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部评论界内幕小说：垃圾评论家

作者：王大豪 (原创) 2008-12-8 8:32 阅读:93 点击：93关键字： 王大豪 评论家 

 

  1 “谁是时平？”“是个拣垃圾的。”邮递员问，看大门的大爷答。邮递员疑惑地递上一张汇款单。看大门的大爷疑惑地看着汇款单上的名字：时平。 2 我在街边的垃圾箱里翻拣垃圾，找出那些可以在废品站里卖钱的东西，然后装进一条破旧的尿素袋里。我抬头看到，小李子奋力地拉着一车废纸壳上坡，我拉着架子车快步追了上去，腾出一只手帮他推车。他回头感激的笑了笑。“歇会儿吧。”我说。小李子点点头，用破旧而污秽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街边的旮旯角，我和小李子放好各自的架子车，准备坐下来休息。我从自己的架子车上的布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小李子，小李子摆手谢绝，示意自己有水。他用罐头瓶装了一瓶白开水。我把矿泉水扔给他，他连忙接上，把矿泉水装进衣兜里。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小李子低头掩饰着尴尬说：“拿回去给娃娃喝，我这里有水。”他拧开罐头瓶盖，喝了一口水，又盖好。我一气喝了近半瓶矿泉水。“你为什么拣垃圾？”小李子很好奇地望着我。“你为什么拣垃圾？”我问。“我……我……为了生活呗。”小李子一急竟有些口吃。“我们一样。”我仰脖又喝了两口水。“我看你不像拣垃圾的。”“你去问问这些逛街的人，看我像不像拣垃圾的。”“我不相信你是拣垃圾的。”小李子很坚决的摇头：“我看过你在报纸上写的文章，写得非常好，我非常喜欢看你写的评论，说出了很多我想说却又不知道咋说的话，我特别佩服你这样的评论家。不过，我一直搞不明白，你这么有才的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样拣垃圾呢？”“一个人如果什么也干不了，那就只能当评论家了。如果连评论家也干不了，那就只有拣垃圾了。”我躺在架子车上，望着大街上的人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我和你唯一的差别就是——我拣的垃圾没有你多。”我一扬手，不由分说地将空矿泉水瓶扔给了小李子，他连忙接上，身手很敏捷。“你不要？”小李子很纳闷：“这一个瓶子可以卖8分钱呢？”我顺手从自己的车上拿起一张废报纸看起来。小李子见我不理他，把空矿泉水瓶子装进自己的尿素袋里，下意识的用手拍了拍袋子。我浏览了一会儿报纸，忽然把报纸扔在了地上。“你怎么不看了。”小李子拣起报纸。“垃圾。”我闭上眼睛打盹。我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小李子蹲在墙角看报纸。烟灰烫了他的手，他一惊，手哆嗦了一下，把烟头摔在地上。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小李子憨厚地笑了笑。“我没想到你喜欢看报纸。”我说。“嘿嘿，咱老百姓也应该关心报纸上的事嘛。”小李子伸脚捻灭烟头。我一时语塞。 3 我拉着车子回到自己住的社区。 “时平，有你的汇款单。”看门的大爷。我接过汇款单，看也没看就装进衣兜里，然后在登记薄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谢谢!”我把笔还给大爷。回到家门口，看到我母亲正吃力地帮我整理门前一大堆废品。“妈，你不要再干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弄，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休息，不能累着。”我弯腰整理垃圾。“我看着这一大堆东西我着急，怕我累着就不要拣垃圾。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妈，你不要说了好吗？我啥都不怕，就怕你唠叨。”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怕我唠叨就不要拣垃圾，好好找个像样点的工作，干啥不好啊，非要拣垃圾。”“拣垃圾就是很好的工作。谁让你生了我这么个喜欢拣垃圾的儿子。”“我见到街坊邻居，连头都抬不起来，你知道吗？”“我没偷没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谁愿意笑话就让谁笑话去吧。现在说相声不是不景气吗，那就让我给那些喜欢笑话我的人带来一点快乐吧。”……回到我的房间，我开始脱衣洗澡。站在浴室里的镜子前，我用毛巾擦着赤裸的身体。看着镜子里的我，感觉自己既熟悉又陌生。换上干净的衣服，我打开电脑，开始写作。我的标题是：为人民评论随着键盘的嗒嗒声，电脑屏幕上不断显示出一行行字来： 我们是评论者，我们为什么评论？评论是为了维护利益。因为需要维护利益，所以需要评论。当我们的利益受到不公正的危害时，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住手！