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出蓥华记(南方都市报 2009-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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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蓥华记

日期:[2009年5月17日]  版次:[AA13]  版名:[深度]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1  条

    震后余震不断,蓥华山金莲池广场的帐篷,附近还有遇难者尸体没清理。 摄于一年前

 

  这是一个有关选择的故事:一年前,5·12地震发生当天,一群工人正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龙门山脉深处劳作,他们当中有3人死亡,3人重伤,其中,一名45岁的女杂工小腿被砸断,伤情最重。当他们为逃生做准备时,问题摆在了面前———这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开端。

  起初,他们发誓要将重伤员抬下山,不抛弃,不放弃,但后来谁也没做到。

  在地动山摇的逃生路上,饥饿、疲累、艰险,还有对各自亲人的惦念不断袭来,沉重的担架越来越成为负累。这支100多号人的队伍,开始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6个人。面对无法预知的灾难,人类显得渺小而无主见。行进中的每个人内心都在挣扎,都有所牵挂,都有活下去的理由,人性最自然的部分展露无遗。到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也陆续选择了离开。重伤的女工独自留在山崖边,靠吃野草维生。奄奄一息时,她等到了闻讯找来的丈夫和儿子。

  离开的人们下山后,几乎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但一切并未就此打住。他们试图将这段经历从记忆中抹去,但一年后,它依然鲜活,他们终于知道,当初所做的选择是一辈子的事。

  一年前,我们获悉了这个故事,找到故事中的大部分人时,重伤员已经保住了性命,正在福建省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只不过,左腿高位截肢。

  妇女邓元秀

  她到蓥华山风景区工作才20多天,跟男人一样挖土方,一天能赚40块

  故事中的重伤员叫邓元秀,一个身高1.67米,体重达150斤的中年妇女。她是山下红白镇人,不爱打牌也不喝酒,感兴趣的事是在家种黄连。5年收一次,一亩地1万多块钱,种了三四亩。

  她曾在水泥厂干活,后来被丈夫硬拉回家,说灰尘太大,赚的钱可能还不够给她将来治病。为此,邓元秀歇了好几年。

  在去年,刚料理完女儿的婚事,她那一门子心思又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当年19岁,正在县里读职业学校,过年刚交了5000元学费,每个月还要500元生活费。邓元秀感觉缺钱用。她想出去找点钱,存起来给儿子结婚盖房子。

  她到蓥华山风景区工作才20多天,她是个干活卖力的女人,跟男人一样挖土方,一天能赚40块钱。但她喜欢这份工作更充分的理由是,从山上下来,25公里的公路,只要40多分钟车程就到家了。地震几乎是在她畅想美好未来时来临。

  如今,邓元秀所有记忆中,都是那条腿,那条曾经活生生的腿,在逃生的过程中,逐渐糜烂,差点要了她的命。什邡市残联给她颁发了一个“二级”残疾证。一年前,红白镇上的女人在饭馆里打工,一个月只能挣400元,而邓元秀可以挣到1200元。“那是件骄傲的事,”她说,而现在,灾区重建紧缺劳力,那些和她同龄、力气曾经不如她、赚钱也不如她的妇女,可以双腿走路,赚得也比她多。

  邓元秀花了两个月来适应她的新假肢。安装假肢花费了两万元,由李嘉诚基金会捐赠。在德阳,一位香港人搀扶着她,教会她如何指挥膝盖活动小腿。这是复杂的学习过程,邓元秀的左腿,从根部以下,全部截肢。

  她内心深处没有原谅那些选择离开的人。地震后,工头过来看望过她,解释说,地震时实在没办法。邓元秀答应着,但她看着自己的腿,心里还是有点疙瘩。她总想着,自己如果能早点出去,腿就不至于被截得这么惨。

  一次坐三轮车上街,邓元秀碰到了以前背过她的一个工友,那工友笑着和她打招呼,又似乎一惊,说“咦,你好了啊?”

