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世莲华

一波动，万劫相随。
青莲绿叶下，有风拍岸，有浪掀天。
即便是叶子青青，莲子清清，承风载露的莲瓣轻轻，三秋过后，也免不过随了风
残，末了霜减，调敝了一池恶水。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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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毕竟只是妖精，无论是土地灵气蕴成的，还是天上畜生逃了界，始终，只有
妖精的造化，所能求的，不过是吸取元阳，长生不老，或是位列罗仙。
虽能够怜了它们吸精吐气的辛苦，到底是妖类，如何懂得天地至心，哪会有不问
出处，便给了福报的？
妄求非福，自寻死路而已。
“同是除暴，为何妖精杀得，恶人便杀不得？”如意金箍棒扔下，那猴头叉腰指
问。
这般气愤难平的爽莽之言，已经只是惊梦场景了，那徒弟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师
父。
这也是好事。
不是我见不得人死，只是这一行数万里，总归是为自己除缘消孽来的。人死不打
紧，由命。只是若为了这人命官司堕了地府，从头修起，未免就耽误了工夫。
修行的人，果报总是来得特别明显。
失手打了琉璃盏的，便要杖打八百，贬到流沙恶水处；
酒醉戏了仙子的，便从仞利天投去了畜生道；
三千诸佛，五百罗汉，诸众比丘中，于法会上走了神的，也必要贬真灵，往生东
方。
竟是连辩解也不能的，丝毫念不得平日。
法身洁净处，因果才能显明到此。行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教训总是要吸取的，无论前生后世。
那猴头似乎也知道这想法，自然免不了心里揶揄嘲笑。——这也难怪，即使皈依
佛门，也还是他那五百年前反了天宫捣了阎殿的同样一颗心。
凭他怎样，我自己要的，总是自己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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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
那呆子一通胡言乱语，猴头又不说话，撂得人乱了方寸。
他便只倚在墙边，抄手啃了桃子，斜睨着不言。
这孽障毕竟是没宽容心，一路上妖精认不得，恶人又不要他打，要侍侯这光为取
经来去的皮囊口袋，他必嫌烦的。闹也闹过，吵也吵过，紧箍咒也狠心念过，花
果山也意气回过，终究认了命，淡了争执的心，猴头也玩世起来。
“呆子，你边上闪着，别耽误了媒妁工夫。”那猴头便只旁边笑着打风。
“悟空，凭你怎么说好？”急是急了，就是不急的时候，拿主意的也还是他。
“依老孙说，这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哪里再有这般相应处？”他涎皮赖脸地笑
闹起来，后还阻了我说话，擅自应了太师。呆子也跟着欢天喜地送了太师出门，
一心等吃喜酒了。
这一番，少不得又是灭缘来的。——以聚为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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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华万千。
十里殿，琉璃瓦，盘龙飞凤，人间富贵从来莫比君王家。
只是，富贵若是圆满境界，如何不得随身，如何不得永享，如何幻得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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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僧东土而来，为何西去？”玉声小传，华帐内，衣香人影依稀可辩。
西梁女国。国君，自然是女人。
一惊之下，便也释然。
“贫僧奉东土唐王御旨，前往西方，拜佛求经。”
“哦？”帐中人身影略动，话里竟带着笑音：“难不成当日祖师西来后，竟还有
法未曾与得东土众生？”
“这……”
“倒叫了后世的你……生生走了去求的？”那女主咯咯笑起。
华帐后，只见得羽扇风起帘动，女王穿的，不是朝服。
“贫僧此去，只为求取大乘佛法三藏。”低眉顺眼，不着痕迹换了话题。
——很多事情，在很多时候，即使对自己很重要，也还是不需要争论长短的。
一阵静默。帐中人起身半卧，端端凝视了三步玉阶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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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佛法……所求为何？”
“求解我东土众生苦难。”
“千万人，与你何相干？”
“我佛慈悲为怀。”
“胡言。佛不救人，众生自救，否则地狱早空。”玉声端庄冲和。
“苦海行航，仍须慈灯微光。”
“若是自救得，如何地狱不空？若是救不得，示光芒彼岸如示求不得苦，徒增怨
念。”
“觉悟有情者，不可知其障而无动于衷。即使佛可，非佛者修行人亦不可为此，
否则与魔障无异。”
“好个觉悟有情……”轻笑频传，难测其意。
御炉香，绛纱烛，玉连环，彩凤带。
素指纤纤，蔻丹滴艳，薄白纱幔缓缓撩起。
眼前这女子万人之上，贵为国主。
即使非此间富贵，姿容面貌投足转目间，也已足为灾。——男人的灾难。
“而今眼目下，便有一苦难人儿，圣僧可能解救了去？”巧笑倩然，暖香袭人。
不能不解，却不能解。
风情，是要避的孽缘，性空缘灭。低了头，闭了眼，侧了身，念了佛号。
背后的人，冷了一冷。
“圣僧在疑什么来？”退后一步，拾了尊严回来。
“贫僧不敢。”
“若是连看一眼也不敢，如何知心目无尘？”
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是缘起。不敢看，不敢丈量，不敢试。怕，怕又一次万
劫不复。
温柔乡，自然是好的，若不好，怎会陷了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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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只管低声念佛。英伟丰姿，轩昂相貌，便都只做闲耍事般。
万般心肠百转千回，乍寒还热的颤抖身子里，一颗心，搅练为爱恨交结。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佛的话，岂是说耍儿戏来的？
定定望了他的背影，指甲深陷，白雪肌肤上血痕十芽，已是不知痛的了。
回身，转头，云鬓里一支银凤小簪掉落在脚边……
叶落，刹那之间，茎与叶也要经历它们的悲欢离合。
一分钟，也可以爱过一回吧，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竟是这般凋零地一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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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施主，你簪子掉了。”
蠢材。
前世必也有你这般恩爱一回顾，才会有今生这风流相误事一桩。
这一番，你是来灭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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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净土。天方。三界之外，五行不羁。
人总有追求永恒的意愿吧？
人们放弃，也是因为有将要得到更多的希望吧？
佛主当日的惊鸿一瞥：
那些垂老暮年的生命形态，
那些病痛死亡的奇行恶状，
以及那些躯骨成灰，一风抹去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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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残沙。
又是一只妖精。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根小簪。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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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之手触，我之眼见，我之深味，都不是我的。
什么，才是属于我的真实？
那美丽的容颜，倾城的笑脸，无暇的身体，竟都是沙面白雪……
什么，才是属于我的永恒？
恒河沙数的宇宙间，真的有那么一个被称做极乐的世界么？
又或者，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花一天堂？
什么，是我的？
连形体也可以灭去，灵魂也无法自羁。什么，是我？
然，若无我，如何可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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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声“悟空，救我”，一颗取经心，坚毅依然。——是个真的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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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后世不须长日，那万里江山社稷，济济黎民百姓，数十年间便可换了主人。
佛法经书吗？
众生仍是不相干。
壬午，改国号周，女主天下。
……
……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界上，毕竟没有什么可以用自己解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