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上修罗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7:57:35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惨烈的虚拟之战。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龙文章更惨烈的英雄。在这一段中,他就象古希腊命运悲剧中那些单纯执拗得让人泪下的疯子,一往无前,以自己的生命为燃料,竭力回天。

    在这一段中,唐基曾经问龙文章:“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不知道唐基的这句问话是真的困惑还是故意讽刺,我只知道,也许,穷唐基一生,他都不会明白或者说不会相信,龙文章要的其实很简单:少死一点人。在唐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里,大抵是不会相信还真有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和事,不相信会有这种以自己的性命为唯一筹码押出去,自己却不能获得丝毫好处的人和事。从唐基的眼里看出去,龙文章的这种行为要么也许是有恃无恐,要么应该有什么天大的权谋。可是,这两者都不通。以龙文章的资历、背景,以他对虞啸卿的了解,那个叫嚣着“我是竹内联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的人,既无恃亦无权,根本就谋不到啥,可他偏偏无恐,也许,唯一的解释是:他疯了。
    是的,在这个四十三集篇幅构建的世界里,龙文章总在创造令孟瘸子等人,令我们这些观众瞠目结舌击节赞叹的奇迹。这些奇迹一步一步将剧情带入高潮,一点一点给了他周围的人以希望和信心。我们,在目睹这个过程的同时,一边感动一边收获观剧的快感。可是,我们常常会忽略,这些奇迹,一次一次,几乎是逆天而行的奇迹,都是龙文章以点燃整个生命和全部心力为代价换取的。这个人,由于这个人,总是没正形,几乎从不说啥豪言壮语,更很少表现得象个悲情英雄,只要一有空,他就以折腾周围的炮灰们为乐,且,他那么强势,强势得就象跟孙悟空一样的,以致于我们几乎要忘记,这只不过也是一个人,以他的这种干法,总有一天,会力竭而死。
    现在,回头去看前面某集,大概是第八集的位置,龙文章忽然在路边昏了过去,孟烦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死了。这个不停说话,不停折腾,猴子一样的人,死了,累死了。那样的恐慌,其实不是没来由的——看到这里,第三十集,我开始怀有和孟瘸子一样的心境:我很担心龙文章忽然就在某个瞬间,倒下去,无声无息,累死了。
    他不过是一个人。这个人孤独地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他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倚仗,甚至没有小醉上官给瘸子迷龙那样的慰藉,身边亦没有人分担。这样的行走,仅仅是走已经可以令人随时倒下,可他还在战斗——同整个世界作战,同命运作战,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惰性和劣根性作战。这样的战斗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这样的战斗,穷尽一生,也不可能会赢得全面胜利。 “刑天与天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龙文章虽然并没有把川军团的团旗拿出来说事,可他却随时准备那么干。想想,他不过是一个人,和与他对立的那些东西的巨大力量比较起来,他渺小得什么也不是。所以,每一次,每一分钟,他都只能全力以赴,是真的全力——榨干自己身上最后一分精力、心血、热情,必要时,付出性命。当龙文章得知军事会议已经召开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虞啸卿已经发动了他的巨大战车,这战车挟风雷之势滚滚向前,大有“挡我者死”的劲头。这一仗,是什么样的一仗呢?虞啸卿筹划了整整一年,卧薪尝胆,甚至不惜对上面委曲求全,百般忍耐。虞师座投入了大量的心血、时间,还有无数的物资、还有一次又一次艰苦的谈判。从唐基的角度去看,这样一场大仗硬仗,是虞啸卿、虞家,以及同虞家利益相捆绑的自己,前途的一个重大转折,不容有失。同样,在这辆战车上捆绑着的,绝不仅仅是虞啸卿和唐基两个人,还有更多更多,剧情没有正面表现,但是我们却可以明白的其他人。龙文章不是虞师亲信,根本接近不了禅达军事的权力核心,所以,这一年来,虞啸卿厉兵秣马的具体步骤他并不知情,但是,他可以想象,可以判断——这辆战车一旦发动,很难很难停下。龙文章要做的,是以一己之力,拦下这一辆装载了一两万人的战车。和它比起来,一个炮灰团的团长,真的只是那只被千古嘲笑的螳螂。
    他几乎完全没有胜算——这辆车将把他碾得粉身碎骨,不顾而去。他甚至不可能有说话的机会。但是,他还是一把揪住刚经历了非人的换药过程的孟瘸子,飞蛾扑火一般,冲了上去。这是一个疯子,也是一个天才:他深谙虞啸卿的脾气,知道唯一可以利用的,是那个标枪一般挺着人的骄傲。他打击他的骄傲,他挑战他的底线,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激起那个人的万丈怒火,以换取一个正面说话的机会。至于激怒对方的后果,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这就是典型的龙文章的干法:进攻,决绝的进攻。所以,在那个会场,他要以一种激起在场所有人滔天愤怒的方式出现,因为那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这个疯子成功了:将自己的一条命放上赌桌,和虞啸卿对赌。
