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7 07:30:31
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城市中心的一栋法式建筑的六楼.是的,一个人,因为我的父母早已经去世了,他们唯一留给我的就是这栋楼的六楼和银行里的几张储蓄卡.
我没有去念书,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自作主张地休了学,肆无忌惮的做自己的文学梦.关于学习或者学校什么的我一点儿感触都没有,所以我一个字也不想评论.
很多的时候我都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一些妖艳而凄美的文字,听着自己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屋子中间那架老式唱机里的胶质唱片打发日子.在电台我开了一个专栏,每个月固定写一些书评或者影评,月末去电台领薪水后在超市逛一圈买生活必须的东西,之后回家,薪水所剩无几.好在我还在本省几家报纸的文学副刊写稿,稿费通常会直接打到我的帐户上,我什么都不用照顾.我的编辑赏望就是本市报社文学副刊的主管,半年前他曾经帮我在省内一家不怎么出名的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销量居然出奇的好.版税收入着实让我富足了一段时间,但我的花销很大,因为我抽烟,喝酒,听CD,逛超市......这其中的哪一种都不应该是一个女人沉迷很深的,可是我是的,所以我的版税收入交纳了个人税并维持了半年颇为逍遥的生活之后就将近完了.我把剩下的钱给赏望,作为他帮我的酬金,可是他收了直接又打进了我的帐户.这样的朋友不把他拉到旗下实在是愚不可及,幸好我还不算太笨,立即与他的关系成了最好的朋友.其实这样说很勉强,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写作累了我就坐在阳台上看这个城市的样子,手里夹着烟,任凭额头的头发不甘寂寞的拂我的脑袋,温柔而舒适.楼下右边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游乐园,设施很齐全,而且有一个特别气魄的名字:市国际游乐园.当然它确实值得这么称呼.我去过这个游乐园,并且在中央的那个小喷水泉旁边呆了好长时间.在我的莫名的感觉里,喷水泉就是游乐园的全部.那天游乐园里有很多人,我坐在长椅上抽着烟发呆,水注从喷水孔冲出来直接进入另一个喷水孔,如此来回反复,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木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差别不过是成分上,一个是水,另一个是塑料混凝剂,仅此而已.
我是一个特别爱静的人,当喷水泉附近的人多了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傍晚了,于是我决定回去.走出游乐园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喷水泉,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喷射.不过我知道不是我的原因.因为于我们彼此它是景我是游客,是绝对没有任何纠葛的两个过客.上楼我依旧坐在阳台上,有点冷,我条件反射地看那个喷水泉,它又重新开始了喷射.我叹口气,什么也说不出口,心里隐隐的疼痛.
我的小时候住在离这个城市特别遥远的海滨,父母住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很少团聚.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多一点他们就在一次特别骇人听闻的交通事故中丧生.后来我听抚养我长大的外婆说她曾经找人推算我的命相,我的手相显示我是一个非常不祥的人,对自己身边的亲人会产生异常的伤害.父母的死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惊悸而胆怯,所以我不怎么喜欢跟人接近.本栋楼街道办事处的大妈有一次说想认我做她的女儿,被我丝毫没有犹豫地拒绝了.拒绝那位银发满头的老太太后我躲在卫生间里流着泪自责,但是我始终没有改变我的意思.上个礼拜老太太去世了时年九十二岁,一大群儿女给她送葬,路人蜿蜒半个大街.昨天我才得知,老太太就是本市那位得了无数枚奖牌的模范老人.她的死不是寿满,而是去我这里看我不小心在四楼摔了下去,可怜我竟不知道连看都没有去看!送医院时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别把我摔了的事告诉我楼上那女儿.
