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决不向技术投降——读波斯曼的《技术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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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决不向技术投降——读波斯曼的《技术垄断》
刘华杰


刊于《中国图书商报·中国阅读周刊》2008年3月11日

文化决不向技术投降——读波斯曼的《技术垄断》

刘华杰(100871,北京大学哲学系)


如果你想为某选举投票或参与某公众事件的投票,人家让你上网操作,你可能觉得这要求不算过分,特别是假如你的年龄不超过50岁时;可是,如果你想知道过去一段时间自己是否有交通违章罚款单,公安局要求你定期上网输入若干信息查询,你可能就有意见,特别是如果你没有读过书只是个普通司机的话(在北京,有人因在同一地点同样的“违章”行为被罚上万元,自己还不知情)。如果你想炒股、申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或者出国留学,你一定要懂得上网下载表格或在线填表,否则你会非常被动,显得被时代抛弃了。不用网络行不?不行,因为系里、教研室的各种通知经常只以网络邮件的形式下发。科学家做科学研究、专业人员改进生产工艺、网络工程师提高系统稳定性等等,需要关注技术、研究技术,这可以理解,但普通百姓吃饭要讲技术、读书要讲技术、睡觉要讲技术、过性生活还要讲技术等等,就不那么自然了。技术、技术!技术就是社会、就是生活?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翻译出版的美国媒介理论家、批评家波斯曼(Neil Postman,1931-2003,也译作“波兹曼”)的著作《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一书,英文书名副标题为The Surrender of CulturetoTechnology,直译就是“文化对技术的屈从”。波斯曼早在因特网还没有流行的1992年就写下了一部经典著作,猛烈批判美国以及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技术的迁就、盲从,如果他还活着,现在重写这部书,如果考虑到因特网的迅猛发展,他会写得更好。这部书既可作传播学著作来读,也可作技术哲学著作来读。鉴于中国的新闻传播学界时常表现出对技术(尤其是新的IT技术)的迷恋,很少对于科学技术进行反省,这部书对于此领域的学者、学生,更有阅读的必要。这个领域的人可能知道麦克卢汉,但未必知道芒福德、埃吕尔、梭罗。

技术也是一种文化,但文化不能处处靠技术,特别是不能屈服于人为“提速”拉动起来的技术。文化不应当向技术投降,理性的文化要引领技术的发展幅度、速度和方向。


一个没有过时的古希腊故事


我个人觉得,波斯曼的《技术垄断》在写作上要比他的《娱乐至死》更好。《技术垄断》第一章从柏拉图的《斐多篇》(Phaedrus)的一个故事入手,兼顾了文学性和思想性。这个故事只涉及两个人物:发明家修斯(Theuth,在这里角色相当于技术开发者)和法老塔姆(Thamus,在这里角色相当于技术用户),谈到了我们面对新玩艺应有批判态度。故事说,修斯发明了包括数字、计算、几何学、天文学和文字在内的许多东西。他向塔姆炫耀这些发明,并建议向埃及人尽快宣传、传播这些好东西(今天我们很容易找到类似的表述,比如对于“科普”、“技推”),以便让人人都用上这些发明。(波斯曼,《技术垄断》,1页)

以文字的发明为例,双方有几个回合的对话。推荐方(发明家修斯)说:文字会增强埃及人的智慧,强化他们的记忆,他找到了改善记忆和智慧的担保书。但是聪明的法老却说:你可真是发明家的典型,不过,“技艺发明人并不是评判发明利弊的最佳人选,使用者才能做出恰当的评判”。紧接着法老深刻地评论了文字的发明,质疑了文字对于改善记忆的实质作用:“你是文字之父,你喜爱自己的孩子,所以你把文字的利弊和它的实际功能颠倒了。识文断字的人可能不再利用记忆,可能成为健忘的人;他们会依赖文字,用外在的符号帮助自己回忆,而不再依靠内在的资源帮助自己回忆。你发现(似乎应当为“发明”)的是帮助回忆,而不是促进记忆力的担保书。至于智慧,你的弟子可能会徒有其名、名不副实,他们接受的将是大量的信息,而不是老师的真传;结果,人们认为他们知识广博,然而实际上他们多半很无知。由于他们自负张狂,自以为有智慧而不真有智慧,他们就会成为社会的负担。”

法老真是个有主见的人物(这当然是指作者柏拉图聪明),他的言论即使放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处处显示着智慧。文字当然是一项重要的发明,但是此发明有什么功能和影响,这件事就复杂了,确实不是修斯之类几个发明人说得算。法老并没有全盘否认文字发明(或者其他某项发明)本身是意义、价值,他只是针对推荐者所声称的各项好处,一一加以分析、反驳。由于是辩论,免不了冒进一点,法老可能说得极端了一些。不过,针对如下两个提问:(1)文字会增强埃及人的智慧吗?(2)文字会强化人们的记忆吗?修斯为自己的断言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吗?没有。

波斯曼认为这则故事提供了几条“健全的原理”,“我们可以据此学习如何精明而谨慎地思考技术社会存在的问题”。(2页)的确,想想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想想几十年来我们经历过的技术变幻,我们不可能只收获某项技术之好(声称的好处,如方便、幸福、实用、效率),而不同时获得此项技术之坏(给人们和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作用,如紧张、系统脆弱性、依赖性、非自然性)。对某项技术的全面评估,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特别是不能只看其发明者、推销者如何忽悠。今天我们不应当像培根那样、像法国启蒙思想家那样一根筋地赞美科学、技术、理性,而不采用辩证法反省一下事务的另一面。

作为社会中一名理性的技术消费者、作为公司的一名技术研发专家、作为一名关心人类社会长远发展的技术哲学家、作为一名为大众舆论健康发展担负责任的媒介评论家,对某项技术的看法不可能都一样,也不应当一样。工程师、买卖人有权到处吆喝技术的完美、实用,但技术哲学家、媒介评论家更应当以挑剔的眼光看问题,而不是赶时尚,帮人家吹喇叭,盲目推崇快、大(小)、强、高等单项指标。现代技术改变了“时间”的含义,使社会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快,可是无论如何,“快速”本身未必是人们所期望的。“快快长大”也许是一些孩子期盼的,“快快死亡”恐怕不是多数人希望的。老子说:“静为燥君”。人类的理想王国香格里拉崇尚的是“慢慢来”。(参见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95页)向技术投降,一定程度上是就等于“找死”!