    他们的这一场豪赌,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胜利者。龙文章输,必死无疑。可是虞啸卿也不会赢:他将很快在竹内的阵地上铩羽,就算不丢命,也会丢掉所有的一切:军队、自信、尊严以及被唐基视若性命的前程。同这一切陪葬的,将是上万士兵的死亡。龙文章赢,不过仅仅是活着而已,他会将所有人得罪一个清光,自己落不下一星半点的好处。当然,那些人们会活下来——可是,没有人会感激他。
     这一场注定没有胜利者的豪赌,在绿莹莹的沙盘上拉开帷幕,将那云雾缭绕的南天门生生变作了修罗场。战争到底可以疯狂到一个什么程度?它一旦被发动,就仿佛拥有了魔鬼的独立生命,穷尽人类的全部想象都不可能到达它的尽头。
    虞啸卿太轻敌了。在第一次交锋中,他派何书光去迎战孟烦了这个他认为的草包。大概他觉得应付一个面青唇白,只差两股战战的瘸子和前逃兵,一个胸大无脑的何书光足矣。是的,开始时分,他们看上去倒确实差不多,甚至何书光表现得还要稍微好一点。两个人大概都是第一次在如此正式严肃的场合下指点江山,以致于最初都有点找不到感觉。何书光还好,知道口若悬河地介绍那些他以之为骄傲的实力、战法,而瘸子几乎要嗫嚅不能言,手里还拿着个饭盒盖(水壶盖?),他想照顾龙文章,让他喝一口水来着。怨不得他表现得那般窝囊:除了紧张以外,他还刚刚从病床上被揪起,刚刚经历了敌军的炮击,司机就死在他们的身侧。但是,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当他克服了喉咙的干涩以后,他极轻易地就将何书光葬送在第一条防线。那密集的射界,曾经令他在敌军阵前双手颤抖,幻想中,何书光就死在那光秃秃的滩涂上,此刻,不过是将其说出来而已。再将二防三防的布置随便讲出,已经令何精锐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知叫嚣:“我不服。”
    真正的战斗是从海正冲率领的主力一团开始的。有了何书光的前车之鉴,海正冲将强渡器材改装为避弹板,强行登陆。铁板阻挡了一部分子弹,可是,在密集的弹雨中,仍然死伤惨重。其实不止是弹雨密集,孟烦了还将自己体内所有的恶毒都挖掘出来,殚精竭虑地杀伤那些同唱一支“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军歌的弟兄们。他在沙盘之上,调兵遣将,损招迭出,在场人们的呼吸一点点收紧,眼前浮现的,是大片大片士兵的倒下。强行登陆之后,在南天门上每前进一寸都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喷泉一般飞溅的鲜血。海正冲部拥有不容怀疑的非凡勇气,哪怕是陷入纠结的白刃战中,仍然没有要后退半步的意思。可是,那些勇气在孟版竹内联山利用地道神出鬼没的战法面前,除了前仆后继地血溅五步,没有别的意义。海正冲阵亡。
    到得这个时候,虞啸卿已经收起了对孟烦了的轻慢之心,先点了团长俞大志的名,却又说:“这小子阴损得很,你是打不过他的。”转头安排了新提拔的特务营营长张立宪与之对决。
    张立宪,学生兵,民国四年生人,民国二十年就跟着虞啸卿转战南北。也就是说,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这个人,静静出列,要求美军火力支持——他使用高爆汽油纵火炸弹,进行第二轮空袭。在听到这武器名字的时候,孟烦了有一点愣神:“你第一主力团的残部还在这儿跟我军纠结呢。”“为国捐躯,得其所哉。”张立宪将一次残忍的,不分敌我一概绞杀的行动说得磊落浩荡。孟烦了微微点头:“敢情,不是你自个儿被活活烤死,当然得其所哉。”然后,他的目光低下去,暗下去,看沙盘——耳边重又响起枪炮声。那炮声跟前面的有所不同,那是那个名叫高爆汽油纵火炸弹的东西在阵地上发出的声音。那东西一下地,腾起数米高的烈焰,将那陷入肉搏之中的第一主力团残部和日军一起推入地狱:那一定是人间地狱,那是被活活烤死的残酷死法,随着那炮弹落地,会激起无数连枪炮声都掩不住盖不下的凄厉惨嗥——人的垂死惨嗥,不分种族,不分敌我,兄弟和仇人一起在烈焰的高温中翻滚,挣扎,直到变成焦炭。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同样的情绪做出不同样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伤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向任何东西开枪。”这,就是沙盘上的张立宪,在不顾一切地屠戮人命——包括己方人命的时候,他平静优雅得几乎象个绅士。在这样不计成本不计后果的进攻面前,瘸子渐渐力有不支。但是他说,“你这样的武器,就算是落在祭旗坡那么简陋的阵地上,也还是有人会活下来的,不论怎么着,人都会想辙活下来。”
    是的,就算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最黑暗的绝境中,生命总是会找到出口的。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的结尾,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时间进入倒计时,他们在技术方面的先进和残忍嗜血的本性都已经清晰地摆在所有知情人的面前。和他们比较起来,地球人落后得就象是虫子。可是,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指着田野里的虫子对另一个人物说:“你看,那就是虫子,虽然我们比他们先进得多,但他们从来没有在地球上消失过。”(大意)。
    先进的技术,摧毁性的武器,毫无顾忌地杀戮、毫不犹豫地壮士断腕再断腿的狠戾,在战场上的确可以占上风,但——不是唯一的制胜因素。总会有人活下来,一定会有人活下来。张立宪以第二主力团死伤逾半的代价突破了孟版竹内联山的第二防线,宣布了孟烦了的死亡。这一场交锋虽然部分地挽回了虞啸卿的面子,却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挥霍干法,虞啸卿叹口气:“你真是不知节省。”接下来的事,是他和龙文章的巅峰对决了。这两个人,站在南天门上,阵地已经被张立宪烧成了寸草无存的焦土,身前身后都是如山的尸群,可是,南天门上最惨厉最黑暗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此间的杀戮或者说是屠宰还远远没有结束。

