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上海静安寺路上的爱情故事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48:04
【上海静安寺路上的爱情故事 】



国共内战时期,动盪错综的政治环境,曾製造一齣齣时代的悲剧。本文作者提到的「老伴」,為新闻界闻人欧阳醇(1918-1997)先生,文中描述其人年轻时期与共党重要干部李求实遗孀(文中所称「陈姐」),从復仇、暗杀计画,阴错阳差谱出一段锋火中的恋曲,犹如电影《色,戒》中的情节。

欧阳醇曾任重庆《中央日报》採访组主任、《中国时报》副社长兼总编辑,创办《新闻镜》周刊,更於辅大大眾传播系、师范大学社教系新闻组等新闻科系任教多年,培育新闻人才无数,与王洪钧、于衡并称「新闻界三剑客」。(编者)


老伴辞世后,回忆他曾跟我提起的一个心愿——到美国东岸的华府和纽约去,探望定居在那裡,多年未见的几位老友。我决心代他去实践这个心愿。所以1998年夏天,我先后飞到华府和纽约。在纽约停留三天期间,就借宿在皇后区恆姬与她女儿筱姬母子同住的小公寓内。这一房一厅的小公寓,是不久前筱姬才购置的,卧房由筱姬带著她就读幼稚园的儿子睡,恆姬的卧床在客厅兼餐厅临窗的一角,我被安排跟她对榻而眠,正好促成姑嫂俩夜晚促膝长谈的机会。这三天恆姬陆陆续续的坦直陈述中,记忆的拼图逐渐浮现,未知的前尘逐渐清晰,我万分震惊地发现了老伴深藏内心的往事祕史——也许不是全部,至少是大部分吧!

应该是民国廿年左右吧,坐落在上海静安寺路的一幢花园大洋房,是老伴温暖的家。洋房男主人,也就是老伴的父亲,是十里洋场驰骋於金融界的一位豪爽好客银行家,母亲则是目不识丁,但精通烹飪家事,性格开朗喜欢热闹的典型家庭主妇。在十九世纪末叶,封建又闭塞的中国西南地区,通常十四、五岁的孩子,就男婚女嫁了,所以老伴的父母正当壮年,已经一连串生育了七男五女共十二个孩子。那时代的中国,在家境优裕、僕役成群的中上层阶级,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号称「冒险家的乐园」的国际大都市上海,那时歌舞昇平,纸醉金迷,表面上一片繁华景象,内裡却是中外政商勾心斗角,黑道充斥,国民党与共產党斗争激烈,谍影幢幢,社会情况十分复杂。老伴的父亲,由於在金融界的地位,交游广阔,加上男女主人都豪爽好客,公馆裡经常宾客如云,川流不息地来往著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据恆姬的回忆,用餐时一开饭就是十几桌,甚至不速之客凑满一桌就开流水席。女主人喜爱的麻将,也是每天不定的许多桌,洗牌声嘻笑吆喝声不绝於耳,真个是笙歌通宵,朱门盛景。

那形形色色的宾客中,其实有不少是共產党的地下分子(1949年后,纷纷揭露了身分),他(她)们前来造访流连,在社交及娱乐之外,是否还有什麼目的,谁也不知道。陈姐也是其中之一。她年轻貌美(据恆姬追算,当时她的年龄应是廿七、八岁),高聎白净,嘴吧甜又打得一手好麻将,在眾多宾客中,最得女主人欢心,陈姐是湖北人,在上海日本租界著名的虹桥医院担任特别护士,手腕灵活加上待人接物面面俱倒,很快就成為这公馆裡上上下下都欢迎的嘉宾。

恆姬指出:后来大家才知道,陈姐实际上,是当时著名左派作家李求实的遗孀,并育有一子。她在多种本国方言之外,还通晓日语和俄语,受过共產党的情报训练。李求实生前是和毛泽东、刘少奇等共同创建中国共產党的发起人之一,而且不断积极拓展党组织的活动。当时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政府正全力清剿共党分子,李求实有一次在参加一个七人小组会议时,被上海警备司令部干员突袭逮捕,并且迅速地就被枪决了。担任虹桥医院特别护士的陈姐,私底下还担负著為共產党传递重要文件的任务,在丈夫遇害后当然悲愤填膺,不知是不是受党方的指示,她决心要為丈夫报仇。她探悉这次追剿突袭行动,指挥者是上海的警备总司令钱大钧后,就以钱总司令作為復仇的对象,并且策画进行暗杀行动。

