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高歌“欢乐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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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高歌“欢乐颂”(2005-12-06 08:20:16)   分类:历史解读  王昭君高歌“欢乐颂”
 昭君出塞和美女外交 作为国礼的汉朝美女王昭君,背负“和亲”使命,在胡笳哀声中西出阳关,走向苍凉的大漠,她唱出的“哀歌”一直回响了两千年之久,成为镶嵌在民族记忆里的不朽声音,标定着一个贞烈女子的自我献身。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寻常女人的生命喜剧,她要成为自身命运的主宰,而非要去改变一个猎人部族的行为方式。但在历史的天平上,她的个人反抗价值是如此轻忽,被沉重的“和亲”砝码送上了国家大义的危险高度。
数千年以来,北方胡人一直是中原汉政权的最大外患。汉朝虽然强盛,但面对骁勇骠悍的草原猎手,却总是显示出软弱与无奈。除了武帝有过辉煌的战绩,大多数皇帝逆来顺受,指望以财物和女人作为换取和平的筹码。由于汉女姿色美丽,匈奴男人又有娶汉妻的风气,皇帝在武力不逮的情况下,除了继续加固长城,唯有把情色当作维护和平的国家战略。汉朝就此成了“美女外交”盛行的时代。 有关王昭君的记载,最早出自班固撰写的官方史籍《汉书•元帝纪》。公元前33年,匈奴王乎韩邪单于前往长安访问,声称不忘汉朝恩德,备下朝贺的礼物,希望能够永远修好,永不打仗。汉元帝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就选送宫女王樯给他当王后。《汉书•匈奴传》也有类似的简短记载,并且注明昭君是王的小字。自此,一个名叫王昭君的宫女,开始从历史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成为汉胡政治棋局中的美丽卒子。
 这种“美女外交”伎俩,汉元帝此前已经干过一次,当年老单于刚刚即位,汉文帝就让一名王室女子去当他的王后,却遭到了女子的婉言谢绝,皇帝的使者重申了边防忧患和国家大义,逼迫其乖乖就范。好在单于对这位汉室女儿百般疼爱,令跨国婚姻由悲剧变成了喜剧。
王昭君的出嫁,完全是“美女外交”的故技重施。老单于死后,匈奴陷于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汉朝远征军乘其内讧,杀掉了呼韩邪的死敌郅支单于,而仅剩的匈奴残余在郅支单于的率领下,已成强弩之末,只能借助汉室的力量重整旗鼓。元帝顺水推舟,送了一个由宫女冒充的公主给他当老婆,又把年号改为“竟宁”,暗喻北方边境的安宁;匈奴人大喜,也尊她为“宁胡阏氏”,意思是“安定胡人的王后”。这两个称谓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此后数十年间,北方边境都太平无事,嚣张了数百年的匈奴人,突然变得温顺起来。 昭君的革命性自救 《太平御览》辑录的蔡邕《琴操》,记载昭君当年就以美貌闻名于世,17岁入选宫中之后,蛰居五年之久,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宠幸,皇帝每次前往后宫寻欢,从不打她住所前经过。昭君满含怨气,开始用自我贬损的方式进行反抗,终日蓬头垢面,不事修饰。单于派使者去长安朝拜时,心怀不满的昭君决计进行报复,她一反常态,精心妆扮,容颜明丽地出席国宴。 元帝下令那些想要远嫁单于的宫女毛遂自荐,昭君当场起身,越席上前,对元帝禀告说,妾有幸被冷藏在后宫,因为过于丑陋而不合陛下的心意,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把自己嫁给匈奴的英雄。她在大厅里俏然伫立,言辞间暗含嗔怨和讥诮,浑身却散发出美艳妩媚的光辉。汉元帝相见恨晚,想要留下自用,却又怕失信于单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绝代美人被带往匈奴。王昭君的报复竟是如此犀利,犹如一道细小而有力的闪电。元帝从此悔恨交加,大病不起,三个月后就一命呜呼。
