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词人点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0:05:46
煮酒论史大宋词人点评
作者:独狼一笑  既然是排行,就应该有一定的标准,标准不同,结果也就迥异。最易操作的无疑是量化排名,如以流传下来的词作数量为尺度,按照这个方法,辛弃疾会是老大,而一些知名度极高的词人,如范仲淹岳飞等,则将在百名之后。但文学终究不是数学,否则乾隆就是有史以来的头号诗人了。又有一些折中的方法,如依据入选各种版本的词选的频率,为名家提起的次数,以及和作的多少等,据我所知,这样得出的排名与流行的看法相差并不会太远,只有第三种办法,也就是通过和作的多寡来衡量,得出的结果可能会让现代人有些吃惊,因为周邦彦毕竟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虽然他当年曾经叱咤风云,号称北宋词的集大成者,开辟了整整一个时代。
    
    但是,这些数字化的方法毕竟不是正宗,真正的排名,应该是有相对系统的理论作为其支撑的。张炎的“清空”说,陈廷焯的“沉郁”说,王国维的“境界”说,都在各自的大旗下聚集了不同的精英。我不知道我是否受过他们影响,有些东西潜移默化,我无从一一追寻出处。我只知道我是努力的试图按照自己的感知来对我所了解的词人进行一个排名,这种排名或许是无聊的,却不能因此就否认我的真诚。
    
    我想,文学的本质既不是题材,更不是方法,而是一种对生命的体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经历,却完全可能殊途而同归,在对生命的体验上达到一样的深度。不是每个人都可能有曹雪芹那样的遭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煜一样国破家亡,但是,你瞧,鲁迅,杜拉斯,他们不也是成了一流的文学大家么?我把这种体验称为“质感”,是我进行排名的唯一标准,而我不想对它进行阐释,因为我未必能够说明白,而且中国人是相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0:52:21
      第一名:姜夔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位居榜首的应该是苏轼辛弃疾乃至李煜李清照等人,就算是晏殊欧阳修,他们的知名度也远远高于姜夔呀。但是我坚持认为,就对生命的体验深度而言,姜夔是词人里面拔尖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落魄潦倒,更是因为他在那些悲伤岁月里的恒久挣扎,以及他把这种挣扎转化为文字的能力。倒霉的人多了,词人里面晦气的就更多了,词史上有点名声的,有几个不是伤痕累累呀,但大多数的人,是浮在了倒霉上面,把梅毒当成了花朵细细摩挲。
    
    经典名句: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
  
  
   作者:独狼一笑
  
      
  一 清客
  一个人从事什么职业,处于什么样的社会阶层,固然与其才智努力相关,但起决定性作用的,却往往是一些个人所无法作用的身外力量。比如,有人因为生在了偏远的山区,结果只能成为万千民工中的一员,而有人却因为生在了好地方,有个好爸爸,尽管不学无术,就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你就敢说,后者比前者更为优秀吗?
      
  我想曹雪芹也许只是写实,他那只生花妙笔在刻画赵姨娘贾环的可憎面目时,定然也是满怀悲悯的。但翻到《红楼梦》十七回,看到那些清客唯唯诺诺溜须拍马的丑态时,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那油然而起的鄙视之心。那时年少,不谙人间疾苦,从不曾设身处地想想,又有谁,会愿意仰人鼻息呢?
      
  姜夔在《自叙》中写道:“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他一生四海奔走,却没有一个功名。生活中的他定然是处处碰壁的,所以,晚年的他才会哀叹:“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其实,他是有机会摆脱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的,但他放弃了。他曾依傍的张鉴是南宋大将张俊的诸孙,曾想出钱为他买个顶戴,为他所拒绝。他当然不是清高到无意于名利,他43岁时就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古今谈》,希望能够得个饭碗,45岁时又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得到进士考试的机会后又名落孙山,可见,他是渴望戴上乌纱帽的,而他之所以拒绝张鉴的一腔好意,也许是因为他讲究程序正义罢?他一无所有,他之所以能面无愧色地立于天地间,是因为他做人的正直,满腹的才学。在儒教中国,“只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是每个读书人获得尊严的唯一选择。无论哪个朝代,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都看不起那些投机取巧者。
      
  后来张鉴又想割让锡山给姜夔,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没有成功。看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曾一次次为汤姆叔叔扼腕,他本来是有机会摆脱奴隶身份的,但因为那个英俊的奴隶主生性懒惰,一直拖延而不曾办成。这个奴隶主若泉下有知,是否也会为自己由于一时的疏忽,而几乎毁掉了他人的整个人生而慨叹不已呢?姜夔喟叹道:“惜乎平甫(张鉴的字)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文里的“失”,除了感慨子期不再外,也许还有一点是因为那交臂失之的锡山罢?
      
  张鉴死后,姜夔贫无所依,浪迹于浙东、嘉兴、金陵,大约1221年死于杭州,贫不能殡,在吴潜等人的资助下,才得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西马塍外。如他这种一生以布衣始,以布衣终的文人,历史上是罕见的。
      
  假如以功名事业作为评价标准,那么姜夔可算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杰出的才华不能给他带来一官半职,他为人的正直也只能让他衣食无着。他实在是够辛酸了。而像他这样一个落魄者,却还要说什么“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则更令人心寒。他不是苏轼,有过很高的地位 ,苏轼说“一蓑风雨任平生”,那是潇洒,可以赢得如雷掌声;而他说“谙世味,楚人弓,莫忡忡”,只能换得讽刺与冷笑。而他也确实不曾吃到过葡萄,对于酸葡萄这样的质问,他除了长叹外,又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正是他这种老庄式的虚无思想,才使他未曾得到鲁迅的注意。鲁迅是主张反抗绝望的。在《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鲁迅写道:“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注意,鲁迅说有骨气的人是不做清客的,而这个结论,验诸姜夔,却未必成立。我想,鲁迅在写下这段话时,定然不曾想到姜夔罢?像姜夔这种失意文人,也许注定是不能家喻户晓,成为明星的。
  
   二
  情人
  姜夔三十余岁的时候,在湖南结识了千岩老人萧德藻。萧极爱其才,认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于是妻之以侄女。我不知道姜夔是因为饥不择食,还是因为盛情难却,娶了这个女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之间是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的,否则,以姜夔之才华,之多情,何以在他现存的80余首词里,不曾找到一篇是咏叹夫妻情深的呢?要知道,仅仅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女,姜夔就曾经填词一首:“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而他那首关于小红的诗就更广为传诵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姜夔瀚海漂泊,没有功名,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就意味着做妻子的没有人可以满足性欲,没有可以夸耀的地位,有时候还要喝西北风,这怎能叫人不心生怨恨呢?我前几天还在《厦门晚报》上看到一个报道,道是妻子逼迫下岗的丈夫去做鸭,古人虽不如此(是否与古代没有鸭店有关?),但那冷眼,想来是少不了的。
      
  姜夔一生定然十分缺乏可以倾诉的异性,因为他穷,穷就没了吸引力,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没了钱,满肚子的墨水也只能化为苦水,也因此,那仅有的艳遇,也就弥足珍贵。我粗略地做过统计,在姜夔现有的84首词里,关乎这段往事的就有16首之多,接近总数的五分之一。
      
  姜夔在22岁到32岁期间,年少浪迹,往来江淮,曾在合肥有过一段终身难忘的情遇。这段故事里的女主角应该是两个人,而且是青楼女子,因为在《琵琶仙》里,姜夔曾这样写道:“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逃叶。”郑文焯《清真集校》有言:“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而桃叶是王献之的妾,桃根她的妹妹。
      
  姜夔的这部分词大多都是广为流传的名篇,如《踏莎行/燕燕轻盈》、《琵琶仙/双桨来时》、《淡黄柳》、《长亭怨慢》、《摸鱼儿》、《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江梅引》、《秋宵吟》等。对姜夔一直挑剔有加的王国维,说他唯一欣赏的一句白石词,便是《踏莎行/燕燕轻盈》里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而清朝著名的评论家陈廷焯则说,白石词里最沉痛的,是“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这一句出自《长亭怨慢》。其他各篇也都有传世名句: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琵琶仙/双桨来时》)
      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淡黄柳》)
      无人与问,但浊酒相呼,疏帘自卷,微月照清饮。《摸鱼儿》
      谁教岁岁红莲月,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江梅引》
      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秋宵吟》
      
  读这些词,你会发现,姜夔是以一种克制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悲欢的。他不像李清照说得那么露骨:“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诉说自己的思念是肆无忌惮的,也因此,才会被一些道学家看成是淫妇。那么这种方式哪个好呢?我想,如果是北方人,可能更喜欢李清照,如果是南方人,可能更欣赏姜夔,而我们知道,李清照的山东济南人,一生大起大落,姜夔是江西鄱阳人,一直沉沦下僚。
      
  后来的张炎(张鉴的孙子,宋词的最后一位大家)之所以对姜夔推崇有加,就是因为这种“克制”。他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张炎所赞赏的,恰恰就是王国维所不满意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关于这个,下面再说。
  
  
  三 朋友
  与那些关乎风月的篇章相比,姜夔写给朋友们的就要逊色许多。姜夔和了辛弃疾好几次,我熟悉的只有一句:“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其他的要么强凑篇幅,要么就像王国维所说的,没有辛弃疾的襟怀学稼轩词,只会画虎成犬。这是不足怪异的,因为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发发牢骚,叹叹身世,那叫风雅,就像柳永,厮混于青楼酒馆,就笑眯眯地自嘲:“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而这种话是不能在朋友面前说的,朋友也者,志同道合,关注的当是民众民族这等大事,所以即使是在为范成大贺寿,姜夔也一不留神就扯上了这么一句:“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说的是范成大当年出使金国的辉煌事迹。假如姜夔一味赞叹范成大过的是贾宝玉的生活,那么只怕不是搔到痒处而是碰到痛处了。这或许就是中国男人老做“红袖添香”这种白日梦的原由所在罢?因为满肚子的苦水,只有在女人面前才能倒出来。所以,古人说的“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或许恰恰应该相反呢!
      
