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处处

谎言的滋生，让简单平庸的生活扑朔迷离。谎言经过处，如同枝蔓横生的花园，蜂蝶飞舞、摇曳多姿。费里尼曾自称是“天生的谎言家”，这并非特指他在电影创作中必不可少的虚构，而是作为一个富于想象的人，“说谎”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成为渗透在他血脉里的本能，成为其生命的基本构成要素。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卡罗尔•里德执导的电影，是在国内公映的《第三个人》，虽然对片中表现的冷战时期各国之间的复杂关系不甚了了，但其高超的导演技巧令我折服。他可以把一个极简单的故事演绎得非常复杂，跌宕起伏，丝丝入扣。影片里也许杂糅了不少谎言，比如关于各国政治阵营的隐喻，但每一句都在情在理，让人不由自主且心悦诚服地接受。卡罗尔•里德执导的影片不多，我最喜欢的是《坍塌的偶像》(又译《堕落的偶像》)。和《第三个人》一样，该片也是由格雷厄姆•格林编剧，是格林根据自己的小说《地下室》改编而成的。
    《坍塌的偶像》的一切生发都与谎言有关。是生活中极为常见的那种，不是处心积虑，也不是刻意蒙蔽和阴谋，甚至本身就不想撒谎，只是人之常情—因为时机不对或其他什么原因，不便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某些隐私。为了掩饰而误会频生，使情节越来越复杂，以至于回环往复、难以收拾。影片以孩子的视角讲述，因而故事显得既简单又复杂，背景设在伦敦的法国大使馆。影片开始于大使夫妇因事外出，大使6岁的儿子菲利普正蹲在楼梯栏边张望。顽皮而有些寂寞的菲利普与大使馆管事伯恩斯频频打招呼，忙于迎来送往的伯恩斯也时时抽空向菲利普挤眉弄眼。伯恩斯曾给菲利普虚构了自己在非洲猎杀猛兽与野蛮人的非凡经历，在菲利普眼中，伯恩斯就是充满传奇的英雄偶像。伯恩斯的夫人也在大使馆工作，与伯恩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伯恩斯太太为人刻薄，对菲利普处处苛求，当菲利普屡教不改时，她竟趁其不备把菲利普的宠物小蛇丢进火炉烧死。显然，菲利普非常喜欢伯恩斯而憎恨其太太，这也是此后菲利普要拼命撒谎保护伯恩斯的心理基础。
    所有的意外都源自伯恩斯的移情别恋。他与打字小姐茱丽情意相投，正商量着如何从地下情走向地上，伯恩斯几次试图向妻子摊牌不成。就在这个白天，菲利普在街边咖啡馆意外碰到伯恩斯与茱丽约会，谨慎的伯恩斯叮嘱菲利普不要跟别人讲他与茱丽的见面。第二天，伯恩斯趁妻子去亲戚家，又约茱丽幽会。当晚，伯恩斯、茱丽和菲利普一起在大使馆的阳台“野餐”，还与菲利普一起玩捉迷藏游戏。不料，伯恩斯太太并没有离开大使馆，去亲戚家是她制造的假象。因为，她此前通过菲利普之口已了解到丈夫的不忠行为，便设计要在伯恩斯与情人幽会时捉奸在床。她悄悄潜入隐蔽处，正准备行动时，被菲利普意外撞见，当她出手殴打菲利普时，伯恩斯从卧室出来，夫妻之间发生争执，两人在楼梯边推推搡搡。伯恩斯见妻子激动异常，难以理喻，便退回卧室。伯恩斯太太发现楼梯转角窗口可以窥见卧室，就站到转角窗口，并敲击窗户，没想到，折叠窗因敲击而上下翻动，伯恩斯太太的双腿被窗子撞击，不慎跌下楼梯摔死了。菲利普看到已惨死在楼梯边的伯恩斯太太，内心受到很大刺激，像夜游神一样在大街上乱窜，最后被警察送回。
