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登科 冉金:谁是张云良(南方周末 200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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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报 >>南方周末>>第1325期

谁是张云良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孟登科 冉金 发自苏州 成都 2009-07-09 00:03:29 来源:南方周末

成都公交车纵火案告破,疑犯锁定62岁的苏州人张云良。这个曾被看作“脑筋灵活”的国有铁矿采购员在三十多年前被判“投机倒把罪”,人生从此转折。在试图重新证明自己的30年中,他跟自己的家庭似已陌路,与这个社会同样渐行渐远。

张云良生前租住的小房间和向邻居借用的铁桶 图/冉金

张云良生前租住的小房间和向邻居借用的铁桶

9路车大火致27人死亡 图/CFP

张云良生前照片 本报资料图

早晨7点,成都,天回镇。62岁的张云良离开租住的小房间,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子,袋子里的东西用报纸包裹得密密实实。

7点半,天回镇公交始发站,张云良登上了开向成都市区的9路公交车。8点02分,成都川陕立交下,9路车瞬间燃起大火。27人被夺去生命,74人受伤。

27天后,7月2日,警方发布消息,成都公交车纵火案告破,疑犯锁定张云良。但张云良已是遇难27人之一,来自警方的消息称:尸体倒地的姿势和朝向表明,着火后张没有主动逃生意愿。

在苏州人张云良租房居住的天回镇大湾村,熟识这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的老头儿的人们,几乎是在震惊中接受了这一破案结果。张云良的朋友谢谋军有些唏嘘的回忆,9路车起火前一天,6月4日晚上,他和张云良一起吃了晚饭,张做的红烧肉。席间,张云良话不多,交谈间偶尔笑笑,“也是带种苦笑的感觉”。

他离开苏州已经30年,其间数次返回,又都匆匆离开。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和女婿都在苏州,但他的二哥说,他跟家人联系甚少。在家乡,他已被淡忘很久了。

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这么多年的闯荡经历。他显得支离破碎的人生链条被三十多年前的“投机倒把罪”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段,参军入党,复员到铁矿供销科前途看好,因“投机倒把罪”被判缓刑,南下广东“淘金”,辗转成都行骗……但诸多人生碎片堆积,张云良却面目模糊。

从遇难者到纵火者

“张云良不见了”,6月5日晚上,9路公交车起火的消息传到天回镇,常熟老乡老蒋开始担心起张云良的安危。当晚,老蒋和房东胡萍(化名)四处寻找张云良后,在成都陆军总医院登记了张的失踪信息。

6日,老蒋从胡萍那里找到了张云良的身份证复印件,循着身份证上的地址,老蒋向张云良的老家苏州警方报了案,请求当地警方配合联系张的家人,当晚12点,张云良在苏州的大女儿张丽群(音)联系上了老蒋。

在张丽群到达张云良的住处之前,先一步到达的是成都警方。7日晚上,成都警方循着老蒋在医院留下的信息,上门核实情况,当时,张云良的身份还只是“受害者之一”。邻居们注意到,头天晚上没吃完的红烧肉还放在桌上,一盆换洗的衣服依然泡着没洗,“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通常洗完澡就把衣服洗了。”细心的胡萍发现,张云良平时使用的电饭煲和电磁炉都不见了。

晚些到达的张丽群次日在青龙警署的帮助下,才得以进入张云良的房间,最终她只带走了父亲的几件衣服。随后,经过DNA比对,张云良的遇难得以证实。

张云良是“6·5”成都公交车遇难者之一的消息,传到他的老家江苏苏州的阳山花苑时,这个离家30年、几乎被人遗忘的62岁老头才重新被人记起。

按照当地的风俗,张的家人在苏州开始搭建灵堂吊唁。但仅仅几天后,成都警方拒绝了家人火化张云良尸体的要求,设在小区内的灵堂被拆除,两个女儿被成都警方带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张云良就是纵火者。

