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短片 《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47:03

 一个下午,马州村的斜眼少年正立在墙上撒尿。脚下这垛墙大约是护秋时代遗留下来的物件,现在也只剩了半面。多少日夜从它的缝隙间穿过。而墙就像稻草人儿似的守着村子,固执而惹眼。一条小路从那里开始弯曲地通向远处的小镇。知道这路的人,其实不多。这天的天气也是很好。少年的尿水砸在地上,再迎着光,溅在路边的刺丛尖,一串声音引得少年嘿嘿直笑。你看,别不信,那个向后挺着腰,不停晃动屁股的,就是他。
  很长时间了,他都习惯来憋着尿到这里来撒。清晨,或黄昏里,听到尿砸下墙去的声音,他就很兴奋。一天,墙下传来了“哎呀”的叫声。少年这才把身体使劲往墙低下探出去。
  “哪家的,小滚蛋!”
  墙底下的人,没喊完,他就提着裤子跑了起来,跑出没多远,裤子就掉了下来,死死地缠在脚踝上。
  “啊——”
  马娟第一次出现,就是在这个少年一头栽下墙的那个正刮起风的下午。
  “跑啊你——摔死你个小混蛋!”
  她咬了咬嘴唇,就这么下了土梁去,村子淹在炊烟里时,进了村子。
  
  
   马州是个偏僻的地方。村子在大马州西侧,背靠山岭子。这个漂亮的姑娘,是穿过了好几层的山来到的这里。你自然可以试想,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会把她传成个什么样子。村里人那些天一直在说:外面一个如花的姑娘来找羊山。羊山爹娘死得早,过去就在山上给人家放羊。有一天,他在那垛墙下坐着抽烟,一边看着漫山坡的羊群。不知道是为什么把鞭子一折,人消失了两年。回来的时候,羊山把那家人的羊全买了下来,还是自己在山上放。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买羊的钱是怎么来的。有人议论说羊山(或许就是因为他放羊落下的外号)在镇上打出名了!也就是从这时起,经常有些镇上的光头人来找他。羊山在短短几年里被派出所找了很多次,都是因为打架,看样子是伤了不少的人。山羊到后来也都卖掉,当药费赔给了人家。他走的时候一无所有,背着个包袱就去了镇上。
  
   前些日子,羊山从镇上回来。那天也是清早,一进村就看见了斜眼少年。手一撑,他翻到了墙头上。跟他说:咋老在这儿?
   少年差异地看着他:哦,原来是哥啊!
   他拍了下少年的肩膀说:也不上学了?没出息。
   他们不是亲戚,少年一直叫他,哥。他们在学校就认识。那时候羊山被老师哄出了教室,他连书钱都交不起。斜眼少年比他低好几个年级,直到那之后很久,羊山都躲在水塔后面来听课。他说,俺喜欢这儿,喜欢着呢……
   羊山和马娟住进了那垛墙正对面的一个院子。羊山在镇上找个看管市场的事由。马娟就在家里看家做饭。没人知道这么个美人为啥要来这破地方生活。可以说,她走到哪儿,村里人的眼就会长到哪儿。谁不爱探头看几眼?男人往马娟身上瞄,嘴上还说:羊山可以,可以。看那她大屁股多圆哩!
   甚至,还有几次因为看她打起了仗。
   她比白面白?
   嗯。那人低头前,瞪了女人一眼。
   让你嗯。能不饿?
   男人还是,嗯。
   仗就是这么打起来的。
   打仗归打仗。村里女人,也常望着渐渐走远的马娟议论。
   一个说:人家那脸是面!
   是?另一个问。
   你那肯定是稻壳子。
   然后,嘻嘻哈哈的。真有刁嘴的,看人不注意拿手偷偷拍了拍自己黑糙的皮肤。突然捎来一句:不如稻壳子哩!那人被说红了脸,也不见回什么话。我猜有胆子说这话的人,只有二婶,以前在村里就是接生婆。她因接生过一个斜眼娃,而与这个故事获得了某种联系。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王婶说的那句话。
   她说:羊山有福。
   她还说:这女子是生娃的料儿!