昨天下午我去墓地祭拜,不知道是什么想法我买了两束花,火红色,俗名叫做亲情花.我待了一个小时,默默的流泪.期间一位老大爷也来祭拜,拍我的肩膀说好了闺女别哭了,让老人安安静静地去吧.我点点头,捧一把土放在墓碑旁.回来的时候经过街道办事处,老太太的女儿坐在此前老太太坐的地方,七十多岁.我想如果我做了老太太的女儿那会成什么样子呢?我才二十岁啊.但我随即明白我不够资格,无论我是多少岁,甚至我连老太太女儿的女儿都不配做.之后我钻进我的房间把唱机的声音放到最大,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流泪.我知道我是一个被灾祸和不幸包围的混血儿,幸运的时候连陌生的野狗都向我献殷勤,灾祸来的时候却是要我的亲人都遭受莫大的牵累.
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我接到赏望的电话,他说倪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飞逝》再版了,十万册。稿酬在我这里,明天我打到你的帐户上去。我说好的,谢谢你啊。他在电话里笑着说好了你什么话呀,对了,倪可,你手里那本书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手里这本从来就没有跟别人说过的书,但我只是笑笑,说:已经脱稿了。赏望说上海来了两个书商,想看一下你的书稿,明天你准备去见他们吗?我依旧笑笑,说你们定地方好了,明天见。挂断电话我起来收拾散散乱乱打印出来的稿子,准备第二天见面我需要慎重对待的事情,包括是选择版税或者稿费,以及签署合同需要的部分细节问题。整理好那些琐碎的事情我躺进浴池里洗澡,把水放到一个特别热的温度。这是我一个特别不成文的习惯,每当我要出去做事情之前和做事情回来后去都要泡澡,把所有的心事全部泡在水里溶化,最终暂时离开我的躯壳。办事情回来后泡水里则是特荒谬的收回记忆,没有依据,只是我个人不可理喻的癖好。
赏望说的明天就是今天了,我穿的是一条已经褪了色的紧身牛仔裤,黑色至膝的长衫,和一双黄色的高跟鞋。没有描眉,任何装扮都没有做,为了盖住昨夜因为睡的过晚而出现的黑眼圈我特意戴了付墨镜。赏望已经打电话给我说见面的地方是建国门大街的一家日本料理。于是我坐出租车到地铁站,乘地铁去那儿。
那家日本料理在周围的星级饭店中间显得异常地微不足道,赏望和一对特别像韩国教师的中山装白色皮鞋的一男一女就在大门前等我。我迟到了,我说,对不起,非常抱歉啊。赏望说没什么,是我们来早了。There  is  nothing.然后他介绍说那个男人叫文荣,女人叫做落儿,都是在出版截特闪光出众的人物。我跟他们握手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幸会,其实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感。文荣说倪可你好,我们可是久仰大名了啊,今日相见真是幸运,希望此行顺利。??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进到料理店里面的套间。
金枪鱼寿司、紫菜虾鱼汤、大江户的日本辣酱,以及在中国人的眼里极为怀疑的红塘煎鸡蛋等早已摆在桌上,可是没有人动筷子。酒放在一边,是啤酒。我的小说集放在文荣的面前,他正在细细地看。落儿坐在我的身边,大方而利落的抽那种不是国产的准女士香烟,略有薄荷的气味。你抽吗?她问。我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习惯。赏望默默地喝着酒,像一个小孩子不敢大胆地做一件他自己没有办法判定对错的事情。文荣看过不说小说的事情,只说好了,我们吃饭吧。没有人反对他,于是我们就默默吃饭。吃过饭啤酒就成了解闷的饮料,但是我们谁也不会大口喝,因为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傻子,所以我们的行为从小孩子的眼光来看特别狡诈圆滑,尤其是我,谁让我是一作家呢?这是人长大了就必须面对的事情,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无奈。
我保持的清醒完全没有用处,所有的一切都是赏望打理。争论协商,到了傍晚才签下合同。赏望问我满意吗,我说非常满意,是的,谢谢你,如同卫慧把彼得视作精神上的父亲,赏望一直是我除却文字之外的精神寄托,我不清楚我是不是爱上了赏望,我不是糊涂,而是赏望早已有了妻室。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最后的版税定下来是百分之九,很高的一个比率了。