  姜夔也许只有在和朋友们开玩笑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本事显露出来。他的朋友张仲远是一个气管炎,妻子认识几个字,又“性颇妒”,凡是客人的来信,她都要首先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应该追查的蛛丝马迹。于是姜夔就填了一曲《眉妩》,虚构了张仲远和其他女人鬼混的伟大壮举,这首词全篇如下:
      
      眉妩
      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
      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据说张氏看到了以后,立刻施展魔爪神功,让张仲远鲜血淋漓,不能出外了。
      
  我一直怀疑,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时,两个人之间是否还真有可能“情甚骨肉”呢?如果可以,那么古代的皇帝为什么还要为缺乏朋友而慨叹唏嘘?姜夔在《自叙》里所说的他和张鉴之间的亲密关系,只怕也是一种美化了的回忆罢?他有一首和张鉴开玩笑的《少年游》,比起上一首,明显不那么挥洒自如:
      
      少年游(戏平甫)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这首词说的是张鉴纳妾之事,或许是我太过敏感了,读此词,总觉得姜夔是在强奸人意。当然,那时候的风俗与今天大不同,我们今天不可原谅的,在那个时代,也许正是文人风流呢。
      
  白石词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很多都有小序,有的小序就是一篇极好的文章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序与词的内容往往重复,这个前人也已经指责过了。我读到一篇却没有这个毛病,序讲述背景,词描绘眼前,两者相得益彰。这便是《角招》,历史姜夔关乎友情的所有词里,最令我心折的一篇。
      
      角招
      
      甲寅春,予与俞商卿燕游西湖,观梅于孤山之西村,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已而商卿归吴兴,予独来,则山横春烟,新柳被水,游人容与飞花中。怅然有怀,作此寄之。商卿善歌声,稍以儒雅缘饰。予每自度曲,吟洞箫,商卿辄歌而和之,极有山林缥缈之思。今予离忧,商卿一行作吏,殆无复此乐矣。
      
      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在上一年的年末(1193年),姜夔曾发出这样的哀叹:“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姜夔出生于1155年,那时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却还是一事无成。在落魄潦倒的日子里,能有几个患难之交,当然是极为难得的,而阴晦生活里的这点亮色,也因为造化的安排而终于暗淡,自然更加叫人心酸。
      
    
  
  
  四 随想
      
  地位卑微,前途无望,人就没了锐气;而寄人篱下,俯仰由人,慢慢的也就丧失了发笑发怒的资格。姜夔是悲观的,他似乎一开始就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在他的词作里,你能看见唯唯诺诺欲言又止。岳飞的怒发冲冠,辛弃疾的似雪衣冠,都是他所缺乏的。他们的起点不一样,也就决定了他们的终点也不一样。
      
  所以,白石词就缺乏了一种穿透力,他习惯的是缓斟慢酹,浅吟低唱,也因此,他的长调要比小令好。他的小令,除了《点绛唇/燕雁无心》、《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等有限几首外,其他的放到五代北宋,是算不上一流的。因为只有长调,才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慢慢铺排,写尽心中哀怨。
      
  这或许就是王国维所说的“隔”罢。王国维屡屡说,白石词虽然格调高绝,却终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了一层。王国维欣赏的是李煜那种出诸天性的一泻千里,至于姜夔这种欲笑还颦,欲歌先敛的风格,是他所不喜的。
      
  而张炎却不这么认为,他欣赏的正是这种“隔”。他说:“白石词如野云狐飞,去留无迹。”又说:“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令人神观飞越。”张炎是古代文人,出身世家,用马克思的话说,是从头到脚都流着幽林远涧的那种悠远气息,而王国维是现代人,深受西方哲学的影响,他用“境界”一词作为标准,或许已经背离了传统的美学。因为在中国古代,模糊,也就是“隔”,向来就是最高的境界。
      
  也因此,姜夔在他死后的几百年里大受欢迎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朱彝尊陈廷焯等都对他有极高的评价。我常想,如果中国古代也有版权版税这些东东,那么曹雪芹他们是否就不会如此落魄呢?但反过来,假如这些都是现实,那中国的文学宝库里还能有那么多的璀璨明珠吗?试看今日中国,可曾有什么是可以和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并列而不朽的?
      
  虽然,鲁迅说过,穷愁著书是错误的。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0:55:56
      第二名:李煜
    
  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对姜夔的推崇,是否因了他的遭际坎坷,而对他多了些同情?毫无疑问,就对生命的体验而言,李煜并不在姜夔之下,那一句“天上人间”,蕴涵了多少感慨呵。我只能说,让李煜屈尊次席,是因为我的偏爱,相对于一泻汪洋的高歌,我更喜欢百转千回的吟咏,在那里,生性迟钝的我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悲凉。
    
    经典名句: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
  作者:独狼一笑
  
    
  公元九七八年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暗渡鹊桥那天,宋太宗赵光义赐毒药牵机引于正在过生日的李煜。七日服药,服后毒发,八日晨,李煜身亡。一般认为,李煜的不得善终在于他的难忘故国,作《虞美人》《浪淘沙》等曲。其实赵光义恁也多虑,以李煜孩童心性,要想重整山河,再度登基,那简直是没影的事。当然,换个角度,也可说李煜是自作孽,不可活,倘若他能学学阿斗,终日醇酒妇人,醉醺醺的喃喃:“此间乐,不思南唐。”赵光义或许会放他一马,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李煜,初名从嘉,字重光,号钟隐,又称钟山隐士,钟峰隐居,钟峰隐者,钟峰白莲居士,莲峰居士。他天资聪颖,精究六经。洞晓音律。工书善画,可算全才。十八岁时,和周宗女儿娥皇结婚。娥皇美貌多情,通书史,善音律,能歌舞,李煜不少文字描述的就是他们如何在宫中鬼混。十年后,娥皇病死,于是李煜大小通吃,立小姨子为皇后。其实早在娥皇抱病时,他们就已经勾搭成奸了。
    
  《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想到即使贵为皇帝搞搞婚外恋也要偷偷摸摸,这可实在令平民如我辈心理稍稍平衡。宋马令在《南唐书》第六卷记载:娥皇病重时,小周后与后主就常常在卧室中乱来,有一次可能是响声太大了吧,娥皇就病恹恹的问道:“可是妹妹在里面吗?”小周后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说:“已经在这里很久了。”意思是说生米已经著成熟饭,姐姐看着办吧?大周后的速死,只怕很可能是妒怒攻心,这是李煜即使亲撰诔文,泣血呼号也不足以赎其辜的。
    
  李煜二十五岁的时候当了南唐国主,时为宋太祖建隆二年,南唐已经奉宋正朔称臣。李煜当上皇帝后就没有过上好日子,宋太祖不断的迫使他降称江南国主,贬损仪制,改变朝服,降封子弟。他委曲求全,苟且偷安。但是这种屈辱日子也不能持久,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宋遣曹翰出兵江陵,李煜无可再退,才逼上梁山,开始筑城聚粮,戒严抗敌,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宋对抗,不久战败,他肉袒出降,受宋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时公元九七六年,他四十岁。
    
  考李煜一生,他终不改孩童心性。与小周后偷尝禁果,且得意洋洋出诸笔墨,是孩子的恣意妄为;对宋心怀妄想,节节退让而终不知狼子野心欲壑难填,是孩子的一相情愿;在成为阶下囚以后又不能安穷乐苦,念念不忘当日的笙萧霓裳,则又足证其幼稚而不懂世故。他在给江陵旧宫人的信中说:“此间日夕只以泪洗面。”又见徐铉时他相持大哭,默不做声,忽然长叹:“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他的不甘于受侮辱受践踏的命运,于此可见。我曾有一句诗云:“即使只剩了一颗牙齿/也要咬断命运的咽喉。”在李煜词作里是不能发现这类怒目金刚的,他只是一味哀叹,终于殒命。读他的词,总觉得眼前有双孩子般澄澈透明的眼睛汩汩下泪,这幻觉令我难过。
    
  一般人都习惯将李煜的词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香艳,后期悲哀。其实透过表面的差异,我们能看到他们更本质的共同点:孩子的放任与纯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说:“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可谓至评。李煜的词还极少用典,绝不晦涩,是真正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绝不掉书袋,卖弄文采,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说的正是这种“唯大才能本色”的气度。
    
  同是哀痛亡国,《花间集》里鹿虔扆的《临江仙》云:
    
    【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
    绮窗愁对天空。 
    翠华一去寂无踪。 
    玉楼歌吹,
    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
    夜阑还照深宫。 
    藕花相向野塘中。 
    暗伤亡国,
    清露泣香红。 
    
  倘说鹿虔扆的是文人之词,那么后主的就是赤子之词。鹿虔扆以暗伤亡国托之藕花,无知之物尚且泣露残红,则人之悲惋也可见。但他这曾深意却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这里有转折,有暗示,有寄托,弯子太多,实不如李煜的《浪淘沙》来得痛快: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一样的含思凄婉,悲悼万状,但那种一泻千里的气势,又岂是 鹿虔扆所能望其项背。
    
  其实,后主这种任感觉流窜而以直感出之的风格,从他一开始就显露出来。他前期的词也并不都是错金镂彩,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 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除了一贯的白描,那种清幽也是突出的。俞平伯云:“……以短语一波三折,句法之变化,直与春草之韵味姿态融成一片,外体物情,内抒心象,岂独妙肖,谓之入神可也。”是我见过的最好评论。
    
  后主以赤子之心铸就一生惨剧,也以赤子之心成为一代词人。从李煜开始,词才不再作为酒宴间觥筹交错的附属,而成了可以言志抒情的一种文学体裁,它的主人公,也不再是搔首弄姿的歌女,而是词人自己,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这是的确的。在中华文化,李煜的悲剧是中国的幸运,但在李煜,将这一切重荷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却是他的大不幸。他那千古传唱的《虞美人》,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用血和泪唱出了宋词的第一声。多年以后,赵光义的后人赵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结了一个王朝,这是报应,还是历史的循环?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youaregood 回复日期:2005-7-3 21:00:13
      词人超多,文学方面发展不大,词和诗说白了就是很短篇的小散文或是小记事文章,长篇的虽然可以有很多内容,但是文字优美的又不太多。一个以文为主的国家,却没有产生乱世佳人,百年孤独那样的世界名著,有些悲哀,只有红楼梦等少数书可以说得上有一定价值。乱七八糟说了很多,我只想说,唐诗宋词就像中国中大发明一样,有时感觉很骄傲,但是却不能与外面的世界作类比!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00:38
      第三名:李清照
    
  相对于其他人,李清照显得更纯粹,她天生就该是个词人,她的词是幽幽流出的天籁。和李煜不同,她在南渡以前就有了一大堆足以让她留名词史的佳作,这再次验证了我的说法,文学的本质是对生命的体验,而不是题材。人并非要倒霉才能成为文学大家,虽然文学大家倒霉的占了多数。
    
  经典名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见有人来,刬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东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吹箫人去玉楼空, 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 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 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关于李清照,我写不出文章,只作了首七绝,供诸君一哂:
  中原板荡忍吞声,
  千里飘零上古城。
  旧日山河犹换色,
  寒风已灭万家灯。
  
  