按恆姬的说法,这就是陈姐进入她家裡,静安寺路那座花园大洋房的原因。因為钱总司令的两位夫人(亲姐妹)正是她们的堂姐,换句话说,洋房男主人,豪爽好客的银行家,就是钱总司令两位夫人的亲叔叔,跟钱总司令是姻亲。总司令公馆警卫森严,难以混入,因此选择从钱夫人的亲人著手吧。

心怀叵测的陈姐,进出这公馆凭她的交际手腕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日久之后发现:男女主人与钱总司令绝少往来,与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再进一步探究方明白:原来钱总司令先娶两姐妹中的大姐,生了五、六个孩子之后,他又爱慕妻子正当妙龄的三妹,千方百计穷追不捨,终於,也明媒正娶為二太太。惹恼了两姐妹生性耿直的亲叔叔,也就是我老伴的父亲,他认為这桩荒谬的婚事,败坏祖宗门风。钱总司令分明是仗著官势财势,强娶年轻美貌的小姨子。气愤之下,他断绝与钱公馆的往来。陈姐策画由这条路线渗入钱总司令公馆的计谋,顿时成了断线的风箏,徒留泡影。

然而这时候,陈姐却发现,她跟这公馆裡,年方十八岁,备受男女主人宠爱、情竇初开的大少爷(也就是恆姬的大哥——我的老伴)迸出了爱的火花!恆姬说:大哥本性纯真诚挚,喜好读书,在著名的省立上海中学就读,他丝毫不受周围浮华奢靡环境所影响,学业成绩优异,备受弟妹们尊敬,更是父母钟爱的心肝宝贝。他跟陈姐年龄相差十岁之多,而且是两个背景截然不同的人,怎麼会两情相悦,互许未来?恆姬无从知道。对她也是个谜。

但是,纸包不住火,这恋情顿时震动整座公馆,成為上上下下交头接耳议论的话题,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大少爷,怎麼能跟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寡妇相爱呢?是难以容忍的家丑!原来温暖和谐的家庭,就此產生父子间衝突的烟硝味。

没想到,血气方刚,初堕情网如痴如狂的大少爷,秉承著父亲耿直倔强的性格,竟然不顾整个家庭及周围亲友的反对,甘冒大不韙地离家出走,投向陈姐的怀抱了。任凭伤心欲绝的双亲再三寻觅,使尽手段费尽口舌劝阻,但是他的爱情如火般的炙热,感情氾滥已无人可治理。恆姬向我嘆息:也不知陈姐有多大的魅力,从此大哥不惜捨弃亲情,跟家中少有往来了。当然,陈姐為夫报仇的初衷,也就在爱情中无影无踪了。

据我所知:老伴当年高中毕业后,考进中央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与同学们奉派至日本进修。民国廿六年对日抗战爆发,他和同学们基於爱国热诚,毅然搭船回国,投入国民政府抵抗日寇的阵营,担任军报的记者,报效国家。他先奉派远赴新疆,报导我国初期的空军健儿在边疆基地,接受俄国顾问训练情况。不料遭受当地心怀叵测,脚踏三隻船(国民政府、共產党、俄国)的独裁者盛世才所嫉视,加以陷害,差一点丢掉性命,逃回内地,继续随著国军队伍东征西战,在枪林弹雨中採访报导第一线的军情进展。抗战后期又奉派至印缅远征军队伍中,在滇缅边界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採访报导远征军艰苦作战的实况。但是由於他揭发远征军某位军长剋扣军粮中饱私囊的新闻,横遭那军长诬陷他捲公款私逃,竟因此被当局逮捕而坐了一年冤狱。总之,抗战八年期间,年轻力壮,满腔热血。军中记者生涯饱受折磨的他,与陈姐的同居,其实是聚少离多。不过,老伴生前告诉过我,有护理专长的陈姐,一直有份自己的工作收入。她跟前夫所生的男孩,称呼他「叔叔」,彼此的感情十分融洽。

