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网下：黑客与佛家

作者：林和生
人类第二个千年行将结束之际，上海人陆幼青正与晚期癌症殊死搏斗：上网冲浪，并撰写《死亡日记》。
2000年8月6日，陆幼青以《黑客》为题写下当天日记，其中不仅谈到网上黑客行为，而且破天荒地论及“黑客文化”，并在黑客与癌症之间作了一个比较。
陆幼青引用西医理论说：“肿瘤意味着一些细胞变节了，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复制自己，占领各种阵地，把敌人赶走，等大获全胜时，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完蛋。”接下来他写道：
“前不久传来各大网站纷纷被黑的消息，我却一下子从中悟出点东西：黑客们有意无心之际制造出来的程序，倒是颇得癌症之真传：疯狂而简单的复制、自杀性的进攻模式、耗尽网站的那些可怜的资源……”
大约一周前，在一次“IT文化”讨论会上，一位朋友声称：只要破译了网站密码，就可随意修改其内容，就可以――例如――写出全新的《红楼梦》，抑或全新的《死亡日记》！这位朋友乐观声言：网络不仅具有介入功能，而且具有颠复功能！正是这位朋友帮助我认识到，抗癌战士陆幼青对黑客的悲观和恐惧不无道理。
面对陆幼青，人无法悬置自己的爱心。他与癌症的搏杀有去无回、可歌可泣，如果其理智的网站一时被“黑”，我也决然理解。当一个人身患绝症，网上的大千世界就会格外诱人。连正常人上网都会深深迷恋，何况陆幼青？当他在曲指可数的时光中恐惧着网上世界被“癌症”颠复，我不忍心、也没必要再向他提醒一个网下的世界――对于他，那不也意味着癌症的痛苦吗？
也许我低估了陆幼青的勇气。也许他本来会说：“网上世界被颠复？那又怎么样！地球仍在转动。太阳照样升起。”
假如陆幼青果真如是说，那位意在颠复的朋友多半就会豁然开朗，如果幸运的话，他或许还会想起卡夫卡著名的悖论式箴言：“除非逃到这个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如此高兴呢？”
的确，我们可以满怀颠复的狂喜，在网上世界改写《红楼梦》，但是，网下世界那本现实的《红楼梦》万古苍凉，在它面前，我们狂喜的改写，如果不是对现实的逃离，还能是什么？
有人说得好：网上世界亦真亦幻。进一步引申便是：网上世界与网下世界同构时真，反之则幻。网恋很能帮助说明这一点。如所周知，网上恋爱经常是美丽得让人心碎。但真美丽假美丽，网下一见面、一接触，便知分晓。
看来，网上世界的意义，完全不在于要让人高高兴兴地有路可逃。网上世界只是对网下世界的拓展和延伸。一个不尊重网下现实的人，也不可能获得有价值的网上生活。即便黑道，也必须遵守黑道的规则；网上黑客亦然。就我所知，真正的黑道高手决不会去干什么修改《红楼梦》之类的蠢事。相反，作为个体，他／她有可能比普通人更懂文化的价值。刚刚听一位朋友讲，她与一位网上黑客高手约见，那位高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懂佛学吗？”
就更普通的网上留言版而言，一个人可以在那里用虚假的网名为所欲为。可是，如果他想要维护一个网名的信誉，他就必须像在网下世界一样，尊重做人的道德伦理。当然，他可以不断更换网名，但不断更换的网名不可能具有信誉，其结果，他的言论就会成为网上社会的噪声，而被排斥在网上主流社会之外，那还不如匿名的、“资格的”黑客――他们／她们不会满足于浅薄的表现欲或颠复欲，而意在干一些骇人听闻的大事，让网下世界感受到他们／她们的份量。这样的黑客，与其说是对网上世界的威胁，不如说是对现实世界的某种激励。
陆幼青有理由害怕我那位试图修改《红楼梦》或《死亡日记》的朋友，但没有必要担心真正的黑客。一种开放的胸怀会让人认识到：网上世界与网下世界一样万古苍凉，也万古长青，两者相互丰富和深化，并共同丰富和深化着同一个永恒的现实世界。网上世界会与网下世界一样，产生自己引以为荣的世界公民和文化遗产，产生自己的文化学、哲学、伦理学、诗学……当然也不会回避黑客的事实。就个体而言，只要一个人不是“逃”进网上世界，就会凭着积极的心态,在这里找到知己，或满足其它的需要。要是他／她的生命之花习惯于忘我地开放在每一瞬间，就更会在网上世界展现意外的美丽。
例如，你可以在网络的大海里“放生”。从生活的大海，用生活的网，你曾经或可能获取到一些血肉模糊的赠品――生动而美丽的思想、感觉、形式、语言等等。你转而把它们放回网络的大海。这爿大海可以不要诸如“版权”之类的概念―－那是商品经济的产物！你把自己的作品放进网络的大海，就像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在呤诵，也像古代中国的诗人们在抄赠。你并没有期望什么太多的东西，只是想把一些某种形式的生命放进网络的大海。你知道，这爿大海最终与生活的大海血肉相连，因而那些血肉模糊的特殊生命形式最终是回到了生活的大海。你也知道，无论网络的大海还是生活的大海，在每一处海域，都有人在侦察、追搏、猎杀、打捞、加工、炒作、包装、运营、销售、拍卖……但这又有什么呢？因为你更知道，生活就是这样万古长青，也万古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