业、地位等等数不清的事情压着他，等待着他去追求，总没有终止的时候；同时还要时时提防他人的陷害。终日处心积虑、忧心忡忡，怎么能不患神经病呢。而我们动物，吃饱了肚子之后，便是玩耍、取闹，终日无所事事、无所追求，神经从来不那么紧张，因而也就难得神经病。

人类是一种文化动物。他创造了极其复杂的文化，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抛进特定的文化之中，他如果不承认这种文化，就难以成为“人”。文化是人成为人的必要条件，文化也确实给你们人类带来了种种好处，但在此同时也带来了种种灾难，比如文化冲突、文化对人的摧残和束缚，许多人成为文化的牺牲品。一种文化一旦形成，就被认为是唯一合理的东西，成为规范人们行为的标准，从而具有极大的保守性，这时谁要是反对这种文化，谁就要遭到迫害。比如你们的宗教冲突、政治冲突、伦理冲突等等，使多少人成为无谓的牺牲品！

与文化相关，人是一种会使用复杂的符号语言的动物。我们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但还算不上符号语言，没有独立于语音和身体语言的符号系统，而且我们的语言也非常简单，主要涉及食物、求偶和表达一些基本情感，远没有人类的语言那么复杂。发达的语言给人类带来了诸多好处（比如便于情感的交流、知识的传递和保存，创造了丰富的文学艺术等），可是它也成为人类冲突的一个重要来源。纵观人类历史，许多重大冲突并无实质性的意义，实际上只是一个语言冲突，或者是由于词语使用不当，或者是由于对同一名词的不同理解，民族之间的冲突有时候不过是不同语言的冲突罢了。然而，有时因为一个名词、一句话，就会尸横遍野。我们动物没有你们那种语言，因而也就没有由语言引起的战争。

人是一种为了名称而活着的动物。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名称的更替上，人一生下来就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长长的阶梯：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硕士、博士，然后是科长、处长、局长、部长……或讲师、副教授、教授……这个阶梯是由许许多多名称构成的，它一直通向坟墓。人一生在这个阶梯上奔跑着，一旦拥有一个名称，他就不再对这个名称感兴趣，他就会马上去追求一个更高级的名称。活着的时候，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名称，他们的地位也因此而十分悬殊，但当他们死了以后，无论是乞丐还是皇帝，就都获得了一个同样的名称：尸体──这是人一生中所能获得的最后名称了。

人是一种有党派的动物，即政治动物。动物也有政治，但并不发达，其政治的规则也非常简单，基本上是一种本能。人的政治却极度发达，有着极为复杂、严密的组织，人人都被贴上了政治的标签，无论你愿意与否，你必须选择某种“主义”或“学说”，必须加入某种党派或组织，即便你不加入，也属于“无党派”这一派，也是生活于被某党派统治着的社会之中。党派的实质是利益垄断集团，因此，如果你不加入一个集团，你将会得不到利益或得到很少利益。从这个角度说，你们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政治的工具罢了，你们有许多人成为“主义”的牺牲品。

人是一种对杀害同类和战争有特殊癖好的动物。我们动物也有战争，但并不经常，主要发生在权力更替的时候，而且我们的战争武器只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并没有也不能够制造武器。看看你们的历史，几乎天天都有战争，好像你们人类对战争有着极度的爱好，人类的文明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战争史。人们究竟为什么要进行战争？是为了财富还是为了正义？可是，恰恰是战争浪费了无数财富！如果人类自古以来就没有战争，现在该是何等的富有啊！战争撕碎了无数美丽的青春之花，把青年变成白骨，把少妇变成寡妇，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正义吗？支配你们文明史的规律是“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就是你们的正义！那些屠杀同类最多的人，你们称他为“英雄”，封他为“将军”，你们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文化？动物中没有英雄和将军，因为他们极少杀害同类。

人是一种会说谎并出卖朋友的动物。人类的道德一再要求人们要诚实，可是人们几乎天天在说谎，如果离开了谎言，人就无法活下去。你们可以仔细想一想，你每天说的话中有多少是真话呢？在人类中，致你于死命的人常常是你的朋友；有多少人靠出卖和陷害朋友来获得利益，用朋友的血染红自己的帽顶子！你们在同类之间，就像我们在不同动物之间一样，要时时提防着。