抗战末期,老伴已在重庆《中央日报》担任採访主任兼上海《申报》的重庆特派员,工作及收入都稳定了,陈姐则在重庆大学担任女生舍监,两人聚首的机会才恢復正常。年已三、四十岁的陈姐,突然发现怀孕了,虽然已是高龄產妇,但她决定不惜任何代价,為她心爱的人生下这个孩子。这就是他们的孩子天感的由来。恆姬最后还告诉我,陈姐在文革时期,不幸受媳妇出卖,被迫害而死亡。

恆姬也向我追述了一段插曲。她说:大哥在滇缅边区随军报导远征军的战况时,因為在军报上揭发某军长剋扣军粮自肥的事实,被逼不得不逃离军中,遁回重庆。贪污事跡败露的军长岂肯轻易放过他,竟在报纸上刊登大幅啟事,诬陷大哥席捲公款潜逃,并悬赏当时的旧金元券四十万元缉拿。战时物资极度困乏,四十万元是笔诱人的数额,大哥狼狈地逃回重庆,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只有暗地联络从小与他最亲近的三妹——当时就读幼稚师范专校的恆姬,及另外一个弟弟,请求他们援助,安排搭乘小船,潜返江西老家暂避(八一三战事,日军占领上海前夕,他的父母便举家迁返江西老家居住了)。谁知命运乖舛,登船之前,大哥在码头上遇见一位相识的熟人,这人曾看过报上刊载的啟事,為贪图那四十万元的赏金,立即通报了警方出动人马,火速赶到码头拦截住小船,硬生生把已登上小船的大哥逮捕,繫押入狱坐进黑牢。恆姬回忆,当时经办此案的两位检察官,侦讯案情后也认為军方的指控大有蹊蹺,再传讯远征军军方派员出庭对质,却石沉大海,始终得不到军方任何反应。检察官於是传讯大哥:「既然军方不来应讯追究,案子总要了结。你如果有亲人能筹措四十万元赏金,付给告密人打发掉他,这案子便可私下结案,把你释放了。」

按恆姬的说法,大哥当时向检察官提出的亲人,就是她自己——这个最亲近的妹妹。由检察官传她去告知设法筹款。(他為什麼不提出当时也在重庆的陈姐?难道有什麼顾忌?这是我心中的一大疑惑。)可是,正在免学费住读师范学校、身上常是一文不名的女学生,哪裡去筹措这笔巨款?為了援救大哥出狱,恆姬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在重庆大学担任女生舍监的陈姐(她怨恨「抢去大哥」的对象)求助。恆姬说,人脉广阔的陈姐,没多久就筹足这笔款项,交给恆姬再呈送检察官,大哥也因此获释了。而两位经办此案的检察官中,一位黄姓年轻检察官,对外形甜美,落落大方的女学生恆姬,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后来就成為恆姬的终身伴侣了。

大哥的这番厄运,竟成就了三妹的一段姻缘,天下事岂不都由命运主宰?

不过,据老伴生前跟我提起的获释经过,与恆姬的叙述又大不相同。他说他的出狱,是当时《中央日报》社长徐咏平以及堂姐夫钱大钧(当时任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向蒋委员长报告他的冤情,蒋委员长交嘱其祕书曹圣芬下令给警备总部军法处开释的。至於是谁去向钱大钧求助?是陈姐吗?还是恆姬?老伴并未说明。

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往事,老伴离开人间转瞬已十年,他深锁心底,不拟洩露的一段情史,竟被我无意间知晓了大半。如今我把它写下来,内心不免惶恐,老伴在天之灵会谅解我吗?(在他的日记簿上,我曾发现他录下这样的警句:「祕密是你的奴隶,但是一经洩露,你就是它的奴隶了。」)

老伴和陈姐之间,究竟谁的政治信仰影响了对方?今日看来已不那麼重要了。在歷史的滔滔洪流中,他俩的这段悲凄情史,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漩涡吧。但愿他俩的在天之灵能重聚廝守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