  
   马州村的男人对马娟也就是看看说说的份儿。你别假装不知道羊山打死过人的事。二婶的话是不是对的?几年以后。我们可以知道,她说对了一半。马娟抱着两个白胖的孩子靠坐在东墙根。不时地抬头,看看头顶,再看看远处。
   羊山打人打去了远处一个庄里。那小子是当地的大户,家里有的是钱,泼皮无赖一般。这不镇上打了个奇怪的赌,他输给了羊山。死活不认账,把羊山气急了一路地追打过去。后来,看热闹的人都说那不值当的!
   当天上午雪已经停了。斜眼少年也是在那垛墙上,看见羊山从一棵树上摸下了一包东西,然后跑向镇子。
   他们赌谁先炸完整条街上的雪。
   对方准备的是土鞭炮(雷子)炸东面的雪。那时,镇了下一场雪。好大一场雪,茫茫一片白把镇裹得粉嘟嘟,摸上去几乎都是软的。初晴的镇子街道两旁都净得明晃晃的,满是雪。太阳挂在蓝得扎眼的天空上,照耀着粉嘚噜的小镇。
   羊山站街尽头斜了一眼街道。他早就看不惯这少爷的德行,你有几个钱怎么了?你不能赌吗!我非让你输给我只手!羊山用的是不知从那里搞到的雷管,听说是引爆炸弹用的。他炸的很快。这条街咚咚地炸开了花。东一声,西一声,空气本来是很清爽的,几声后又静下来,这飘荡下来的宁静是短促的,顿时,呛满了火药味。两旁的人家也都捂着鼻子跑了出来。脸上是不解和恐惧的神情。看见是这俩个人炸雪,有人骂起了街。那时,他们已经走远了,积雪好像还悬在空中,正四散落开来。落到街边的小沟,这条街干干净净的在他们脚下抖起来。
   说起来,当人们从冬夜进入属于这样日子独有的几分明媚时,真是这样的。几乎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这条消息就已经沿着大街小巷的墙沿儿纷纷地炸了。那一刻,空气凝固了。周围唯一晃动得是大家神秘而又恐惧的表情。
   羊山却嘿嘿地笑着走过来,问:自己来?
   对方开始的想法也是趁机灭了这愣头青。这镇上,很多人都在偷偷算计着对方。只是他们两个的关系比较尖锐。
   你犯规!他说着转身要走。
   站住——炸雪,你想出来不是?规矩?你还不如直接说,我要你羊山的手呢!手,你给留下,人我可以当个屁放了你。
   羊山走过去的时候,对方的脸色立刻青了。他们越走越近。当天的事情在镇上传了很久很久,每次提起这事,看热闹的人都会学出一种淡定的态度:羊山那次跟自己的兄弟说,谁也别上手。再向东面迈出三步。
   你赶紧的,他说,那几位先给我滚!
   对方看兄弟跑了。一咬牙,撒腿就想跑。他是往自己庄里跑。羊山脑袋一热,自己也跟着跑进了庄。对方怎么求饶都不行,听说好像还下了跪。那时各个庄都护着自己的庄人。这不打进人家地盘了吗?最后是整个庄的人都拿锹站了出来,一锹一锹地拍在他的身上,一声声叫喊交织在血液溅起的声音里,弯曲着化入了雪。声音最奇怪的,是一锹正打到了他脑袋,听上去似乎有肉丝伴着的迸裂,不是那种脆响。大家停止在了闷声里,互相看着,看着血不再流出,而是挂在他头发里明亮的白骨茬上,那几块白黄色的血块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让人眼发晕。这个时候的村庄从雪里裸露出来早冻硬了。人们此刻都撒开了锹,锹掉在地上咚地响。一串咚咚声中,朝着这家人靠过去。羊山蜷在地上,身体的轮廓在雪地里,他的棱角突出来。冬雪后的这个情景,静得很硬,弯曲的叫声没有了,那幅身体从外面看过去,几乎是个表面沾满油的肉饼。上面的污血掺和着泥耸在那儿。风声从那上面吹掠过去,呼呼的,吹得带血的衣襟儿咔咔作响。
   死啦?大家看着那家人。
   找吴老三去!他一说,好几个人就跑了去。
   他的尸体是被赤脚医生拾掇过以后,才叫了辆板车给推回来的。
   这个消息是斜眼最先知道的。当时,他在那个庄淘雪沙,听见信跑过去看,人差不多被打死了。他扔下锹就往回跑。那个板车是三个人换着推,几乎跑了起来。山里路天一黑就不好走了。再说那孩子听见那家上头人说:
   擦黑,给我送到喽!这拿上。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说好。
   人给捂臭了,你们要给我吃喽!