我们不愿沉默，沉默就是无知，沉默就是纵容，沉默就是助纣为虐，沉默就是自我毁灭。……4 在邮局里。我递给营业员一张汇款单。营业员仔细看着汇款单。“身份证。”营业员看了我一眼。我递上身份证。营业员递给我20元钱：“稿费这么低吗？”“呵呵。”我尴尬地笑了笑，把钱装进衣袋里。走出邮局，我拉起架子车，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汽车喇叭响，吓了一跳，赶紧给身后的汽车让道。汽车从我身边驶过。忽然，一个矿泉水瓶子从汽车窗口里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翻滚着。我上前弯腰拣起地上的瓶子，装进我车上的尿素袋里，忍不住骂道：“真他妈没素质！” 5 在街边的旮旯角，我和小李子休息。我躺在架子车上，顺手从屁股下抽出一张废报纸，刚看了两眼，我放声大笑，连架子车也摇晃起来。小李子正在捆扎废纸壳子，扭过脸，一口河南方言：“你笑啥哩？”“我笑什么？我笑我自己啊，我笑我自己把自己的文章压在屁股下面。”我一扬手，把报纸扔了。报纸在空中顽强地飘荡了几下，最后还是落在了小李子的脚下。“你看看吧，看看我写的评论吧。”我慨叹道：“你知道评论最大的价值是什么？最大的价值就是化成纸浆的价值。幸亏是发在报纸上，如果是发在网上呢？哈哈哈……”小李子拣起报纸，上下前后翻看了一会儿，忽然惊讶地说：“真是你写的呢……为人民评论……”他坐在废纸壳上边看边念： 我们为谁评论？我们深知：个人的利益、他人的利益、社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密切相关，血肉相连，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一切利益都关乎人民的利益。人民的利益至高无上。损害人民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维护人民的利益就是维护我们个人的利益。我们只有维护人民的利益，为人民评论，我们个人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为人民评论就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评论就是为自己评论。……小李子在一旁念，我在一旁自话自说：“自己把自己写的评论当作废纸收回来，然后自己看，看完后又是自己送到废品站去，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呢？是一公斤纸几毛钱的收入。我那篇印在报纸上的评论又有多重？又值几厘钱？这就是评论的价值？垃圾评论家，真是名副其实的垃圾评论家啊！” 6 夜晚，我坐在电脑前写评论。 7、 我在街边的垃圾箱里翻拣垃圾。“时平。”我闻声回头，见小李子拉着车子站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他给自己点上。在街边的旮旯角，我和小李子放下车子休息。“时平，我想请你给我指点一下。”小李子腼腆的从衣袋里摸出两页纸，双手很恭敬地递给我：“我也写了一篇评论，请你帮我改改好吗？”我很诧异，忙放下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接了过来。我认真读了起来：请尊重拣垃圾的人……无论是多么美好的世界，都会有垃圾。有垃圾，就一定需要拣垃圾的人。如果世界上没有拣垃圾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必然是个垃圾遍地的世界。拣垃圾的人不仅净化了这个世界，而且还为垃圾变废为宝作出了不可缺少的贡献。但是，社会上有很多人看不起拣垃圾的人，他们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拣垃圾的人；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即使是被抛弃的垃圾也是价值的。其实，最肮脏的不是垃圾。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垃圾肮脏百倍；拣垃圾的人虽然蓬头垢面，但比那些道貌岸然与奸商做肮脏交易的贪官干净得多。……“这是你写的？”我惊异地抬起头。“是的，写得不好，请你给我提提意见。”小李子两手不住的摩擦膝盖。“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写的，写得太好了，比媒体上很多评论家的文章写得都好。”“不会吧？我怎么能跟那些评论家比呢？”“跟那些评论家比，你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是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心里特别想说的话。”小李子有些激动：“我家里穷，只上过初中。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我跟他们比就是一个文盲。但我看到社会上很多不公平的事，总想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不写出来心里就憋得慌。