在案发后的第二天,“6·5”公交车燃烧重大事故调查组技术组副组长何建生就公布:多项证据显示系有人携带汽油上车后过失或故意引燃导致事故发生。

被携带上车的汽油正是警方破案的最初线索。警方在对9路公交车沿线的加油站的监控录像中取得了破案的重大突破。

成都军区总医院附近一家加油站的监控录像显示,案发两天前的6月3日上午,一个男子总共去过加油站3次:第一次,该男子提了个塑料桶,被加油站拒绝售油,第二次,他提了个铁桶,交了100块钱,加了70块钱的油,桶装满了,第三次又加了30块钱的油。

录像监控的真实性曾一度受到质疑,张云良住处的多名邻居回忆,他们都曾被警方要求指认而观看过录像,购买汽油的男子正是张云良。

据现场勘查显示,在张云良所坐位置是燃烧程度最为严重的区域,专家组认定为点火区域,车辆起火的中心区域只有张云良的尸体,在其尸体旁提取到一枚打火机防风罩。

张云良的两个女儿日前已被成都警方因涉嫌包庇罪控制,其委托的律师向本报透露:6月4日,张云良给家属发过短信,称“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听到张云良是纵火者的消息,和张云良同在吴县铁矿工作过的陆凤祥矿长并不感到意外,“这个人不会死得默默无闻的,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

在6月5日,9路车正驶下川陕立交桥时,站在车辆中部的乘客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此时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一名药店职员刚好看到地上有油状物正在过道里流淌;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名学生瞥见一名男子将一个装有汽油的瓶子放在了脚边。

这名男子穿着“猪肝色”的衣服,这恰恰就是张云良当天出门时所穿衣服的颜色。

张昔日的矿长陆凤祥认为,“在公交车下坡的时候洒汽油,非常符合张云良喜欢耍小聪明的性格。”

在二哥张龙生眼里,张云良是个无论如何“求生欲望很强烈”的人,“这种人怎么会想到死呢?是不是这几十年在外面受到了什么刺激?”事实上,张龙生对张云良这几十年在外的经历知之甚少,他甚至说不清楚弟弟在成都期间以何为生。

“没人要的人”

一个62岁的孤身老头,一间十几平米的出租屋,这是对张云良生前最直白的素描。

6月4日晚上,朋友谢谋军找到张云良借钱,每个月的30日,张云良的女儿都会给他汇款。但张云良显得很窘迫,他刚用女儿的汇款还了账,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了。

以往,张云良总是能从女儿那里得到更多的支助,据说最惯用的办法是装病,张云良身边不少邻居和老乡都替他给女儿打过这样的求助电话,屡屡得手。但今年年初,一位老乡在他的女儿面前告了状,女儿将张云良每月的生活费降到了一千元。

三年间,张云良的生活状况每况愈下。2006年,刚来到大湾社区时,张云良住的是旅馆,十块钱一晚,一个月最便宜也要两三百元。此后的一年间,张云良在曹家茶铺老板那儿租了一间20平方米的房子,房租为180元;2008年6月以后,张云良就换到了胡萍这儿,屋子更加狭小闭塞,月租也更加便宜了,150元。

绝大多数时间,张云良是在麻将馆里度过的,自从去年八九月份开始,就陆续向老板娘胡萍借一两百元的生活费,至今还欠债1200块。

但尽管生活拮据,张云良在邻居面前从不失体面。

他总是抽着好烟,麻将也“打得大”,还时不时地向牌友们炫耀女儿很有钱,在房东胡萍看来,“这是老张在绷面子”。张云良有好几个月都不能按时向胡萍缴纳150块钱的房租,总推脱自己是赌钱输了,就在5月14日,性格直爽的胡萍还毫不客气地骂了张云良:“你是不是猪啊,没钱还去打大牌。”张云良玩的是成都俗称的512麻将,一个晚上输“千儿八百”很正常。

在成都,张云良的世界几乎就集中在大湾村一带。沿川陕路旁一条2米宽的柏油路折进,就是隶属天回镇的大湾村四组。2米宽的马路从社区穿过,马路最前面的数十米构成了这个农村社区最繁华的地段:先是一段凌乱的街边菜市,临街两边的门面则密集着饭馆、商店、茶铺和旅社,人流涌动,嘈杂不堪。“虽然环境不好,但是房租便宜”。这里外省人聚集,操着各种外地口音的人穿行其中或是驻留于茶馆。店铺门口大多挂着一个“有房出租”的牌子,在它们的背后是一大片两层楼房的农家小院。

