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胞胎生死46天

●老二、老大相继死亡，老三至今住院●父亲40岁修理自行车为生，母亲43岁无业

    番禺小乌村，160元/月的落寞出租屋里，年龄相加共83岁的廖德军、马共凤夫妇苦熬岁月。三年前两人相识时，廖德军在小乌村街头修理自行车，37岁的他一直单身。40岁的马共凤有过一次婚姻，曾六度怀孕，育有一子一女，因儿子患败血症，前夫与她离婚，她自贵州南下，到达广州。

    廖马两人，三年间苦苦积蓄了4万元人民币，而他们望眼欲穿的则是拥有自己的孩子。三年间，马共凤怀孕三次，前两次分别因为运动过度和误用药物流产。

    惊心动魄的第三次。

    第三次，马共凤的肚子里竟然孕育了三个胎儿。因为三胞胎过于沉重，马共凤行动困难，不得不像老人一样拄着拐杖。然而狂喜更支配了夫妇两人。世事更无常。胎儿32周的时候，马共凤在广医三院剖腹生产。12小时后，老二廖玉死亡；46天后，老大廖荣死亡；老三廖伟同日发病，抢救之后得以保命，一直在医院迁延至今。

    廖马两人认为几家医院误了两个儿子的性命，医院则有自己的观点。

    马共凤坐在小乌村160元租金的家中痛哭，她不知道是否能给老大老二拿到说法，而唯一幸存的老三，她更不知道他能存活到何时。 （赛芊芊）

    马共凤坐在门口发呆，炙热的正午阳光让人喘不过气，可她仿佛毫不知觉，桌子上摆着稀饭和咸菜，丝毫没有动过的样子。马共凤手里攥着厚厚一叠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一堆堆天书般潦草的字体，她一页页仔细的翻着这叠白纸，嘴里念念有词。两个儿子离开她已经1个多月了，她依旧日日如此。

    剖腹

    马共凤属于高龄产妇，被推荐去了广州妇产科最好的医院

    2009年4月30日，晴。

    一个月160元租金的出租屋门口，放着一个简易的拐杖。

    马共凤早上6时30分就在丈夫的陪同下拄着这根拐杖出门，坐上第一班公交车去了番禺何贤医院。周围的人告诉她，怀孕7个月了，该去做检查了。来到何贤医院，一名做保安的贵州老乡帮马共凤挂了号。何贤医院的医生检查后表示，马共凤属于高龄产妇，生3胞胎危险极大，“他们推荐我去‘广州妇产科最好的医院’。”马共凤回忆，当天上午11时———马共凤被何贤医院的救护车转送至广州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

    在广医三院，医生再次给马共凤做了B超检查，“前后5分钟”。随即，医生通知马，她需要立即剖腹产。“应该对孕妇做细致的检查，而不是贸然的剖腹产，这是极其危险的，”马共凤后来结识的一名法律工作者线伯豪说。“马共凤是高危产妇，又患有子痫”，广医三院表示，如果家属认为手术不当，可以申请医疗鉴定。

    一切似乎都被埋下了阴影。

    当天下午4时02分、4时04分、4时05分，马共凤的三个儿子相继出生，“医生告诉我孩子很好，很好，”马共凤一边微笑一边流泪回忆着，手术还未完全结束，她就在麻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丧子

    出生不到12小时，一直在哭泣的病危老二被父亲抱出医院

    走进出租屋，墙角堆着一堆自行车的轮胎和配件。马共凤的丈夫廖德军是做修车自行车生意的，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妻子怀孕后，廖就不让她再上班，自己独自撑着这个家，对于年近40岁才结婚的他来说，孩子太重要了。

    死神悄然走近这个刚刚享受幸福的家庭，当晚10时左右，就在三胞胎出生后约6个小时。三胞胎之二廖玉出现身体不适，按照广医三院的医疗单据，他们随后对其使用了价值7元的药物进行治疗。迅即，初为人父的廖德军被医生喊至病房。按照廖的叙述，孩子的主治医生向他表示，廖玉得了肺炎，需要30万元的治疗费用，“医生说就算治好了肺，眼睛也不行了，耳朵也不行。”

    廖德军当场跪在了这名医生面前，他表示会寻找好心人的帮助，寻求广州红十字会的捐款，“可医生说三胞胎不算稀奇，很难筹款，要我立刻把孩子抱走。”

