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嫁鲁迅,幸与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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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嫁鲁迅,幸与不幸?
 作  者:李美皆  
 
   1999年10月,我在北京参观了鲁迅故居和博物馆,对这个纸上谈兵地仰视了二十余年的伟人有了一点感性认识。首先参观的是鲁迅故居,这是一座阴暗、狭促、衰旧的四合院,鲁迅与老母以及名义上的夫人朱安就住在这里。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我仿佛理解了这个人的阴郁,看见了他缺少欢乐的生活。在朱安夫人的卧室里,看见一个矮矮的雕花有盖的小木桶,经过管理人员的证实,知道那是朱安的马桶。内心一揪,这个小马桶是一个缩影,让我如此真切而又直感地望见了这个旧屋女人黯淡的一生。
    接着又在鲁迅博物馆里浏览了鲁迅的一生,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上海时期的鲁迅居所有了些许亮色,生活明快了起来,面容也见爽朗,一扫北京时的阴沉晦涩。人与环境,无疑有一种异质同构的互证性。居所的氛围简直就是一个能指,成为鲁迅生活和心情的直接象征。上海时期的鲁迅比北京时期的鲁迅年轻得多,分别呈现青年气象与老年气象,北京时期的鲁迅就是一个干涩的小老头,上海时期却润朗起来,虽然生命史里上海时期居后,北京时期在前。北京时期的阴晦凋旧与上海时期的现代明亮不可同日而语,是因为相对应地,鲁迅的北京时期是朱安时期,上海时期则是许广平时期,而朱安与许广平也不可同日而语。
    鲁迅走到明亮中来了,永远停留在阴暗之中的,是朱安,她只能越来越走到暗影里去,一直到被暗影所吞没。
    鲁迅的历史里曾经没有朱安这个人,她成了一个忌讳,被有意删除了。朱安的出土,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毛泽东时代的鲁迅的历史里,当然不可能容许朱安的存在,这个女人在邓小平时代出现并非偶然,思想解放的潮流把她解放出来了。直到现在,鲁迅究竟有没有与朱安圆过房的问题还是一个公案,似乎这关乎鲁迅的品性高洁与否,崇拜鲁迅的人当然倾向于“没有”,以使自己有理由更好地维护鲁迅的尊严。但是假如“有”呢?难道对这部分人就是一个幻灭性的打击?事情到了这个患得患失紧张兮兮的份上,就不仅是这些人的悲哀了,而且是鲁迅的悲哀。
    我一直试图弄明白鲁迅和朱安之间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的因缘首先由鲁迅的母亲而起,当时鲁迅在日本,鲁老太太觉得儿子老大不小了,又是周家长子,该订一门亲了。考虑到自己家贫,儿子个矮,条件不怎么样,鲁老太太认为朱安这个女人可以了,做自己的儿媳妇绰绰有余。我想在鲁老太太,当初不过就这么回事。初步择定朱安,鲁老太太便征求儿子的意见。无论理由如何多多,总之,鲁迅自己是同意了。此时鲁迅还未见过朱安。
    当时鲁迅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这是一个复杂的心理之谜。他自己的解释是纯粹为孝道,“这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有好好地供养她,至于爱情,那是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撇开封建孝道与鲁迅反封建战士的角色的矛盾不谈,只是按一般人的情商,难道鲁迅会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娶一个自己不准备接受的女人进门吗?绝对不会,这有违人性。所以,关键还是意外——回国目睹朱安芳容后的意外,他没想到母亲的眼光如此之差,如此低估了自己的儿子!假如回家看到母亲为他娶的是一个如花似玉或另有可人之处的女人,朱安的命运还会不会是这个样子呢?会不会被改写呢?