张云良租住的房子就在一间茶铺背后的小院里。院子角落里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套旧桌椅和布沙发,还有一个布衣柜。

除了住的房间,他的活动范围就在院子门前马路前段的数十米的圈子里。“以前偶尔会出去做做业务。现在他说他在等待机会。”谢谋军说。

张云良每天晚睡晚起,平常就是看电视,打麻将,喝茶,斗地主,下象棋。赌钱占去了这个老头人生最后三年的绝大部分时间,平时最主要的去处就是马路边的茶铺和隔壁院子里的麻将馆。

在大湾村,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脸色煞白、不苟言笑的张云良,有时他会向人吹嘘起手中价格不菲的茶杯。但包括他朋友在内的邻居们又都称:并不了解他。住在张云良楼上、曾干过一年刑警的晏师傅认为:这是个很复杂的人,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张云良打牌的规矩特别多,“碰了牌,牌要怎么摆放都要听他的,让人很烦”,晏师傅说,但张云良在牌桌上从不喜欢欠账,“哪怕是一两块都要塞给你”。

在牌友们眼里,张云良是个有钱人。“抽烟都是十块以上的娇子”,张云良有时还会将兜里的钱掏出来向牌友显摆,“大把大把的,都是红票子 (百元大钞)”,此时,张云良便会说起女儿以炫耀。

6月3日的晚上,张云良还在茶铺里“斗地主”,下午他还给谢谋军打过电话问他打不打麻将,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有时,院子里的邻居还能听到从张云良的屋子里传来电子琴的琴声,“弹得很好。”邻居胡大姐说。张云良还曾跟她炫耀,他琴棋书画都会,“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显得挺有修养”。但同时,他又会肆无忌惮地在门外的空地上小便,毫不掩饰,“我当时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后来又多次撞见,每次都很尴尬。”

在邻居眼里,张云良就是一个如此古怪的老头,“话很少,也很少笑,说话很凶,高兴的时候碰见你就问一声,不高兴的时候走路就低着头的。”

谢谋军是张云良为数不多时常走动的朋友,张云良经常自己带着做好的饭菜去谢家吃饭。“他说一个人吃不热闹。但来了也不怎么说话。”

张云良从不主动向人提起自己的过去,只有他人问及时才透露只言片语。“他说他以前是工商银行管信贷的科长,因为出来‘搞大业’把公款弄烂了,亏了几百万才沦落至此的。”谢谋军说,“他从心里瞧不起院子里的人。”

“搞大业”就是张云良所谓“等待的机会”,在这个院子里,大多数的外地人都是搞这行的。谢谋军曾是张云良的同行,他解释:“搞大业类似于传销,就是以工程或宝藏为诱饵骗取他人参与投资运作的诈骗活动。”

案发半个月前,谢谋军曾劝过张云良回家,但张云良说自己“因为借了很多朋友的钱,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没法回去”。

每当邻居问起回家的事,张的回答总是“我回什么家啊,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没人要的人”。

被“投机倒把”改变的人生

在家乡苏州浒墅关镇,提起张云良,总会得到一些褒贬参半的评价:聪明,能干;胆子大,能赚钱;对家庭不负责,是个混混。

张云良出生于一个复杂的家庭,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三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在对张云良有记忆的村民印象中,他是村里的“孩子王”,从小就调皮,不安分,爱耍小聪明,“看书比别人快,写得一手好字。”

年轻时的张云良可谓是一帆风顺。初中毕业后,19岁的张云良入伍参加了援助越南建设,服役期间,张云良表现优秀,在当年一起入伍的三个浒墅关人中,唯有他入了党。

1969年,张云良带着党员的身份回到家乡,被任命为苏州市浒墅关镇的民兵营长。张云良深得村支书的赏识,把女儿顾佩珍嫁给了他。1971年,张云良夫妇都进入了新成立的国营单位吴县铁矿工作。

