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霍尔姆斯：反自由主义剖析·前言

    对“自由主义”的诋毁并非20世纪晚期一种短暂的时尚，它是西方政治文化中反复
出现的一种特征，至少自法国大革命以来是如此。19世纪启蒙运动的敌对者，从约瑟夫
·德·梅斯特尔到尼采，对自由主义的理念和渴望都极尽嘲讽之能事。在欧洲，20世纪
二三十年代，对自由主义难以平抑的敌意，是极右派和极左派都赞同的一种态度。直到
今天，在美国的大学中，这种观点被弱化后的表现形式依然兴盛。在专制主义时代，睿
智的教授们依然视自由主义为“巨大的敌人”。

    为什么美国一些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会斥责一种在所有事物之中，专注于思想自由的
传统？20年前，马丁·海德格尔潜在的、然而令人迷惑的影响，为这种奇异的发展准备
了条件。他对“现代性”的严厉控诉，经由汉娜·阿伦特和列奥·斯特劳斯的改造，适
应了那些新的美国听众的精神状态。作为美国的移民，他们曾受到欢迎，因而不愿宣称
当代的“衰落”是由于“对存在的健忘”（海德格尔的预言）所造成的。对于那些文化
上落后的读者来说，这一点完全是不可理解的。衰败源于我们遗忘了希俺邦（阿伦特）
或者忽视了古典自然权利（斯特劳斯）。同时，马尔库塞、阿多诺和其他法兰克福学派
的成员们，帮助普及了海德格尔的看法，即“现代人”已丧失了对自然的最原始的敬畏，
对世界采取了一种从根本上说是工具性的态度。他们指出，一种工具性思维倾向，是我
们堕落状况的主要标志。我们习惯于工具性地考虑自然，也倾向于工具性地看待彼此。

    海德格尔的此类观点，以各种方式被本土化和世俗化后，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流布
于美国各大学中。在七八十年代，情形有所不同。对“现代性”的攻击在很大程度上被
对“自由主义”的攻击所取代。措辞改变了，但潜藏的敌意、轻蔑和谴责模式依旧。看
看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的《德性之后》，或者罗伯托·昂格尔《知识与政治》，几乎
不可能将这些有影响的作品（他们的观点已在报纸言论版中得到了表达）定位于一个从
左派到右派的量度表中。但是，二者都对自由主义政治和理念表现出反感，甚至是厌恶。
二者中麦金太尔对于其反自由主义的宗教渊源更为坦率，他一步一步地嘲弄“世俗理性”

    ，同时一直以崇敬的态度论述“权威”，以贬抑的口吻论述“民主个人”。相应地，
昂格尔最近摆脱了其早期反自由主义的传统主义视角（包括对稳定和安全的渴望），转
向一种根本上属于尼采式的，对开放的可能性、人类的创造力和自由意志的强调。这两
个自由主义攻讦者的著作将在下文加以详细分析。但是，必须在开篇说明的是，他们的
主要观点远非新创。他们的思考包含某种明显的历史渊源。当代反自由主义的先驱应该
得到强调，因为当代反自由主义们常常忽略这一点。他们通常为自己的中心观点提供一
个程式化的、甚至删节处理过的谱系。例如，麦金太尔乐于援引亚里士多德或者阿奎那，
但忽略了在19世纪和20世纪政治思想中非常明显的、对自由主义理论和制度的激烈抨击。
这种忽略颇为典型。

    曾经辉煌但现已名誉扫地的法西斯主义理论家们，如秦梯利和卡尔·施密特，猛烈
攻击自由主义传统。他们批判自由主义的原子论个人主义，关于前社会个人的神话，对
有机体的忽视，对团体的漠不关心，对个人属于更大的整体的否认，对权利的首要性的
信仰，对“政治性”的规避，对经济范畴不加批判的接受，道德怀疑主义（甚至是道德
虚无主义），抽象的程序和规则优先于具体的价值和责任的决定，对于判断中立这一假
象的矫情的依赖。所有这些听起来都异常熟悉。