  震后集结

  伤亡情况很快统计出来:在活着的146人中,邓元秀伤势最重

  蓥华山风景区位于什邡市红白镇境内深山中,与震中汶川映秀镇一山之隔。由宏达集团投资2.4亿元,本计划于2008年年底对外开放。去年5月份,投资方下属宏达旅游公司8名索道工和另外三个建筑公司的施工队正在紧急赶工中,他们分别是:华霖建筑公司、通林建筑公司,以及一家负责公路两边花木培植的建筑公司。

  地震将景区变成了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孤岛。半个小时前,华霖公司项目负责人文思成开着皮卡在阳光明媚的山路上驰骋,这里到成都市区98公里,风景宜人,整个项目月底进入验收阶段。

  当他将车停在海拔2000多米的广场,刚走出车门,身后的大卡车突然发动了,所有汽车都暴躁地跳动起来,四周翻腾一片烟尘。两名修水库的工人在接待中心工地附近被石头活埋,一名索道维修工吊在了35米高的半空。

  邓元秀和另一名女工,正在金莲池即将完工的办公楼边上填方。头顶堆着几丈土方,那是挖土机一个上午的功劳。

  两个人往开阔地跑,邓元秀突然觉得脚崴了,跑不动了。她手脚并用,往边上一个完工的食堂爬。爬进去才感觉到疼。她低头看,小腿中间被石头砸断了,血流了两摊,摸摸脚上滑滑的,黏乎乎一片。

  邓元秀吓得呜呜哭,她头顶上新房子的预制板在抖抖跳,她害怕房子垮,又不敢往外爬。只听到房子外面,也有个女的在嗡嗡哭,好像是一起逃跑的女工在哭,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等邓元秀爬上来,食堂前面的路也塌陷了。厨师冯福长冲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站在悬崖边上,一名工地测绘工从他眼前陷下去。

  站在海拔3160米的蓥华山主峰,21岁的索道维修工田波看到:“四面的山全垮了,上山的公路也断成一截一截。”他抱起一张床单,越过流沙,一溜烟地从山顶梭下来。

  30分钟后,大地平静下来,又听到了鸟叫。景区观音庙,自称“超法大师”的守庙人养的那条名叫“二百五”的土狗站在塌陷的路面上,嗅着空中的不安气息。一切都恢复了,尖叫、怒吼、呻吟和激烈的争吵。

  幸存者在广场上集结,伤亡情况很快统计出来:包括邓元秀在内,华霖建筑公司重伤两人,一名女杂工被活埋;通林建筑公司重伤一人,死亡两人。在活着的146人中,邓元秀伤势最重。傍晚又下起了雨,入夜后逐渐增大,海拔2000多米高的金莲池广场像冬夜般寒冷。

  作为主心骨,旅游公司索道维修组组长刘会龙号召大家镇定,“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他说。

  地震破坏了通信设备,在没有与外界取得联系之前,他们不知道山下发生了什么。晚上10点多钟,刘会龙终于拨通了公司老总的电话,却不敢把听到的实情散播出去。电话里,他真真切切地听到:山下的情况比这里糟糕千万倍。他在山脚下红白镇上的家没了,整个镇上的房子也都倒塌了。

  消息只控制在他和三个建筑公司的工头那里,他们在等待山下的指令。问题只有一个:重伤员邓元秀怎么办?

  她躺在帐篷里,血已经把两床被子染红了。工友们扯烂了毯子,在膝盖上方,把她的腿绑住。“如果不考虑她,逃生的几率大很多。”刘会龙说。

  整整一夜,他们是在和广场附近的三具尸体度过的,下午的惊恐情绪一直保持到现在。好消息终于在凌晨1点半传来,什邡市抗震救灾指挥部说,晚上会派飞机上山接伤员。

  “你们点三堆火,十字形或者三角形,等待飞机降落。”指令在电话里反复了两遍,刘会龙才确认清楚。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帐篷里每一个幸存者。邓元秀知道,这个伤员指的就是她。