作者:毅诚 回复日期:2005-7-3 21:03:55
      jihao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04:50
      第四名:辛弃疾
  我的喜欢辛弃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一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天知道它当年是曾经怎样的让我血液沸腾呵,即便不懂得那些典故后面的含义,但只要朗诵几遍,那种高亢便浸入了骨髓。然而,然而,辛弃疾的词作,这样的不多,我私心认为,辛弃疾很大程度上是让典故给毁了。而他的田园作品,我从来不认为有多大价值。按照比较优势的说法,他的领域应该是金戈铁马,而不能是鸣蛙惊鹊。
    
  经典名句: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09:39
      第五名:苏轼
  苏轼是个天才,这无可否认,但天才的聪明,对文学只有损坏而无助益。人一旦聪明,什么都看得开,那还谈什么对生命的体验!只有对生命永不放弃的执着,才能造就伟大的文学,即王国维所说的血写就的文字。我认为苏轼真正好的词,都是他不那么聪明,没有看开的时候写就的。
    
  经典名句: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苏轼
  
  
   作者:独狼一笑
  
  大学时上外国文学课,老师问我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何看法,我说,这是本哲学书籍,我无话可说,如果放在文苑,那它什么都不是。记得当时老师是瞠目结舌的,连声追问理由何在,我也大言不惭,说,文学须和以血泪,方能感人,方能传诸后世,成一代文名,这等著作太多思辩色彩,委实不算文学;太聪明的人,也不该撞入文坛。
    
  这是我顽固的偏见。聪明人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科学家,可以是医生,可以是飞行员,可以是中文系教授博导……可就是不能做文学家,我这并非说,文学家都应该是白痴,我的意思是,文学是最需要天赋的,别的一切行业都可以靠后天的努力弥补,唯文学不能,因为文学必须是以心灵感受红尘,而不该以理智同世界对话。倘若一个人为文思虑周全,论证绵密,那么这只能是论说文,不是文学。像骆宾王的《代徐敬业伐武肇檄》,里面有造谣,有诽谤,似乎是没有根据的胡说,但正是这胡说体现了骆宾王文学家本色,如果骆宾王也傻傻地去调查证实所说的每件事,那我立刻把他从文学圣宫里赶出去。
    
  对苏轼的作品,我也作如是观。苏轼在我眼里,就是个不配享文学家大名的人。我是不喜欢苏轼的,但他又实在绕不过去。他不仅十八般武艺俱全,在词史上,也是个承前启后、开宗立派的任务。自《念奴娇/赤壁怀古》横空出世,词的境界几乎一下子拓展到可以和诗相提并论的地步。这首词日后和作,根据王兆鹏先生统计,达到31首,堪称古今独步。在这首词以前,词里类似的内容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般响亮。它才是豪放派建立的“独立宣言”。
    
  说到豪放派,这个概念最早是明人张南湖提出的。他在《诗余图谱》中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遗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这段话别的不说,单其云苏轼所作多为豪放就是睁眼说瞎话,我在后面还会提到。这个两分法影响巨大,但也有不同意见者,如陈廷焯就说这两分法是“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近人詹安泰、吴世昌也都持反对态度。后来,这个两分法更和主流意识形态狼狈为奸,云豪放派代表进步力量、文学家价值高,婉约派代表保守力量、庸俗不堪,云云,就更不足为训了。总之,好词的标准是看它是否抒写了词人的灵魂,而不是看它的那个标签,倘其没有,即便再豪放,再进步,也是泼妇骂街,徒增人厌。后来的陈亮刘过等辈多堕入此途。
    
  苏轼的词我之所以不喜欢,就在于他太聪明了,太豁达了,好象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无所谓,无病呻吟虚情假意也就随之而生。《水调歌头》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瞧瞧,可多看得开。《定风波》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拜托,如果你不畏风雨,不惮险途,那你就去修仙炼道好了,还来填词作甚!他的一些词,我以为是堕如俗套的,如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结尾:“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老实说,这种陈词滥调,像杜甫《登高》的结尾:“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一样,很有凑够篇幅的嫌疑。又如《临江仙》结尾:“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有心人会看出,这明显是抄袭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 》结尾:“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唐圭璋先生评云:“真情勃郁,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我开始为老师所惑,也以为这首词有什么了不起,但仔细咂摸,它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以为苏轼用错了词牌,如其抑郁无言,柔肠百转,可用长调;如其真情勃发,不可抑制,可用《满江红》一类。后来纳兰容若悼念亡妻的词作,我以为功力远在其上。其实在这里也可以发现苏轼的矫情,所谓“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只能骗鬼不能骗人的。
    
  我在开头是已说,苏轼的祸根在于他的聪明过人。他是北宋建国以来仅有的策论入三等的两个大才子之一;他的文章说理明晰,气象浑成,所谓“苏文如潮,韩文如海”,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中的杰出人物;他的诗书画都冠绝一时,尤其是书法,流传着许多洛阳纸贵一类的故事。这其中的每一项都能叫人黑法皓首, 穷尽一生,而苏轼样样玩得转,这是苏轼足以自夸的。但是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苏轼的悲哀。因为洞明世故,看穿人生,他的作品里就没有了啼血的杜鹃,终于也没有震撼人心出诸性情的好作品,否则以其屡遭贬黜的坎坷经历,他是有可能写出李煜那等哀辞的。
    
  苏轼流传下来的词作有362首,在两宋词人中排名第二,仅仅次于辛弃疾的629首。在这300多首词作中,除了有限几首,其它都可归入“婉约”一类。今天苏轼是以豪放派的开山祖师面目出现的,但他的重心却在婉约词上,这或许很让一些为主流意识形态所熏陶的人不快,但在当时,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与今天一味抬高豪放词相反,清朝以前的人是看不起不严格遵守格律的豪放词的。张南湖在我上面所引那段话中紧接着就说:“大约词体以婉约为正。”徐师曾也说:“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乖本色,非有识者所取也。”其实,我也对苏轼的所用非当伤心,不过我伤心的理由和他们很不同,我不是看不起婉约词,我是认为,以苏轼天纵之资,他如投身豪放词,或许能多吟几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等豪气干云的好句,但他创作婉约词,实在是站错了队,因为婉约词比豪放词还忌讳理智。
    
  说了苏轼这么多坏话,我也有点良心不安了。其实,苏词里还是有篇章能看见苏轼真心的,我特别喜欢的一首是《卜算子》,那时候苏轼谪居黄州,心里苦闷,总算说了几句见性见情的话,这首词,我以为当在苏词中排名第一: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11:11
      苏词:另一种声音
  作者:独狼一笑
  
    
    
  人一旦成了大家,似乎就没了他人置喙的余地。我曾经码过一篇小文,对苏词多有挑剔,结果是招来一片骂声,或说我哗众取宠,或说我少不更事……说得我是噤若寒蝉,直欲觅一地洞而遁之。郁闷啊,我虽然不学无术,辞不达意,但对自己的艺术直觉,我一直以来都还是有点信心的,如今大家一致向外,对我开炮,我的那点信心,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到近日读古人词话,才知英雄所见略同,世间果有同道,嘿嘿。
    
  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是广受赞誉的名作。清人沈谦《填词杂说》评道:“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言物。”唐圭璋先生则说:“遗貌取神,压倒古今。”而王国维更是推崇备至:“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总之,《水龙吟》是第一流的好词,那几乎就是定论了,谁要再有他议,那才真的是不识好歹。
    
  但是这个世界偏偏就有不喜欢鹦鹉学舌的人,而且此人还不是一般俗辈,乃是词学名家吴世昌先生:“静安(王国维)以为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此说甚谬。东坡和作拟人过分,遂成荒谬。杨花非花,即使是花,何至拟以柔肠娇眼,有梦有思有情,又去寻郎。试问杨花之郎为谁?末句最乏味,果如是则桃花可为离人血,梨花可为离人发,黄花可为离人脸,可至无穷。此词开宋乃至后世无数咏物恶例,但历来评者一味吹捧,各本皆选入,人云亦云,不肯独立思考。”(见吴世昌《词林新话》)
    
  或者有人要说了,这不过是一家只言,吴世昌先生有失偏颇云云。且慢,我既然有备而来,就不会让你有空子可钻,就要让你心悦诚服。我也觉得吴世昌先生有点强词夺理,但是下面就要引的另一词学大家顾随先生(号苦水)的评价,我可实在是佩服,只能说:高!实在是高!
    
  //至于是篇(指《水龙吟》),直俗矣。前片开端至“呼起”,滥俗类如元明末流作家之恶劣散曲。“抛家傍路”,“寻郎去处”,其尤显而易见也。过片“不恨”两句,可。然曰“恨西园、落红难缀”,则无与于杨花也。“晓来雨过”,“一池萍碎”,好。虽不免滞于物象,乏于韵致,而思致微妙,可喜也。嫌他“遗踪何在”一句楔在中间,累玉成瑕耳。“春色”三句,苦水不理会这闲账。结尾“是离人泪”,苦水直报之曰:不是,不是,再还他第三个不是。几见离人之泪如斯其没斤两也耶?亏他还说是细看。因知老坡言情并非当家。刻骨铭心,须让他辛老子(指辛弃疾)出一头地。//(见顾随《东坡词说》)
    
  顾随的《东坡词说》所言,我很多是不同意的,比如他说《卜算子》意境陈旧,风骨不高,“忆吾每诵此章,辄觉虽非恶鬼森然扑人,亦似觉灵鬼空虚飘忽,只有恍惚,了无实质”,就为我所不取,但他有一些议论,却实在是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比如这段话:“少陵之诗有拙笔而无俗笔,太白有俗笔矣。稼轩之词有率笔而无俗笔,髯公有俗笔矣。此或以才虽高,而学不足以济之,即李与苏至于诗词,稍不经意,犹不免于俗耶?”正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
    
  苏轼另一名作《念奴娇/大江东去》,顾随是这样评价的:“谓之豪放即得,遂一之与稼轩并论,却未见其可。辛词所长:曰健,曰实。坡公此词,只“乱石”三句,其健、其实,可齐稼轩。即以其全集而论,亦只有此三句之健、之实,可齐稼轩。全章除此三句外,只见其飘逸轻举,则仍平日所擅场之“出”字诀耳。即以飘逸轻举论,亦以前片为当行。若过片则肤浅率易矣,非飘逸轻举之真谛也。公谨之雄姿英发,何与小乔初嫁?然如此说,尚无不可,若夫强虏,顾可谈笑间使之灰飞烟灭耶?……遂开文士喜为大言之风气(指左思的《咏史》)……至“故国神游”,想指三国。“多情应笑”,其谓公谨乎?“早生华发”,则自我矣。然三语蝉联,一何其无聊赖耶?稼轩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不见耳”,人或犹嫌之,而况此之空肤耶?煞尾二句,更显而易见飘逸轻举之流为浮浅率易。”说苏轼全部的词作,只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可与辛弃疾相颉颃,或嫌夸张,但总的来说,我以为还是相当公允的---因为我也是这样看的,呵呵。
    
  再看顾随是如何点评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若“也无风雨也无情”,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维“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此且无论其意之善恶,直当坐以不应。所以者何?虽非无理取闹,亦是破坏调和故。是以就词论词,“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顾随对此词亦有所称赞,不赘)我不知道苏轼听到这样的批评,是服还是不服?
    