我特别羡慕你这样的人，会写文章。我做梦都希望自己这辈子能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就像你一样，哪怕发表一篇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现在发表一篇文章，就像在地上拣到一片废纸一样容易。你这篇文章就可以发表。”“真的吗？你不会是拿我开心吧？”“不过，要改改，否则发表不了。”“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呀。”“所以发表不了。”“那怎么办呢？”“必须说些假话才行。”“有真有假，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对，这样就可以发表了。”“可是我不会说假话呀。要不你帮我修改修改，添上一些假话，你是评论家嘛。”他的话让我有些不自在。“时平，时哥，小弟我求你了，你帮我添上一些假话吧，你如果能帮我把这篇文章发表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8、 夜晚，我一边把小李子的文章录入到电脑上，一边修改润色。 9、 在街边旮旯里，我和小李子坐着乘凉。“时哥，我的文章有消息了没有？”小李子不停地翻阅他收来的旧报纸。“应该发表出来了。”我喝了口矿泉水。“我怎么找不到啊。”小李子把一沓旧报纸又重新仔细翻阅起来。“你把屁股抬一下。”我把垫在他屁股下面的《都市生活报》拿起来一叠给他：“你再看看，这上面有没有。”“我刚才看过了，没找到。”“不要看头条位置，哪里不显眼看哪里，仔细一点。”忽然，小李子激动地双手抖动，手里的报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小李子泪流满面。我很奇怪地看着他。 10 晚上，在茶馆里，我和杨澜一起喝茶。“你准备一辈子就这样拣垃圾吗？”杨澜。“假如没有拣垃圾的，世界将不堪入目。”我笑道。“很多人都在说，时平辞去市政府的秘书拣垃圾，一定是脑子有病。”“如果说我有病的话，我的病就是见不得官场上肮脏的交易。”“你每天在街上拣垃圾就不嫌脏吗？”“比起那些腐败分子，街上的垃圾很干净。我改变不了现实，我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远离那些肮脏的东西。”“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熟一些了。你看看你当年的那些同事，哪个不是处级干部，出门有专车，每天这个请吃、那个请喝，你呢？每天在街上拣垃圾，你这样愤世嫉俗有什么意义？”“我只要自己高兴就行。高兴就有意义。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让自己高兴。我做到了。”“那你每天还写那些评论干什么？很多评论还发表不了。”“也是为了高兴。我不高兴就想写，写了就高兴了。写了能发表当然好，发表不了也没关系。发表不了就不写，不是真正的评论家。”“你知道很多人怎么说你吗？”“说我是拣垃圾的评论家。这还是好听的，有些人直接叫我垃圾评论家。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属于每个人，每个人都有评论这个世界的权利——即使他是个拣垃圾的，或者他的评论像垃圾一样被人鄙视。行使我的正当权利比迎合他人更重要。有时，我也问自己：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可是，我知道，我不写会更痛苦。这也许就是命运。命运不需要理解，也理解不了，我们只能顺从它。顺从它就会很快乐，违逆它就会很痛苦。就这么简单。”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反正你总是有很多的道理，没人能改变你。”“说说你吧，你在《生活都市报》工作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呢，不谈工作。”“那你想谈点儿什么？”“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同意跟我结婚？”“你要跟一个拣垃圾的人结婚？”“你可以不拣垃圾，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有很多事情做。”“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拣垃圾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吸引力？什么吸引力？”“自由。”“什么自由？”“当一个人靠拣垃圾生活的时候，虽然他在物质上是贫困的，但他的精神是最自由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工资、奖金、职称、职位、荣誉、福利——这一切对很多人来说利益攸关，但对拣垃圾的人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当一个人除了拣垃圾之外别无选择的时候，他就对一切别无所求了。