坐地铁回去时华灯尽上,彩色花灯闪烁得眩目而刺激。赏望振作在我的旁边说倪可你今天看起来好象不怎么开心啊,怎么回事?我没有说话,我确实不开心,因为我突然想到我的外婆说的算命先生的话。我是一个不祥的人,经常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这让我不得不想一个问题:赏望会不会雷同于我的父母以及街道办事处的老太太呢?不,我没有资格、没有赌注赌这么一句话的真实性。于是我说以后我们没必要就不要见面了吧。赏望立即愣了,说:什么?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可是我没有给他理由.他不再说话,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出了地铁我看了他一眼,他无神的样子让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然而我依旧只淡淡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他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爱你?我笑笑,扭头走了。转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回头看过去,他还站在那里,影子被灯光拉得好长,像一被废去了法力的精灵。
对不起,我说,在心里这样喃喃自语,泪水无声滑下,烫得面颊一阵灼痛。回到家我欺骗我自己躲进浴池说是水的温度 ,我的手放在池沿上,碰到阀门,被缺了一角的铁皮割开一道口子。血迅速涌出来,滴进水里,马上消失了。血一滴滴滴在水里只溅起小小的水花。我的手已经麻木,但是我不想包扎。痛,可以让心更敏感。而且我把痛当作是上天的惩罚。之后我打开电脑把那本小说集全部处理到另一个软盘上,躺在床上睡觉。可是我无法入睡,脑子里老是自己的手指流血的画面在重复。披上睡衣我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房间里游荡。打开唱机,里面是西班牙歌手麦绨斯摩唱的爱尔兰歌曲。浓重的萨克斯曲风肆无忌惮在我的耳膜里穿梭,这让我觉得其实自己就是一在上帝面前乞怜的女人。这位名燥一时的西班牙歌手在他风华正茂的二十六岁突然离世,没有人知道原因,尸检报告事实说是自然死亡。一直以来 ,他的死就和中国的海子一样,在我的心里是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这个城市已经完全沉寂在静谧之中了。高架桥上的路灯与机场高速公路的灯光交相辉映,似乎也不甘深夜的寂寞。那个大大的游乐场只剩下最边沿的欧式餐馆还亮着灯。我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顾客,正如很多事情一样,都是没有办法轻易弄清楚的。从阳台上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听到赏望的死讯,在二环路的地铁站前,那个我们昨夜分别的地铁站。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晕眩起来,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坐车去医院,他的尸体已经存放在太平间,只等待殡仪馆的人把他带走塞进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焚尸炉里。赏望的尸体很干净,衣服不是昨天那套,我猜想一定是他那个躲在墙角啜泣的妻子为他替换的。可他的脸很憔悴,僵硬而冰冷。隐隐约约,似乎犹有一条泪痕。我鞠躬后去劝赏望的妻子,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大姐,我说,请您节哀!她说了一句谢谢依然低下头流泪,不发一言地默默哭泣。我的心突然异乎寻常的灼痛起来。我知道我拼命压抑的真感情在看到这个女人伤心欲绝的样子的时候就全部爆发了。瞬间,我的泪水倾泻而下。赏望的妻子看了一眼我,但什么都没有说,递给我一张卫生巾。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任由泪水流下。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温热的泪滴在我的手上。
是我这个不祥的祸害,我对太平间里静静睡着的赏望说,是我害了你。然后我走了,没有魂魄,没有感觉,像行尸走肉。
赏望的骨灰也葬在公墓,与街道办事处的那位老太太葬在邻近。我依旧是买两束花,不过现在是一人一束。送花的时候我明白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自言自语了许多话。我已经决定了离开北京,离开这个让我身心俱疲的城市。
当天晚上我坐飞往上海的飞机离开北京,走的时候对这个古老的城市毫无眷恋。飞机飞离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回头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的星星,但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银白色的机舱。于是我明白我走的同时北京也一样抛弃了我,它的天空已经不会再属于我。飞机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下了飞机我抬头仰望,天空中的星星簇积着异乎寻常的耀眼。我淡淡的微笑,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反射着群星的光芒,片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