   喊完了话,老爷子眼睛一闪,狠狠一巴掌抡下去。当那少爷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紫了一大片。他瞪圆眼,看了看爷爷在门里消失的身影,又低下头,泥里的两颗牙齿越看越亮。
  
   拉死人的板车过沙坑的时,斜眼少年就跟了上去。拉车人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阳光这时有点斜了。走?三个人其中之一嘎巴了下嘴。站在沙坑这面的人有的笑了,呵呵。这小子报信儿去了。还不赶紧跑!这孩子认识羊山。他跟他叫哥。羊山过去在庄里打人的时候,他就常跟着起哄,在倒地的人脸上啐口痰啥的事,干过不少。他就像很多孩子一样到这时候还都把羊山当成偶像。他只知道羊山好像被打得很惨,下意识的就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三个推车人换着班跑进了山里的土坳,转眼就没了。少年是在土坡上和他们并列的。
  呦——呵——又换了一个人拉上车就跑。刚才还在他身旁。一会儿,看到闷头跑得少年已经落在了后面。
   呦——呵——像是赶马车一般,那三个人都回头笑。整个过程好像较起了劲,前前后后的。阳光暗了下来。他们的后影也在叠着,离着,混着这冬月里山间特有的冷潮。坡是很多,雪色染着,也是斑斑点点的。这时候远处的人看不见了,就搭着肩膀走下岗子又开始扒开雪,淘沙了。他们不用看,也知道斜眼是跑不过他们的。其实,少年无论怎么跑都比不上三个人,六条腿。
   斜眼少年是在路边喘着气的时候来了一股尿。突然,就想起了见嫂子(也就是马娟)的那次。“啊”一声,他吓得不远处的三人停住了车。他们看到少年往回跑的时候,倒是欣慰地笑了笑。
   扯你妈的淡!
   他们中的一个说,那就是一个混蛋孩子!
  
   少年跑上了那条近路。一路风很冷,他却跑得浑身燥热,近路是很不好走的。满是湿滑的石头,刚下过雪,孩子几乎是从石头上,这一蹦那一跳的,这一滑,那一摔的,十几里的雪路。少年早推车人捎回了羊山被打的消息。马娟不敢相信的看着斜眼少年的时候,他的裤角也滴出了幽黄的尿。之后,这消息像马娟的大屁股似的传开了。
   丧事是村里人给操办的。简简单单,马娟娘家也没有来人。这时候,她才给村里叔叔说,一个哥哥把自个带大的,哥哥也在镇上结了婚。跟羊山认识。那次过年在我哥家遇上的。羊山那天和我哥喝酒,都喝了很多,他非想要了我。然后当着哥嫂把我按在了桌子上,我哥打了他几拳。一摸流了血,他眼就红了起来。跳下桌,踢一脚。我哥的眼里淌出了一股水“啪”地落在地上,瞬间干了……嫂子吓得啊啊直喊。后来,羊山来看过我哥几次,跪地上说自己的不是。这不挺好?有人插嘴,喝多了俩!我说,也是,要不是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我哥眼瞎了以后就恨上他。死活不行了。羊山的小指头就是那时候剁下来的。我觉得其实 对羊山,在这件事上已经不重要的时候。他们突然谈到了我。
   还想着要?
