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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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骨灰

2009-05-31 15:35:39 来源: 中国新闻网(北京) 

她的想法很简单,女儿已经都走了,与其每天跟政府闹着要墓地安葬,不如就交给艺术家,塑出一朵生命之花,让她们重生。如果孩子们成了艺术品,人们也就永远不会忘记她们了,也不会忘记她这个受灾“最”重的母亲。

双胞胎女孩琦琦和佳佳骨灰塑造成的“生命之花”

此前报道:大地震中罹难孩子骨灰烧成“生命之花”

“5·12”地震中一对遇难双胞胎姐妹的身后事

聚源中学瞬间坍塌的校舍,改变了许多死难学生家长的命运。他们被哀伤、愤怒、茫然纠缠着,他们开始羡慕赵德琴的两个女儿,可以在迟开的生命之花中获得重生

本刊记者/王刚

那一夜,他们总算梦见了她们。

先是父亲,坚持说姐妹俩给他托梦,不要让怪人把她们带走,她们不想和地震的瓦砾融合在一起。

总之,父亲是反悔了,嚷嚷着是老婆卖了孩子们,要杀了她。

然后是母亲,大清早上醒来就哭。她说孩子们总算想起了她——将近两个月里,两姐妹就像没有这个妈,把她给忘了。

为这个,两口子又吵了一架。

此前一个多月,他们始终渴望梦见孩子们,能在梦里跟她们说些什么,但一直未能如愿。

那种明明知道少了些什么,但就是在内心深处找不到那种失去的感觉,让两口子抓狂。

于是,父亲埋怨母亲背着他卖了孩子;母亲埋怨父亲从不拿这个家当回事。

艺术家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姐妹俩给他画了一朵花,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那种,不是莲花,更不是玫瑰??

早上醒来,姐妹俩的骨灰还好端端摆在床头,红布包着,艺术家却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艺术家把姐妹俩的骨灰真的带走了,父亲和母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失去,和那种在梦里遇见亲人的感觉。

母亲很相信托梦的说法,大清早她就给艺术家打电话说,他们反悔了,要是不把骨灰拿回来,她男人就要杀了她。

这是2008年6月,一个多月前的“5·12”,他们失去了女儿们。

谁都知道,那场大地震夺走了很多孩子的生命。而摊到他们家头上就是全部,两个孩子都走了。

人们总说她家受灾最严重,总带着人来慰问她们。但这个“最”,母亲当时还不知道它的分量。

她只以为,那种天灾摊到谁家头上,都是躲不过的。于是,在所有人陷入悲痛的时刻,她也没觉得自己更值得诉说。

直到孩子们的骨灰被广州来的艺术家带走了。

艺术家名叫舒勇,他和几个朋友作为志愿者来到灾区。听说这家两个孩子都死了,于是买了米和油来慰问。

失去两个女儿的女人名叫赵德琴,戴一副眼镜,很细致地打扮自己,假如不是身体过于瘦削,以及木然的神情,绝对是小镇上很有风采的女子。

那些日子里,赵德琴天天被人慰问,脑子基本上是蒙的,她也不知道这个好心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艺术家说的不多,坐了一会就出去了,母亲以为这个人跟其他的好心人没啥区别。

不一会儿,艺术家抬着一架电扇来到帐篷里。那两天,四川正热得要死,来的人都是送水、送米,没人能想到这个。

赵德琴于是觉得艺术家是个有心人,眼泪的闸门也就打开了。

想到孩子们活着的时候都喜欢画画,上初中时还嚷着要去当设计师和漫画家,母亲幻想,要是孩子再长几年,或许就能跟这个艺术家去学艺了。

那些天她总这么乱想,失去孩子的感觉时而深刻,时而模糊。

她和艺术家聊了整个下午,给他看孩子们画的画,甚至盘算着如果让孩子们上艺术类院校得花多少钱。

到了晚饭时间,赵德琴和几个失去孩子的家长要请艺术家吃饭,甚至开了五粮液,800多元一瓶。舒勇后来回忆说,那顿晚饭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来灾区“有用”了,人们的情感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

舒勇来到灾区,最初是打算在灾区完成一件艺术品。这是他在欧洲办个展的时候突然触发的灵感,那天是5月13日,大地震发生的次日,他在瑞士的少女峰看到了一朵奇异的、白色的花。于是,他想到用地震逝者的骨灰雕塑一朵花——这个想法的确有些惊世骇俗。