    鲁迅原来的最低期望大约至少相当于胡适和江冬秀的样子,虽然由母亲包办,但包办的女人也还说得过去,能拿得出手,不能说深爱,但也绝不是厌恶。如果是这样,也就鉴于寡母的孤单和凄凉,自己在爱情上做做牺牲,折衷一下,情孝两全了。但意外的是,朱安不具备任何抓住鲁迅的魅力,比他的最低期望值还低,他要是早知道朱安已经超出了自己容忍的限度,是无论为孝还是为什么都不会答应的,这桩婚姻的别扭已经证明,他实际上还是辜负了母亲。所以鲁迅并非纯粹出于孝道而娶朱安,鲁迅被认为的持封建孝道与反封建之间的矛盾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存在的。促使鲁迅放弃坚持、无可无不可的,是某种模模糊糊的幻想,——或许母亲在来信中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美化了朱安?总之,与其说鲁迅不满包办,不如说不满包办得不好。
    还有一重可能因素,就是世间事有许多是遥远的时候自以为可以接受,真到临近了,才发现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鲁迅留学东洋,当见识了不少现代气象。当朱安只是家乡的“她”的时候,他并没有切近而具体地考虑过能否与一个乡下女人生活在一起的问题,可当他真正回家,在族邻们的相帮下操办自己婚事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是如此低俗而又难以忍受,所以,先自否决了这桩婚姻,拒绝了朱安的走近。
    总之,在决定这件事情的过程中,鲁迅自己的脑子恐怕不是很清醒,还没有达到后来那种始终醒着的高度和洞见力。但是,不妨做一个大胆的揣测:鲁迅之所以获得后来的高度而成为鲁迅,或许恰恰因为朱安,因为这种痛苦的生活。痛苦是思想的催化剂,朱安的存在,使鲁迅体会到“浓黑的悲凉”,为他成为一个思想家奠定了生活基础。精神苦闷和性压抑能够转化为思想的力量,就像动能转化为热能,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这叫力比多的转移或升华。人们习惯于把鲁迅的痛苦归于“大我”的痛苦,但事实上,那也许首先是“小我”的痛苦。来自最直接的生命体验的本体的痛苦不是那么容易超越的,朱安一度是鲁迅生活中的一个直接的刺激物,是鲁迅一段时间里的最大的痛苦,这痛苦甚至可能超过了家道中落所带来的。“小我”的痛苦给了他悲观的眼睛,从“小我”的痛苦出发,他“苦吾苦以及人之苦”,抵达了“大我”的痛苦。从这个角度考虑,鲁迅也许不算怎样的不幸,如果没有朱安,也许就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而永远只有某个女人的名副其实的丈夫周树人了;世界上就会多了一个幸福的平凡人,而少了一个痛苦的思想家。苏格拉底说,你娶了一个泼妇,就有机会成为哲学家了。
    鲁迅呼吁妇女解放,控诉封建礼教,关注祥林嫂的命运,但对养在自己家里的朱安,却一筹莫展,怜爱不得,又抛弃不得——我们必须承认,鲁迅对自己的错误是负责的,他完全可以把朱安休出门去,一了百了,但他没有这样做,由此可以看出鲁迅人道主义者的本质。在此又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揣测:鲁迅通过祥林嫂和“狂人”来反对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时,首先就是把自己作为一个被吃者来看的,借别人说自话,借他人之杯浇自己块垒。一旦指向封建制度的“吃人”性,鲁迅自食苦果难以言说的心理郁结立刻有了一条方便的逃路,找到了自己不幸生活的根由。其实这是一个自我的误会,也是对错误的自我逃避,他的痛苦首先并非一个被吃者的痛苦,而是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所付出的代价,和封建制度关系不大。正因为自欺欺人地把痛苦归因于自己的被吃,才有了反封建的更加强劲的动力,相对于痛苦的真正原因,这是一种折射性的力量,一种激流改道的冲击力。这种心理是曲折而幽秘的,不能绝对化,但也不能说没有。
    鲁老太太其实也是大大的意外,她为自己的儿子周树人订亲,没想到周树人已经变成了鲁迅,这个变化恐怕连鲁迅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造化喜欢来一点黑色幽默。不过中国人喜欢向上追溯,总要证明他从一开始就是不同凡俗的。更有人无法摆脱伟人情结,非要为尊者讳,于是鲁迅拒绝朱安甚至被拔高到反封建包办婚姻的程度。纯粹无稽之谈,这桩“包办婚姻”鲁迅事先是同意了的,并非蒙在鼓里,他要反封建早就可以反,何必等到覆水难收的时候呢?错了就是错了,说明鲁迅也曾经年轻过,曾经没高度过,曾经不鲁迅过。在他自己,不能把错误的原因向母亲一推了之,母亲是始作俑者,但并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在别人,对伟人也要有平常心,也要作通俗解,要看到并容许他有俗人的一面,如果非要掩饰他的弱点,维护他的高洁,只能越描越黑,欲盖弥彰。陈独秀喜好逛窑子,但并不影响他开天辟地经纬大业;鲁迅个子矮,但并不影响他精神形象的高大伟岸。我们可以原谅鲁迅的错误,但不能原谅某些优势话语对其错误的拼命维护。