  雨水从油布的缝隙中飘进来,打湿了衣服和头发。但飞机要来的消息使得人人都很振奋,似乎忘了晚上仅仅扒了几口半生不熟的米饭。

  一个名叫王正直的索道维修工自告奋勇站出来,他是一名退伍士官,在空降兵部队服役了10多年。他指挥工人们在广场上烧了三堆火,火堆之间相隔20米远,从空中看下来,那是一个等边三角形。他们还把所有汽车、摩托车的车灯打开,所有光束射向天空同一个方位。

  “凭我10多年的地勤经验,飞机还是可以降落的。”王正直向大家保证。

  然后就是焦急等待着救命的飞机,一夜没睡。邓元秀隐隐约约听到飞机要来把伤员接走后,一直留心外面的动静,她回忆那个夜晚说,“外面有人在烤火,烤会儿火又过来歇会儿。”

  一直等到早上5点多,火堆熄灭了,飞机还没有到来。

  第一次分歧

  要不要带上邓元秀?146人分成两派。剩下的工人决定一起逃出去

  在确定飞机当天不会到来后,每个人心中的希望都像广场上的火堆一样,被雨水浇灭,只剩灰烬。

  雨一直在下。清晨6点,刘会龙接到最新指令:想办法自救。电话里说,把伤员抬走,山里还要地震,不安全。

  邓元秀再次成为争论焦点:怎么走?要不要带上她?146人分成两派。分歧来自负责花木培植的建筑公司,他们共有30多人,没有一个人受伤,他们态度很明确,不愿意受到牵累。

  根据田波的信息,下山的公路被毁。而更坏的消息是:从蓥华山背后下去,是彭州旅游景点银厂沟大小龙潭,平常下到那只要半个小时。但地震后,小龙潭已被砂石填平;银厂沟接引寺的建筑只剩塔子;整个大龙潭也被掩埋了,不复存在。这意味着,从后山逃生的道路也切断了。

  刘会龙试图说服那些骚动的工人,却被他们的情绪掩盖了,“我们要自己逃命,不跟你们走。”年轻的工人们对他怒吼。

  大地震的消息,经过一夜发酵,已经传染到每一个人。从那刻起,他们都是地震灾民。刘会龙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们朝断裂的公路走去。

  邓元秀躺在地上,默默地望着这群掌控她命运的人。按照她事后回忆,这时候,包工头王怀忠的兄弟给所有人跪下了,说各位哥哥弟弟,不是在这里打工怎么会碰到一堆?求求你们,帮一下手。

  王怀忠后来说,他正在叮嘱妻子,下山时要跟紧,别走散了。但他的上司、华霖公司项目负责人文思成再次阐明了立场,“我们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抬也要抬下山。”

  剩下的工人决定一起逃出去。他们制作了简易担架,让邓元秀躺在被子上,上面还加盖了一床。刘会龙重新商定了路线,决定从金莲池下到飞水岭,翻过这道山梁,就到了景区上山索道的起点峡马口,那里距红白镇只有5公里。如果顺利的话,天黑前可以到达,但他不敢保证。

  刘会龙看到“超法大师”正在工棚里收集残余食物,“超法”本是绵竹的一个农民。刘会龙劝他一起下山,他相信命运是有玄机的:“你说的话,或许比我更管用。”

  这支队伍编成四个小队。田波和另外两人负责在前面开路;第二队是妇女、老人和轻伤员;紧跟着,是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身强力壮的男人走在最后,随时可以替换抬担架的人。每一小队由对讲机保持联系。

  早上9点,来不及吃早餐,每个人抓了把生米,队伍出发了。

  逃生路上

  余震不断,担架上的邓元秀和湿透的被褥加起来至少有300多斤。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