    廖德军自称不识字，在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要求他填写自愿出院证明，“他(医生)拿个笔，我说我写不了，他说写不了我写好你照着写就行了”。廖德军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机械的描涂。而在出院前，这名医生还交代廖德军，不要告诉别人患儿出自该院，“他(医生)教我说老婆在家里摔跤(生的)嘛。”

    在廖玉的住院记录上，医生最后记录“患儿××××(此四字字迹潦草，无法辨认)，呼吸困难，家属要求出院，后果自负。”在这行字的下方，是7个歪歪扭扭的签名“要求出院廖德军。”

    对于上述回忆，广医三院医务科吴晓东表示，“下跪”一事其还是第一次听到，院方全不知情，“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医院是绝对不会强行让家属带走孩子的。”至于写免责申明并让不识字的廖德军照抄一事，吴只是一再强调，免责都声明确系廖德军所写，并非旁人替代。“我们告诉家属，在他们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集中治好其他两个孩子。”

    5月1日凌晨3时41分，广医三院停止对廖玉所有的治疗。随即，这个出生不到12小时，一直在哭泣的孩子被父亲用一块毛巾包裹着抱出医院。在马共凤一名侄子的陪同下，刚刚签署了一份离院证明的廖德军在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赶到了最近的广州医学院荔湾医院。“医生给孩子做了几分钟检查，就告诉我孩子已经死了。”

    广州医学院荔湾医院医务科的一位科长表示，该院确实于5月1日接收过这样一名患儿，“很快就死亡了，没有治疗，大约在凌晨4时死亡。”至于是否有医生询问过婴儿来历等细节，这名科长表示不便透露。

    前后不过12个小时，马共凤三胞胎之二子就走完了自己人生全部的旅途。他当时还没有相片，没见过还在沉睡的母亲。匆忙的父亲甚至没有留下他最后的病历。孩子的尸体很快被火化，他唯一能看见的也许是两个医院之间，出租车玻璃窗外那段即将亮起的广州天空。

    出院

    马共凤一出院就开始了每周一、三、五探望两个儿子的旅程

    出租屋的洗手间里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婴儿澡盆，两个儿子在家的6天里，马共凤天天给他们洗澡。可是，这个澡盆只用了6天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5月1日上午11时，从麻醉中醒来的马共凤还没来得及享受喜悦就得到了丧子噩耗，可现实没有给她更多悲伤的机会，三胞胎中剩下的老大和老三还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5月6日，马共凤出院。从此，她就开始了每周一、三、五探望两个儿子的旅程。出租屋———公交车———地铁———公交车———医院，每次来回3个小时的时间，只为了能隔着病房的玻璃远远看着两个儿子半小时，“看见他们的腿在动，还抬起来动，就是看不见长什么样子，”马共凤再次流下了眼泪，三个儿子从出生至今，最长只在她身边呆过6天。

    马共凤称，5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她生育时的主治医生给她打来电话，电话里，这名医生首先询问马共凤家中是否还有男孩，当得知马还有一个14岁的儿子时，这名医生表示，其的一个朋友刚在广医三院生下一对双胞胎，一个死亡，一个病危，希望马能将一个儿子给其朋友收养。“他说我那个朋友有小轿车，又是做生意的。”

    自感养不活两个儿子的马共凤说她当即答应了这名医生，她表示不要对方的钱财，只希望知道被收养后的孩子去了哪里，“我有生之年告诉我大儿子，告诉他有个弟弟在哪里，我知道我没有抚养他，但是也怀胎几个月，到时看他一眼就够了。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这件事情据当事的医生称，是马共凤主动先提出的”，广医三院表示“是马打电话问那个医生有没有人要她的小孩。我们的医生肯定没有表达，也不可能表达这样的事。如果你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直接起诉那位医生，这是犯罪行为。”

    6月9日，廖荣、廖伟出院。马共凤抱着两个孩子在医院失声痛哭，“幺儿啊，爸妈对不起你，出生这么多天才见到你们。”

    再次丧子

    转送老三的120救护车没有开进医院，也没有医生护士来迎接

    出租屋的卧室里放着一个摇床，儿子回到家中的6天，马共凤总是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摇着摇床，两个儿子并排躺在里面酣睡。

    6月15日夜，马共凤的三胞胎中的老大廖荣突然不肯进食，不停啼哭，不久老三廖伟也开始啼哭。夫妻俩手忙脚乱将两个孩子带到了番禺区人民医院抢救。6月16日凌晨4时13分，廖荣，这个出生了47天，刚刚与母亲一起生活了6天的鲜活生命无奈变成了死亡通知书上冰冷的笔墨。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鉴定结果为，“早产低体重儿，吸入性肺炎致呼吸功能衰竭死亡。”

