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在日常生活中节节败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5 17:00:00

作者:林沛理 香港文化学者

将抬杠和说反话提升为一门艺术,最善于化诡辩为雄辩的19世纪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在《说谎之衰微》(The Decay of Lying)一文中语出惊人,指世人不再懂得以强词来夺理,乃当代艺术不振的深层原因。若王尔德生于今日的香港,大概不会慨叹香港人不懂巧言令色———在香港精于此道者不在少数———却会为常识在政府管治和日常生活中的衰微(the decay of commonsense)而大惑不解。

举个例,月前一名心脏病发的男子被送到一家医院正门外,他的儿子向医院的询问处求助,职员却叫他打999(紧急求助电话),而没有实时协助把病人送去急症室;病人结果不治死亡。管理层其后辩称,职员的处理手法符合医院的内部指引。医院存在的目的就是要救人,任何见死不救的指引写了出来,还要一丝不苟地严格执行,出事之后做领导的更面无愧色、振振有词地强辩一番;这就是没有常识到极致。

常识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也是执政者的指路明灯。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要提醒统治者,权力的运用不可悖离日常生活经验的法则。英国社会学家及经济学家,也是《经济学人》杂志(Economist)史上最著名的主编白哲特(Walter Bagehot)说过,若政府的施政显得单调而乏味,则表示政府的运作良好(Dullness in matters of government is a good sign)。这是因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有效管治不过是常识的有效运用而已。特区政府花超过十万元月薪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当政治助理;每月给长者一千几百元买生果聊表敬意,却突然提出要审查他们的资产和入息;明明知道市民如热窝上的蚂蚁般被困在泰国机场,却迟迟不派包机前往接载……特区政府这些做法也许有其内在的逻辑和理据,但却似乎缺乏了最起码的常识。

不过,常识在日常生活中节节败退,又被手握大权的决策者“打入冷宫”,并不是只在香港发生的奇怪现象;而是踏入21世纪,社会进一步后现代化之后的全球趋势。需要强调的,是常识被边缘化(the marginalization of commonsense)跟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有本质上的不同。反智主义是一种对知性(intellect)和知识持怀疑甚至敌视态度的社会和文化价值,往往源自普罗大众以及想取悦普罗大众的民粹媒体,对精英意图垄断社会话语权的反抗。美国历史学家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他的名著《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对此便有深入的分析。

然而,一个将常识边缘化的社会往往并不反智。刚刚相反,它十分重视知识,只是在它的眼中知识亦有尊卑之分:建基于常识的“普通知识”(common knowledge)不受重视,但常人难以理解、更遑论掌握的所谓“深奥知识”(esotericknowledge)却被赋予无上的权威。今日人人谈“金融海啸”色变,其实整个尖端金融业(cutting-edgefinance)的概念框架与运作原理,皆扎根于一套连行内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深奥知识”;而这“不可知的本质”(unknowable nature),最终导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

在这重意义上,一篇1973年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经济期刊》(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发表题为《期权与公司债的定价》(The Pricing of Optionsand Corporate Liabilities)的文章,可以说是今次金融危机的理论元凶。此篇现已被奉为经典的文献,提出一条根据有关潜在资产计算多种金融衍生工具(financial derivatives)价值的方程式。自此之后,金融衍生工具的买卖大行其道。发展到今日,全球金融衍生工具的假设性价值(notional value),已经远远超过全球经济生产的总值。本来金融衍生工具的目的是让企业和投资者转移和分散风险,但人的贪得无厌,使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可以令人一朝致富或倾家荡产的赌博工具。企业与投资者对金融衍生工具的盲目投资,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无法管理的风险和泡沫,为今日几乎每一个人都身受其害的全球金融危机种下祸根。

从这个角度看,资本主义可以说是进入了“后现代”。在后现代的资本主义世界,金融衍生工具的价值就像作品或者文本的“意义”(meaning)一样无法捕捉、掌握和确定。法国哲学家、后现代主义代言人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过,文本的“意义”永远无法被准确找出,因此只能被不断“延伸”(deferto)至其它的意义。在这样的情况下,文本的意义变成了一条停不了咬食自己尾巴的响尾蛇。这个比喻,用来形容雷曼兄弟等金融机构衍生工具的价值,可说是十分恰当。金融衍生工具的设计者、销售者、投资者和监管者,没有一个说得清它的价值。于是众声喧哗,但每一个人都在自说自话。金融衍生工具变成了一个“不设防的文本”(opentext)———你可以对它进行无限的阅读,却永远无法确定它的意义和价值。

来源:南方网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