  雨在下。

  邓元秀惦着她过年新买的100多块钱的红线衣,她还惦着新买的旅游鞋,上山一共带了四双鞋———高跟鞋、旅游鞋、筒靴和胶鞋。她想把它们都带走,工友只带来了红线衣。

  他们用花胶布把她身上遮着,脸也遮着。她害怕从担架上掉下去,于是把自己的眼睛露在外面,看到外面树林光怪陆离。刚开始是十几个人,大家都没有用肩膀,一起捧着担架。一个人一只手,人都围满了。他们把她抬着走,她觉得很安心。

  但抬的人却不怎么安心,担架上是一个身高1米67、体重150斤的中年妇女,两床被褥,随着雨水的浸透而沉重,加起来至少有300多斤。

  前面根本没路,下第一道坡时,几乎与地面垂直。四个人抬着担架,前面的人顶着,后面两人拖着。旁边的人用脚踩在泥泞里,固定后,抬担架的人再踩着这些脚走下去。

  余震不断,石头滚落下来,邓元秀不敢睡,她凭感觉指挥担架的平衡,感觉到哪边人少了,就会让这边加人。碰到树林子密的地方,工友们让邓元秀把眼睛闭上,小心被戳伤。

  至少之前两个小时的路程里,是按照刘会龙的意图,“大家都有秩序,抬担架的人累了,后面的人赶紧补上换肩,根本不用歇息。”

  但也有人开始往前挤,“有人‘超车’了,陆续地背起大包小包向前面跑去。”劫后余生的宋嘉全说。他是抬担架的人中,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宋嘉全的妻子,紧紧跟在后面,“我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地震了,当时我在想,家里只有我们两口子活着了”,她说。

  宋嘉全夫妇也是红白镇上的人,上蓥华山是为了攒儿子今后的学费,他们的儿子7岁,在红白镇小学读书,当时,他不知道儿子是生是死。

  这些想法在每个人脑袋里苏醒后,为队伍的溃散埋下了伏笔。大概在700米远之后,抬前排的雷兴奇感觉自己站不稳,胸闷,发干呕,他告诉王怀忠,“我不行了,我要赶紧下山,找先头部队带路,前面的路太艰难了。”

  “你让我再抬下去,我只有跳下去了。”他站在山坡上指着下面的沟谷说。

  王怀忠说,你不是干活的人。

  雷兴奇顾不上这些,使劲往前跑。前面的路况把他吓坏了,他后来回忆说:“桶子那么粗的树,从山上掉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下到河沟里,又‘轰’的升起来了,树干还没倒,笔直地竖着。”

  在飞水岭,雷兴奇发现已经没路了,他返身时,又看到对面的山,呼的一声摇过来,又摇过去,像水浪一样,一波接一波。能否活着回去,雷兴奇对自己没有信心。

  下午2点多,队伍到达林场时,王怀忠看到田波留下的记号,他们知道飞水岭去不了了,队伍开始休整。工友们把邓元秀浸湿的铺盖、枕头、新线衣都甩了,换上干铺盖给她盖上。邓元秀不乐意,她觉得自己的新被子还能用很久。她心疼这些物事,她是那种会把结婚时别人送的一对花罐子保留一辈子的人。

  很多人开始不满,“大家都在抬你,命都没有了,还要拿被子?”一名逃生者事后对记者说。但这些不满仅仅是在心里,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他们也注意到,人走得差不多了,除了刘会龙,剩下的都是华霖公司的人,也只有10多个,“如果不是一个建筑队的人,估计抬一点点远早走了。”

  断崖边上“如果再抬下去的话,结果只有一个,大家一起死”

  飞水岭的路断了。田波和队友返回来,从林场上山,在灌木林和荆棘中,开辟一条新路。当他们快要爬上青草坪时,对讲机电池耗尽,与后面队伍失去了联系。

  队伍早就溃散了。出发前,王怀忠把一个袋子背在身上,那里装着半只生猪头、一斤干牛肉、十几包花生米和20个皮蛋。在抬担架时,袋子被后面的人背去,过了林场,他看到袋子扔在路边。东西都吃完了,只剩半只生猪头、一包干花生和半瓶水。