   ……
   土匪,知道吗!
   ……
   就是死,也不。
   ……
   滚!你别再来!娟子,你滚回屋去!
   ……
  这是上午。我扭着头进了屋,他走了,谁知道下午再进门,她就扔了一句话,土匪,要定你妹啦!然后,拿出一把斧头。嫂子搀住了我哥满口说,别说话你,别说。
  大家听得仔细。有的叹息,有的大口地抽烟。老人们说,就这么,你来的?
  马娟说,嫂子找她哭了三次,她下决心来马州。
  
   羊山的尸体被村人雇的一匹枣红马驼着,沿雪后的山梁,边走边散了三大筐的纸钱。送葬的队伍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来了大半庄。雪开始化了,山湿嗒嗒的。人们走在上面脚上都是泥。马娟在最头抱着孩子,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纸幡上的字。斜眼少年在队尾跟着,一会儿看看身后的山,一会儿扔出一个用纸钱折叠的飞机,再甩甩脚上的泥巴。唢呐声浮在行进的队伍上空,飞机飞呀飞的。大家都往前使劲地迈,也没人管他当时好像气鼓鼓的。他的那只好眼,在那天射出了无人注意的晶莹。当然,里面还有一丝我们无法猜测的仇恨。
  
   村子开始沸腾是以女人们对马娟偷偷的关心开始。她们就像观看一个豆芽,看着马娟和她的孩子们,他们有时候见了孩子就问,你妈晚上干啥?孩子说哭。他们就给块糖,在问,还是说哭。然后,把孩子轰走了。不可能!有的说,你看住你爷们!
   女人抬头放下手里的活,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看个啥!
   没啥。
   男人被拽的弯下了腰。
   看进眼里拿不出来!
   说话时,那男人一边点头,一边看了看刚才看的地方,马娟已经拐进了林子去。其实,这村想把马娟风韵的身子看进眼里的人,不仅仅是他。村里的男人很多是同情她的,说她得走。他们眼里的马娟,还是三年前那个身子晃着风韵的女子。她抱着孩子从墙根一坐,散着股熟透的味。他们没注意到少年在墙头撒尿不到半月,村子就平息了下来。马娟看样子是不想走了。她每天的事是去地里喂猪。猪圈在林子里,去那的路上总是有几个在村里的男人,隔着门就叫住她:这有点儿昨个剩的!她就站在那里等着门打开,里面不管是谁,马娟都说嗯,要不就点个头。那人把积下来的剩饭,往桶里一倒。她转身就走(孩子还在家里睡着,她得喂完猪快回去)。有时候微微笑笑,末了男人们还说,明再来!很多人见了马娟笑,平静的心就渐渐翻腾起来。直至这个女子转过半垛墙,消失于清晨的林风。
   斜眼少年站在墙上看得最清楚。他每天都在这里尿一泡尿,再抄小路去镇上淘沙。他站在墙上常常看到那些男人们 的眼神从同情,随着距离一点点地射出了暧昧不清的火苗。“流氓,”他说着甩了甩那种冷冷的表情。看得出至今还在为马州村的人没给羊山报仇而不满。
   那天,他把消息告诉马娟就跑去找到了村长。
   村长无奈的叹着气说:那就给葬了!
   少年气鼓鼓地描述了一遍羊山被整村人拿锹拍的场面。中间还添油加醋的说了很多有关于马州村的坏话。
   村长嗯了一声,掉头问:你小子还想咋样?
   他知道羊山过去打过村长的儿子,就说,不咋办。
   他拍了拍裤腿的土,心里嘀咕:老混蛋!
   我知道你骂哩!
   随你!
  少年没再找过村长。他不满的表现变成是狠狠地打了村长的孙子。在学校,他们以前也是同学。马俊!
