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妻男真相”背后的真相

汶川地震中的“情义男”近日被指为“绝义人”
“背妻男真相”背后的真相 ■亡妻娘家：我们没有逼他
■电视台记者：发报道前没进一步求证
■媒体被指远离生活现实 树立假典型

 

◎文/本报记者 李光
　　去年汶川地震中，骑摩托车背妻子尸体回家的村民吴加芳，曾感动无数世人，被誉为“情义男”。但近日成都电视台一档节目爆料称：他实际上无情无义，不仅跟妻子感情不合，背妻行为也是娘家人所逼……
　　事实真的如此吗？《青年周末》记者采访几方当事人，还原出一个“背妻男真相”背后的真相。

◎这张图片最初的文字说明是“一个男人用一辆摩托车载上了他在大地震中失去的妻子” ◎摄影/沈祺徕 他究竟是“情义男”还是“绝义人”？
■“背妻男”被曝光“无情无义”
　　汶川大地震期间，一张《给妻子最后的尊严》的新闻照片，让四川村民吴加芳为世人所知。他把妻子的遗体绑在自己身后，骑着摩托车把她背回家的画面，曾感动无数中国人，被国内众多媒体称之为“一个中国农民的爱情”。直到不久前，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还在每天下午反复播出一个以吴加芳为主角制作的公益宣传短片，讲述他的故事。
　　然而，事情过去八九个月后，今年2月9日成都电视台《真相30分》爆料：吴加芳“背妻”其实是受娘家人逼迫，他是一个常与妻子闹离婚、不肯赡养亲生父亲的男人，等等。
　　这期名为《吴加芳：情义男还是绝义人？》的节目，自称要“揭开这个男人的真实一面”。节目中，一位与吴加芳同村的中年妇女以确定的语气大声说：“是他死了的婆娘的兄弟硬要他背的”。还有人说，因为吴加芳不赡养自己的父亲，村民们都不愿意帮他，出于无奈，他才一人把石华琼背了回来。众村民口中的吴加芳不仅人品差，人缘也差。
　　舆论大哗。“你到底是情义男还是绝义人？”这一质问，让曾被赞誉为“最有情义丈夫”的吴加芳，一下子陷入争议漩涡……
　　《真相30分》揭开的这个“真相”，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网民感到自己被欺骗。他们感到愤怒和失望——不只针对吴加芳，也包括原先曾报道过吴加芳的媒体和记者。
　　很多人收回了自己曾付出的感动和钦佩，纷纷质疑：吴加芳把亡妻石华琼背回来的行为，究竟是自愿还是被亡妻娘家人逼迫？他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肯赡养，怎能称得上“情义”？“这样的人值得我们表扬、学习吗？”
　　然而，《真相30分》告诉我们的，就是“真正的真相”吗？ ■当事人吴加芳：我是自愿背妻
　　《青年周末》记者找到了当事人吴加芳，他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在乎，而是有些不屑一顾地说：“哼哼，就由他们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如果不是最近两个成都媒体的记者前去采访，这个眼下正在为自己盖新房子的农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被逼背妻”的争议漩涡。
　　吴加芳回忆了当时他“背妻”的过程：
　　“地震发生当天，我在汉旺镇一家茶楼废墟中，找到了老婆的尸体，14日那天，我找来她二姐和她家人帮忙，走到半路，听说堰塞湖快垮塌了，士兵把我们拦了回来。但我看到河里没有水，还是想先回家。我就请士兵帮我把老婆抱上我的后座。士兵没见过有人用摩托车往回背尸体，他们怕我这样有安全隐患。我就说没事，我有把握把我老婆带回去。他们就把我老婆和我绑在一起。”
　　吴加芳说，地震时乱七八糟的，人家都在各顾各，他并没有请其他村民帮忙。不过，他也承认自己并没有尽到赡养父亲的义务。他说，自从他和亡妻石华琼谈恋爱开始，父亲就对他很不好。 ■娘家人：我们从来没逼过他
　　吴加芳说，是自己主动背回妻子尸体。他说的是真话吗？
　　《青年周末》记者找到了吴加芳亡妻的大哥石华富。
　　“我们从来没有逼过他。”娘家人石华富显然站在妹夫吴加芳这一边，他认为“被逼说”是“网上操作出来”的谎言。
　　据石华富说，最早知道妹妹遇难的是居住在汉旺镇的大姐，当时大姐将这一不幸消息告知各位家人时，家人都着急地问“人现在在哪儿?”大姐说:“吴加芳已经将她背回家了，请大家放心。”
　　成都当地采访过娘家人的一个记者也告诉《青年周末》，娘家人在说到吴加芳与死者的感情时，包括死者父亲和大哥都表示，吴加芳对自己的妻子很不错，平时都是吴加芳做家务活儿。这个女婿逢年过节也都会来看望他们，不喝酒，懂礼数。
　　在成都电视台《真相30分》的报道中，村民们纷纷表示吴加芳背亡妻是被娘家人逼的，但现在娘家人却站出来，否认了这一说法。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爆料记者：没找到现场目击者 没采访娘家人
　　“被逼背妻”的说法到底从何而来？《真相30分》记者当时去向娘家人核实过吗？
　　《青年周末》记者找到了报道这期《真相30分》的记者。该记者回忆说，这期节目的新闻线索，最初来源于一名网友的爆料。
　　当时一名自称“老家和吴加芳同一村子”的网友在网上发帖：“他在我们那块的口碑差得不行了……他背妻子回家是被妻子几个兄弟逼着做的。”该网友还称，吴加芳不赡养自己的父亲，被父亲告上法庭。
　　《真相30分》记者从网上获悉这一线索后，前往吴加芳所在村子进行实地调查采访。“当时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全村人的口径基本一致，都说是娘家人逼他去背的。”村民们证实了网上那个帖子的说法，让后来的电视观众也都相信了吴加芳背妻是被逼行为。
　　但村民们的说法，是以讹传讹，还是他们亲眼所见呢？有没有人到过现场？对这个问题，《真相30分》记者沉默了片刻后回答说，当时他也向村民们问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谁在现场看到了？但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当天因为时间关系，拍摄完已经很晚，《真相30分》记者就没有再去找吴加芳亡妻的娘家人采访，而是回去了。
　　其实，那天和《真相30分》记者一起进行采访的，还有《成都商报》的一个女记者王蓟。王蓟对《青年周末》回忆说，第一天采访后，她觉得“很不全面”，就没有急着发稿，而是在第二天又找到了死者娘家人，进一步求证。当时她还想约《真相30分》记者一起去，但对方“正在家里做节目”，没顾得上。正是通过后来的这次采访，王蓟知道了娘家人并没有逼吴加芳，她也发出了报道，展现了娘家人的说法，但网上转载相对较少，没引起多大影响。
　　后来《真相30分》又派出记者跟踪采访死者娘家人，采访结果跟《成都商报》王蓟的采访大致相同。如能早一步求证，或许吴加芳今天就不至于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背妻男”是真新闻假典型