  王怀忠很愤怒,他们饿得不行,口袋里的生米也吃完了,剩下的半瓶水邓元秀喝了一口,好多人没喝到。

  雨水浸透了被子,担架变得非常沉重,人员疲乏,不到几步就要停下来,但再也没有可以换肩的人了。四个人抬的担架,变成两个人抬,用绳子套在肩上,可以暂时腾出两人休息一下。脚底到处是地震裂开的口子,稍不留心,就会陷进去。他们在没有路径的山林里乱撞,上坡的时候,跪着一步一步挪动,支撑着担架。伤员不断叫着“快要掉了,我快要掉下去了”,让每个人焦虑而又无望。到最后,走了一个小时,才不到200米远。刘会龙用对讲机叫前面的人,没有回应。他对文思成说,“我去前面看看,找些人来帮忙抬担架。”

  文思成心里明白,能喊到人的几率很小,但他还是抱着希望。他今年40岁,女儿读高二,他有个幸福的家庭,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但此刻,他生命里的所有东西,都跟前面的路一样,变得不可预测。他还想坚持,他对工人们说的是《士兵突击》里的一句台词:“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把伤员抬走,不抛弃,不放弃。”

  下午5点,雷兴奇跑到了峡马口,在他前面,队伍中的多数人已经走到这里。站在路边,可以看到红白镇,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此时,在山林里,只剩8个人。疲惫不堪的宋嘉全正在跟妻子告别,山雾突起,路还不知所终。宋嘉全又想到了儿子,一个小娃,跑又跑不了,肯定凶多吉少。他对妻子说,“你还是先走,万一不测,总要有个人活着。”

  一起走的,还有王怀忠的妻子。等两个妇女走了之后,文思成看了一下,算上重伤员和自己,只剩厨师冯福长、宋嘉全、王怀忠以及60多岁的叶大爷这6个人。刘会龙跑到前面喊人之后,再也没回来。

  冯福长年轻时在王震手下当过兵,也是本地人,他知道前面上山就是青草坪,再下去,就是峡马口了。但当他看到前面的路时,便绝望了,山体塌方足足半公里长,仅有的小路随着山坡掉下去了。

  “可能不得行了,根本走不了,”他对文思成说。正在商量对策时,又来了一次大余震。地动山摇,已经塌下去的山体,眼睁睁看着又陷进去了一大块,形成了一处横切面长达5米的断崖。

  王怀忠对邓元秀说,“大姐,要不我们背上你,抬是抬不了了。”

  邓元秀回答,“那可不行,背我,我怕痛。”

  “最初是看着她活生生的,舍不得丢,死了太造孽了,我们几个就坚持下来,”宋嘉全事后回忆说,“如果再抬下去的话,结果只有一个,大家一起死。”

  每个人都很绝望,这时候,王怀忠在山体滑坡的地方看到了一双旅游鞋,跟妻子穿的那双很像,几乎肯定就是了,他突然急躁起来,大喊着:“我要去找她,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我不能让我儿子没有妈妈,我回去不知道怎么跟他交待。”

  王怀忠转身对伤员说,“我们确实不行了,没办法把你抬下去了。”

  “你们不能把我甩这里,我吃什么?天黑了,我害怕,”邓元秀说。

  “我们抬得想吐,到前面去喊人,一会儿就上来。”王怀忠说。

  邓元秀想了想,说:“你们要留个当官的,我下去到医院哪个给我交钱?”

  在离邓元秀三米远的断崖边,文思成思索了很久,终于回头说:“大姐,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力,今天这些力都出了,我们确实不行了。”

  都走了

  邓元秀一个人留在山上,心灰意冷。地一直在抖,头上悬着块大石头

  众人商议,留下60多岁的叶大爷照料邓元秀。

  傍晚6点,一看再也没人上山,邓元秀觉得很伤心。

  邓元秀在山上躺了一晚。老人站在一旁淋雨,邓身上搭了胶布,好心地让老人也搭上。但他只盖了脚,之后也躺在地上,淋了一夜雨。

  叶大爷是德阳人,在工地上做小工,帮手、打扫清洁卫生,人很老实。

  邓元秀说:“你不答应留下陪我就是了嘛。”