  斜眼少年走过去的时候是课间操后。乡村校园里放着一首那时候羊山最爱听的歌曲。那个节奏越听越好听。他手背在后面,两个手指间套着皮筋。嗯?你没淘沙去?说话发觉不对劲,周围的人大喊起来。马俊就开始跑。少年自从那些送信以来就跑得神速了。过去体育,他老不及格。马俊却一直是运动员。
   于是,两人在不大的操场上来开了距离。一会儿近(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一会儿远(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近了,他就骂街:我操你妈,马俊!远了,他看见马俊回头,他就嘿嘿笑。(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两条腿是跑得过六条腿的。好几圈后,这首歌唱道: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马俊才被追上,打倒在地。
  开始时候,他问:我我——你——为个啥——啥——
  少年吐了口痰,骂:你是不是小混蛋!说话!
  “我是。我是。是,是,是。”
   他打人是不用拳头的。在那个年代,马州流行着一种橡皮筋武器。打开大拇指和食指,然后,套在皮筋上,这就是“枪”了。子弹呢?是用纸折叠的,很小,很结实,几乎是硬的像个泥球。然后,向后拉去,拉——放——很多小孩游戏都是这样捂着脸回家哭的。斜眼少年的皮筋不是一根,一把走有五六根。这打上去,马俊的脸就肿了。少年看他哭了人就更高兴了,站起来,挥了挥手,远处你我并看不到有什么人。可他一直那么挥舞,眼炯炯的放着光芒。羊山就这样,每次打架后都跟身后的孩子们挥手,一个老师经过。看见了这么说的,这斜眼将来也没好下场。这口痰也的确让这个少年,恍惚回到了羊山活着的时候。听见羊山正趁着打架还没开始唱起的沙哑的《小小少年》。
  
    村里的平静是被刚结婚的媳妇花叶又一次打乱的。她那天上午刚起来,就被男人在被窝里打得鼻青脸肿的。当天下午,斜眼少年出工去,没出村,就在路上看见胖胖的花叶跑向了马娟家。
    不要脸的!她骂半天,滚出来你。
   很快门前引来了人。人是越围越多。花叶非说,不要脸的勾引了她男人。马娟的门一直没开。斜眼少年知道马娟这时,应该正抱着孩子坐屋里喂奶呢。大伙在门外听动静,里面一直没吭声。花叶站门外,歌唱似地骂着。一会儿不骂了,她呀往机井边去。看样子是没解气,她喝口水,走回来,这个稍微有点阴的下午塞满了骂声。马州夫人这样的很多,他们骂得个个津津有味,听得人有时都觉得那喉咙要冒出了烟,她眼睛滴溜一转才要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做饭。花叶回到家后把碗筷脸盆一个劲地往地上砸。
   她男人看着不对劲就服了软。这一宿也没清静。二天的阳光照在了村口那堵破墙上,花叶拉着男人,从少年的眼皮底下走过去。
   他们是去办离婚。
   男人把花叶甩开,在墙边不走了,他喊:有个完没有?说几遍了。也没那个事。
   得啦!花叶不信,非问:
  半夜三更,到那个骚货那里能做啥事?
  真没。没。
  少装,在家做那事,你咋没个完的!
   男人傻乎乎地看她,竟不知下面,答下去了。
  花叶离婚的事真没白闹。村里女人也开始警觉起来,心底儿对马娟这小娘们更是有了种担心。平日,见了面,给马娟摆得笑容,消失了。她们都把自家的男人像栓蚂蚱一样拴住。村里女人见到自己的男人行动诡秘就连哭带闹的。拴到最后,连男人上工下地的自由也给抹去了。看男人一动,她就说:家待着你!想那事了?来!女人一躺。
  男人傻了眼。他想,真没想啊。
  这么闲着,天上掉钱? 他趴在女人身上说。
   男人后来提上了裤子,叹着气,走了出去。在门口,回头给一身大汗的女人说,没必要这!你事好的哩。女人啊,我闭个眼你耐把劲,一个样……
   女人们在那段时间都是这样严肃的。男人说完,又哈哈大笑。你知道镇上的人都说马州村现在咋样?没了汉子!放个屁,都得自家女人管着声大声小。
  半个月后,还是有游进那个小院的鱼儿。秀秀从娘家晚上回来一般都是不走那条小路的。这次的月亮很大很圆,树林几乎是通透的一片幽光。她过那垛墙时,远远的,就望见了一个黑影儿。这条路从她的角度看,正对着马娟的院子。那人要不是回头发出几声笑,事可能就过去了,像这一路树叶上的月光,风一吹就折过去了。他在那儿,点上了烟卷。
   安子!她叫。
   烟上的火头就给灭了。人撒腿就跑,秀秀喊着,往上追。
   你跑,跑了得啦你!
