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4 15:36:32
游戏与审视——略论汤养宗的近期作品(梦亦非/文)  

游戏与审视

——略论汤养宗的近期作品

 

 

梦亦非

 

在汤养宗近年来的诗歌写作中,出现了一类不同于他平素风格的作品,这类作品很好辩认,因为它们不同于汤养宗以往那些海洋诗或“汤养宗的诗”,看起来就像槲寄生,这一些作品诸如《人有其土》、《戏剧版》、《这一年,我又一直在犯错》、《我已经替许多人活过一遍》、《断字碑》、《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记》等等。

我一向看重那些在中年之后仍然愿意“写得不像自己”的诗人,这即是我曾说过的“不负责任的写作”:努力写得不像自己,让自己面目全非。从浅层意义来说,这种“变法”不负责任,是逃离自己的。但从更高的诗歌角度而言,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负责任的写作,它构成对自己的挑战、对自己已陈旧的诗歌观念与诗歌美学的更新,而真正的诗歌意义上的贡献不是到此结束,而是可能从此开始。这种“变法”体现出诗人对写作的超越态度、对文本的冒险精神、对自我更高的要求。敢于如此颠覆自已的诗人并不多,因为诗人们到了中年之后,往往因为种种原因缺乏足够的更新力量,便墨守自己的成规,害怕写得不像自己,就算偶有变化,也只是自己的风格之内的改良,而非革命。汤养宗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这一类作品于他而言是近乎革命性的,与他以前的、另外的作品相较,显得更陌生、也更自然自由自在,但这种变化却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已往的写作中生长、变异出来,所以它的可信度不容置疑:它不是策略性质的,它是生命的圆熟与写作的自我放荡。

这类作品的特征是谣曲风格、反讽色彩、寓言性质、游戏态度。

谣曲风格是诗歌突破严肃之茧的开始,当谣曲之风开始吹动时,一向严肃、板结的诗歌之茧便开始破壳,在中国禀持谣曲风的诗人并不多,仅见于大西北那些在牧歌中生长的少量诗人与南方僻远地区一些诗人,也许这与地域文化影响有关,也许与生命达到的自由境界有关。谣曲不同于抒情,虽然也带有抒情色彩,但它的本质是音乐在词语间的律动与滑行,由此打开词语之间的缝隙,让遥远的事物之间产生柔软的关联。谣曲就具本质来说,是乡土气息的、是近乎于传奇与荒诞的;从时间的角度而言,谣曲是近乎静止的。诗歌要引入谣曲,必然要经过处理,才能适应动感的现代诗歌,汤养宗是如何处理的呢?他引入了的反讽。

反讽即是一种语言的错位,即叙述语言或人物语言与人物、观点、情调、文体等不相契合一致,存在较大反差。反讽给读者提供一条缝隙,让读者看到隐藏在叙述语言与叙述对象后的真相。与谣曲的农业、静止不同,反讽是一种现代态度,一种充满了动感的技法。也许我们可以从反讽的角度来区分古典写作与现代写作,古典写作中基本是没有反讽的,最多是讽刺,讽剌是古典文学现实主义部分的一个小传统,就算偶有反讽,也是凤毛麟角,但现代文学中反讽成为一种“症候”。讽剌是一种正面的力量,反讽是一种反面的力量。当现代文学在种种现代技法间转折时,反讽也就成了现代文学对待世界与自身的一种态度。

谣曲与反讽的共同性在于,它们在思维与语言上都充满了动感,都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它们结合在一起,便成了两面都打开的一个力量与诗性的场,在汤养宗的诗歌中,我们看到的便是裹着“谣曲外衣”的衬着“反讽里料”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在汤养宗笔下,居然带来了淡淡的寓言性质。

 

三百座村庄又开始吞吃月光。秋风来了
    溪流里的石头重新被叫做石头
    政府在写帐目,白云卸下了一年的病菌
    阔叶林不再争吵,大道宽畅
    祖国在凉水中有着清澈的心肠
    在诗歌内部,一些语词也红了
    甚至也掉落下来,庄重, 归位,并且安详
    大山之上,大脚沓沓,本月你就是王
    青蛙在穿鞋子,隐士铺开了婚床
    我有十万家书,要同时发往远方

                 ——《秋风辞》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广东,江山如画

  更远更高的,青藏,云南,西藏,空气稀薄,天阔云淡

  北为水,南为火。我之东,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祖国是他们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邮票。和田螺说话。转眼间把井底青蛙养成了大王。