这是昭君对冷宫命运的一次勇敢抗争。等待,就是宫女的日常哲学,她们是情欲的赌徒,在帘幕低垂的宫室里恭候皇帝的幸临。而她们改变枯死命运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宫女必须承受无边的寂寞和孤独。她们终日面对妆镜和历书,无奈地目击着年华在孤灯下老去,岁月的白发爬上了两鬓,容颜在无声地凋零,仿佛是那些溅落于风雨中的花瓣。
 我们不知道昭君何时做出了那个重大的决定,我们仅仅获知,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终于抓住了改变命运的契机,那就是单于发出的求亲信号。昭君要籍此摆脱寂寞老死的悲剧结局。她断然走到前台,向的皇帝宣布了自己的抉择。
 只有王安石在《明妃曲》里洞察了事件的真相:“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意思是汉朝的恩情不如匈奴的激情,而人生的快乐就在于两心相知,言语里流露出对昭君勇于追求真情和人生快乐的赞许。这是庄周逻辑的一次明亮再现――宁可像自由的乌龟在泥地里爬行,也不愿当朝堂上衣冠楚楚的弄臣。是的,在“中国四大美女”的阵列里,只有王昭君抛弃了皇帝情妇的梦想,革命性地选择了自己的未来。无论日后风雨如磐,岁月艰辛,她都是她自己命运的主宰。她是中国女权主义最古老的先锋,她的欢乐融入了向西行进的漫长印迹。 莫须有的画工之罪 东晋葛洪所撰《西京杂记》,企图向我们解释王昭君冷藏深宫和悲苦出塞的原因。它宣称元帝后宫佳丽太多,无法经常召见,就建立了所谓画工制度,并按所画的形象挑选可供亲昵的妃子。许多宫女为此都向画工行贿,指望他们把自己画得更美,由此点燃皇帝的情欲,只有王昭君自恃貌美,不肯行贿,因而被画工蓄意丑化,无法得到皇帝的赏识。单于事件发生之后,汉元帝震怒,下令追查画工责任,这才发现行贿作弊的黑幕。案发之后,这些画工都被押赴闹市执行死刑,搜检出的家产之多,令人发指。
但《西京杂记》、和唐代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都只说毛延寿是其中技术最娴熟的画工,并未直接指控他是贬损昭君的元凶 。画工索贿事件,显然是一次集体犯罪,毛延寿最多只是参与者之一,即便有罪,也未必就是首犯,更不应独自承担全部罪责。所谓毛延寿陷害之说,完全是后世文人蓄意栽赃的结果。王安石以诗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公开为毛氏辩护,声称他最多只是画艺不精,难以描摹出美人的百媚千娇而已。这是昭君案中的最有头脑的言论。
 中国历史上充满了各种可笑的的谬见,例如有人宣称王昭君之所以出塞,是毛延寿设下的救国良计。毛见昭君貌美,一旦受宠,就会变成妲己第二,而好色的汉元帝则将不能自拔,误国殃民,于是就在画肖像时蓄意加以丑化,以便能够将其冷藏起来。毛延寿因此改写了汉朝历史,成为捍卫社稷和安邦定国的功臣。但大多数文人则倾向于另一极端,即把毛氏视为阴险的罪犯。
 旷世美女王昭君的含怨出塞,不仅丢了大汉民族的脸面,也意味着最高统治者的昏庸与失察,必须有人为这种错误承担道德责任。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许多中国文人参与了寻找替罪羊的运动,他们罗织毛延寿的罪名,将其描述成贪婪奸恶之人,而皇帝不过是这场视觉阴谋的受害者;同时大肆渲染汉家繁华和边塞生涯的困苦,这样,昭君出塞前的宫闱痛苦与大汉皇帝无关,而出塞后的大漠痛苦则与大汉民族无关。中央帝国据此恢复了脆弱的尊严。
马致远的《汉宫秋》是这场政治陷构运动的高潮,它描述毛延寿不仅陷害王昭君,而且在事情败露后叛逃匈奴,挑唆单于兴师问罪,向汉朝索讨王昭君。面对番邦的强大武力,元帝只能拱手相让,其情形与李隆基痛弃玉环如出一辙。皇帝是受害者,他的无奈加剧了民众的同情,也点燃了对叛国者和匈奴人的怒气。毛延寿就此被大汉种族主义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冤狱。 “哀怨美学”的全面兴盛 大汉种族主义的另一后果,就是促成了“哀怨美学”的诞生。针对王昭君的各种叙事活动,成为中国文化史的重大事件。旷世美人一旦失去汉室庇佑而流落大漠,便在汉人的笔下转型为一个怨妇,只能靠怨诗、怨曲、怨泣和怨泪打发岁月。这是特殊的政治抒情,它要以一个民族弃妇的无尽悲苦,去控诉北方猎人部落的荒凉愚昧,并反证大汉帝国的文明与繁华。
蔡邕的《琴操》记录了王昭君撰写的《怨旷思惟歌》,它以隐喻的手法,形容自己像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山上啼鸣,生长于密集的桑林,养育自己的羽毛,浑身闪闪发亮,长大之后升上云空,飞到了汉宫的曲房。如今却离开了宫阙,穿越无边的旷野,这悲情摧毁了体内的五腑六脏。虽然委曲求全地有了栖身之处,心里却充满无限的惊惶。她在那里独处,草原迁徙成了便饭家常,犹如翩然飞翔的燕子,远远地停栖到了西羌。高山巍峨,河水潺潺,她呼唤着远方的爹娘。通往故土的道路何其漫长,而她的心情又是何其惆怅哀伤。