舒勇此前就是一个不断制造争议的艺术家。比如他在1998年创作了人体行为艺术《地球在流血》,适时迎合了当时环境与人的主题。一举成名,那年他24岁。舒勇是个善于制造话题的人,不止一次以艺术的名义干预到社会的各个层面,2008年,他组织上万人唱国歌,成为电台明星。

真的到了灾区,舒勇却觉得艺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活着。那种世界末日的感觉,把艺术家的一切灵感都彻底摧垮了。没人在乎舒勇的那点想法,在灾区的那两天,舒勇比任何时候都绝望。

更何况,征集骨灰来再造一件艺术品,舒勇觉得自己在灾区搞这个就像是在犯罪。

有时候现实的力量比艺术灵感更震撼。比如舒勇看到的一对夫妻,地震后什么都没拿,就拿了一张结婚照,他们说别的不重要,就这个最重要。舒勇是一个内心柔软、情感细腻的人,面对灾难,他常常像一个敏感的女性一般难以自持。

那顿晚饭间,舒勇把自己最初的打算说出来,只是当做酒后郁闷的排遣。意外的是,几位失去孩子的家长竟然很理解。有一位当场就表态,可以让艺术家把自己孩子的骨灰拿走。

赵德琴当时没说话,可她当晚回去后就睡不着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女儿已经都走了,与其每天跟政府闹着要墓地安葬,不如就交给艺术家,塑出一朵生命之花,让她们重生。

如果孩子们成了艺术品,人们也就永远不会忘记她们了,也不会忘记她这个受灾“最”重的母亲。女儿们还可以跟着艺术家去“学画”,甚至去国外。

她想征求一下姐妹俩的意见,但是那一天,她没有梦见她们。

第二天,她给舒勇打电话说,决定捐女儿们的骨灰,前提是艺术家只雕塑这对姊妹花,不掺杂其他孩子的骨灰。

可爱的双胞胎(资料图)

姐妹俩是对双胞胎,一个叫琦琦,一个叫佳佳。大地震发生时,她们的年龄定格在16岁。

都江堰市聚源镇,人口只有13000。关于这对双胞胎和她们的母亲,几乎无人不知,姐妹俩长得漂亮,母亲一个人把她们带大,据说姐妹俩的父亲在上海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赵德琴的生活不容易,在镇子上卖过水果,开过火锅店和麻将馆。

镇上关于赵德琴的传说还有许多,其中一些符合实情:这个女人命不好。1991年与前夫离了婚,然后一个人出去打工,遇到人贩子,被拐到浙江,卖给了一个老实人。赵德琴也没跑,索性就嫁了。他们生下这对双胞胎。

双胞胎10个月的时候,镇子上的人们看见赵德琴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自此住下,就再也没走。

孩子们的父亲在镇上人眼中很神秘,即使死了老丈人,也没见回来。过年那几天他倒是在镇上,但很少出门。

听孩子母亲说,那男人脑子不好使。在这个家庭,他更像是一个符号。

不着边际的传闻就更多了,有人说赵德琴爱打扮,讲吃穿,没事还爱喝咖啡。两口子关系不好,本来就是被拐去的,没有结婚证。

但至少有一点是让人们羡慕的:赵德琴把两个孩子教育得很乖。

两个很乖的孩子都走了,琦琦是12日晚上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头已经耷拉了;佳佳是第二天早上找到的,当时身上还有余温。

等到在上海打工的裘樟荣赶回来,孩子们已被火化。裘樟荣为此不断埋怨,赵德琴只能无奈地解释,当时死的孩子太多,能单独给他们的双胞胎烧一炉都算是照顾了。

那天晚上见了艺术家,赵德琴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记得自己的父亲健在时,女儿们问外公,要是他将来死了怎么办,老人说,死了就把器官捐了。

当时大家还笑,人这么老了,还想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如今,女儿们死了,转眼就是一捧灰,连捐献器官的想法都不能有,不如捐了骨灰,也算有点意义。

赵德琴和舒勇很快达成了协议,6月24日,她特意选了个好日子,让艺术家带走了孩子们骨灰的一半,为她们雕塑一朵生命之花。赵德琴当晚很激动:“让叔叔把你们带走,你们会重生。”