◎《真相30分》视频网页截图
■记者说我伟大让我吃惊
　　吴加芳背妻事件几经波折。
　　名为《给妻子最后的尊严》的这张照片，最初发表在一份英国的报纸上，是美籍华裔摄影师沈祺徕在无意中仓促拍摄的。沈祺徕给出的图片说明是：“一个男人用一辆摩托车载上了他在大地震中失去的妻子。”
　　接下来的两天，照片出现在两份英国报纸的头版，其中一张写了这样的说明：“一名中国男子将他在地震中失去的妻子带去安葬，给了她最后的尊严。”
　　这张从国外媒体传入国内的照片，迅速引起了众多国内媒体的重视，对吴加芳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轰炸式报道，“地震中最有情义的丈夫”、“嫁人就嫁吴加芳”等说法也应运而生，并越传越广。
　　“最早发表这张照片的图注以及英国报纸的标题，都只是客观地反映了这张图片而已，是对灾难中这个瞬间的纪录；而国内一些报道则有意进行了拔高和渲染，把他塑造成一个‘最有情义’的典型。”一名网友这样分析。
　　其实当初把妻子背回来时，吴加芳本人并没想到爱情、情义这些“高大”的词汇。
　　“我只想到老婆遇难，去把她背回来，是我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他对《青年周末》记者说：“说实在的，记者第一次找到我时，就对我有一个好高的评价，他就说你好伟大，如何如何。当时我就有点吃惊，我说自己只是做了对得起老婆的事情，说不上什么伟大。”
　　“不管怎样，2008年过去了，我现在只想在2009年开始我正常的生活。” 吴加芳接着说。