  对苏轼的另外一些名作,顾随也有精当的点评,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顾随说是“下片圆融太过,乃近甜熟”;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则是“下片如非滥俗,亦近浅薄”云云。我这里都是摘录,或有人说,你是否断章取义呢?鲁迅就指责过某些选家,说他们肢解被选人。而我所堪自慰的,是我大体上都是照实全部抄录,如果没有,我也有所说明。苏轼是宋词有数的几个大家之一,他的词作固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否就好到炉火纯青、毫无瑕疵的地步了呢?我是不相信的。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用不着强不知以为知,人云亦云,为古人讳。我所说当然会有偏颇之处,维有识者有以正之。
    
  

作者:ylj26 回复日期:2005-7-3 21:11:50
       李煜是大宋词人??姜白石何能排第一?硬要排坐次,不带偏见的话,李易安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辛稼轩不是第二也可争第一,第三爱谁谁吧,余子碌碌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16:23
      三贬苏词
  作者:独狼一笑
  
  堪称艺术的词是如何走入人世的?无非两种途径:要么是心中先有了一种情感,然后托诸外物;要么是先看到了某种东西,然后唤起了心中沉睡的回忆。前者为“比”,后者为“兴”。这是中国话,倘若起尼采于地下,则他会这样告诉你:所谓比,就是酒神冲动,所谓兴,就是日神冲动。(周国平将酒神冲动比拟为死亡本能,将日神冲动比拟为生存本能,也是一种解释罢。尼采的书晦涩难解,蕴涵无限,原本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可能。)《悲剧的诞生》开卷即言:“重要我们不单从逻辑推理出发,而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来了解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我们就会使审美科学大有收益。”这是我贬苏词的起点,有必要原话抄下。
    
  详细论证比兴与酒神日神的关系,显然太过复杂了,不是一篇小小的网络文章所能胜任。中国人相信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诸君有如兴趣,可将尼采的书与中国传统文艺理论对照着读,当会发现一些信息,我如有时间,也愿意将我所收集的一些资料和陋见加以整理。但是我想,只要有以下两点,就足以证明我的开头一段并不是脑子发热的糊涂话:其一,酒神和日神所对应的醉与梦,正是词里面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中国的词人,几乎都是醉生梦死的人;其二,酒神对应非造型艺术,是情绪的直接反映,可看成是比,而日神对应造型艺术,重视外观,可看成是兴。酒神冲动因为日神冲动得以客体化,日神冲动因为酒神冲动得以本体化,这个过程,与中国的比与兴的过程,是何等相象呀。
    
  也就是说,只要尊重中国的传统文艺理论,也就意味着要承认尼采的这句话:不是从逻辑推理出发,而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才能创造艺术,才能理解艺术,所以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他还疑惑过:“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中耶?”其实解释只有一个:北宋词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而南宋的词人,大部分已经走上了歧路。正如清人周济所说:“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反浅,曲者反直。”虽然周济捏白石为歧路词人的代表,还是个值得商榷的技术性问题,但他的话,大体上是不错的。
    
  王国维写过《尼采氏之教育观》、《德国文化大改革家尼采》和《叔本华与尼采》等一系列文章,他受到过尼采的影响,是的确的,也正因此,他才有能力写出《人间词话》,成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出乎其外,才能得乎其中。而在尼采看来真正的艺术,应该是意志的直接写照,是本能冲动的产物,而不是如柏拉图所说,是模仿的模仿(后来的苏珊.桑塔格,贩卖的正是这个理论),或者如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所说,理解然后美,只有先获得了知识,才能创造艺术,才能欣赏艺术。这种审美苏格拉底主义,是怎样为尼采所深恶痛绝呵!
    
  我之所以要贬苏轼,其原由也在此:他是中国版的审美苏格拉底主义者。不错,他很聪明,很睿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他的艺术本能,也就差不多因此消耗殆尽了。在大宋词人排行版中,我之所以还将他排第五,是因为他还有一些词,是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还在为情绪所支配的时候写的,如以下一些: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我浏览过苏轼的全部词作,发现他和柳永其实是一路的:流传下来的词作虽多,众口相传的也还有,但是堪称好词的,却是多乎哉?不多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头脑清醒,澄明清澈,因此也就无须责怪形单影单、梦寒枕寒,无须询问梦里花落知多少,无须哀叹醉乡路稳宜频到。我不是说他的词里面没有梦啊醉啊这些字眼,不是的,他的词里面这些东西海去了,但是与别的词人不同之处在于,苏轼是把醉和梦当成两条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两条捷径。请看这样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废话吧:“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万事到头皆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试问岭南应不好,却到:此心安处是吾乡。”“君臣一梦,今古虚名。”“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则止。”“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呜呼!倘教鲁迅碰见,定会大骂他的没有出息:“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苏轼的词,正是少了这么一种执着。
    
  苏词是思考后的产物,是看破人世的超然,他的词作里,到处都可以看见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是如何百般自慰,自我超脱,惟独没有人世的担当。所以,他的词突出的表现为形象的贫血,颠来倒去,无非是那几句话的重复。正如尼采所说:“剧情的结构和直观的形象,比起诗人们自己用台词和概念所能把握的,显示了更深刻的智慧。”将尼采文中的悲剧改为宋词,并无不当,而苏词,也不过是用台词和概念对垒起来的舍利塔而已。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17:44
      苏东坡
  作者:独狼一笑
  
  据说是草长莺飞的江南春日,大才子秦少游知道了苏轼即将重过扬州,就模仿苏轼语气,吟诗一首,挥笔题诸山寺,及苏轼瞧见,惊诧莫名,乖乖龙的东,那遣词造句,那气势笔法,分明是我东坡翁的手笔呀,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曾在这么一个地方涂鸦呢?后来到了朋友孙觉家,孙觉拿出秦少游诗词数十首,才明了其中原由,不禁长叹:“向书壁者,定此郎也。”这不由得让让人想起当年他苏轼崭露头角之时,文坛名宿欧阳修也曾一样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也该为年轻人让路了,三十年后,人知有他苏子瞻,不知有我欧阳永叔也。
    
  一样能得大人物青眼有加,但明显的是,秦观并没有苏轼的好运气。苏轼才21岁就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进士及第,名列第二,此后虽然宦海沉浮,屡遭贬谪,却也曾有过出人头地风光一时的好日子。想当年太后执政,他苏轼短短几个月内连跳四级,任职翰林学士知制诰,为太后眼前头等红人,而弟弟苏辙也官居宰执,一时花灯碍月,飞盖妨花,端的是春风得意也。直到太后升天,这才厄运临头,流落南方,但其时他已屡经风雨,处变不惊,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呼天抢地,何况还有可人儿朝云随侍左右,还有孝顺儿子苏过相伴朝夕。
    
  相形之下,秦观实在晦气得多。他29岁才赴京赶考,却两次落第,直到1085年,36岁的时候才勉强榜上有名,而且他的得中进士,很难说与苏轼无关,因为自1085年起,他苏轼就开始撞大运了。他一生的悲欢都是苏轼造就,以苏氏兄弟为首的蜀党垮台之日,就是他秦观倒霉之时。自1094年起,他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贬谪生涯。先是被赶出京城,任杭州通判,继而贬监处州酒税,二年后,又被新党罗织罪名,削秩流放郴州(今湖南境内),不久又流放横州(今广西境内),三年后再贬至雷州(今广东海康)。好不容易,赵佶当了皇帝,大赦天下,但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在藤州(今广西境内),病死了。他在郴州时唱了一曲《踏莎行》,结尾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极为苏轼喜爱,后来秦观死了,苏轼题在扉页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我常常揣想,在落魄南方的那些黯淡岁月,饮酒赋诗,参禅悟道,他苏轼是否也曾有空想想自己门下这个一生哀婉的文弱词人?也许,他并不内疚,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秦观既然身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就要无怨无悔的承担师门不幸。你不是写过《朋党论》么?你自入蜀党之日起,就要明白终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你该记得欧阳文忠公的话罢:“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度古人心腹,据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苏轼诵读《踏莎行》之后,是废卷长叹,涕泗横流,祥林嫂一样喟叹:“吾负斯人”的。其愧疚如此。
    
  按照尼采的说法,罪孽感的萌生,乃是起源于欠债。苏轼真觉得自己于秦观有所亏欠吗?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苏轼绝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他不像父亲苏洵一样乖谬,也不像弟弟苏辙一样沉稳,他是两者的平衡,俯仰随俗,却不呆板,偶有出格,大雅无伤,他始终都在实践自己的话:“道不患不知,患不凝;法不患不立,患不活。”据说,一生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苏轼只有两次不良记录,一次是任职凤翔通判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典礼,罚红铜八斤,一次是杭州任内,因小吏挪用公款未曾上报,一样罚红铜八斤。《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是裘千仞作恶多端,为众侠客所围攻,眼看只有坐以待毙,当下嘿嘿冷笑:“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平生没有杀过人,没有犯过恶的,就请过来动手。”结果众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有洪七公大步上前,声若洪钟:“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大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我毫不怀疑,假如苏轼在场,也将一样的大义凛然,他的那些小错误,也就是洪七公的贪杯贪食,小菜一碟,不直一哂,顶多斩掉个手指就算了,而他也确实熟悉司马光的话:“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见《东坡志林》)
    
  今天,我们习惯性地将苏轼看成是个特立独行的潇洒高人,但事实似非如此,且不说他那些字正腔圆的八股文,如《刑赏忠厚之至论》、《范增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等等等等,就是他的性灵文字《东坡志林》,一样可见他的卫道士面目,如他这样跋后主词:“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又据古人词话,他曾这样教训秦观,说少游啊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不好好研习六艺经传,倒去学那柳永,做那等下流酸曲呢?而王辟之的《渑水访谈录》中,则有这样的记载:
    