    在大哥死亡近两个小时后，番禺区人民医院于5时40分派出救护车将同样病重的老三转送至出生医院———广州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

    这一个半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老三没有第一时间转送他院？马共凤表示，院方要求她首先结清老大廖荣治疗费用，并建议将老三留在该院观察数日，“我老大都死在你这里了，我怎么放心再把老三留下？”马共凤说。再三纠缠后，夫妻俩凑钱交齐了廖荣的治疗费用391.2元。

    番禺区人民医院医教科副科长马海燕否认该院会因费用拒绝病人转院，“我们医院每年承担了大量的公益费用，欠费的每年都有几百万。”至于为何中间出现一个半小时的空白，马科长表示要看情况，有些人如果懂一点医疗知识，可能沟通起来就会比较快，其觉得医疗纠纷的最大问题就是差异，沟通的差异，知识的差异。“现在问题的根本就是没有及时地治疗了。我们医院应该说是有及时治疗。患者也没有因为延期加重病情。”

    当天清晨6时，马共凤和丈夫抱着三胞胎中的最后一个来到了广医三院门口。番禺人民医院的120救护车并没有开进医院内，也没有对方医院的医生、护士出来迎接。“车离门口还有10多米就停了，医生就给孩子摘下了氧气罩和输液管，”马共凤说，针管打在老三的额头上，她哭着请求撕扯医用胶布的护士动作轻一些，“你不要那么用力，他那么小，你把他周围头毛慢慢剪下来不行么？”

    当一家三口下车后，番禺人民医院的这辆救护车随即离去。夫妻俩抱着孩子跑进医院，凭着记忆把孩子送进了病房。

    番禺人民医院承认自己的医生确实没有直接将患儿“送到对方医生手里”。他们表示，当天广医三院正在装修，医生找不到急诊科，“我们的医生当时下车陪着马共凤在三院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急诊，”急切的家属随即表示不用了，我自己来，我熟悉。”“我们医生思想上有疏忽，可能也是太相信家长的话了。当时我们的医生评估过孩子的病情，认为小孩的病情稳定，所以才让家长抱小孩走。而且现在小孩也没有因为我们这个原因发生什么事情。”

    记者追问，按照常规，120出车转送病人，两家医院是否应该提前做好衔接准备？番禺人民医院的马科长表示，常规是常规，不可能每件事情都按照常规。“我们也希望这样做，这样的话就会方便很多。但是很多时候都做不到。我们也希望像你说得那样，国家出台什么政策，要有可实施性的。”

    廖伟从当日住进重症儿科病房，至今未能出院。

    案中案

    细看三个儿子的出生资料，她大吃一惊，病历中出现多处自相矛盾

    出租屋的餐桌上摆着稀饭和咸菜，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原本小有积蓄的家庭已经一贫如洗，债台高筑。

    廖荣死后不久，马共凤决定向命运发起抗争，她不能容忍三胞胎之大在番禺人民医院如此死去，不能容忍三胞胎之三被120救护车丢在路边。她来到番禺人民医院投诉，“还一度推搡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她的行为引起了番禺区一名法律工作者线伯豪的关注，线表示非常同情马的遭遇，愿意免费帮其打官司。

    生活中绝不仅仅只有悲哀，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得知马共凤的遭遇后纷纷给其捐款，广州红十字会也捐出1.5万元，可这些距离高额的医药费仍然遥不可及。广医三院出示的材料显示，截至7月份，廖荣欠费10912.94元，廖伟欠费11444.36元。

    为了起诉番禺人民医院，马共凤从广医三院复印了三个儿子的出生记录和所有资料。带回家中细细研读，可现实再次让她大吃一惊，病历中出现了多处自相矛盾。如廖玉从出生到离院不超过12小时的时间，但药费单显示他的吸氧时间是17个小时；三个小孩出生后半个小时内在新生儿库称的体重比产房所称体重轻了足足0.5公斤；马共凤夫妇的个人信息包括姓名、年龄都出现了前后不一的情况；医院的用药单上写明给自己的二子用了一种叫“丙球蛋白”的药物，后来马才发现这种药物昂贵，自己根本就没买过，药费单上也没有收取这种药的费用；她从家中的角落里找到了老大留下的腕带，居然也和她本人和其他两个儿子的不同。