什么工资、奖金、职称、职位、荣誉、福利——这一切对他没有任何约束力，这一切连垃圾都不如。他不会为了得到这些或害怕失去这些而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在很多人看来，拣垃圾的人是最没有尊严的，其实，他们的尊严是保留得最完整的。那些为了得到各种名利而出卖良心、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人才是最没有尊严的。很多人把拣垃圾的看做是弱势群体，其实，那些绞尽脑汁追求金钱、权力和虚名的人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拣垃圾的人怕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不怕有任何损失。如果说他们也会损失什么的话，那么他们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少拣一些垃圾而已。而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产生着大量的垃圾，永远也拣不完。拣垃圾的人没有自杀的，而那些拥有权力、财富、荣誉的阶层却不乏自杀者。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拣垃圾的人每天看到的都是垃圾，但他们却是活得最真实的人，最自由的人。”11 “站住。”城管甲。“干什么？”我拉着架子车问。“交钱。”城管乙扔给我一片皱皱巴巴的纸。我拣起纸片一看，是一张出租车发票，面额10元：“要交什么钱？”“管理费，赶快交。”城管甲很不耐烦。“你把发票拿错了吧，你看看，你是不是把你打的的发票给我了？”我把出租车发票递给城管乙。城管乙一巴掌将我手中的发票打落在地，城管甲一下掀翻我的车子，甲乙两人把我的车轱辘抓起来扔到他们的汽车上。“你们这些土匪，把车轱辘还给我。”我怒不可遏，冲上去要夺回自己的车轱辘。一群城管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我打翻在地。“局长来了。”有人说。城管们收起了拳脚，我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是你啊！”一个腰粗得像泔水桶一样的人冷笑道。“是你？”我看到眼前的人正是城管局局长陈建民。“听说你拣垃圾了，真不敢相信是真的。”陈建民。“早听说你当局长了，城管局局长可是个肥差啊。”我吐了一口带着血迹的口水。“时平，我也是例行公事。你也在政府部门工作过，你的觉悟不能跟一般拣垃圾的人一样吧。”陈建民。“你每天带着人大街小巷抢车轱辘，这就是例行公事？看看这满满一车抢来的车轱辘，你一定很有成就感吧？”我冷冷地盯着他那张因肥胖而扭曲变形的脸。“话可不能这么说。”陈建民皮笑肉不笑：“明天要迎接卫生文明城市检查团，我也是根据上级要求维护市容。”“拣垃圾的人每天都在维护市容，你们把他们的车轱辘抢走，也是维护市容？”我质问。“时平，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跟我一样，甚至会比我现在更有成就。”陈建民冷嘲热讽。“哼，你也许说得很对。不过，我宁可拣垃圾也看不上你的这顶乌纱帽。”“你……”陈建民气得嘴巴哆嗦了半天：“你知道你……为啥混到今天这个样子吗？我都替你丢人啊！”“哈哈哈。”我放声大笑，指着一汽车的架子车轱辘：“虽然我拣垃圾，但我很庆幸没有混到你今天这个样子。”在我的大笑声中，陈建民气急败坏的带着手下人驾车离去。 12 晚上，我在电脑前写评论。我的手指包着纱布，很困难地敲击着键盘。 13 我在旧货市场接到杨澜的电话。“你关于城管的评论发不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谢谢！”“时哥，你看，我把你的车轱辘找回来了。”小李子忽然出现在我眼前。“这……怎么到了你手里了？”我很惊异。“嘿嘿，我买来的。”“从哪里买来的？”“从地摊上买来的。城管把没收的车轱辘按一个20块钱卖给专门收购旧车轱辘的人，收购旧车轱辘的人再按一个轱辘50块钱再卖出去；然后，城管再到街上没收我们的车轱辘，再继续卖给那些专门收购旧车轱辘的人，专门收购旧车轱辘的人再继续卖给我们，然后……就像车轱辘一样不停地转圈儿。”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发泄我的愤怒。“嗨，你别生气了。城管没收了咱的轱辘，咱买回来再干。”小李子乐呵呵地说：“咱拣垃圾也得付出一点成本啊！”我掏出50块钱，硬塞给了小李子。 14 “我告诉你哪里的垃圾最多。”小李子拉起车子，凑到我面前低声说。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小李子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更低的声音说：“干部住宅楼里垃圾最多。”我拉着车跟随着小李子来到市政府机关家属院大门口。小李子满脸堆笑地给门口两名保安各递一支烟，指着我说：“这是我表哥。”