  啪——夜里的,这声响脆生生的。一声响亮过后,一个闪光从暗暗的路上一个跳跃。男人摔倒了,秀秀撵上,“真熊啊——”
  说话这眼泪唰唰往下落。男人慌慌张张从马娟家门口出来的事,在羊山死后成了最热闹的,马州人纷纷说,咱庄快成窑子馆啦。斜眼少年倒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清晨爬上墙撒尿。尿完尿,他就要去上工啦。
   老混蛋有烦的啦!
   秀秀找上门,村长躲了几次。她要离婚,让他给开条子。
   村长说,竟添乱你这。逮着人再说!
  秀秀再找,村长就说,不是给你说啦?
  说了啥?
  再说。他说。
  后来,秀秀没再去找了。男人问她,咋样办?她就学村长,等着我的,再说。
  
  
   他们的方法是村里几个上年岁的人商量出来的。二天清早,少年从红脸儿那儿得来消息,给一些人说,逮着要给赏钱!
   多少?他扛着锹走出门。红脸儿他们是邻居。
   他说:知不道。反正,反正,村长说给。
   少年问:你喊多少钱?
   我不喊钱的事,他说,就告诉你了反正。
   然后,少年去上工。红脸儿就敲着小箩走向了村子的主街。他喊——开大会!大会!
   下午开会前,马娟被几个人看了起来。斜眼少年到时,村头高岗子上满是人。村长双手摆身后,只是低头,周围的干部说:静静。大家安静下来后,他说:大伙都知道啥事!下次再出现这种的,老规矩处理。少年站在人群后面,他看得又是最清楚的:村人都唏嘘起来。他也能猜到整个身子捆上大石头沉湖的感觉,肯定难熬死了。心想:这老混蛋!老混蛋!
    村长说:谁给我逮住奖他五十元。
    听清楚喽?会计也在,他说,五十元啊。
    嗯的。嗯的。
   上面有人喊:散了,散了。
   人群就涌下了岗子,水流一样缓进了街街巷巷。
  
    马州村表面静了下来。斜眼少年有时还到学校转转,他想再揍小混蛋一顿。每每想起,他都会哼起那首歌。小混蛋躲着他。直至,少年慢慢平息下来。就像马州静了下来一样。
    村长的决策起到了效果。五十元是那年头村里出的最多的一次钱。谁也不晓得为啥。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可以想象,斜眼在外面淘沙,一个星期才几毛而已。白天里,马娟走那条路去喂猪,还是有人给她倒剩饭,她笑的时候,男人们还是很高兴的。大家嘴上都不说,有的人也开始和她打招呼。在暗地里却争了起来。有时,少年晚上回来的晚,大黑了。他爱蹲在墙头看着村子的一举一动,你要是和他一样蹲在那看看的话。多晚还在马娟家门前还晃动着人影。谁都想瞎猫碰到死耗子。少年的堂哥打那次开会回来就一心要逮住那汉子。还说:不信了还!那就逮吧,他说着看了一眼窗外,月色一地,隔一条街的马娟家,此刻有人吗?想着,想着,堂哥笑了。爱有没有!堂哥家新生的孩子正缺钱用,总想把握机会捞些钱。少年知道的他守三个月了。一点没动静,每天早中晚各四趟,生气了,妈的我就不信了!饭也蹲墙头吃。其他人不知道是个什么规律,反正目光都在那个小院子。
    这是第几趟了?斜眼在堂哥家吃饭。堂婆嫂劝他别去了,早点歇吧。
   堂哥可倒好,看了少年一眼,你也不信我可以?边说边勒了勒裤带,瞪了一眼女人,睡,睡,就知道睡,不睡能再出个娃?没这小兔崽子,我用指着那钱花?