    一切变得如此复杂、纠结，马共凤去医院询问，得到的答复是“这只是一些细小的错误。”面对三胞胎中唯一的幸存儿，广医三院表示，孩子已具备出院要求，希望家属尽快将其接出医院。

    “医院完全对得起马共凤，”广医三院医务科吴晓东表示，“他们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好的医院了。”

    ■悲情马共凤

    中年得子梦一场

    马共凤，43岁，21岁开始怀孕，前后9次———其中剖腹产2次，顺产1次，流产3次，手术3次。1990年马共凤剖腹产生出一女，1995年顺产下一男，2009年4月30日，怀孕7个月后剖腹产生下3胞胎男。翌日，三胞胎中的老二出生约12小时后死于广州医学院荔湾医院。6月16日，出生46天的老大死于番禺人民医院。当日，老三病重被转送至出生医院——— 广州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治疗至今。

    马共凤老家贵州省赤水市农村，兄弟姐妹5人，1986年，经人介绍，马共凤与赤水市市区一名男子结婚，可结婚后第一年怀上的孩子因为一次与丈夫的争吵，两人拳脚相见，“他抓了一把我下身”，孩子随即流产。

    1990年，经历了剖腹产后，第二次怀孕的马共凤生下了一个女儿。此后5年，马共凤先后三次怀孕，都因违反计划生育做了手术。

    1995年，马共凤第六次怀孕，当年，马共凤生下一个儿子，顺产的阵痛换来了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短暂的幸福只持续了3年，1998年前后，3岁的儿子在玩耍时被虫子咬破了左脚，患上了败血症，一度生命垂危。几经抢救，儿子虽然最终转危为安，丈夫却再次陷入暴躁，身边的人告诉他，得了败血症的儿子“以后一定得癌症，命长不了。”

    两年后，两人离婚，2005年，这个让马共凤爱恨交织的男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工厂的流水线上。

    2006年，又是在别人的介绍下，在番禺小乌村卓华制衣厂打工的马共凤认识了四川籍修车汉廖德军。

    3年的时间，马共凤先后两次怀孕均流产。可廖德军对其一直不离不弃。

    2008年9月，42岁的马共凤第9次怀孕。

    婚后回到广州的马共凤肚子一天天变大，这次她非常小心，“大得吓人，走路都要拄根拐杖，一步步慢慢的走”，马共凤每天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那里还留着剖腹产生下儿子时留下的伤疤，“别人都吓唬我说肚子会被撑破。”

    马最终在怀孕32周后产下了三胞胎，都是男孩，可他们不知道，这个五口之家面临的将会是重重苦难。

    ■提醒

    高龄产妇怀多胞胎危险性大

    广州市妇女儿童中心妇婴医院产科护士长何小玲表示，做为高龄产妇，特别是怀了双胞胎甚至多胞胎的产妇，应该重视产前检查，“一定要去正规医院做定期的产检”。何护士长表示，对于多胞胎产妇来说，血容量会加大，会容易疲劳，“比一般孕妇更要注重自身保健。”而高龄产妇怀孕的多胞胎，出现危险性，遗传性的几率都较大，“染色体也容易出现异常。当然也不是每个都会那么严重。”

    何护士长称，一般单个婴儿在母体内36到37周基本可以发育完全，而32周就剖腹产生出的三胞胎，各个器官很容易发育不完善，不成功，尤其是肺部发育不好，容易导致呼吸衰竭。而对于后天的治疗，关键则在于婴儿能否顺利的进食和消化。

    三胞胎生死记录

    4月30日

    高龄孕妇马共凤就诊何贤医院

    4月30日11时

    马共凤被何贤医院的救护车转送至广医三院

    4月3 0日1 6时许

    三胞胎在广医三院出生

    4月3 0日2 2时许

    三胞胎中的老二廖玉身体不适

    5月1日3时41分

    一直哭泣的孩子被难以筹到救命钱的父亲抱出医院

    5月1日4时

    广州医学院荔湾医院确诊廖玉死亡

    6月9日

    三胞胎中的两个孩子廖荣、廖伟出院

    6月15日夜

    老大廖荣突然不肯进食，老三廖伟也开始啼哭，被送往番禺区人民医院抢救。

    6月16日

    4时13分

    老大廖荣死亡。

    6月16日7时

    同样病重的老三被转送至广医三院，救护车将患儿放在医院门口随即离去。住进重症儿科病房的老三，至今未能出院

    03-05版　采写：本报记者　周皓　实习生　余敏

    摄影：实习生　吴光曙　本报记者　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