那天晚上,裘樟荣和赵德琴都说自己梦见了女儿,这是地震后的第一次。

但醒来后,他们却变卦了。

一整夜,裘樟荣都哭着、闹着,说要杀了老婆。按协议,艺术家要把女儿的骨灰和地震的瓦砾掺合在一起,然后雕塑那朵生命之花,他觉得那样女儿的身体就不纯粹了。

赵德琴梦见了女儿们,觉得是她们舍不得她。

裘樟荣给舒勇打电话,说他是个骗子。第二天,舒勇又无奈地回来了。

这一次双方谈了很久,最终,为了打消裘樟荣的顾虑,双方达成了新协议,“生命之花”全部用两个孩子的骨灰来制作,不掺杂其他地震瓦砾。裘樟荣和赵德琴捐出孩子骨灰的全部,由舒勇支配。

按当时计划,两口子将在7月4日送另一半骨灰去北京,在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录制现场正式向舒勇交接。

人们更习惯称呼赵德琴为“双胞胎母亲”,在大地震中,都江堰走了4对双胞胎,人们唯独记住赵德琴。两口子捐献女儿骨灰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各地,赵德琴彻底出名了,她也被卷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

6月28日,有聚源中学遇难学生的家长来找赵德琴。他们说,你现在是灾区“最”受关注的母亲,你要和我们站在一起。

赵德琴开始体会到了那个“最”字背后的分量——死难学生家长不甘心轻易垮掉的教学楼吞没了那些脆弱的生命,他们买了花圈,希望赵德琴带个头,号召遇难学生家长把花圈送给承建教学楼的开发商。

花圈最终被送到了开发商家里,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缎带上是以赵德琴的名义。自此,赵德琴的麻烦就来了。先是丈夫莫名奇妙地被一帮人打了,然后是7月4日他们带着骨灰去北京的路上,被一帮“不明身份”的人给拦截了。他们说,赵德琴不能代表灾区去北京上电视,她会给国家抹黑。骨灰是装在一个瓷坛子里,用红布包着。那些 “不明真相”的人打了赵德琴,抢走了红布包。

由于总是见不到另一半的骨灰,“生命之花”的创作停滞。骨灰每天就放在舒勇卧室的桌子上。他每天早上醒来一次,就出一次冷汗。那不是对死的畏惧,而是对活着的惶恐。

舒勇每天给赵德琴打电话,她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骨灰被抢走后,竟然就像蒸发了一样,没人告诉她真实的去向。

这一次,骨灰看来真的值钱了,究竟是谁不愿意看到“生命之花”最终的绽放?人们不断猜测着。

赵德琴变得有些神经质,不断地问遇到的每个人:孩子的骨灰去了哪里?她差不多为此跑断了腿,像寻找两个活人一样,寻找着两个孩子骨灰的下落。

有时候她甚至恍惚起来,觉得骨灰当初被舒勇都带走了,或者殡仪馆从来就没有给过她。

想得越多就越让这个母亲觉得恐怖,大地震夺走了她孩子的全部,如今因为和艺术家舒勇的交往,孩子们的一半骨灰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她记不清一个人偷偷跑过多少次陵园,她听说很多无法辨认的骨灰都被集体埋在一处墓地。但那里都是些有名有姓的孩子,都是在大地震中遇难的。她在那里看到了聚源中学初二6班、7班的墓地,那是女儿当初所在的班级。那些没有跑出来的学生,还有当天上课的老师,都聚集在那里,唯独没有她的孩子。

那是一种被抛弃、被孤立于世界之外的感觉,不止是她,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2009年4月,赵德琴终于在都江堰宝山陵园的仓库发现了孩子们的骨灰。当时瓷坛子已经被砸烂了,写有孩子名字的标签被丢在一边,骨灰撒了一地。母亲的心彻底碎了。

有人找到她,跟她说,要骨灰可以,但必须答应第二天就下葬。

赵德琴还想着把骨灰埋葬了再偷偷取出来,带给舒勇,这个想法连她的姐姐都不答应了,亲属们担心,要是一味想着“生命之花”,孩子们的身份恐怕就永远蒸发了。

骨灰的另一半还在舒勇那里。10个月过去了,他早晨起来甚至都不敢直视卧室里摆放的那两个罐子,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两个灵魂的等待。