 这是一个文学弃妇所书写的绝代怨文,全诗回顾人生的曲折历程,从乡村到宫廷,又从宫廷转到大漠,其中的孤寂和愁苦,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成了两汉怨妇所发出的最强音。此外,民间还传有所谓《五更哀怨曲》,其诗句如:“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可恨毛延寿,画笔欺君王,未蒙召幸作凤凰,冷落宫中受凄凉”,其内容和风格都是明显的伪作,与昭君毫无干系,但怨妇的主题,却在不断升温。
 只要检视一下汉魏以来的文献就会发现,王昭君的冤情和怨诗激怒了中原文人,大批诗人、戏剧家和传奇作者加入了对她的声援。“诗仙”李白率先掀起了韵文题写的风潮:“燕支长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没胡沙”;“诗圣”杜甫紧随其后,发出更为悲怆的声调:“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李商隐悲悯的是“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白居易形容出塞后的昭君是“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而欧阳修则发出了宋代文人的庸常嗟叹:“红颜胜人知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场美学运动耗时近两千年,催生了600多篇诗歌和80多部杂剧与传奇。那些用哀怨字句编就的花圈,成为堆放在昭君墓前的可笑祭品。 昭君之死和历史的多米诺骨牌 昭君出塞的本质是欢乐的,因为她超出了自己的宫女命运。她比她所行走的戈壁更为坚硬。她的出嫁,受到了猎人部落的盛大欢迎,以及来自一个国王的真诚爱慕。她的旧愁和新欢,交织在大气磅礴的北方草原。
 但昭君的命运链在25岁那年再度发生意外的断裂。经过三年的语言和习俗学习,刚刚适应草原生活方式,又诞下一个健康可爱的混血儿子,生活中洋溢着阳光的温暖气息,老迈的丈夫呼韩邪却突然病逝。
 按照中国星命学的观点,昭君就是那种祥林嫂式的“克夫者”,正是她本人毁坏了自身的命运。她的出走引致中国皇帝的死亡,三年后又“克死”了匈奴国王。许多年之后,她唯一的儿子被其叔叔杀害,成为匈奴高层权力战争的牺牲品。环绕她四周的亲密男性相继死去,仿佛她本人就是披着美艳外衣的死神。
 但呼韩邪前妻的儿子复株累若鞮,却对这种神秘的危险视而不见。他可能一直在暗恋这位汉室美女,现在终于到了出手的时刻。他执意要娶自己的继母,立场非常坚定。昭君无法接受这种乱伦要求,紧急上书汉室,希望能够被召回故国,不料元帝之子汉成帝对她毫无顾惜之情,传令她服从当地习俗。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说,昭君当时抗命不从,愤然服毒自杀,以死作最后的抗争。但宋人范晔的《后汉书•南匈奴传》的记载则与此截然不同,它叙述昭君顺从了中国皇帝的意志,跟自己的继子成婚,生下两个美丽的女儿,度过了10年的恩爱生活,在35岁那年,因我们无法知晓的疾病,早夭于今天的呼和浩特附近。她的坟上长满了常青的绿色植被,遗世独立,与四周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世人称之为“青冢”。坟墓的这种神奇形态,正延续了她本人的反叛风格。
就在耶稣降生耶路撒冷的年代,王莽开始在远东推行伟大的新政,并强迫匈奴分解为15个小国,遭到匈奴高层的激烈抵制,认为他不过是个卑鄙的篡位者而已。昭君之死,实际上解脱了汉胡之间的历史契约。公元10年,匈奴挑起战事,与东汉政权再度交恶。公元90年,大将窦宪利用南北匈奴的分裂,在南匈奴支持下进击北匈奴,逼使其向西流窜,越过葱岭进入欧洲大陆,占领哥特人的地盘,建立起强大的匈奴帝国,进而逼迫哥特人西迁,击败声名显赫的罗马帝国,把欧洲推入黑暗的中世纪。王昭君是这副多米诺骨牌的开端,东罗马帝国崩溃则是它的终局。一个女人的寻常生死,悄然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容貌。(作者:朱大可,原载2004年《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