“小孩子们都把几千人化为飞烟,该我们了。”龙文章在孟烦了的搀扶下站起,和虞啸卿开始了决战。这一仗以一餐午饭为界,分为前后两期。
    前期,龙文章斗志昂扬,用说出来都嫌恶毒的战法让人们见识了什么是战争的疯狂:“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遥控引爆,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装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让人看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一段战法演绎下来,虞啸卿脸色发白,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几乎不能呼吸,要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以确证自己还活着,以确证这只是一场虚拟之战。

    后期,这个短兵相接的天才仿佛掉了魂,毫无作为到虞啸卿觉得诧异,不但以言语相激,而且将炮灰团调上前线,让那些活生生的人一个个葬送在龙文章眼前。可是,仍然不能激起他的斗志,洗干净了脸的龙团长,面容不再如前期那般狰狞,眼睛里总在闪烁的一簇火花也似乎熄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兵败以后掉脑袋的危险好像也不在意了。在这一仗中,活着,已经成了耻辱。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这个一直精力旺盛的独行者是否感到了疲惫,感到心力耗尽,感到恨不能就此永远睡去。在他的无所作为中,孟烦了在他身侧发言,作最后反击。当这最后反击也无效的时候,孟烦了说:“这就是沙盘,我想在实战中,不会有人有这理论上的勇气和理论的效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我们炮灰团打今儿这仗,可能要全团哗变。”他说的其实是事实,沙盘操演感受到的震撼和实战有着巨大差别,真的死亡和想象中的慷慨赴死有着本质差异。但他此刻这样说,也有狡辩的意味——因为他和龙文章做出的战法方案同样是构建在沙盘基础之上。虞师要面对的问题日军同样要面对。可是,这个时候的孟烦了已经急了,他必须为那似乎准备用战败自杀的团长争得生机。哪怕是说出“哗变”这样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敏感词汇。