    伯恩斯、茱丽和多疑的伯恩斯太太都曾与菲利普相约保守彼此之间的小秘密。实际上，心事重重的菲利普需要承受的是向三个大人发誓的承诺。内心一旦有隐秘，就需要想方设法制造伪装，才能有效地得以保存。这对仅仅6岁的菲利普来说，实在是不轻的负担。
    第二天早晨，警察前来调查。伯恩斯太太的死本属意外失足，只要将事实和盘托出，谁也没有谋杀嫌疑。但问题是，伯恩斯不想暴露自己的婚外情，尤其是不想让他美丽的心上人卷进来；聪慧多情的单身女茱丽自然不想蹚第三者的混水；年幼的菲利普不想让自己的偶像伯恩斯先生因杀人被绳之以法。三个人各有所思所想，都需要用谎言来达到目的。
只看到部分真相的菲利普，确认是伯恩斯杀了他太太。但菲利普崇拜伯恩斯而憎恨他的太太，为洗清伯恩斯的罪过，就对警察谎话连篇，他越是试图掩盖事实，漏洞就越多，就越是引起警察的怀疑，最后，为救伯恩斯，天真幼稚的菲利普不惜发誓说是自己杀了伯恩斯太太。
    无数的生活经验证明，要维护一个谎言，需要一系列的谎言去支撑。一句谎言背后是一连串叠加的谎言。谎言的构造特点是捉襟见肘，只要一句被识破，就可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环倾覆。起初是伯恩斯试图掩盖与茱丽约会的谎言，接着是菲利普试图保护他心中凶手的谎言，加上茱丽的支支吾吾，可以想见，要维持如此多的谎言何等艰难，需要无数谎言去相互印证。于是，一个意外失足的简单死亡事件有了无数难以解释的疑点，其根源来自每个人都试图掩盖自己的隐秘，于是—菲利普、伯恩斯和茱丽的对证完全错位。当伯恩斯与茱丽都实言相告时，两人的说法又与菲利普的证词不吻合，无奈之下，茱丽私下反复对菲利普强调“一句谎言也不能说”，因为他越是说谎就越与他的目的背道而驰，即越是把伯恩斯推向有罪的深渊。菲利普试图只说真话，但他眼里的真相也只是局部，加上此前说了太多谎话，已经无法证明自己的真话。众说纷纭下，警察只能把目光聚焦在伯恩斯先生涉嫌谋杀了他的太太。幸好，当警察准备带伯恩斯离开时，发现了转角窗户旁打碎的花盆和伯恩斯太太失足前留下的脚印。
    经过一系列波折，警察最终鉴定伯恩斯太太为意外死亡，避免了一桩冤假错案。虽然真相大白了，但懵懂的菲利普仍认为伯恩斯是杀人凶手，因为他看到伯恩斯与他太太在楼梯边推搡，以及伯恩斯太太后来死在楼梯旁，而没有看到中间有个时间差—伯恩斯太太独自去了转角窗前—从而导致失足惨死。该片片名《坍塌的偶像》，即是指偶像伯恩斯在菲利普心中的“坍塌”。影片在菲利普对警察神经质的解释中结束，可以想象，曾经的偶像坍塌，留给这个孩子内心的创痛该有多深。但这不是一部关于孩子成长与觉醒的电影，只是以孩子的视角来观察成人世界的阴暗、冷漠与虚伪，是一部孩子始终被蒙蔽，而只有成人清楚和顿悟的电影。
    生活中有太多难见天光的事情，需要用谎言去遮蔽，而无足轻重的谎言让本来简单的生活变得异常复杂。假若没有谎言，一切自然会变得清晰简洁。但人的本性，注定了永远都不可能清晰简洁。我们置身于“最好的时代，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铺天盖地的资讯，信誓旦旦的传媒、网络，无数谎言就在其间蓬勃繁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的重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人生的悲哀，也是时代无奈的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