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裸奔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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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裸奔致敬(2006-06-05 13:29:57)   分类:老梁的牢骚话 虽然两岸之间政治观念大相径庭,但同受中华文明的哺育教化,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在潜意识中存在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一个愿赌服输的人,在不损害任何第三者利益的前提下践约,何错之有?个人行为哪怕是胡闹,只要不危及他人,便是个人的自由,你可以批评甚至鄙夷(这也是你的自由),但你无权压制这种自由,这是人权社会不容漠视、不容弹压的规则。我在想,如果我们身边的高等学府有类似的裸奔出现,只怕与长庚大学的处罚并无二致,甚至可能更加严厉。这让我倍加感叹鲁迅先生所言“在古老的国度里写些青春的文字”的艰难。
向裸奔致敬
    公元2004年的6月16日,空前也可能是绝后的豪门湖人队(或许该叫“唬人队”)倒在了汽车城轰鸣的马达下,一个惊天的大冷门像飓风一样掠过全世界NBA球迷的心头。这一天,是令“倒湖派”惊喜甚至狂喜的节日,而我既不是湖人的拥趸,也不是“倒湖派”,但受共产主义教育多年,同情贫下中农、反对豪门权贵的阶级觉悟还是有的,于是也免不了几分为阶级弟兄扬眉吐气的欢欣。我在赛前不止一次以专家的口吻(其实就是装大尾巴狼)向菜鸟级球迷断言湖人将以4:2拿下总冠军,而且引经据典,摆事实,讲规律,很有一些站在历史与科学高度的学术风范,尽管最后的结果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但马后炮历来是我辈球评家的专长,况且丘吉尔有言在先:预言家要先说出将要发生的大事,如果没发生,再弄出个理由来。只是我的脸皮不够厚,总决赛结束后丧失了唾沫横飞的勇气,却染上了祥林嫂的毛病,人前人后常常自言自语:“我早就看出来了,湖人是要完的,我早就看出来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倒湖派”的节日,必然是湖人拥趸的伤心日。就在6月16日晚,台北长庚大学的一位学兄与他的湖人队一道受难,差点儿因总决赛而被开除学籍。这位湖人“殉道者”网名叫FRANCISX,他在BBS上与同学打赌,如果湖人队在第五战输掉总冠军,他将于当晚在学校操场上裸跑。于是,晚11时他全身赤裸奔跑在运动场的跑道上,有近百名学生目击了全过程,还有好事者用数码摄像机“记录在案”。事后,长庚大学校方迅速作出反应,认为该生有损学校声誉,拟开除其学籍,后在各方舆论压力下,改为记两次大过、两次小过,并处以留校查看。因NBA而裸奔,又因裸奔而受罚,在我炎黄学子中,F兄可谓第一人。
    长庚大学历来重视清誉、守节如山,该校以“长庚”为名,自比天上与启明星遥相辉映的长庚星,清冷孤傲、高风亮节。《名贤集》有联:东启明,西长庚,南极北斗,谁是摘星手;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我乃探花郎。斯联可谓一语成谶,长庚大学指望门下出几个堂而皇之、响当当的“摘星手”,哪想道冒出个有伤风化、赤条条的“探花郎”?
    不过风化一说,也是与时俱进的学问,关乎民心所向,由不得长庚大学独家置喙。裸奔事件的处罚,台北学界抵触颇多,连行政院教育部的官员都鸣不平:“青年学生偶尔的胡闹,何必太认真?”长庚大学的学生更是腹诽甚众,最具代表性的看法是:F兄如果为了所谓的校规与面子而不践诺,岂不成了没有诚信、食言而肥的轻薄之徒?这难道便是校方所提倡的吗?