舒勇想过半途而废,但赵德琴在这个时候变得很坚定,她迫切希望“生命之花”能够实现,让孩子们得以重生,也让她一年来遭遇的磨难稍微消解。

赵德琴明白,在那个集体墓地里,自己的孩子肯定将被忽视和遗忘。不只是她,越来越多的家长都想明白了,他们不断给艺术家舒勇打电话,希望捐献孩子的骨灰,延续那朵生命之花。

舒勇拒绝了,他知道那些家长不是为了重生,而是为了不被遗忘。但有关遗忘,也是他最为苦恼的,那并不是一件艺术品能够办到的。

2009年4月,舒勇跟赵德琴通了一个电话,他们决定开始“生命之花”的最后塑造。

手里的骨灰只有一半,舒勇决定用陶泥与骨灰相结合,采用传统的烧陶工艺来制作。先将骨灰研磨成为粉末,再将粉末掺进陶土中塑造成“生命之花”,然后高温烧制成型。

骨灰从北京运到广州佛山石湾,那里是中国著名的陶瓷之都。

在机场,舒勇这个背着骨灰的乘客,差点被当成了恐怖分子;在佛山石湾,舒勇用骨灰制陶的恐怖尝试同样遭到了制陶界的集体抵制,他们不打算给舒勇提供制陶的场地,因为那是不吉利的;也没有制陶工人给舒勇帮忙,一切只能自己动手。

4月9日,舒勇带着两姐妹的骨灰拜访了广州的六榕寺。他希望得到法师的帮助,为孩子们做个超度,也为自己的这次艺术尝试找到一点心灵安慰。

出家人委婉地拒绝了他,他们此前没有过为一份即将成为艺术品的骨灰超度的先例。他们建议舒勇买一张唱佛CD,在电脑上朗诵一夜,就算超度了。

舒勇执拗地认为,这样对不起尚在迷途中孩子们,她们需要天堂的指引。最终,一个法师答应为孩子们超度,前提是不准任何人在场。

至此,一切终于准备就绪。

孩子们的骨灰要磨成粉末,这需要一台球磨机,没人有勇气借机器给舒勇,他只能花2800元买了一台,在工艺师傅的指导下亲自动手。

球磨机启动,舒勇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在一瞬间平静下来,接下来,时间几乎静止,机器的轰鸣遮蔽了一切喧嚣。近一年来围绕“生命之花”的困惑、磨难、恐惧,直接被抽丝剥茧,那个堵在他心里的结,也开了。

球磨机停止了研磨,慢慢打开盖子,骨灰已被磨成细腻而纯白的泥浆,一股雾气顺着开口飘向空中,艺术家感觉那就是姐妹俩像小仙一样释放了。

接下来要用手将骨灰的粉末和上等白泥和在一起,最终形成创作的原料。骨灰的质地细腻如丝,让艺术家感觉像是在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

舒勇说自己没有一丝恐惧,他创作的激情迸发了,短短的几分钟,“生命之花“的雏形就完成了。

那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花,不是莲花,不是玫瑰,甚至有点似花非花,隐约中仿佛是姐妹俩在梦里画给他的造型。

5月9日,“生命之花”入炉。

舒勇守了一夜,那一刻,他就像在产房外等待生命诞生,异常兴奋和焦虑。

5月10日,“生命之花”出炉了,母亲在去丽江的列车上看到了舒勇发到手机上的照片,这让她想起了一年前女儿们给她过的那个母亲节,当时孩子们送她一朵花,只是她叫不出名字。如今,她觉得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都是生命之花。

“5·12”那一天,”生命之花”在媒体的镁光灯下曝光,人们惊叹于这生命升华的结晶。只有艺术家和母亲才知道,在都江堰宝山陵园,姐妹俩生命的另一半和她们的同学安葬在一起。

那里是聚源中学没走出来的孩子们,有人说是311个,有人说是289个??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数字。

“生命之花”共有三朵,其中最小的一朵送给孩子父母,两朵大的原本计划捐给国家博物馆和地震博物馆,但舒勇担心捐出去的艺术品将不会受到重视,他正在筹划着将其进行拍卖,将所得交给孩子父母,或设立一个生命之花基金。 ★ (本文来源:中国新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