    考虑两个特定的例子。根据麦金太尔的观点，自由主义者们通常认为，“社会世界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个人意志汇聚的场所”。基于同样的精神，昂格尔批评“将社会
视作独立且相互冲突的个人联合体的自由主义社会观”，他还谴责了自由主义将社会视
作“意志的战场”，每个人在其中“孤立于他人”的观点。这些主张并非史无前例。事
实上，他们极力抱怨被人们同法西斯主义作家们的各种言论像比较，比如秦梯利的观点
：“老自由主义的错误在于原子论的社会观，在于将社会理解为抽象个人的偶然汇集和
遇合”。

    同样，麦金太尔认为，他能够仅仅通过提请人们注意这样一个事实就可以驳倒自由
主义的个人主义，即“我是作为某个特定家庭、特定家族、特定部落、特定城市、特定
民族、特定王国的一员面对世界的，没有脱离这些的‘我’”。昂格尔也相信，他能通
过注意下述事实而使欧洲古典自由主义者们的观点丧失信誉，即他们“作为一个个体来
思考这一主题，个人在群体中的参与是其存在的第二位的特征”。但是，麦金太尔和昂
格尔对于人的社会性的有倾向性的引用，几乎在每个细节上都被典型的法西斯主义宣传
册作家查理·莫拉斯预料了：“自由主义想把个人从他所处的自然的、历史的先在状况
中解脱出来：它欲将个人从家庭纽带、团体纽带以及所有其他社会和传统纽带中解放出
来”。据莫拉斯所称，自由主义也是一种反社会的大型运动，它反对所有与人类相关的、
有道德的、有意义的形式。

    并置这些引语并不是要通过它们的互相联系而陷入对“罪恶”的谴责中。我在此并
非暗示麦金太尔和昂格尔是半法西斯主义者或法西斯主义支持者或者带有人道面孔的法
西斯主义者。相反，我在说，他们吸收和再造了一种语言技巧，但未能仔细考虑这种语
词的历史和暗示作用。我不想指责在美国写作的当代反自由主义者持有危险的思想。我
不担心其思想的实际后果。（他们从历史环境中受益，这种环境使得他们在政治上没有
危害。）相反，我想注意他们思想中根本上是反历史的，因而也就不清晰的特征。反自
由主义者无休止地谈论根基和传统，痛惜历史意识的妒匮乏（这正是现代社会的特征），
但是，他们却漠然无视他们自己的智识谱系。他们能够非常容易地将自己同那些最声名
狼藉的先驱们区分开来。（毕竟，他们偶像化了“社群”，而不是国家或“人民”。他
们没有寻求一个领导去追随，没有从事特定的诿过于人的活动或偏执地寻找实际的敌人
来消灭，等等。）但是，他们没有努力进行澄清，以解释他们同法西斯主义哲学家们繁
荣区别，这些哲学家的言辞常常同他们自己的言辞难以区分。这样，就让读者陷入了困
惑。举另外一个例子，他们兴高采烈地谴责他们所认为的自由个人“组织忠诚”的缺乏，
但是他们从未提及，这种抱怨长期以来是反犹宣传的中心观点，是对背井离乡、四海为
家的犹太人进行政治攻击的中心观点。

    对他们最钟爱的观念之渊源和政治上的滥用缺乏关注，并不是当今反自由主义作家
唯一的缺点。在研究现在和过去的单个反自由主义者的过程中，我还注意到另外两个缺
点：他们所提供的政治方案的非现实性或乏味性，更为重要的是，其论点的内在不一致
性。

    他们对自由主义的批评，尽管有时是令人信服的，但通常都言过其实。当然，自由
主义社会显示出无数失败，自由主义作家的作品也有缺点。下面关于反自由主义思想的
任何分析都不暗示自由主义制度或自由主义思想不应受到批评。相反，自由主义社会和
自由主义思想都应该单独地、顺序地受到批判，而不是像反自由主义那样同时对之进行
批判。

    为了有效地批评自由主义，必须严格区分两种批评对象：自由主义理论和自由主义
社会。这种区分至关重要，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自由主义一直是一种没有实现过的渴望。
自由主义理想仅仅是不完美地体现于现存自由主义社会中。结果，同时批评理念和现实，
这在根本上是混乱的。只有在按照它们各自的术语先后批判的时候，才是对自由主义理
论和自由主义社会最好的批判。但是这种区分本身就是反自由主义者坚持反对的。事实
上，不愿分别审视自由主义理论和自由主义社会，是反自由主义思想的标志，因为反自
由主义者假定，自由主义社会完善地体现了自由主义理想。因此，他们断定，自由主义
社会的明显缺点，直接来自于自由主义原则的不足。自由主义社会有缺陷是因为它们是
成功地按照自由主义理念组织起来的。当然，沿着这条思路思考的批评者们，不需要区
分对自由主义文本的批评和对自由主义制度的批评。他们相信，这两种形式的批评，实
际上是一个东西，是一样的。