    且看长庚大学处罚裸奔之理由:打赌已然不对,赌输了就去裸奔,更是错上加错。这样的理由让我惊诧,同时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虽然两岸之间政治观念大相径庭,但同受中华文明的哺育教化,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在潜意识中存在着某种惊人的相似。打赌只是两个学子间娱乐的方式,有何对错可言?强权者豪赌天下辄有谄媚的赞叹首肯,民众小赌怡情却每遭鞭笞打压,州官放火与百姓点灯的笑话,南华先生“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断言,今古一也,流毒竟然深深植根于现代化的教育思维中。至于裸奔的错上加错,更是荒唐,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一个愿赌服输的人,在不损害任何第三者利益的前提下践约,何错之有?个人行为哪怕是胡闹,只要不危及他人,便是个人的自由,你可以批评甚至鄙夷(这也是你的自由),但你无权压制这种自由,这是人权社会不容漠视、不容弹压的规则。我在想,如果我们身边的高等学府有类似的裸奔出现,只怕与长庚大学的处罚并无二致,甚至更加严厉。这让我倍加感叹鲁迅先生所言“在古老的国度里写些青春的文字”的艰难。
    这次裸奔处罚事件令我更多地想到了近年来极为时髦的“诚信”二字。本来,诚信乃中华文明骨子里的信条之一,“仁、义、礼、智、信”堪称从民间规范乃至官方教化的“圣经”,无论是居届堂之高的经典文章,还是坊间流传的口头文学,“信”都是正面人物不容质疑的道德准则。尾生与人相约桥下,人未至而洪水来,他不肯失约直至抱柱溺水而亡,世传“抱柱信”;季布一言九鼎,从未失信,人皆仰之,谓“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苏武留胡节不辱,关公千里送皇嫂,豫让吞了喉中炭,灵辄不忘桑间饭,季札挂剑,赵丛遗刀,这些忠义千秋的故事中,“信”字都是英雄养浩然之气的出发点和做人底线。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从十年浩劫的互相揭发、打小报告开始),诚信竟然由底线变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上线,孔夫子所言的“巧言令色”成为受人推崇的本事,“信”有时竟化为愚顽的笑谈。在现代社会里,恪守古典道德越来越艰难,当诚信异化为社会发展必须提倡的推动力与润滑剂时,这种滑稽就像要求大学生不要随地吐痰一样可笑。我时常在拷问自己,如果自己赌输了,会不会守信去裸奔?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多半会因怯懦与虚荣而耍赖。我经常打别人身上的鬼,可轮到自己呢?也许我有充分的理由,社会是贫乏的,我也不会有多丰富,但这无法成为面对心灵拷问的辨辞。不肯承认贫乏,恰恰是这个社会绝对贫乏的象征。因此,我有真诚的冲动向那位裸奔者致敬。
    你还记得去年吻驴屁股那个大嘴巴克利吗?他看不起菜鸟姚明,与电视节目主持人史密斯(前火箭队球员)打赌,如果姚明得分超过19分,他将在电视里当众亲吻驴屁股。姚明也真长脸,随即在与小牛队的比赛中狂砍30分,巴克利果然爽快,驴臀一吻,世人哄笑。在沸沸扬扬的笑声中,我却对巴克利肃然起敬,名人的面子与诚信孰轻孰重?巴克利给我们身边的道貌岸然者带来了从视觉到心灵的冲击。巴克利是一个憨直可爱、又有些搞笑的汉子,我想要是换了超凡入圣、中正严谨的乔老爷,他可能不会打这个赌,但如果赌输了,他同样会践约。巴克利一吻的背后,展示的不仅是健康心理的人对自身道德自发的、纯朴的尊重,更体现了健康社会对诚信约束力的充分肯定。
    从根本意义上说,中国人诚信的缺失源自信仰的匮乏,这是其精神本源。中国人有迷信,有狂信,却没有“坚信”,没有非常坚定的信仰。中国人很少“信而从”,而是“怕而利用”。在诸多香火旺盛的庙宇中,有相当多的拜佛者是这样的心态:我不大相信佛祖,但人家都上香,我要是不拜,万一佛祖灵验降罪于我怎么办?这是怕。还有一些拜佛者,求的是升官发财,认为多上香佛便会多赐福,宛如世俗中地地道道的贿赂,这是利用。“怕和利用”与真正的修行背道而驰,却是大多数所谓的善男信女真实的动力。“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我有个朋友,自称信仰基督,他在一次礼拜中祷告的竟然是:“主啊!保佑我吃喝玩乐吧!”
    即使是“怕和利用”,中国人对神佛也少有虚幻的诚信。对恶神就奉承,而对老实一点的神,就骗和欺负,最典型的是对灶君“灶王爷”,每年腊月二十三的晚上,中国人都要用糖来祭灶,因为灶王爷对家里的事一清二楚,这一天要上天汇报,如果说人坏话就麻烦了,所以请他吃粘的糖,把他的牙粘住,让他开不了口,可见灶王爷也是可以欺骗和贿赂的。对中国人来说,没有绝对信仰的东西,鬼神可骗,权贵亦可骗,中国人对儒道两家捧得很高,目的是捧高了再利用他。长庚大学处罚裸奔的“风化”依据,其实并不是尊重风化,而是要把风化捧到至尊的地位,再利用风化的约束管理学生,而自己呢?则堂而皇之地做起了风化的守护神。这套把戏古已有之,长庚大学的校董恐怕是条件反射般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先人的神髓。
    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狂热的宗教,却从来不乏宗教的狂热,巨大的权力诱惑催生了一代代智商极高的“狂热”制造者与推动者。我近来读史,每看至“义和团”,便想起十年浩劫,二者何其相似乃尔!中国人明明没有信仰,却处处表示对信仰的忠诚,甚至对天发誓。这种发誓也是很可怕的,它与做戏没什么两样,从古至今,无论是面对神佛还是政治团体,宣誓声都不绝于耳,却少有真诚的心声。中国人喜欢赌咒,喜欢说什么“天诛地灭”,但天诛地灭是没有危险的,再信誓旦旦地赌咒,天不会来诛你,地也不会来咒你,天地永远是别人的囚笼,赌咒也是做戏。把“天地”概念化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都是规则的制订者与执行者,而他自己,永远在规则之外,用信仰来控制“愚民”。中国历史上的成功政客,大抵是这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