  老人回答:“我在人家手下干活路,叫我在这里陪你我就在这里陪你。”

  下了一晚上雨,路边的水杉和云南松稍微挡住了雨水,夜里寂静得可怕。早上起来,叶大爷便要走,邓元秀吓坏了,忙说,我要跟着你一起走。叶大爷说,你脚走不得,你只要能走到三步,我就带你走。

  这时候,邓元秀后悔了,她应该答应王怀忠,背她走,可能已经下山了,“我怕痛,不要他们背,现在没人背了。”

  老人慢慢地说,邓大姐,你焊死在这里,我也焊死在这里,我是无辜的。

  邓说,那好嘛,你走嘛。

  老人说,邓大姐你还是造孽,没得吃的没得水。我给你留把米,去给你喊人。

  叶大爷留了把生米,走了。

  生米是干的,嚼了一口,邓元秀觉得口干,就揣回包包里。她是山上人,认识石膏菜,抓了一把,放在嘴巴里面嚼。

  “超法大师”正好看到这一幕。前夜,他跟队伍走散后,便没有下山。这一路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逃命时,脚步永远快于思想,他钻进一丛树林躲避余震,出来后,人不见了。夜里,“超法大师”抱着一棵树睡着了,天亮后,四处无人。他想着山下一个亲人也没有,不下也罢,至少山上还有条叫“二百五”的狗,于是他扭头往回走。

  邓元秀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流着泪说,“你要是做点东西给我吃,以后我会认你为亲,等你老了后会照顾你。”

  “超法大师”觉得这女子太可怜,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做饭。说完便朝山林里走去。谁知这一去,他却在深山迷路了,转了四天三夜,才被上山找亲人的家属闻声救出来。

  邓元秀一个人留在山上,心灰意冷。地一直在抖,头上有块大石头,她瞪着眼睛,抬着头一直看着这块石头,害怕这块石头掉下来。那些鸟雀飞过来,来啄她的头发,扯得生痛,好像邓元秀是死了一样。还啄脑壳。邓元秀用手背反手打散那些鸟。赶了一会儿,鸟雀又来了。就这样不停赶不停来,邓元秀不敢睡觉,一个人,还是憋着。只望着有人来。

  好像是幻觉,邓听到有人咳,她大声问有人来了吗,没有人应;一会儿又听到有人说话,邓很大声问,有人来了哇?没有人答应;一会儿又听到两个人说话,邓又问,有人来了哇?还是没人。空旷的山谷静寂无声,她被吓着了,莫非是鬼在摆谈?

  邓元秀开始有点绝望了,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想着要是没有人来抬,我就等,哪天饿死就算哪天。她想起了丈夫冯福礼和两个娃娃,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是否比这更糟糕。

  下山之后

  要么放弃邓元秀,要么放弃妻子,王怀忠的选择,也瓦解了几人最后的防线

  蓥华山下,红白镇。

  峡马口是一条狭长而陡峭的山谷,也是景区的起点,在之前是个煤矿。蓥华山的光缆从这里上山,幸存者们到达这里时,已经是傍晚。雨还在下,但大多数人只是路过,到达镇上还有5公里的路程。

  晚上,索道队的8名工人在此地寄宿,地震震塌了景区的工房,刘会龙赶到的时候,田波他们已经烧起了火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的了。

  似乎没有人问起邓元秀,这在后来幸存者回忆时也感到吃惊,刘会龙说,“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藏着什么,也许刻意回避这个名字。”

  当索道工们偎依在熊熊的火堆旁时,王怀忠正跌跌撞撞地向镇上走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妻子,给女儿一个交待。”