    漫不经心地将理论批评和制度批评混同在一起是令人困惑的。同时，它还有一种令
人不快的实际结果：它轻视了根据自由主义理念对自由主义社会进行的批判性评估。然
而，这是自由主义社会遵从的最重要的评估形式。任何使具有改革意识的批评更为困难
的方法，都应受到怀疑。当一个自称自由主义的社会不保证平等的投票权或者在法律面
前的平等时，它就违反了自由主义的规范。若它将制度上赋予所有公民的权利不给妇女、
黑人或者犹太人，它就是以一种公然非自由主义的方式组织起来的。指出这一点是政治
评论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但此类批评仅在严格区分规范和社会的基础上才有可能。这种
对所谓的自由主义社会的自由主义式的不满，被反自由主义者所轻视，他们先入为主地
认为，所有的社会毛病都是自由主义理念的逻辑后果。

    批评自由主义理论家的必要性不亚于批评自由主义社会，并且，它也能成为一种完
全自由主义的程序。回想休谟对洛克的“原初契约”理论的攻击，穆勒对边沁的批评，
或者康德主义者同功利主义者之间的相互批评。自由主义作家自相矛盾，并且相互驳斥，
产生了各种形式的逻辑和实证错误。此外，曾经极具说服力的观念，会因时间流逝而渐
显陈旧。（例如，大部分18世纪的著作，不包含对20世纪晚期许多急迫问题的合适的回
答，如人口膨胀、大规模迁徙、争斗激烈的边境、核扩散、国际恐怖主义、环境的破坏、
自然资源的枯竭，等等。）但是，下面我所研究的反自由主义者们，并没有在这样一种
普通意识下批评自由主义理论或自由主义文本。他们不满足于揭露自由主义在智识上的
弱点，或者展示自由主义同业已变化的社会图景的不相关性。其旨趣更远大。他们审视
自由主义理论不是为了找出其智识上的弱点，或揭示其陈旧，而是为了发现当代危机的
根源。他们没有把自由主义视为有时不适应当前的问题（这已足够了），而是将它看做
当前问题的唯一来源。他们称，为了理解当前的困境，必须参阅含有错误的哲学著作。

    他们称，这些著作开启了现代性的源头。看起来不太友善的字里行间对这些书籍的
解释，是社会学的一种精妙形式。事实上，对古典自由主义理论的分析，是社会规模上
的病理诊断。最重要的社会病症源于理论错误这一假定，赋予反自由主义者们高度抽象
化的论述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尽管并非完全有说服力的）政治参与意味。

    卡尔·施密特和列奥·施特劳斯尽管有诸多差别，但都认同这一基本假定。他们还
指出，自由主义是一种超级宽容主义或“消弭一切”的意识形态。他们指责道，自由主
义者将宽容置于“投降”的地步，自由主义者在受到攻击时完全不能自卫，等等。按照
温和的标准，本书计划在实际上驳斥这一指责。反自自由主义者讥讽自由主义，并将其
描述为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回答正好同他们自己的著作一样富含争议。我希望，这一
回答是记录详尽并且公平的。我所讨论的那些有争议的作家最后都宣称，除了他们自己
之外，整个西方世界都将堕落、败坏，当然也不能抱怨一种相反的反驳。

    在试图针对反自由主义者来做他们曾经针对自由主义者所做过的工作（突出反自由
主义者立场的根本缺点）的时候，我并未模仿反自由主义者的机械主义方式。我不认为
他们是恶魔或叛逆，这是他们通常描述自由主义者的方式。他们仅仅是理论家，尽管有
一些有趣的、正确的洞见，但常常充满矛盾和错误。因此，我的目的是批判，而非控诉。
如果我使读者信服了非马克思主义的反自由主义在智识上的缺点，我就获得了最大限度
的成就；如果因为理论清理和派系争论而使非马克思主义的反自由主义作为一个整体受
到关注，我也获得了最小限度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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