  “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灵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志,判云:“慕《周南》之化,其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可见苏轼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完美,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时,并不曾足够人道主义,这样似乎过于求全责备了,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苏轼绝非一个离经叛道之士,事实上从他的保守倾向也不难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始终认为真理在握,政敌的迫害,也不过强化了他殉道的神圣感。因为他是伟光正的,所以他也不必后悔,不必抱怨,也就是说,正是因为他的不够特立独行,他才不会有内心的强烈冲突,只有始终如一的平和安详。而一个异端,总是要承受过多的怀疑,责问,反悔,焦虑。贬谪惠州时,苏轼这样向朋友表白:“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达理妙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贬谪海南时,又这样安慰自己:“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之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中者?”想起苏轼的时候我就想起徐渭,一样的才高八斗,徐渭最后却疯了,“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苏轼终以其俯仰随俗得到了心灵的安宁,在他自己看来,他的风雨一生,是因为他的生辰八字不好,磨蝎为命,而不是因为他本身有什么过错,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爱国爱民,忠君不二,就是他的醇酒妇人,那也是因为当时的习俗和今日不同之故----同时还要明白,苏轼所交往的都是官妓,而不是市井妓,后者出卖肉体,前者却只负责侑觞劝酒,按照当时律法,官员如和官妓有了枕席之欢,是要受到严惩的。从苏轼对柳永的态度不难看出他的洁身自爱。在他65年的生命旅程中,他不曾错上过哪条破船,不曾错走过哪条歪道。因此,即便外人如何难为他,也无法叫他难过,因为只有当一个人认定自己有罪时,痛苦才会难以消受。多年以后他死于北归途中,他写信给朋友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寂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他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但在秦观,却做不到如此平静,他之加入蜀党,与其说是因为信仰,不如说是一时的投机。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他缄默不言,等到王安石下台,蜀党当权,他才来事后诸葛亮JJWW,他也许不曾料想终于也有是事堪嗟的一天罢?看他的《踏莎行》,就知道他心中多少悔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凄厉如此,难怪口含天宪如苏轼,也不仅罪孽感萌生,一时气沮神伤。须知他苏轼的坎坷是他自己一手酿就,而秦观的起伏,却取决于他苏学士的兴衰,这怎么能不叫秦观慨叹造物的不公,愤恨命运的偶在呢?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19:36
      苏轼的三级跳
  作者:独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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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坡志林》说了这样一件事:一次与同僚论及调气养生,苏轼说,其他还好办,就是欲火焚身,实在难熬。一个朋友附和道,是啊,想那苏武穷居海上,数载牧羊,啮雪啖毡,蹈背出血,其人不可谓不顽强,可就这样一个硬汉,也无法搞定那颗小头,生下一堆杂种,唉,可叹也夫!苏轼颔首同意,“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上述一段话,是否有理,暂且不论,但苏轼的天性刻薄,喜欢月旦前贤指摘时人,则似乎不容置疑。同样是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苏轼一次游庐山,得《庐山记》一书,中载李白徐凝诗,那徐诗想来极差,不堪入目,以至苏学士一时火起,作绝句一首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其尖酸较之鲁迅,似还高一筹。王直方的《诗话》载:“东坡有言,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祈尝谓东坡云,有竹诗两句,最为得意,因诵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坡曰:好则好矣,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盖以云干已万而叶止千也,亦顾对仗而遗物理矣。”
      
  可见,苏轼的喜好讽嘲,并非偶然,而是天性;不仅是对前人同僚如此,就是对掌控了自己前程的上司,一样不留情面。史载一次他和王安石闲谈,他问:“鸠字为什么由九和鸟组成呢?”王安石一时语塞。苏轼笑嘻嘻的说道:“诗经有云:鸤鸠在桑,其子七兮。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就是九个吗?”这是有所指的,盖王安石煌煌二十五卷字源学巨著,多有此类穿凿附会的笑话,比如波字,王安石就认为是波者水之皮也,于是苏轼就反问:“波者水之皮,那滑是否就是水之骨呢?”王安石愕然无以对。
      
  这样看来,苏轼恃才傲物,出言无忌,似乎是个才子加流氓式的人物,但这是我们心目中的苏学士形象吗?NO!NO!!NO!!!独狼你不要唐突古人,我们心目中的苏学士,雍容高贵,宠辱不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耶!呜呼,冤哉!我虽不学无术,没有半点正经,但这蛾眉谣诼一事,却为我所不屑。我的看法,是苏轼虽然喜好卖弄聪明,却不会面目可憎,乃是因为他不仅嘲人,也兼自嘲。这自嘲一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盖世人好面子故耳,要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在他人则可,在自身则不行。而我们的苏学士之所以千古流芳,就是因为他既不将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救世主,也不认为自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晓得自己和世间众生一样,都只是飞蓬似的偶然存在。年近不惑,为官杭州时的一首诗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对于一介囚犯,尚且视为“均是为食谋”的同路人,然则我苏东坡怎会对天地间的忠达贤良怀有恶意呢?世事有若浮云,变幻莫测,但我这颗心,却是明月般的皎洁呵!这是苏轼不同于鲁迅的地方,鲁迅虽也自嘲,虽也说:“ ……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但这有关如何解释,有关的人们是谁,都须三思。要而言之,苏轼认为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是一个人,求同而存异;而鲁迅则认为自己是一个区别于大众的一个个人,立异而避同。故苏轼无鬼气,而鲁迅有寂寞之哀。
      
  苏轼的自嘲,虽有叫人忍俊不禁处,但更多的,是强颜欢笑后的辛酸。他这样嘲噱自己的贫穷:“马梦得与余同年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观,当推梦得为首。”相形之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就差劲多了。当年为官京师,穷得要命,乃做诗一首向人求助:“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华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叹老嗟卑,摇尾乞怜,未免叫人气短。
      
  公元1065年5月,妻子撒手人寰;公元1066年4月,父亲魂归地府。按当时惯例,苏轼扶送灵柩回乡,居家两年后。公元1068年,苏轼回返京城,那一年,他32岁。从此,他再也没有还乡,从此,家乡的山山水水,在翰海漂泊的岁月中,都成了镜花水月。但是他的文字,仍是不见半点波澜:“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又苏诗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句,苏词中有“此心安处是吾乡”句,其豁达也可知。而唐人柳宗元贬谪广西柳州时,却是万般悲伤:“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这就是我们心目中风流无双的苏学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贫穷叫人志短,而他偏不志短;不遇叫人思乡,而他偏不思乡。他是中国文人中罕有的一个异数,温和而倔强地反抗着人世的荒谬。中国的文人,往往都知道人生如寄,刹那芳华,但之后呢?不是试图及时行乐,就是躲在某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里向隅而泣。放纵与自闭,两位一体。而苏轼,却说今天虽然夕贬潮州路八千,可谁知我明天就不会重又一封朝奏九重天呢?离合循环,忧喜相攻,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人生是一场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戏剧,不到闭幕,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换句话说,人生的问题只有一个:死亡。死亡意味着所有可能性的终结,意味着一世挣扎的彻底结束。逍遥如苏轼,死神面前,又将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还是乌台诗案期间,苏轼不幸身陷囹圄。其时他和儿子苏迈约好,如一切正常,只送蔬菜肉食;如风向不对,方可送鱼。谁知有几天苏迈离京借钱,乃把此事托付朋友,却忘了告知那天知地知父知子知的暗号。果不其然,这位不知情的朋友有一次就误送了熏鱼,骇得苏轼以为末日已到,明年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忌日,于是写了一首诗给弟弟苏辙,是苏诗中少有的凄凉之作:“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悲哀凄恻,不忍卒读。看穿人生万物如苏轼,还是迈不过这道槛,一样在死神面前胆战心惊。
      
  不久,苏轼终知自己不过虚惊一场,但是这段经历,一定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虽说人生三大事,立德立功立言,三事既成,则可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但是,修之於身,未必能施之於事;修之於身,施之於事,未必能见之於言;就是能见之於言,老师欧阳修也说了,“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既然如此,世间又有什么能够永恒?除了虚无,这个世界可还有别的底色?能参透这些,方得佛法三昧。这就是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深有感触写下的一段话:“学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之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窜逐海上,去死地稍近,当于此证阿罗汉果。”这是的确的,能明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也就够资格成阿罗汉了。多年以后,当他又一次来到奈何桥边时,他已不再恐惧,而是心如枯井,身若磐石:“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寂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
      
  这时的苏轼,已经不再是泯然众人的境界,而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了。多年来的念经学佛,终让他无我无相,物我两忘,有若金刚。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23:22
      说明一下,李后主的好东西,几乎都是入宋以后写的,因此我以为将他列如大宋词人,并不算没有根据。
  
  我的大宋词人系列写到北宋末年为止,对于南宋的大家,并不曾提到过,这是一笔已经偿还不了的心债。
  
  以下是我大宋词人系列里的其他篇章,虽然幼稚,却也是我生命的一段时光的见证。。。。。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24:40
      温庭筠
  作者:独狼一笑
  
    
  最早知道温庭筠,是因为一句很有风韵的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时我还是块晶莹透明的美玉,未曾入世琢磨,因此我想象中的诗人,也是淡泊而高雅,宁静以致远的高士。那幅荒村小店,疏月清霜,板桥晓行的图景,也在我脑中盘桓多年。
    
  后来这类诗读多了,渐觉有些问题。古人风华正茂的时候,大抵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等到他不屑作官,视万户侯为粪土时,那很可能是他已经没有作官的资格了。翻开任何一本诗集,这种酸葡萄都数不胜数。这里有一则关于温庭筠的故事颇有趣味:话说温庭筠少时旅游江淮,大财主姚勖资助了他大笔金钱,原意可能是想让这个才子丢了后顾之忧,一心上进的,哪知这个风流情种居然把这些钱大把大把的扔到妓女手上。姚勖一时火起,就将他鞭笞一顿,赶了出去,结果温庭筠科举落第。后来姚勖做客温庭筠姐姐家中,温氏撕扯着姚的衣服大骂:“我弟弟年纪轻轻,玩玩妓女,解决一下生理需要,那也是人之常情,你凭什么打他?害得他今天象个叫花子,我跟你没完!”据说姚勖受此惊吓,没有多久就病死了。这段故事见于唐人撰《玉泉子》,《新唐书》《旧唐书》等正史未曾记录,真实性难以确证,但该书由与温同时人做写,而偏偏拿温说事,则温庭筠并非一开始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田园诗人也可知。
    
  温庭筠,太原人,字飞卿。《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温庭筠传》评论他是“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同卷《李商隐传》又云:“李商隐……与太原温庭筠,南群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情操,恃才诡激,为当途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坷终身。”《新唐书》也有类似评价。虽然这些文字不可避免的散发着臭不可闻的书巾气,但温庭筠喜欢眠花宿柳,纵酒高谈,而终身潦倒,却也是事实;但温庭筠的仕途不顺绝非仅仅因了他的狎邪酗酒,个中真正原因,从他与令狐淘的交往中不难窥见。
    