    在孟烦了这样不顾性命的维护下,龙文章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反击。他的反击很简单:反斜面,反斜面的两道防线。这两道防线是人们一直没有想通竹内意欲何为的东西。在孟版里将它用来炸毁道路,断了虞师的远程火力支援。可是,龙版才更刻毒阴险:它们是一道最后的死亡陷阱。树堡炸毁以后,主阵地移至反斜面,两军纠结,空袭失效,日军的地道让他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点出现,这是最后的杀着。双方都是强弩之末,但日军却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以获得惨胜。竹内联山可以在被人血染红的焦土上狰狞地笑到最后。

     虞啸卿输了。他卧薪尝胆、志在必得的梦想就这样破碎在沙盘之上,他似乎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日军的子弹破空飞来,飞进自己的胸膛——在他发动的巨大战车之上,即使流干弟兄们的鲜血,即使流干自己的鲜血,仍然无法获得哪怕是最惨烈的胜利。他仿佛在一个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他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不过是最后一线残存理智支撑着,不让那惨败的泪水落下来。可是,他却跨不过师部的门槛,最后一刻,就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龙文章也倒了下去。也许,在那顿午饭后,和孟烦了的那番对话后,他就差不多支持不住了。在此之前,他是有一个模糊的要命的攻击计划的,可是,这计划要很多人凭着对他的信任去勇敢赴死。但是,有这个计划在心里,他作为竹内联山,对虞师的攻击就不是没有底气的。他亲手粉碎虞师的梦想,可这粉碎不止是为了挽救,也是为了建设——为了更有效的攻击。可是,和孟烦了的那一场对话之后,他的心让他永远不能说出那个会让炮灰团成员们去死的计划,于是,他粉碎的就不止是虞师的胜利,虞师的信心和希望,他同样粉碎了他自己的——他苦苦支撑着的,每一次都竭尽全力,不惜燃尽自己也要实现的希望和梦想。因为,他有燃尽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却没有把瘸子等人当劈柴烧的权利和自由。他不是虞啸卿,他不认为每个军人为了大目标慷慨赴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已经欠下南天门上一千座坟。在虞啸卿直挺挺地倒下去的那一刻,龙文章真的也撑不住了,他,似乎也被杀死,被自己亲手杀死。

    孟烦了瘸着腿在师部找人帮忙,可是,这里似乎成了一座死城,所有人对他的呼号全都无动于衷。他孤单、绝望地跑来跑去,他的团长躺倒在沙盘之前。只有他知道这个人心底承载了多么重的压力,只有他明白,在后半场的决战中,龙文章有多么希望虞啸卿能赢得胜利,有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因为战败而毫无牵挂地去死。只有瘸子知道,他的团长是如何走到师部来的——在孟瘸子在西岸昏迷以后,这个人是如何将他驮在背上,一寸一寸地挪回东岸,龙文章的双手双肘包得跟粽子一般,是那双胳膊那双手将瘸子的命一点一点地拣回来。要完成这样不可能的任务,龙文章的血一定已经在他们的那条归路上开满一地红花。也只有瘸子知道,龙文章是多么爱他们,爱他们这些一钱不值的炮灰,在那沙盘前,是龙文章静静地给他以信心,令他不再被虞啸卿称作草包。也正因了他对他们这帮炮灰的珍惜和爱,他在和瘸子对了那番话以后,几乎恨不得就这样去死。现如今,这个人,这个从来都不知疲倦的人倒了下去。他的身边除了自己这个同样受了枪伤,体弱无力的瘸子以外,没有另外一双手。

    好吧,既然龙文章可以用一双手将他从西岸带回,那他也可以用自己的一双手将他带回祭旗坡,带回属于他们这些炮灰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