追踪到唯科学主义


《技术垄断》一书涉及许多科学史的内容,作者的科学观念也算比较新潮,这与科学史、科学社会学、科学传播学的新近发展趋势是一致的。在此只需指出,不必细致介绍和评说了。

作者特别反对人文社会学术领域的“唯科学主义”潮流,他甚至认为谈“社会科学”本身就不恰当。“技术垄断”的社会里,一切好像都得听专家的,而“一切专家都被赋予了神父样的魅力”,如精神分析专家、心理分析师、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统计学家、股评家、水利专家,甚至还有育儿专家、做爱专家、交友专家等,他们对于外行、门外汉(妇),似乎显得更有文化、更掌握真理。真的如此吗?不全如此,甚至经常不是这样。专家说、电脑显示、权威人士透露等等,似乎成了记者稿件的流行写法,但这与事实、与知识、与真理有何关系?迷信专家,实际上是迷信专家所掌握的所谓技术。而迷信技术在深层上是迷信技术背后假定的科学。波斯曼引述了萧伯纳(George BernardShaw)的说法:“今天的普通人和中世纪的普通人一样容易轻上当。中世纪的人相信宗教的权威,凡事都相信。今天的我们相信科学的权威,无论什么事都相信科学。”(34页)此时,科学技术的确成了唯一有权威的新宗教。以宗教类比科学技术,并没有贬低科学技术。不过,这个类比确实很管用,确实很有启示意义。“如果我们认定了一种宗教是真的,难道就意味着除此之外的宗教都是假的不成?”(《消失的地平线》,第77页)唯科学主义的毛病主要不在于它自诩某某是真理,而在于它宣布某某为唯一的真理、宣称科学是真神,除此之外别无他神。

波斯曼暗示唯科学主义是“技术垄断”型社会官僚主义盛行的一种思想基础。在现代社会,社会运转的每一部分都涉及技术,一旦出问题,责任立即可以推到技术或者技术系统身上,而当事人可以不负责。当机场停止办理登机手续,那是因为计算机系统出现故障,与你打交道的所有服务人员都可以坦然地说“这不关我的事”;到银行取不出钱、转不了账,银行的工作人员会说网络有问题,与人无关。这与法西斯分子杀人犯的辩解有相同的逻辑。官僚主义的通常说辞是:这不关我的事或这是体制决定的、这是技术决定的。波斯曼在书中两处引述了阿道夫·埃希曼(Karl AdolfEichmann,1906–1962)的故事。在技术垄断社会中,官僚主义者的辩解可以模仿埃希曼在法庭上的辩解:“他没有参与纳粹政治或社会理论的制定,他仅仅处理技术问题,把一大批人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至于他们被运走后尤其是运到目的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和他本人的分工没有关系。”(49页)“我们甚至不能够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倘若阿道夫·埃希曼当时说,把犹太人送进焚化炉的不是他,而是一批电脑,他就可能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了。”(66页)今天的社会上,不直接杀人但不干好事的官僚主义者到处都是,他们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就是技术垄断社会的现实。

不过,我也愿意指出,读他的《娱乐至死》和《技术垄断》还有另外一点印象:他的书并非严格的老套的学术著作,他的论证和修辞并不严格。此时,我试图在描述一个事实而不是作一个价值判断。如果要作价值判断的话,我会说,真的喜欢他的著作(虽然要注意他不严格的表述),他的文字经常有闪光之处,给人以联想、启发。


面对技术:事在人为


作为学者的波斯曼,对于这样可怕的现实当然不满意,因此他不可能是技术决定论者。他也不是技术悲观主义者,但强调学者的参与、影响。

技术哲学家、媒介批评家关于技术说了许多许多,特别是说了常人未能深入领会到的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的“绑架”、“劫持”作用(江晓原教授的用法),他们还将继续说下去,也应当说下去,毕竟这种声音相对于主流的技术“驱动”声音永远是微弱的。

那么,作为个体的普通人,面对无处不在的技术怎么办?

这是个复杂的现实问题。我想,没有统一的建议,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我个人而言,在可能的条件下,希望由自己选择使用什么技术,而不能赶时髦,不能只听技术专家和厂商的建议。我们要向阿米什人(theAmish)学习,针对自己的需要,尽可能采用传统技术、稳定的技术,而不是新技术,因为前者便宜,特别是一定程度上经过了时间的检验。

对于信息网络技术,我的评价仍然是十分积极的,中国学者看因特网不能像美国学者那样看因特网。因为两个社会的制度不同、开放程度不同,百姓获取信息的渠道不同,因特网在社会发展中的角色是不同的。当前,因特网即使有一万个不是,但它为居住在内地的中国人提供了另类信息渠道,美国人可能感受不到这一点的伟大的价值。当中国社会与美国一样“发达”(中性词)时,对因特网技术我们也许与美国学者会有相似的评判,但不是现在。

(波斯曼著,何道宽译,《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0月,定价:2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