  唐宣宗时,位居相国的令狐淘向温庭筠求教一个典故出处,温庭筠告诉就是了,哪知居然还当面奚落道:“那本书也不是什么生僻的书,相国虽然公务繁忙,但也不能常识都不知道吧?”还背后嘲笑令狐淘是“中书省里坐将军”,叫令狐淘暴跳如雷。后来,令狐淘因为皇帝喜欢《菩萨蛮》,叫温庭筠做枪手,写完后由他署上令狐淘的大名再交给皇帝,他再三告戒温庭筠不要泄露出去,谁知温庭筠还是逢人就说自己才是《菩萨蛮》的作者,叫令狐淘一张老脸无处搁放。我们知道,一个人要想升官,礼物是万万不能少的,区区几首靡靡之音算什么?就是要送老婆,送女儿,那也不能皱皱眉头,所以我说温庭筠倒霉是活该。
    
  奠定温庭筠花间派头号词人地位的,是《菩萨蛮》《更漏子》等曲,这些词大抵模拟闺中怨女的口吻,辞藻绵丽,色彩斑斓。张惠言《词选叙》云:“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宏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吴梅《词学通论》云:“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或许是我太过愚笨吧,我无法理解这些超级FANS所说的高论,因为我实在无法看出这些闺怨词除了咏叹发情外还有别的什么玄机。这些词,拿来丰富词汇拓展想象原是不错的,但终归少了生气,缺了撼动人心的真实。王国维《人间词话》云:“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如果仅指温庭筠 花间风格的词,我以为是确评。
    
  但温庭筠还有一些放在《花间集》里比较另类的词,而温庭筠之所以当得上“词人”两字,我以为原由也在这里。在这些词里,我们终于不再看到浓妆艳抹的古代仕女,而是看到屯旃困顿,天涯漂泊的温庭筠自己,如《河渎神》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箸千条。
  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这首词仍是从女子的角度,叹离别,咏相思,但它的背景不再是“玉楼”“画阁”一类了无生气的鸟笼,而是由孤庙,寒潮,西陵风雨构成的苍莽山郭,正是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看见了温庭筠凄苦的内心世界。
    
  又如《清平乐》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这首词的主人公是“平原年少”,而不是若隐若现面目朦胧的女子,这在温庭筠的词作中,是个罕见的异数。丁寿田评云:“此词悲壮而有风骨,不类儿女惜别之作,其作于被贬时乎?”千载之下,我们也仍然能听到洛阳桥下水流的呜咽声。
    
  其实,在温庭筠所有词作中,我最熟稔的是《梦江南》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每个男人都梦想身边有个赵敏,而在心里供奉缥缈遥远的小龙女。人世多污垢,唯有在虚构的世界里,才能找到可以顶礼膜拜的女神。一生郁郁的温庭筠同样不能例外。那个独倚栏杆凝眸远眺的清丽女子,正是虽屡上青楼而终于孤独的温庭筠凄凉一生的唯一慰藉。这是我每读此词辄不自堪而备感悲凉的,也是我把温庭筠作为第一人推出的原由所在。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27:05
      柳永
  作者:独狼一笑
  
    
  柳词的风格从一则故事中不难想见:话说柳永得罪宋仁宗后,吏部就不鸟他了。柳永在京师喝喝酒,逛逛窑子,原也惬意,奈何时日既长,慢慢就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有天打扮齐整去见丞相晏殊。晏殊问:“老兄可有填词?”柳永回答:“就是丞相你也不是有事没事的哼哼?”晏殊一语致命:“我虽然也哼,但从不写淫秽下流的淫词。”说得柳永灰头土脸,灰溜溜的走了。
    
  严有翼《艺苑雌黄》评柳词是:“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话虽难听了点,却也是事实。柳词确乎不是酸溜溜的葡萄,就是香艳艳的酸曲。前者还雅,有“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等连眼高于顶的苏轼也击节赞叹的佳句,后者就一味浅近卑俗,趣味不高了,用王灼《碧鸡漫志》里的话,就是:“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
    
  据说柳永就是因为这类艳词得罪了宋仁宗的。那宋仁宗似乎是个君子皇帝,“留意儒雅,务本理道”,一天正眯缝着眼睛欣赏舞女的风骚体态,忽然听到不那么含蓄蕴藉的唱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还了得?把我堂堂皇家功名也说是浮名,斯亦不可宽恕矣!于是大笔一挥,道:“你他妈的就去浅斟低唱吧,干吗还要什么浮名!”结果柳永就辗转蹉跎,流连坊曲,中国的妓女,从此也多了一个著名的顾客。
    
  其实柳永并不是一生都运交华盖的倒霉蛋。祖父柳崇以儒学名世,父亲柳宣先任南唐监察御史,入宋后为沂州费县令,后为国子博士,官终工部侍郎,两位哥哥柳三复、柳三接也都进士及第。他初名柳三变,因为得罪仁宗,后来改名柳永参加科举考试,大约50岁时进士及第,可能不熟官场规则,一直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其实,说句大煞风景的话,如果柳永真是贫苦出身,祖上三代都是贫下中农,那么他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银子玩妓女的,说得再无产阶级一点,那么柳词不过是青楼射精后那种空虚无聊导致的无病呻吟。
    
  柳永的《乐章集》里大多数就是这种纤艳之词,叶梦得《避暑诗话》说:“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所谓“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者,也是指这类艳曲。柳词就象今天的情歌,情呀爱呀郎呀妹呀,半遮半掩展示男女发情时的生殖器。柳永放在今天就是个超一流的情歌作者。
    
  但柳永的主要贡献,不在以这些流行歌曲丰富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推动了宋朝的精神文明建设,他的主要成就有三:
    
  其一曰创体。柳永大力创作慢词,改变了以往小令一统天下的局面。柳永以前,慢词总共不过十余首,而柳永一人就创作了一百三十二首。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云:“词自晚唐以来,但有小令,慢曲当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梁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传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相继有作,慢词遂盛。”这段话,说真的,还真有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味道。
    
  其二曰创意。晚唐以来,词里抒发的大多是类型化,普泛化的情感,如情爱缺乏的苦闷呀,生命有限的忧伤呀,等等,像旧时电影里那些高大全的面孔,闻之欲呕,只有李煜才开始注意表现自己的人生感受,柳永承其余绪,以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作为关注对象,他的羁旅行役词展示的就是他一生宦游求索,挣扎浮沉的悲凉。他之所以今天还被人提起,就是因了这些色调健康,不涉淫秽的好词。后来的苏轼虽然词风上与柳永大相径庭,但他们自我化个人化的取向却是一致的。
    
  其三曰创法。柳永以前常见的抒情方法是运用比兴,通过外在物象的描绘烘托匀映衬主人公瞬间的心绪。柳永首次将赋法移植入词,故其抒情词往往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雨霖铃》就象一曲长亭送别的独幕剧,事中有人,情由事生。后来的秦观周邦彦多用此法而变化之。
    
  柳永今天享有盛名,但在当时,却是个落魄潦倒的孤独者。他不仅工于填词,还“善为他文辞”,但文章只有《劝学文》一篇传世,诗歌也只有一首流传。他生卒年份无从确定,唯知其晚年病死于润州(今江苏镇江),无人顾睬,二十年后才由王安礼出资葬于北固山。据说每年清明,柳永坟前都有成群结队的青楼女子呼号祭奠。柳永因纵游倡馆而致声名狼藉,终于也只有一样声名狼藉者亲近他。我不知道九泉下的词人是否还能笑嘻嘻的自嘲:“奉旨填词柳三变”,但我想,他是有所不甘的-----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作者:南唐 回复日期:2005-7-3 21:27:18
      赶上直播了,做个记号先,但楼主好像漏了小晏了,个人认为小晏应有Top8的实力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29:14
      大话词人之五:晏几道
  作者:独狼一笑
  
  
    
  宋元祐年间,苏轼已是文名满天下,政治上也因为得到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的信任而备受重用。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见见太老师晏殊(其师欧阳修是晏殊的弟子)的七公子晏几道,其时晏几道已日暮途穷,苏轼原以为晏几道是会受宠若惊的,哪里知道晏几道一脸阿Q的对来人说:“今天朝中那些大腕,一半都是我家中旧时常客,他们我都不想见,你苏老大又算老几?”噎得苏轼半天说不出话。
    
  晏几道确实是曾经“阔”过的,他老爸在位时,那烈火烹油、饫甘餍肥的奢侈也不必多说,单是今天那些高官,今天虽然位高权重,人模狗样,但那时又有几个不曾奔走门下,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哪知他们如今飞黄腾达,自己却沉沦下僚,委实可叹、可恨、可恶也!其实世间葡萄,又能有几颗是不酸的呢?
    
  生查子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金鞭少年,骏马玉人,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呵。晏几道再读旧作,不禁感慨系之:“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境缘之无实也。”
    
  黄山谷对晏几道曾有这样的评价:升不了官,不会利用一下老爸的资源,厚厚脸皮跑跑后门,是笨蛋;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是蠢货;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饿得哇哇直叫,是白痴;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却仍以诚待人,是傻瓜。这些话当然应该反面来理解。从黄山谷的勾勒中我们不难看见一个失意而狂傲的词人。如果说李煜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那么晏几道就是永远也不肯低头的痴人。他宁愿千百次的咀嚼往事,也不愿对现实稍稍妥协。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既是怀念歌女小苹,更是怀念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他是无法忘怀那温柔富贵乡中如烟往事的。现实是这么不如意,心事是这么芜杂,唯有沉浸于旧梦,才可令苦痛稍稍纾解。旧时世界固然也有污垢,但在理想化了的美丽乡愁中,那些琐碎也就烟消云散、不见踪迹了。人性的弱点,大抵如此。建国后的寻根文学,也难逃此弊端。
    
  这首词是晏几道的代表作。它第一句就展示了小山词最重要的两个元素:梦和酒。倘若抽去这两根支柱 ,那小山词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据统计,260首小山词,关于梦的词汇有60余个,酒字出现55次,醉字出现48次,说晏几道是个沉迷梦中的醉鬼,这话并不过分。
    
  晏几道的醉生梦死是有其背景的。他青少年时正是晏氏家族显赫时期,父亲高居相位,几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仕途。他也恩荫入仕,曾任太常寺太祝。奈何好景不长,他十八岁时父亲去世,此后家道中落,无复昔日辉煌。神宗熙宁七年,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身陷囹圄,晏几道也因为曾与郑侠唱和,牵连入狱。出狱后境况日下。四十多岁时才做了无名小官颍昌府许田镇推官,后来又做过开封府推官,提举西京崇福观一类无名小官。他的后半生,就在这种由云端跌到平地的残酷现实中蹉跎岁月。
    
