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没有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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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没有不散的宴席

从 写下就是永恒

巴黎没有不散的宴席

 

云也退

 

 

1960年写完《流动的盛宴》后,海明威并不想马上把这书给出出来,他尽可能拖着,书里的当事人活多久就拖多久,没想到玩笑开大了,他自己忍不住先走一步,在自家的庄园里开枪自杀。就连“流动的盛宴”这个书名,都是他的遗孀归纳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后才给取的。

需要琢磨一下晚年海明威的这一举动。照理说他是最不爱往后看的人,那意味着示弱,可是昔日的硬汉,到这个岁数上也深受创作力衰退的折磨,提笔写下这本书,也许聊作一种安慰。1920年代,初出茅庐的小文人纷纷来巴黎“找组织”,躬逢文化盛世,海明威倒不能算是爱结伙扎堆的人,但是对那种物质上匮乏和精神上富足集于一身的感觉十分留恋,他觉得,自己永远能像这样“耗得起”。所以,他跟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恐怕也是唯一真爱过的一任)欣然寄人篱下,谒见格特鲁德·斯坦因、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埃兹拉·庞德等文学前辈,简直可以以这种满足感为生。

这岁数上的文人怎么就能从“落魄”巴黎找到良好的感觉?马尔科姆·考利说过,这所谓“迷惘的一代”多是大器早成之辈,不到三十岁就开始走红,既可以以才华成就傲视同代人(比如毫无文学成就的达达主义者),又可以带着年龄的优势与成功前辈谈笑风生,而不必感到丝毫的卑微。那时的海明威根本想象不到,他晚年会写出那么些自己不愿发表的小说,并承受由此而来的痛苦。

因才华远去而来的感伤,完全压过了自命青春无悔的兴致。在巴黎的支线火车里,瞪大两眼观看穿着整齐去赶集的农民,路边的咖啡吧里,各式各样的杯盏颠倒着语言、眼神和醉意,从画廊到书店一次次赴约,或者远望塞纳河水日日流淌,让一个个情节灵感蹦跳出来,再毫不惋惜地让它们穿过大脑皮层从另一侧掉落、消失。时间像一条学不了新技的老狗,在那个时候的巴黎不断地自我重复。海明威在报社干着收入平平的活儿,却因为坚信自己的短篇小说很快就能以铅字的形式问世而经常处于精神亢进之中。

他多么希望这盛宴永久不要散去。那一拨美国作家离开机器统治下的美国出来寻梦,功成名就来得迅速,菲茨杰拉德,肯明斯,哈特·克莱因,多斯·帕索斯,海明威更是个中翘楚。他们拒斥世纪初期的美国工商业文明,却沾染了不少工业资本家身上的冒险主义气味。“迷惘的一代”,斯坦因当年册封他们以此名号,总是有一点矫情的感觉,因为这份迷惘其实是他们自找的,好比在身上纹下个图案,以纪念那份独一无二的青春;他们投入欧洲疯狂的人群,马上发现文字生涯的首选方向,依然是写自己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

海明威不是不明白这宴席总有散掉的一天,何况他和同在法国浪迹过的同胞福克纳要是一辈子耗在巴黎,又岂能有后来的显赫声名。只是无法接受现实,无法承认这般精力旺盛的头脑和躯干也有离退的一天,让他甘愿去死,一并带走对巴黎、对哈德莉以及恣肆青春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