    鲁迅既然错了,就要扛起来,就要肩住黑暗的闸门。当时的社会还是比较保守的,朱安又是一个不能自立的旧女子,休了她就等于把她逼上绝路,鲁迅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步既然走出来,就很难有其他两全的选择了。
    从鲁迅博物馆的照片来看,朱安一副怨妇的苦瓜相,看起来很执拗,不开朗。鲁迅对她的不能接受可能不仅因为容貌,还因为整体的气质。本来天资就一般,又没有男人的疼爱滋养,就更加地干枯和别别扭扭。一个从感官上就感觉不悦的人,却必须成天面对,该有多么难受,又怎么可能亲近呢?人性是一种顽固的本能,你可以为一个女人找出无数的美德,可是面对她,你无论如何毫无欲望,怎么办呢?无可奈何。身体的本能往往难以超越精神,有时它甚至决定了一切。鲁迅与许广平好上以后,周作人以一个人道君子的身份站出来指责鲁迅,为朱安抱屈,这一方面是真诚地同情朱安,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假如母亲为他订下朱安,他会安然接受吗?羽太信子不管怎么说也比朱安感觉舒服得多吧?周作人这方面在哥哥面前曾经是有优越感的,所以在鲁迅获得幸福以后,他偏要像模像样地敬朱安为唯一正宗之大嫂,实际上不无拿朱安来气鲁迅的故意,有隐秘的高明而伪善的恶毒之嫌。周作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微妙用心可能是许广平至死恼火他的原因之一。
    只要朱安不提出走,鲁迅就必须养着她。他当然希望她先提出来,但是这可能吗?在那样一个时代。况且,年轻时她不会不抱幻想,期待他回心转意,等彻底绝望时又老了,而她的彻底死心,也许是在许广平与鲁迅的关系已成事实以后。鲁迅对朱安的嫌恶是可想而知的,看见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他又不能把这种嫌恶表现出来,因为不是朱安有负于他,而是他有负于朱安,如果做得太过,就会有良心上的压力。所以他必须努力隐藏和克制自己对朱安的厌恶,在厌恶与道德自愧的夹缝里求平衡,对她的发泄报以听之任之的沉默和回避,也够难为的。朱安是鲁迅最大的尴尬,他不愿意面对她首先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嫌恶。同时,他不愿意面对朱安,也是不愿意面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糊涂,他想隐藏自己不伟大的过去,而朱安的顽强存在却时刻向他提醒着这一点,让他无法逃避。鲁迅对朱安的冷漠,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吧?
    朱安明白自己相当于一朵抹不掉的眼屎的地位,对这种无声的辱没,她除了承受,也有过抱怨和反抗。她说:“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有儿子呢?”鲁迅的学生来了,她知道他不希望她露面,便故意以师母的身份出现,端茶倒水。此一举动并非出于好客,而是一种抗争,作为鲁迅的妻子,虽然不能名副其实,但只要在周家门一天,她就一天是鲁迅的妻子,她要站到前台,证明自己的名分,表明自己的存在。鲁迅的难堪是可以想象的,这就相当于一个人正当俨然的时候,却被当众掀起衣服,露出了屁股后面的一段尾巴。这让鲁迅如何以导师的身份继续潇洒地谈论那些青年的话题呢?许广平也是当初被朱安招待的女学生之一。这杯茶想必鲁迅是一口都不会喝的。朱安这样做只会使鲁迅对她潜藏着的女人心机更加憎恶,因此也对她更冷。
    萨特的《禁闭》描述了一个人性恶的战场,人与人互为地狱,相互追逐啮咬着,谁也别想舒服,可怜可恨而又可怖。萨特因此发出他著名的感叹:他人,就是地狱。意思是说,最可怕的地狱是人,而不是一个叫地狱的预设之地。在某种程度上,鲁迅和朱安正是处于这样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有许多人在晚年对自己早年辜负的人表示了歉意,鲁迅晚年对朱安是心怀歉意还是依然嫌避呢?他精神原则的“一个都不原谅”里是否也包含了朱安呢?