  在故乡,我常倒吸着一口气,暗暗使劲
  为的是让我的小名,长满白发

  这多像是穷途末路!令人尖叫

现在还爱上了膝关炎,用慢慢的痛打发着漫无经心的慢

        ——《人有其土》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明晰的谣曲加上反讽之后所带来的寓言效果。寓言是一种向后的力量,它在总结过去经验与智慧的基础之上提出,但往往具有讽刺当下现实与人类弱点的功能。作为一个关注现实的诗人,汤养宗的变化在于以前关注的更多是“地理现实”本身,而在这系列的作品中,关注的更多是社会学层面的“社会现实”。因为处于特殊的政治与社会语境之中,诗人对现实的关注更多只以是嘲讽而非赞美,这种对现实的态度在汤养宗的作品中,表现为反讽的寓言性。

汤养宗喜欢编织寓言。

在《我已经替许多人活过一遍》一诗中,他这样写:

 

  我操弄过的人物里,有人被神仙点化成
  石头,理想结出怪果,令身怀大志的人

手脚冰凉。

……

  一个书生突然有了数不完的钱

  接着他就疯了,给街上所有人分钞票

  让人喝酒,玩自己的身体,全城的人游手好闲

  也有得意的一笔:策划了个大美人

  死心塌地去跟某坏蛋流浪天涯

大部分人在这里赢得了胜利,大风吹过
  他们以为,自己是大风中的另一个人物

 

这是芸芸众生的命运,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但这些命运是没有意义的,它们过于相似,更重要的是诗人说:

 

许许多多的人,我已经替他们活过一遍

 

作为摹本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作为摹本的命运也是,作者用一些寓言的片断就将这种无意义与悲哀绽现出来。

汤养宗也喜欢编一些较为完整的寓言。

 

弯腰把头深埋进井口的人,是这个村庄
    唯一的人。他朝里头喊:
  “井下有人吗?”井下的声音
  把他的话往下传后又传上来——“井下有人吗?”
  他的头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最后, 活象一只蜜蜂叮在花蕊中
  只剩下屁股

    ——《一个人的村庄》

 

  从此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那种关于个体的反讽形成的寓言,它充满了自嘲及深深的悲悯。而在另一首《大风》中,诗人写道

 

  “大风!”“大风!”秦兵攻城时这样高喊着

  那时响箭如雨,白云有点不讲理

  咸阳一带只有一部词典
  而轰鸣的网络诗人,消耗着二十四个省份的电力

 键盘被无数手指噼噼啪啪敲打着
  大家在写
  四个字: “我的天下!”

 

这是网络诗歌中国诗歌以及中国文学最好的寓言。

从这些充满了谣曲、反讽与寓言的作品中,可以看见汤养宗的“游戏”态度。从表面上看,游戏与严肃是相反的,严肃是一种向内的力量,游戏则是一种散漫向外的力量,但究其实质而言,游戏也是很严肃的事,事实上不严肃便玩不好游戏,游戏有着严肃的规则与遵守的精神。但游戏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是一种“红杏枝头春意闹”般的生活态度,它是生活的大树上开出的花,轻松、活泼、明快、充满想象力。真正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生必然是有游戏精神的人生,这种人生态度有可能暴露在诗歌中,比如这样的诗句:

 

我是大地喜爱的病人
  喜欢摸桃树的耳朵
  对春天的小虫言听计从
  在世上,他们一直限制我说醉话,魂不守舍,内心起火
  象现在
  一个人在山上大喊大叫:“我就是你们
  要捉拿的采花大盗!”

      ——《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记》

 

诗中,一个颇具游戏精神的人物形象被有趣地塑造出来。在这种游戏般的写作中,我们看到淡淡的谣曲风、漫不经心的反讽,和自我嘲讽式的寓言。

 

面对南山上那棵大树,刀还在我手上磨着
  我是有耐性的,曾答应
  把蟾蜍养成老虎,给一个女人
  十五年不言不语的爱
  躲在门前那块石头里面,依次解答
  与三种水果有关的脑筋急转弯
  羊遇到草: 草莓。狼遇到羊: 杨梅。狮子遇到狼:

          ——《磨刀记》

 

这样的诗句只有具有粗粗咧咧的游戏态度的人才写得出,它不仅仅是视觉性的游戏,更是一种对待日常事物的态度:将危险或荒诞的事物推到一个游戏的境地,立刻显现出写作主体的从容自在现诗中人物的命运背离感。