让同进铁矿工作的陆凤祥印象深刻的是张云良“工作总结写得漂亮”,同样惊叹的还有张灵活的脑子和非一般人的胆量。

张云良曾丢失过一块当时价值120块的上海牌手表,在工资只有35块的年代,这只手表堪称昂贵,张向派出所报了案,尽管也成立了调查组,却没有进展,张云良大骂派出所无能,决定自己破案。细心的张云良果真破了案,他从一个工人的小舅子手上发现了自己的手表。拿回手表后,张云良并未罢休,他自己扮演小偷,偷了工友的手表,派出所依旧未能破案。两个星期后,张云良自己揭了这个谜底:“就是为了让派出所难堪”。

在升任为该镇工业公司总经理、镇党委常委的岳父的帮助下,张云良也从一名普通的井下矿工变成了厂矿供销科的采购员。

在三十年前的国营企业中,供销科位高权重,即便是普通的采购员,领导们也要礼让三分,年轻的张云良在当时属于春风得意,“是一个在世面上闯的人。”张的同事老席说。“脑子好使”的张云良在1976年遭遇了人生的第一个挫折。

凭着供销科采购员的身份便利,张云良将厂里的铁矿石运到浙江,换回了化肥,在计划经济时代,化肥是农村最为紧俏的生产资料,张云良因此“赚了点钱”。

那是一个连分田到户都还在酝酿中的年代,张云良的“生意”在如今看来普通之极,但在三十年前,这样的行为有一个响当当的罪名——投机倒把罪。

宣判大会就在厂矿里举行,全厂矿的三四百号工人都参加了,这是吴县铁矿厂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张云良被撤消了党员身份,并被判处了一年半的缓刑刑期。

此后,张云良从供销科回到了车间,干起了“敲托盘”——整个车间里最低等的活。一年多时间里,很少见到他吭声,当年在对面车间工作的老席说:“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对他影响恐怕非常大。”

1977年,张云良在厂矿刑满后,执意离开厂矿出去闯荡江湖,在老席看来,张云良这么做就是为了挣回面子。他的人生自此转折。

那个时侯,浒墅关当地的一些人做起了捕蛇贩卖到广州的生意,发了财,张云良也加入了南下淘金的队伍。

支撑这个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妻子顾佩珍的肩上,这个农村妇女在当地人眼里是个“能干人”,从供销社收发刺绣做起,到后来有了自己的生意,两个女儿都有了不错的前程。而在当地人看来,张云良的形象迅速下滑:对家庭不负责任,生意不顺、没混出个名堂,据说负债累累。

2001年,在家人的要求下,张云良回到了家乡,呆了大半年,这是张云良三十几年间在家住得最久的一次,他帮助妻子干起了收发刺绣的活,但不久他将收来的货款席卷而逃。“心太狠了,对家庭完全不负责任,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昔日的工友陆凤祥说。这一走,张云良再也没有回来过。在寻找重新证明自己的30年中,他跟自己的家庭似已陌路;而他最终把机会寄托于“搞大业”,同样与这个社会渐行渐远。

尽管时常炫耀女儿的“有出息”,张云良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见得融洽。房东胡萍回忆,看见父亲的遗物时,女儿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悲伤。唯一提起父亲的一次,是向房东询问还欠多少水电费。

在6月4日晚上,张云良罕见地向朋友谢谋军吐露了心中的窘迫:女儿不像以前那样给他汇钱了,“以前装病,要三千就汇三千,要五千就汇五千”,他苦笑着感叹。

但似乎是为了向谢谋军证明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依然很好,张云良跟谢打赌,跟女儿打个电话过去,三十秒钟后女儿就会回电话过来。结果张连续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有收到回电。过了二十分钟,张云良终于接到了女儿的回电。张用苏州话和女儿说了十多分钟。

放下电话,张云良解释:“那边在下雨,她停了车才能回电话”。在跟女儿最后的对话中,他语气平缓,但仿佛是在尽最后一点父亲的责任:“要好好工作,你是搞财务的,不要把公款弄烂了。”

当晚九点过,谢谋军起身离开,张云良还在一个人默默地喝酒。没有人知道,这已是张云良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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