    在这样的格局里,两个人都可怜,我们同情朱安,也同情鲁迅。我们无法赞成朱安的做法,但是也很难去责备。对鲁迅也是一样。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一开始就错了,而又只好服从这个错误的命运。如果这样维持下去,鲁迅或许将比朱安更痛苦,这痛苦包括性的压抑,更包括诸如在这种压抑下是否会产生什么心理畸变等自我怀疑,以及其他文人化的复杂和敏感,是隐晦而难言的,因为这种生活本身就是畸形的。但是他最终逃逸了,获救了。而朱安还留在原地,所以彻底的不幸者就是朱安了。
    本文无意指责谁,指出鲁迅对其婚姻的错误缔结应负的责任,也只是为了反戈那些以强凌弱的优势话语对鲁迅的片面维护。有人为鲁迅找到一些不能接受朱安的理由,比如他要她识字、放脚,她没有照办。这些难道会是根本的原因吗?对一个旧式女人鲁迅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呢?改变一个女人不识字的状况不是一件短期的事情,如果他有心,此时启蒙也还不迟;而小脚是从小就裹的,不是一朝一夕能纠正过来的,此时放与彼时放又有多大区别呢?
    有人说,朱安很泼,很刁钻,所以不招鲁迅爱。这难道不是一种回护吗?如果用同样回护的态度为朱安想一想,一个得不到丈夫的爱,还要全心全意去伺候他的女人,如果没有一点正常的发泄,不是要疯掉吗?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泼?一个得不到丈夫爱的女人如何能可爱?作为一名怨妇,朱安一副委委屈屈的苦相,注定不会可爱。
    还有人说朱安很幸福,因为她在乎的就是名分,不在乎实际。这简直是欺负人的话,朱安就不是人了吗?她难道就不在正常的人性范围之内了吗?画饼真能充饥,望梅真能止渴吗?这真是自私的混帐男人说的混帐话,或者中毒太深的愚妇人说的虚伪话。即便朱安自己用名分来自我安慰,也只是出于无奈罢了,难道会真以为然吗?鲁老太太也会安抚她:满足于名分,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周家的大房媳妇,这一点是谁也抹杀不了的。朱安只好怅然地接受这个名分了。
    朱安作为旧式女人,对他的“大先生”毕竟还是有些敬畏的,但在许广平面前,却试图拿出一款大房的威严。可是许广平会让她拿吗?她曾经因为许广平在信中诉苦而担心周海婴受苦,说大先生就这么点骨血了,着急着要把周海婴接到北京去,俨然大家正统的身份,好像《红楼梦》里贾环的正宗母亲当然是正室王夫人而不是生母赵姨娘一样。这想必只能让新女性许广平更加厌恶。朱安依旧理把自己的遗产都留给周海婴,但许广平肯定是情愿扔掉的。朱安这种一本正经当然有着把许广平纳入某一令其厌恶的家族格局里去的企图,所以,许广平是不会出任这个角色的。许广平对朱安的态度与鲁迅一致,并多了一层女性的不相容,因为生气她以鲁迅的妻子自居。她当然认为朱安不配,与这样一个女人共拥一夫让她感到屈尊和无法忍受。
    鲁迅关于朱安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之说,有掩饰和自我解嘲的意味,但对朱安是不公平的,是对一个人之作为人的基本人格的漠视。朱安也是一个人,怎么能随便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呢?即便是礼物,也并非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是母亲送给他的,而是他送给母亲的。朱安实际上是鲁迅为母亲雇的一个忠实的保姆,为鲁老太太养老奉终的是朱安,如果没有她,谁去替他照料母亲呢?让许广平这个新女性来照顾鲁老太太这个旧式的婆母,是绝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为生活费的问题,许广平给婆婆的信中就能写出“恐卖身无补矣”这样的话,还可以想象她们住到同一屋檐下吗?许广平自始至终拒绝进入这个家庭,落个尊严和干净。朱安晚年还能得到周作人和许广平的照顾,恐怕很大一部分也是看在她照顾鲁老太太的份上吧?
    有人说,朱安嫁鲁迅是她的幸运,如果她不嫁鲁迅,便只是一个凡庸的女子,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同样,也有人表达过谢烨即使死在顾城斧头下也值得的意思,理由是如果她不嫁顾城,就是一个普通人,不会有跟顾城在一起的一切云云。这种没有人味的话,简直无法一驳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幸福和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同等宝贵和重要的吗?假如朱安一开始嫁的不是鲁迅,而是一个极其平凡的男人,或者有可能改嫁这样一个男人,或许会幸福得多,说不定男人对她千般宠万般娇,反而使她变得丰盈美丽了呢。而她嫁给鲁迅,却成了一只抛锚的船,宿命就是被搁浅。朱安的生命就是一朵未曾开放便枯萎了的花,皱皱巴巴,小里小气,与其说是一朵花,不如说是一个失败的花朵的标本,令人感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