保安打量了我一会儿，用夹着烟的手挥了挥。小李子赶忙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着他进门。我跟着小李子走进大院。“保安为什么会让你进到这里来？”我问。“我是给保安交了钱的。每月给他们1000块钱。”小李子。“没想到连市政府家属院看大门的保安都这么腐败。”我感到不可思议。“现在这世道，不送钱连垃圾都拣不上。”小李子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一样。在大院里的一个垃圾箱旁，小李子打开箱盖，两眼放光，只见里面有5、6个名酒瓶子。“这一个空酒瓶能卖800元。”小李子。我睁大了眼睛。“你还愣什么？”小李子推了推我，望着周围：“快往车上装啊。”“你在这里拣吧，我走了。”我拉起车就走。小李子困惑不解，一把扯住我的衣角：“你怎么了？”“我感到很脏。”“很脏？不脏还是垃圾？”小李子：“你真是没拣过垃圾，这里已经是最干净的垃圾了。”“你问过我很多次，我为什么要拣垃圾。我现在告诉你。”我苦涩地笑了笑：“5年前我就在这个院子里住，我之所以离开这里，就是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很多肮脏的东西。命运真会开玩笑，5年后让我跟你来到这里来拣垃圾。”我拉着车子大步走出了大院。 15 “你妈妈突然病了，我叫120救护车把你妈妈送到医院了，你快来医院看看吧。”邻居张阿姨在电话里告诉我。我赶到医院。我母亲躺在病床上，正在吸氧，神情很虚弱，奄奄一息。“你母亲患了心脏病，待病情稳定后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全部费用是10万元。如果不及时做手术，你母亲恐怕……”医生告诉我。 16 在茶馆里。“你现在有多少钱？”杨澜。“5万多一点。”我很难堪。“我把全部的积蓄都借给你也只有3万。”“我现在才知道钱的重要性。”我长叹一口气：“一个大男人连给母亲救命的钱都没有，这恐怕是男人最大的耻辱。”“现在感叹什么也没用，只有钱才能解决问题。有个挣钱的机会你干吗？”“只要能挣到钱，现在让我干什么都行。”“你说得是真的？”“我现在可没有心情给你开玩笑。只要能弄到钱救我母亲的命，让我干啥我干啥。”“好，这可是你说的。告诉你，现在有这样一个可以马上挣到钱的事。有人请我给一个企业家写一个材料，两万字，付3万元，你来写吧。”“给谁写？”“庄世仁。”“庄世仁？就是那个搞房地产开发的庄世仁？”“是的，就是他，你知道他？”“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公司为了开发房地产，雇佣黑社会暴力拆迁，修建的楼房质量很差，一拳头就可以把墙砸个洞，很多人上访都解决不了。这事闹了很久。当时他托人找过我，请我去给他当办公室主任，被我谢绝了。”“这几年，他资助贫困生，给养老院捐款，花了不少钱。最近，省里有关部门把他推举为全国道德模范候选人，给他写材料就是为了参加评选。你看，这事你干不干？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帮你把钱凑够。只要你答应，对方就可以立刻先付款。”我感到命运在捉弄我，而我在命运面前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16 我母亲的手术很顺利。母亲出院那天是自己走着下楼的。我请母亲在饭馆吃饭庆祝康复，我还请了邻居张阿姨，还有杨澜。“我能活到今天，全靠你们啊!” 母亲高兴地对全桌的人说。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并不是全靠坐在这里的人。我的目光和杨澜对视了一下，我们会意地笑了笑，都笑得很别扭。 17 街上，我与小李子相遇。“你不拣垃圾了？”小李子。我点点头。“那你干什么？”“在一个新闻网站做评论编辑。”我啼笑皆非：“如果一个人连拣垃圾也干不了，那就当评论编辑吧。”“能不能把我也弄到你们网站去工作，每天给你擦擦桌子拖拖地也行啊。”“你一个月拣几个茅台酒瓶子比我当编辑挣得钱都多啊！”“嗨，现在这样的好事没有了。”“怎么了？”“现在市政府家属大院的垃圾被别人包掉了，有人一个月给保安交3000块钱，我现在只能到处拣点儿零碎了。你把我弄到你们那里去干吧，看看大门都行。”“大门已经有人看了，要想当编辑倒是有希望。只是你没有文凭，这有点难办。这是个硬杠杠，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只要弄个文凭，我可以保证举荐你到网站当编辑。”“你知道我的呀，我只是一个初中生，我到哪儿去弄个文凭呢？”“现在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用手指敲了敲身边的电线杆。小李子看到电线杆上有一张办理各种证件的广告。“可是……我的水平也不够编辑的水平啊！”“当编辑只要会复制、粘贴就行了。” 18 小李子如愿以偿当上了网站的编辑。由于他勤学好问，很快学会了复制、粘贴等电脑编辑的基本技能。除了转发作者来稿外，他还喜欢写评论。“你这篇评论写得很好……民工讨薪要理性……你抓住了当前的热点问题。