  “我怎么可以不管她呢?”在最后一个塌方边上,王怀忠看到那只熟悉的旅游鞋时,他面临一个选择:要么放弃邓元秀,要么放弃妻子,对这只遗落在泥石流上的鞋子熟视无睹。

  “我不知道要怎样跟女儿交待。难道我跟他们说,对不起,我把你们的妈妈弄丢了?”王怀忠的选择,也瓦解了几人最后的防线。

  当王怀忠失魂落魄地到达镇上时,镇子上空还飘荡着磷肥厂泄漏的80吨氨气。房子倒塌的路边,摆放着死者和伤者。

  他饥寒交迫,始终没有打听到妻子的下落。正当他跌跌撞撞地经过路边一栋破烂屋子,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他冲进去,死死抱住那个说话的妇女———正是他的妻子———哭了。王怀忠的妻子吓坏了,问他怎么回事?丈夫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哭。王怀忠后来回忆说,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男人,他从没有如此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2008年5月13日晚上8点,宋嘉全在红白镇和妻子会合了。但镇上的惨况比之前想的严重得多,镇小学和中学的教学楼全倒了,压死了好多学生。他们找了一夜,没有看到儿子,也没找到尸体。

  第二天,这对夫妇心灰意冷地跟随灾民撤离到什邡市安置点,在街上,他们看到儿子时,吓得目瞪口呆,以为出现了幻觉,他说,“地震时,有个人救了我儿子,还把他带到了市区,”宋嘉全说,他和妻子一辈子都要记住、感谢那个好人。

  宋嘉全认为,这也是善有善报,他说,“我是坚持把邓元秀抬到最后,虽然还是放下了,但我已经尽力了。”

  上山寻妻

  冯福礼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邓元秀。17日早上6点过,他们抬着邓元秀动身了

  冯福礼在5月14日碰到表兄冯福长之前,以为妻子死了。他在峡马口眼巴巴等了两天,没看到她下来。当他回到镇上时,看个两个儿女正在号啕大哭。

  冯福长告诉他,你老婆还活着,“腿断了,但是身体好,还有50%的把握。”

  冯福礼说,只要有两三成把握,也要上去,哪怕死了也要找到。

  他背着干粮和水,带着19岁的儿子山上去找妻子。在林子里乱窜,蹭上山梁子,跟着往山里走。山里人都知道,沿着山梁子走有路,不容易被滚石砸伤。

  冯福礼在松林煤矿做井下爆破,每个月有2000多元的收入。但妻子不喜欢他的工作,危险,也不稳定,煤矿经常因为事故停产。

  走了3个多小时山路,冯福礼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邓元秀,发现她躺在一块2米直径的大石头下面,脚骨头被砸断了。

  她的嘴皮发白,眼睛肿了,打开被子,看到肉都被砸烂了,骨头从里面伸出来,流着黄水,发出刺鼻的恶臭,并且越来越重,那是肌肉腐烂的味道。两天之后,送到什邡的时候,这种味道就像从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看到妻子满嘴嚼着野草,冯福礼吃惊地问,你吃了啥子?邓元秀没有理会他,气若游丝地说,“把水拿出来,我喝一口”。

  刚喝完水,又地震了。邓元秀头上悬着的大石头直径2米多,三四吨重,仿佛一晃就要砸下来。

  地震停了,邓元秀开始呜呜地哭,她说,腿断了,以后不知道怎么生活。丈夫安慰她说,没关系,两个娃娃都在,以后我们会照顾你,你要坚强一些。

  父子俩没有能力将150多斤的邓元秀抬下山。两边的山都在垮。冯福礼在10丈远的地方,用彩条布绑在4棵大树上,搭了10平方米的帐篷,把邓元秀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晚上,他留了儿子在山上陪着妻子,自己下山找人。

  夜里,邓元秀高烧40多度,儿子用酒抹在她脸上,像蒸汽一样冒烟,马上就干了。

  邓元秀闭着眼睛,一边做梦,一边说胡话,把儿子吓哭了。她梦到死去的方老头,然后呜呜地哭,说你不要怪我没管你,我自己也受伤了。方老头60多岁,在蓥华山景区守仓库,地震时被石头埋了,后来爬到地上,痛死了。