人是一种以欺侮和折磨同类为荣的动物。有许多人，似乎不欺侮和折磨同类就得不到快乐。人们制造了种种使人痛苦的器械，那些制造者们从中得到荣誉和利益；甚至许多人是以折磨同类为职业的。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你们的所有活动也都是以战胜他人为目标的，为了战胜他人，你们常常不择手段。把自己的同胞踩在脚下，你们就会感到快乐。你们把自己的同类大批地屠杀，把这种屠杀同类的活动看作建功立业的机会，当作炫耀的资本。你们不是常常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吗？可是，为什么不让这仅有一次的、宝贵的生命终其天年呢？因此我说，人类实在是一种最为残酷的动物啊！

人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在所有生命形式中，没有一种生命像人类那样贪婪，他占有的东西越多，他的欲望就越大，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只要有占有更多东西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知足长乐”之类的话，但那只是在他没有机会或他受到外在条件限制的时候。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去占有更多的女人、更多的财富、更多的权力、更多的荣誉。从古到今，我没有听一个人说过他这一辈子是心满意足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临死的时候说他还有无数的愿望没有满足。

以上种种足以表明，人类是一种与其他动物绝对不同的动物，他与我们这些动物有着本质性的区别。你们说人是从低等动物进化来的，这让我难以相信，从我们这些天真纯朴的动物中，怎么可能会进化出这么一种丑恶的动物呢？我们也不愿意承认与你们有这种亲缘关系，你们把我们害得太苦了，我们有多少物种被你们人类害得断子绝孙！在没有人类的亿万年里，我们在地球上一直过着宁静的日子，仅有的自然灾害不足以威胁我们族类的生存。可是，自从地球上出现了人类以后，我们的厄运就降临了，你们逼着我们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你们也许会说，我们会思考，我们有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我们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是的，你们会思考！一切灾难都源于你们会思考！你们的悲剧或者说我们地球的悲剧也就在于你们的这种智慧。会思维，这的确是人类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我们动物只有极其简单的思维活动，这种简单活动不足以产生智慧。你们会思维，表明你们是高级动物；但我可以说，你们没有正当地使用思维。思维既给你们带来了发达的文化，也给你们和我们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也许，思维本身是中性的，思维本身不一定就能带来快乐和幸福，它既可以制造快乐，也可以制造痛苦，既可以用来做善事，也可以用来做恶事。有怎样的结果，全在于你如何运用。

我还要说，人性是中性的。生而为人，不一定就伟大、高尚，他也可能是渺小的、卑劣的。人类当中确有伟大而高尚的人物，但也有极度卑鄙的小人。在你们人类中，文明与野蛮是并存的。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远远大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别：那些伟大而高尚的人物，确实是我们动物望尘莫及的；但在此同时，那些卑鄙的恶人，却远在我们动物之下，他们的行为无法与我们相提并论，为我们动物所不齿。你们骂那些认贼作父的人为“狗”，这实在是对我们狗类的诬蔑，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能比狗更忠诚呢？

你们自视为万物之灵，傲视着一切，仿佛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只为你们准备的。你们脱离自然、脱离动物已经太久了，你们已经脱离了大自然的正道。你们早已不屑于倾听动物的声音，但是我要说，如果你们不及早检点自己的行为，那么尽管你们有强大的思维，但是将来总有一天，即便人类不是在其他动物之前灭亡，也一定是地球上最后灭亡的一种动物！

你们人类自视为上帝的选民，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可是在我看来，从自然的角度讲，一个人的意义并不比一只昆虫更大；你们人类的心胸已经变得十分狭窄，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听不进不同的意见，你们听了我这一席话一定会感到愤怒：一只动物竟然教训起人类来了！　

但是我要说，首先愤怒的应当是我们动物，而不是人类。我们动物已经愤怒很久了，对于你们的行为早就忍无可忍，只是我们没有能力反抗你们、说服你们。我们动物的话你们当然可以不听，但是，大自然的话你们是不能不听的，大自然早晚会说服你们的。

1998年10月19日

（原载《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