你的这篇评论不同于那些火上浇油的评论，而是提出要理性讨薪，引导民工用合理合法的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你看，你这段话写得多好啊……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但讨薪不能采取过激的方式，不能总是爬塔吊，不能总是爬楼顶，必须提高法律意识，用合法的方式维护合法的权益……角度非常好，小李子，没想到你从拣垃圾到当编辑——角色身份转换很快啊。我们是媒体，我们编发每一篇文章都要充分考虑会产生怎样的社会影响，要有社会责任感，要善于化解社会矛盾，而不能激化社会矛盾。无论是作为编辑，还是作为作者，都不能把媒体当作发泄非理性情绪的工具……”我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对对对，时主编说得太对了，太深刻了，你随便一句话都让我受益终身……”小李子不住地点头。“你这样写下去，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著名的评论家。”“谢谢时主编栽培，我一定努力！”“不要叫什么时主编，叫我时哥。咱们虽然不拣垃圾了，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跟过去一样，不要拉开距离。”“对对对，我一定按照时主编说得办。”小李子。 19 “小李子，你的这篇评论写地很好，很深刻，是很难得一篇好文章，很多县委书记也写不出来。”“谢谢时主编鼓励！”“时主编是谁？”“对不起，是谢谢时哥鼓励！”小李子。“鼓励归鼓励，但是，你的这篇评论不能发。”“为什么？”“这个问题比较敏感……”“法院都判决了，新闻也发了，写个评论为什么就不行呢？”“这就说明你还不够成熟啊。”我谆谆教诲：“法院该不该判？该；新闻该不该发？该；评论该不该写？不一定，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就涉及到一个度的问题。该公开的要公开，但过度炒作也是不对的。反腐败是一个复杂的、长期的过程。如何评论腐败现象，我们要充分考虑群众的理解力和承受力，要引导群众理性看待这个问题，不要只是简单的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恨情绪，这对反腐败并没有建设性的意义。我们啊，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作用。我现在是关起门来给你说话，靠你我能改变什么？我当年也跟你一样啊，眼里容不得沙子。结果呢？沦落街头拣垃圾。你难道还想再回到大街上去拣垃圾吗？有些问题，不评论也是评论，而且胜过一切评论。”“我越听越糊涂了。”“你慢慢悟吧，我也是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悟出来的。”小李子迷惘地准备拉开门离开时，我叫住了他。“小李子，我们现在还是在拣垃圾。我们写评论跟拣垃圾一样，也是在净化环境。没有人拣垃圾的城市是肮脏的城市，没有人评论的世界是肮脏的世界。不是所有的垃圾都是可以拣的，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评论的。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人存在，垃圾永远也拣不完，慢慢拣吧，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一夜之间变得永远一尘不染。现在不能说的事情，也许以后就可以畅所欲言。即使是帝王暴君也会有很多欲言又止的时候，也不是可以完全随心所欲，更何况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呢？但有一点你要相信，社会发展的规律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只有最后的评论才是最有价值的评论。只要是垃圾，终究会被投入到垃圾箱的。我们都是拣过垃圾的人，最喜欢看到垃圾箱是满满的。你就这样安慰自己吧，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 20 我拿起电话：“小李子，你过来一下。”刚放下电话，小李子就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我指着电脑屏幕：“这样的文章怎么能发出去？”“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小李子神色紧张地凑近屏幕看：“好像没什么问题吧。”“你看看，这是什么观点……《要让老百姓擦得起屁股》……这样的文章能发吗？”我指着屏幕上的文章。“我觉得观点很正确啊，现在手纸的价格很高，一般老百姓买不起，作者呼吁控制手纸价格，这没有错啊，你不是一直教育我——媒体要关心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老百姓的利益是最大的利益？”小李子很委屈。“我问你，拣垃圾的是不是老百姓？”“当然是啊！”“拣垃圾的不仅是老百姓，而且是生活在社会上最底层的老百姓。”“这个我体会最深啊！”