  因为他这贾宝玉似的经历,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有特殊的地位。但叫我多少有点不爽的是,小山词在词史上并不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像李煜、柳永、苏轼一样是开山祖师似的人物,在慢词已成主流的时候,他仍然倔强地采用小令,颇有遗世而独立的味道。这是他狂傲的天性所决定的。在他看来,柳永那类的慢词不过是传唱于贩夫走卒口中的下里巴人,他自己的才是阳春白雪,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合乎贵胄身份。但事实是容量太小的小令终究敌不过极尽铺叙的慢词。小山词既显示了晏欧小令词派一定的后续力和影响力,也是这个词派的最后哀歌。晏几道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专力于小令了。
    
  但小山词还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它形象优美,音调和谐,色彩浓丽,辞藻幽雅,深为后人所爱。据《景定建康志》记载,当时存有书版《花间集》177版,《和晏叔原小山乐府》246版。《花间集》500首为177版,依此推算,246版的和晏几道词约为700首,和一人之词多达700首,且编成一集,这在两宋词坛是罕见的异观,这份殊荣,大概只有后来的周邦彦可以媲美。
    
  俗语云: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证之史实,大抵如是。这固可令世代穷人如我辈稍稍安慰,但这等落差无论落在谁身上,都该是一件大可哀鸣的事。与其从高高的云端堕入地狱,还不如一直在地上匍匐前行。所谓穷而后工,小山词固然远胜珠圆玉润的大晏词,但在那妙笔幽韵后面,却是无比的辛酸。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钅工]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我是常常诵读的;这首词,令我想起自己并不圆满的身世,那无可更易的命运,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突然逆转,令我午夜梦回时时哀哭,令我终于抑郁无声,令我抛弃诸般梦想,步入荆棘丛生的荒林,吮吸生活赐予我的诸般苦痛,终于麻木,成为一条狗,我还记得一句广为流传的话:“生活如同强奸,如果改变不了,那就闭上眼睛享受吧。”这是苟活的我时时自慰的良剂。千年后的我是在日光灯下写作此文,而我的美丽乡愁,已同词人的烛火一起,摇曳在苍茫而遥远的故国。
    
  
  
  

作者:冷翠滴 回复日期:2005-7-3 21:29:36
       偏心说姜夔和李煜,我更喜欢李煜,也许以前没有好好读过姜夔的词的缘故吧。
  
   谢谢楼主!

作者:毅诚 回复日期:2005-7-3 21:30:12
      楼主首推白石,恐怕难避个人襟抱之嫌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32:45
      秦观
  作者:独狼一笑
  
  
  苍茫群山上飘着悠悠云朵,小草也已经枯萎,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直绵延到天边,已经秋天了呵!我们举起杯,是喝掉那曾有的辛酸与甜蜜。我似乎明白,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漂泊,各有各的泪水,各有各的笑声。然而,我不想明白,我什么都不想明白,即便抬头唯见一片灯火昏黄,我也想说,我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初中时,我就熟背过这首词,那时候,我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孩。正是青梅情怀时节,我的羞涩使我终于不曾说出那句话。多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回校时邂逅了她。她已是一个肥胖妖冶的女人了,无复当年的清纯妩媚了。我低下头,默默背着这首词,悼念心中第一尊也许还是最后一尊女神的崩溃。那时候我就想,秦观,秦少游,一定也曾有过这等经历。离别,离别,别后的日子谁知呵!沧海桑田,岁月总是更改着旧时的容颜。我曾经无数次回想过心中女神的绝世容姿,待得见面,我呆了,我怕了,我后悔了,我擦肩而过,如同躲避瘟疫。
    
  这曲《满庭芳》当时就具有极高的知名度。有一则故事可以看出这首词是如何备受推崇的:秦观女婿范温在一次宴会上,因为性格内向,木讷少言,无人理睬。后来有一个歌女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站起来,叉叉手,骄傲地说:“我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大家晕倒,于是跟他拉家常,谈文史,无复寂寞。苏轼对这首词也印象深刻,他曾戏言:“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其流行可见一斑。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故事。黄升《花庵词选》记载:秦观由会稽入京师,拜访苏轼,苏轼说:“久别以后,这里都在传唱“山抹微 云”。”秦观正自我陶醉,忽然听到苏轼声色俱厉:“不想你学那柳永,作此等下流酸曲。”秦观梗着脖子争辩道:“我虽然没有见识,但也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老师说话过分了吧。”苏轼说:““销魂,当此际”,这不是柳永式的句子吗?你还狡辩!”秦观就红了脸无话可说了。其实,这个故事未必真实, 吴世昌先生曾专门撰文辨析,但这个故事也许可以理解为编撰者对淮海词的一种看法:淮海词和柳永词存在着一定的师承关系。周济曾评此词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这个方法,柳永在《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撒洒江天》中已经用过了。
    
  唉,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足以同病相怜的了。秦观初字太虚,后来改字少游,公元一零四九年出生。他早年就文才华瞻,盛名一时,苏轼称赞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说:“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奈何偏偏仕途不得意。他29岁、33岁时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36岁时才进士及第。元祐年间旧党得势,苏轼曾向朝廷推荐秦观,谁知秦观得了重病,回到蔡州了。四年后才到京师当了宣教郎、太学博士一类无名小官。未久哲宗亲政,元祐党人被清洗,此后秦观再也没有平安过。他先被赶出京城,任杭州通判,继而贬监处州酒税,二年后,又被新党罗织罪名,削秩流放郴州(今湖南境内),不久又流放横州(今广西境内),三年后再贬至雷州(今广东海康)。好不容易,赵佶当了皇帝,大赦天下,但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在藤州(今广西境内),病死了。
    
  秦观此中多有描述流放经历的词作。这些词,地理上是由北而南、由繁华而蛮荒,词人的内心,也是由温婉而凄厉、由哀伤而绝望。绍圣元年,秦观坐为元祐党籍,出为杭州通判,道贬处州,作《望海潮》云:“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忆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喈.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首词,纯以温婉和平之音荡人心魄,撩拨人脆弱的神经末梢,但到后来,不是这样了。
    
  绍圣二年,秦观流放郴州,在郴州旅舍作《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上阕末二句有多个版本。宋张端义云:“尝见少游真本乃斜阳树,后避庙讳故改定耳。”宋王懋云:“观当时米云章所书此词,乃是杜鹃声里斜阳曙。”这三个版本,我以为还是“斜阳暮”最好。树乃实物,如何能与上句的“寒”字相对?“曙”乃曙光,更不知所云。而“斜阳暮”三字,“斜阳”表形态,指太阳挂在西天;“暮”表时间,说的是残照当楼、霞披群山的景观。李义山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正是用一个表时间的“近”字写出了那种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暮”字似之。据说,秦观死后,苏轼把这首词题在扉页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记得关于苏轼和秦观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苏轼曾将他所作小词给“苏门四学士”的另外两个晁补之、张耒看,问:“与秦观的相比,怎么样呀?”晁张回答:“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令人莞尔。秦观的诗,有一首七绝《春日》非常出名,云:“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我想,秦观就是一枝无力的蔷薇,在暴风雨里时起时伏,艰难挣扎,而终于陨灭。
  

作者:家穷卖了版主上网 回复日期:2005-7-3 21:34:49
      最喜欢小山,东坡,辛弃疾~~~~`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37:19
      周邦彦
  作者:独狼一笑
    
  一件事是否真实,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否满足人的某种心理。鲁迅说自己一个叫人扫兴的人,老说些皇帝没有穿衣服类的实话、傻话,他所佩服的王国维,不幸也是这种人。
    
  王国维否定的故事是这样的:宋徽宗赵佶一天口干舌燥,想品品野味,就来到李师师家,恰巧周邦彦也有同好,已经捷足先登,奈何人家是皇帝,又不喜欢与民同操,我们的大才子无可奈何,只好躲到李师师床下,感受着地动山摇,聆听着龙吟凤啸,想想着“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心里窝火,愤而作《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 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不见得有什么好,浅近通俗,可算是优点之一。但它能被人屡屡称颂,如陈廷焯说:“句句洒脱,香奁泛语吐弃殆尽。”潭献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我就怀疑,他们都是因为那个故事浮想联翩,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上去了。还是说了吧,我就特觉那故事相个三级片,我能记住那首词,就拜那个故事所托。
    
  清真词中许多篇章,如《洛阳春》/《六丑》/《兰陵王/柳》,都涉及到他们的三角恋爱,后来周邦彦不肯作祥瑞之词拍赵佶马屁,是不是就因为争风吃醋呢?唉,俱往矣,这些都被王国维否定了,但通过这些谎言还是可以知道一些信息的,那就是:周邦彦绝不是一个处世方正的君子。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正是因为周邦彦本来就和柳永一样,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大家才拿他说事。《东都事略》说他“性落魄不羁”,《宋史》说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可见其为人。
    
  周邦彦死前作了一首〈西平乐〉,潇洒苍凉,清旷疏放,是清真词中异数。词人回顾自己一生,有悔恨,有叹息,更有一种“万事俱寂”的旷达。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欹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彦,钱塘人,少年时就狭邪酗酒,为州里所鄙薄,于是北上京师,做了太学生,27岁时上《汴都赋》,推崇变法,搔到神宗皇帝氧处,连跳N级,做了太学正,不久神宗去世,元祐党人执政,他被坐新党,流放南方,沉沦多年。哲宗绍圣四年奉调回京,过了十四年“京华倦客”的生活以后,元符元年重进《汴都赋》,又说到皇帝心坎子上,提升为秘书省正字,徽宗政和六年入拜秘书监,提举大晟府。他这个人是很有意思的,一直都靠阿谀奉承升官,这会突然要讲原则了,不奴颜媚骨了。他不久就因为不肯奉旨作祥瑞之词得罪赵佶(难道是因为李师师?~)外放真定府,寻改知顺昌府,迁处州……宣和三年过天长至南京,病逝于鸿庆宫斋厅。其时1121年,离北宋亡国只有六年。
    
  这里有个插曲,他是因为被新党认为是旧党惨遭横祸的,这可真是冤枉了他。他在政治上其实是向日葵,那边光明哪边倒,当年上《汴都赋》赞成变法,不过是说点皇帝爱听的话,这就难怪他在第二次上《汴都赋》时痛哭流涕,大感不平了:“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飘零不偶,积年于此。臣孤愤怒莫伸,大恩未报,每抱旧作,涕泗横流……”
    
  周邦彦重上《汴都赋》前的那段蛰居日子里,作了名篇《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传说是周邦彦与赵佶同好李师师,被赶出京城,临走时送别李师师所作。这个说法已经被王国维详实考证否定了。其实这首词音节抑扬顿挫,章法回环曲折,感情沉郁起伏,怎么会是情书呢?要骗女人,怎么说也该酸一点,缠绵一点啊。
    