游戏是中国当下诗歌所缺少的一种力量,中国诗歌充满了太多翻译体的沉重与纠结,或口水加性幻想的小聪明,独独缺少游戏:一种高智力与大智慧的写作、人生态度、看透世事之后的轻松。在游戏的轻松有趣中,谣曲风才会吹起诙谐的旋律、反讽也才会充满善意而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寓言也才会因此成形。学会游戏的人生才是彩色而轻松的人生、学会游戏的诗人才是无所顾忌地创新的诗人、学会游戏的诗歌才是出其不意地打开语言硬壳的诗歌。人生本质只是一场游戏,带泪的游戏,诗歌本质也是一场游戏,语言的游戏。知道这一点,便是知道未来文学发展的趋势、也是将自己从墨守成规中拯救出来的力量。因为如此,汤养宗的写作在同代人中方具有了另类的非合唱的写作态度、朝向未来的“边缘力量”。

在谣曲、反讽、寓言、游戏的“尖锋”上,汤养宗的诗歌一以贯之的是对自身的审视、对黑暗的洞察与穿越。

汤养宗喜欢在一段轻松的抒写之后,突然转入沉重的区域,两者的对比与反差带来了强大的张力。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来到
  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
  担负着被诅咒,棒喝, 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又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就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
  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穿墙术》

 

结尾的两: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将前面部分有趣的想象立刻转入到人之所以存在的哲学层面。“多么没有理由”这就是我们的人生真相,而“竟做了两次人”则将我们的视线强制地拉到人之所以为人的高度,轮回、变异、不要脸或无奈……而在《国家银行》一诗中,“我才是假的/在银行,谁都不会感到自己是真的。”借助一只“乌贼鱼”的名义,我们存在的荒诞与政治规训的异化,沉重地表现了出来。在《国家仪仗队》的庄严与自以为是的场面中,本质却早就逃离了现象,“比如,在这个庄严的时刻,那个叫约翰·麦劳斯的列兵/脑间正闪过,昨晚他弄碎的一只金鱼缸”。汤养宗有一种美妙的能力:用胡思乱想般的游戏思维,将庞然大物与细小的反抗联系在一起,让远距离的事物互相拥抱在一起翩翩起舞。所以他的作品中才会在一片“莺歌燕舞”的场景中突然塞进去一些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坚硬而深沉的东西,或者在一些貌似正常的言说之后突然转入颇有想象力的狂欢,这样的能力给他的文本带来粗野的、游戏的、醉语的趣味。

诗人对世界所有的审视都是对自己的审视,诗人其实是最自私的人:他们关注的永远是“我”。但这个“我”却是芸芸众生的象征,“我”推而广之则是世界万物。在汤养宗的诗中,对自我的审视成为游戏背后最重要的视角与态度。

与对世界的歌唱不同、对世界的批判不同、以及对理想与壮志的表达不同,自我审视是向内的而非向外的,它是抑制而非张扬的,汤养宗对世界的怀疑与判断,不再是直接的表达,而是通过自我审视这个“阿基米德支点”去撬动,所以自我审视是一个更为有力的支点,也是一个有效地切入世界与诗歌的角度。

 

  ——我也是旧的,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老迟到

  右膝盖骨有关节炎
  耳背,一直把“展现”听成是“占线”

 他们所看见的光芒他们享用过,可那是多么费解的谜。
  我不是神迹,是寂静的黑暗。

        ——《身份》

 

在此诗中,轻松的言说之后,转入结尾的两句“我不是神迹,是寂静的黑暗。”这种自我判断给诗歌带来突然从光明天穹沉入黑暗大海的动感与自我的确认。诸如此类的自我审视在汤养宗的诗中比比皆是,它们让诗歌从游戏中可能滑向的虚无中指归到严肃静诗歌命题与命运思维中来,指归到对现实的关注与人性的剖析上来。“是的,一些违背国家美学的事/
实际上我也想大手大脚地去做”,《挤牛奶的少妇或一些违背国家美学的事我也想大手大脚去做》这样的诗,所闪现的人性的真实与对世界的判断,在自我审视的支点上得以展开。

综观汤养宗“转型”的这批诗作,以及诗作后面的写作者形象,也许,我们可以用他在《重阳》一诗中的这两句来形象地概括:

 

 高高的酒,一步一个台阶的酒,在山顶有大风吹来的酒
  我终于看到了空茫,这千人插足,你要我要的空中之茫

200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