“但你忘本了，当了编辑就忘了自己过去是拣垃圾的了。”“我……怎么忘本了？”“你拣垃圾的时候喜欢废品站给的价格高还是价格低？”“那当然是喜欢给的价格高了。”“如果手纸的价格降下来，收购废纸的价格就必然降下来，你的废纸怎么能卖个好价钱呢？你明白了吗？”“我明白了。手纸的价格不能降，越高越好，我卖废纸才能卖出个好价钱。”“小李子啊，我们虽然不拣垃圾了，但我们要永远记住还有很多兄弟姐妹还在每天走街串巷拣垃圾。如果手纸价格暴跌，必将导致整个废品回收业大萎缩、大萧条、大动荡、大危机，那些拣垃圾的人吃什么、喝什么？你知道你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吗？你立刻撤掉这篇评论，然后再写一篇评论，基本观点是：手纸价格上涨对刺激内需意义重大，要为此营造出良好的舆论环境。”小李子负疚垂头而去。…… “时哥，我的评论写好了，请审阅！”小李子递上打印稿。我看了看：“基本体现了我的要求，不过标题不行，《关于手纸的价格问题》，这哪儿像个标题。”“我最怕拟标题。”小李子。“标题要扎眼，要大胆，要有刺激性，还要有含蓄美，并且契合主题。无论持什么观点的人，只要一看标题就想看下去，只要一看标题就有一肚子话想说，这样的标题就是成功的标题。”小李子拿着本子奋笔记录，不住地点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还是给天山网《阿凡提评论》的主编王大豪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拟个标题。标题不新，内容是零。”我拨通电话：“豪哥，我又要麻烦你了，请你帮我拟个标题，就耽误你3秒钟。是这样的，基本观点就是要反对手纸降价，你看拟个什么标题好？……好，太好了，太好了，这样的标题也只有你大豪才能想得出来啊，谢谢谢谢谢谢，下次见面一定请你吃羊肉！”“豪哥的标题是？”小李子。我放下电话，声若洪钟：“中国人的屁眼不能再忍受蹂躏了！”…… 我拿起电话：“小李子，你过来一下。”刚放下电话，小李子就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我指着电脑屏幕：“你把这篇文章撤掉吧。”小李子凑近屏幕：“《中国人的屁眼不能再忍受蹂躏了》……刚发上去怎么就又要撤掉呢？”我看了看小李子，清了清嗓子：“刚才有关部门来电话，说这篇文章有问题。咱们副省长的小舅子是一家造纸厂的老板，他们的主打产品就是针对农村市场的低档手纸，这篇文章宣传的是要树立消费高档手纸的理念，与他们的产品定位有冲突，你赶紧撤掉吧，然后把刚才撤掉的那篇《要让老百姓擦得起屁股》的评论再发出来。”“手纸价格下跌，如果导致垃圾收购价格下降、拣垃圾群体收入水平下降，那咋办呀？”“小李子，咱们不能因为过去拣过垃圾，就成为特定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我们现在是从事媒体工作，要站在更高的层次上看问题，眼睛不能只盯着垃圾。这些道理我以后再慢慢给说吧，你现在赶紧把这篇评论换掉，你另外再写一篇评论，对手纸价格上涨表示强烈支持，要为此营造出良好的舆论环境。”小李子的头左转转、右转转，好像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去的门在哪个方向。 21 在茶馆里。“你在网站干得怎么样，时主编？”杨澜。“不谈工作。”我苦笑道。“那你想谈点儿什么？”“我们结婚吧。”杨澜掏出纸巾默默地擦眼泪。彼此沉默了很久。“最近，有件事让我很欣慰。”我打破了沉默。“什么事？”“你知道陈建民吧，就是那个城管局局长，我和他过去在市政府机关是同事。”“他被双规了，报纸上登了。”“我很高兴，老天有眼。”“如果你当年没有从市政府机关辞职，现在会怎样？”“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人会给拣垃圾的人行贿。”“如果你当年没有辞职，会像陈建民一样吗？”“也许会。”“如果是这样，辞职拣垃圾也许是值得庆幸的选择。”“是吗，要想洁身自好，只有拣垃圾了？”“至少诱惑很少，风险很小。”……又是长久的沉默。“小李子辞职了。”我忽然很伤感。“为什么？”“跟我一样。”“为了自由？”“为了自由，跟我过去一样。”……“我永远都忘不了——小李子在旧货市场里把车轱辘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现在做什么？”“到处打工，包工头经常拖欠和克扣工资。”“他还有时间写评论吗？”“他说他还会写，他说不写出来就会感到很憋闷、很压抑。” 22 有一天，在上班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工地时，看到一个塔吊下围了很多人，还有警车、消防车。我顺着电视台记者摄像机的镜头向高空望去，见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塔吊顶端。我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小李子。    作者：王大豪 2008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