   女人没说话,给少年盛了饭过去。
   眼儿,你吃,吃。
   他回:嗯。
   斜眼少年当时那只好眼正看着堂哥急匆匆地出了院。他快吃完的时候,堂哥正碎步到了马娟家后房檐下。他差点叫出声,扭头就往黑处跑。跑了很远。街道里黑,差点撞墙才意识到方向错了。站在村口的那垛墙下,他满头大汗地抬头看见了椭圆形的月亮上一片云正经过。绝对是一股股的呻吟声透过窗棂飘出来,几乎在后房檐那棵椿树上绕了几圈才缓缓地灌入了他耳朵。跑的时候,他扭着头盯着紧闭的窗户,窗户外面是黑夜,天空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在与那声音缠绕,再从树上落下来,最后贴着地面混入了街道。此起彼伏的波动起来,不似是月光。堂哥几乎是趟过来的,趔趄了好几次才摸回了家。他叫上了少年,然后又往村长家跑去。村长一听,这他娘还了得!顺手没忘记揣上手电,也跟着气喘吁吁跑。他们赶到时的确听见了,月光里飘荡的一团团雾一样的呻吟声。一直在树上串着。
    堂哥望着村长。村长朝斜眼点了点头。少年踹开门前笑了笑。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就砰的一声闯进了马娟家。
    
   马娟坐在大铁盆里洗澡。孩子们正给她搓澡呢。一瓢水淋在了头上。盆里的水汽蒸腾起来,一屋子的热气。大人倒没什么,几个孩子看见生人“哇”的哭了。村长立刻就转过了身。这情景是尴尬的,我不用过多描述,你也能猜到。
    村长傻了眼,不会说别的。只重复:怎么会是个这?
    怎么会是个这?堂哥说话回头看少年,他不见了。
   少年这时候正站在村口的那道破墙上撒尿。月光温柔如水,哗哗地从女人的肩胛骨上打着转,接着是在凹下去的第三个肋骨那儿停留了一小会儿,滑下来,一缕渗进了脊沟,有的则消失了。消失时,并不是夜晚一样无声的,而是带着几声水的低吟。他闭着眼睛骑在墙上鼻翼翕动着,如同闻到了什么似的,嘴角依然露出了笑。在这里什么都是最清楚的。他看着堂哥和村长摸着汗从马娟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斜眼少年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们走路时嘴都在动着。大概是说:
    这女人是狐狸变得?
    惹身骚。
    我说,我说——那钱?
    你闻——操的——
    他们拐进了街桶,里面是暗的。慢慢就看不清了。
    马娟洗完澡,坐上了炕头。孩子都睡着了。透过窗看向远处的墙头,看见了仿佛羊山的,也正注视着她的那个形象。看着看着,把她自己看笑了,通过距离递到那墙头时,竟成了绵长的抽泣。谁知道前面两次,她是如何面对花叶和秀秀男人呢?
   他们都说没做!我到这时候才相信。
  少年十八岁生日那天,堂哥煮了俩鸡蛋给他拿过来。按乡间规矩剥了皮在他放枕头的地方滚几下。然后,给他说:
  “眼儿,吃!”
  “别不吃!”
  “吃。”
  “对,听你嫂的!”
  少年摸了摸眼,没有都吃掉,而是偷偷把一个塞在了小外甥女手里,这孩子是堂哥的第三个闺女了。堂哥抱着她,眼直愣愣地看着那张小圆脸,有些心事重重地说:
  “你不也狐狸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