■媒体内部也有争议
　　吴加芳背妻一事，是否存在媒体过度开发，乱树典型？媒体人内部也有不同看法。
　　“这确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他把妻子背回来葬在自家门口，还是能表现出那种很普通、也很感人的情感。”中央电视台《铭记》曾做过一期吴加芳的节目，名为《带你回家》，编导金辉否认对吴加芳背妻进行了渲染。他对《青年周末》记者表示：“我们只是记录在地震那一刻他的情感，至于他背妻一事是不是被逼，我们当时没有去了解。”
　　在央视另外一个每天定时播放的短片中，吴加芳背妻的故事被细致而动情地讲述，他把石华琼葬在自己的房子前面，他本人则被描绘成一个每天守候亡妻的丈夫。或许有人并不知道，其时的他已经再婚了，娶了现在的妻子。不过这一点并没有在央视的宣传短片中提及。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朴实的小人物，不应该被媒体这样弄来弄去。”《成都商报》记者王蓟这样对《青年周末》记者说。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编辑也表示，媒体过度利用吴加芳，所以才会发生这么多波折，先是众多媒体过度渲染，如今又有媒体不加充分求证进行“爆料”，一味抓人眼球。
　　如今，围绕吴加芳是“情义男”还是“绝义人”的争论还在网民中继续。一名网友在自己的博客中，发表了如下评论：
　　“一个男人，一辆摩托车，背上妻子残骸呈现着人的姿态，照片下是简单的文字说明，一个男人给他亡妻最后的尊严，让我记忆深刻。照片是抓拍的，事情是存在的，这样一张照片，让我眼含热泪，这就足够了。”
　　这名网友认为，把吴加芳塑造成一个好男人，是记者们的新闻惯性思维导致，“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在日常生活里一定是爱家庭、尊老人、疼妻子、没有一点不良习气的绝种好男人……在这种新闻惯性的引导下，哪怕记者采访到不同于自己预设的语境，各种理由都会让他坚持下去，不拔高、不高大全誓不罢休，于是吴加芳当上了好男人。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向他学习，是众口一词的高度赞扬，是大把大把的鲜花向他抛来。”
　　“媒体应该反思，在树典型搞宣传的同时，一定要铭记新闻是有温度的。”该网友写道：“只有真实、客观的新闻才能经得起各种人群的检验。”

吴加芳“背妻”事件回顾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妻子石华琼去五公里外的汉旺镇给吴加芳手机充值，再也没有回来。当天下午，吴加芳在汉旺一家茶楼的废墟里发现了妻子的尸体。

　　2008年5月14日，吴加芳用旧摩托车载妻子尸体回家，被美籍华裔记者沈祺徕拍摄下来，取名为《摩托车上绑在一起的夫妻》。经英国媒体首先刊发后，这张照片广为流传。

　　2008年6月之后，《一个中国农民的爱情：把亡妻绑在背上载她回家》等国内媒体的报道广为传播。

　　2008年10月14日，深圳一家公司的打工妹刘如蓉看到关于吴加芳的节目后感动不已，决定找到吴加芳。两个月后，两人在深圳举行婚礼。

　　2009年2月2日，有网友爆料说吴加芳在当地口碑极差，背妻行为是被亡妻兄弟所逼，生前夫妻感情并不好，吴加芳还不赡养父亲。

　　2009年2月9日，成都电视台第二套节目《真相30分》播出《吴加芳：情义男还是绝义人》，进一步引发公众对吴加芳的关注和讨论。 

《青年周末》2009年0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