  邓元秀发高烧时清醒了一次,她对儿子说,“如果我死了,你自己慢慢找路下去,我死后,要把我弄回去,埋在家里的黄连地里头。”

  糊里糊涂到天亮,退烧了。上午,亲家和丈夫来了,邓元秀很高

  兴。冯福礼对邓元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必须活着我们才有体力把你搬下去。

  第二天是16日,冯福礼重新制作了担架。他计划着,沿着山梁子走,要花两天把邓元秀抬出来。17日早上6点过,他们抬着邓元秀动身了。这已是地震后第5天。

  在山里转来转去,几个人又迷了路。下午5点,前来营救的解放军战士找到了他们。2个小时后,队伍到达了峡马口煤矿矿区。

  邓元秀马上被抬上救护车送到什邡人民医院,她的腿已经变成一个脸盆粗,臭气冲天,全都烂了。到达医院十分钟后,左腿被从根部锯掉了。专家说,如果不马上做手术,超不过12点就有生命危险。

  六天后,妻子脱离了危险,冯福礼倒在医院的地上终于睡着了。

  一年之后

  金黄色的小木屋,是冯福礼和邓元秀重建生活的开始

  一年过去了,邓元秀仍然经常在睡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大叫,把旁边的冯福礼吵醒。出蓥华山的往事,至今仍像一个梦魇。

  冯福礼现在根本不愿回想当时的情形,他印象最深的是,山梁上拉开的口子,基本都有一两米宽,他们必须从裂口上走过去。一个人可以跑,几个人必须慢慢走。他当时想,就赌命吧,如果垮了就听天由命。

  邓元秀对丈夫产生了新认识,她说我这个男人平时看起来有点懒,没想到这么勇敢。冯福礼说,这一辈子短暂得很,就想着这个人一定要把她救下来。夫妻之间一定是这样。如果她真的遇难了,我也就没办法了。

  回来后,邓元秀几乎没见过那些工友。直到今年2月份,拿到工伤鉴定后,她找到公司,要求赔偿60万元。在那里,她见到了项目负责人文思成。

  从蓥华山下来,文思成回到家,跟妻子讲起逃生的经历后,尽管他强调是迫不得已,妻子还是抱怨说,“你们怎么能把一个女子丢在山上呢?”

  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女儿去做了志愿者,他哪也不想去,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血肉模糊的惨状。他总是会想起离开时,邓元秀在哭的样子,“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把她放下。”他说。

  见到病愈后的邓元秀,他心里多少有些宽慰。虽说不可能赔那么多的钱,文思成还是以私人名义借了9000元给邓元秀夫妇。

  红白镇上,废墟残垣,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跟震后所有灾区一样,这里只是超级大工地的一部分。冯福礼和亲家、朋友一起,把山上那些被震得七歪八倒的大树搬下来,切割成片,横梁子拉起来,树片加上去,花了800块钱买玻纤瓦,一个房子就这样起来了。

  这栋金黄色的小木屋,是冯福礼和邓元秀重建生活的开始,打开窗子,就能看到冯福礼工作的煤矿。冯福礼现在煤矿里上中班,每天中午下井,晚上12点才回家。

  每次下井,邓元秀都很担心,家里一个人腿已经瘸了,如果冯福礼再出什么问题,她不敢想将来的生活。

  冯福礼成了管家,以前他只要把每个月的工资交给邓元秀,自己就什么都不用管。现在他必须自己去买菜、买油。

  在矿上,冯福礼有个交情不错的工友,5·12那天,他老婆在山上种地,地震后失踪。丈夫没有上山去找她。

  这对夫妇原本感情不错,地震后,他重新结了婚。

  镇上没有人当面说什么,但私下,乡里人依然会议论。

  从蓥华山上下来后,冯福礼内心有点看不起这个工友,虽然他从来没当面说过。

  □采写:本报记者龙志杨传敏□摄影(除署名外):本报记者韩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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