  清真词是以其声谐音美,下字高雅,章法井然而备受后人推崇的。周邦彦填词按谱,审音用字,不仅分平仄,而且分四声,使语音字音高低与曲调旋律节奏的变化完全符合。他在今天籍籍无名,但在当时,却作为“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的“词人万世不祧之祖”(吴梅语)享有崇高声誉。他“每制一律,名流辄依律赓唱。”方千里和杨泽民更是和了清真词的全部,不仅用原韵,而且平仄四声,也一一以之为准绳,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清真词之所以仿效者如此之多,是因为他“下字运意,皆有法度。”他就是词中杜甫,是可以学习的对象。后来的姜白石,吴文英都有他的影子。
    
  清真词中有一首不能不提,那就是《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佳树清园。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鸟鸢自乐,小桥外、新渌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翰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其实可以跳过上阕直本下阕。词人一生颠沛流离,备受压抑,像燕子一般,漂流翰海,结果还是寄人篱下,这种感觉,现代人应该不会陌生。有句话说“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可算是另外一个版本。这首词虽然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神味悠远。看来,文学作品还是忌讳理性的,倘若一切都说得明明白,一览无余,像白开水,干净是干净了,可哪里来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39:13
      青楼
  作者:独狼一笑
  
    
  宋朝的妓女分为三种:官妓、家妓和私妓。官妓包括教坊官妓、军妓以及地方官妓,她们不象今天的三陪女发廊女,赚够了钱就可以从良,找个老实人逍遥度过余生,她们要想改变命运,就得有官老爷做主,惜乎这样的人不多。官妓的来源一般是选自私妓,但这不是私妓的自愿晋升,而是官府的暴力威慑所致。官妓理论上只向政府官员提供歌舞表演以及侑觞劝酒,但问题是,她们受制于官员,有求于官员,有向官员献身的理由,另一方面,发生了这种事情,受处罚的往往只是官妓,因为她们不象官老爷们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可以求情,可以送礼……作为一个弱势阶层,她们如何可能推开那伸来的双双脏手呢?《武林志》记载:熙宁年间,祖无择任杭州知府,与官妓薛希涛私通,王安石知道后,就把薛希涛抓起来,结果薛希涛被鞭笞至死。
    
  家妓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她们是主人的私有物品,可以随意买卖,一旦不称主人之心,主人还可以随意处罚。《西湖游览志》记载:一天权相贾似道带了一大群家妓游玩西湖,突有两个少年游湖登岸,一个家妓就说:“哇!酷毙了!”贾似道听到了,就回转头来笑眯眯地说:“你想嫁给他吗?”家妓笑而不语。不久贾似道就提了个盒子回来,扔到其他家妓面前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就是刚才那个家妓的脑袋。家妓过的是何等样生活,即便隔了千年烟尘,也不难想象。
    
  私妓一样其人可哀,其事可怜。她们虽无官府铁拳的威胁,少了主人魔爪的掌控,但却受制于“假母”,是“假母”的摇钱树,要想获得自由,就得重金赎身,她们是我们最可熟悉的一群,看过张恨水先生著作的人更应深有同感。唐代有个叫徐月英的妓女写过一首《叙怀》,可看成是这些被侮辱被践踏女子的共同心声:
  为失三从泣泪频,
  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
  常羡荆钗与布裙。
    
  古人与妓女的往来,如果相交的是官妓、家妓,那叫风雅;如果流连坊曲,醉卧青楼,那就叫堕落,为儒林所不齿了。这就是为什么晏殊欧阳修苏轼他们终究是高风亮节之士,而温庭筠柳永他们却只能是士行尘杂的淫徒。有时候想想,这世界可真是没有公平可言,你晏欧苏诸公官运亨通,家财万贯,当然可以品味官妓的风骚,聆听家妓的笙箫了,而温柳他们,沉沦下僚,银子不多,自然是无缘享受官妓的服务,也蓄养不起家妓了。一样好色两种结局,这就是做官与不做官的区别所在罢?
    
  如果略去人身自由这层不谈,那古代的妓女就是今天的女演员女歌手,她们一样为了获得好的歌词殚精竭虑,柳永就是妓女们追逐的对象。妓女们“每获新腔,必求永为词”,柳词也因为妓女们的传唱流行天下,至于“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以说,词人和妓女是一种共生关系,谁也离不了谁,词的传播固然也可以通过刊本刻本,但一个人要想天下皆知,只怕还得通过妓女。这个事实今天仍然成立。即使再有名的诗人,也不如流行歌曲的作者有名,这就是我们的萧沉老师为什么要去当了一名为国争光的伟大炮兵的原由所在。
    
  两宋诸公,只要能填词,那就说明他家里起码是有点银子,至不济也当过小官,那么他与妓女就一定有过关系,但他们所填与妓女有关的词,不外是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转之度,真正从妓女处境考虑的几乎没有,说句重点的话,他们都是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妓女们的苦痛之上,晏欧等人的作品,大抵都是以其君子之心度妓女之腹,看多了就让人恶心,即便是柳永晏几道周邦彦一些哀悯妓女的作品罢,那也是他们自伤身世,借妓女之悲抒己身之痛,在妓女弱小堪怜的背影里寻找自己的影子,一句话,人心就是如此的不相通。
    
  宋朝的妓女,如今有事可考的不多,她们的哀歌都已湮没在了历史的风尘里。在有限留下只言片语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人值得一谈,一个是聂胜琼,她作有一曲《鹧鸪天》: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这首词,不算多好,即便最好的两句:“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那也来自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皎然《诗式》有三偷之说,谓偷语、偷意不可饶恕,偷势则可任其漏网。聂胜琼这个就是典型的偷语加偷意。当然,皎然的话也不可全信,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秦观的“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就是露骨的抄袭,可这些句子在他们手上才是千古名句。我的意思是,抄袭要抄得是时候,要抄得纯天然,抄得如同己出,但聂显然抄得不太好,因袭的痕迹太深,不过考虑到妓女普遍较低的文化水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有一个是天台营妓严蕊。严蕊字幼芳,善琴棋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唐与正做台州知府时,她就因为文才出众备受赏识。后来朱熹过台州,想找唐与正的麻烦,就说严蕊和他关系暧昧。严蕊被投入监狱,受尽折磨,但就是不肯承认。狱卒劝她说:“还是认了吧,那也不过打一顿,何必自找苦吃呢?”严蕊的回答是足以令所有的伪君子假道学都无地自容的,我不敢擅自转述,且抄下原文,算是我对她的一份景仰吧--“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诬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她因为这铮铮铁骨,又被一再杖则,委顿几死,但她宁死不屈。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伟大道学家朱老夫子不久就滚蛋了。接任的是岳飞的儿子岳霖。岳霖见严蕊气息奄奄,就叫她作词自陈,严蕊作的,就是《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里,那种对不公命运的诅咒是每每令我感慨唏嘘的,尤其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句,更是蕴涵着无限悲愤,有人解作“求大人做主,放了我。”那可真是亵渎了这首词,也亵渎了严蕊,试问以严蕊之傲骨,何必如此奴颜事人?如她真是此等人物,她早就让朱熹“主”了,何必受尽折磨?她要说的,分明是,那种对自己命运掌控于他人之手的彻骨怨恨。岳霖看了这首词以后,就“即日判令从良”,而严蕊,也终于飞出了鸟笼。她是幸运的,在现有史料里,她是我所知晓的仅有的获得自由的三个官妓当中的一个。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40:36
      乱世佳人
  作者:独狼一笑
  
  靖康元年,即1126年冬天,汴京城破,北宋末代皇帝赵佶也成为俘虏,在被押送前往金国都城途中,看到片片飘零的杏花,不由得大起身世之感,做了一曲《燕山亭》。这首词,与流畅蕴藉的北宋词大异其趣,而与沉郁雕琢的南宋此一脉相承。清人周济说:“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反浅,曲者反直。”赵佶这首就是典型的即事叙景,那娇嫩袅娜的杏花,不过是他用来哀叹“故宫何处”的工具,南宋的咏物词,在这里或许可以找到祖宗。
    
  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赵佶也许不会去想,尽管他由九五之尊一落而为阶下囚,尽管他饱受凌辱,尽管他成为金人赛马的玩具,被绑于骏马后面满地乱滚,终于惨死在乱蹄之下,他都不算是最可怜悯的。在一个国破家亡的年代里,最可哀怜的是那些女子,她们不可能请缨杀敌,因为一双小脚,也不可能日行千里,亡命四海,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端坐家中,等待那时刻可能降临的无可躲避的命运,有时甚至在家中也是不安全的,不闻唐朝张巡杀妻妾以饲将士乎?她们是最有资格哀哭的,但她们的哭声,隔了千年,都已经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又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她们要想将血泪付诸笔墨也几乎没有可能。她们是这个世界的真正过客,静悄悄的来,终于又静悄悄的去。
    
  宋朝韦居安《梅涧诗话》记载:“蒋兴祖女,宜兴人。兴祖,知开封阳武县,靖康初,金兵入侵,道过县,或劝使走避,兴祖曰:“吾世受国恩,当死于是。”留不去,金兵数百骑来攻,不胜,去,明日金兵益至,死焉,妻儿相继以死。其女方美颜色,能诗词,为贼掳去。”蒋兴祖女,无名存世,词仅一首流传,为《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红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收乡关归路难。
    
  100多年以后,南宋亡国。元陶宗仪《辍耕录》记载::“岳州徐君宝妻某氏,亦同时被掳来杭,居韩蕲王(韩世忠)府。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计脱。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因告曰:'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怒哉!’主者喜诺。即严妆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满江红》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这首《满江红》如下: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宋韦居安《梅涧诗话》记载:“近丁丑岁(1277年),有过军挟一妇人,经从长兴和平酒店前,题一词《沁园春》,后书双峰刘氏题。”词如下: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柳腰春细,马性难骑。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
    
  在抄录这些凄婉怨词时,我一直都有强烈的评论冲动,但我终于只是照抄原文,而压抑下一切言辞,这并非因为现代人没有资格JJWW,而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煞风景的事:这些词,真的是那些不幸女子的呼号吗?谁看见了?谁能佐证?难道这不可能是那些无聊文人的无聊妄想吗?
    
  鲁迅的《病后杂谈》记载:明朝燕王杀了建忘帝自己称孤道寡以后,有些人还是不识相,整天搬弄是非,永乐皇帝心下火起,就将他们剥皮的剥皮、油炸的油炸,凌迟的凌迟,中有一个叫铁铉的,他自己是被油炸了,他有两个女儿,也被发付鸡窝,做了官妓。据永乐定法,罪人的妻女是要自己上门,投怀送抱的,每个军营都要去转,以为越来越多的男人侮辱,以生出“小龟子”“淫贱材儿”来。大概我们的才子心有不忍吧,就将张士沦《国朝文纂》里的一首诗安到铁铉长女名下。结局呢?自然是皇帝感动,圣恩浩荡,赦免不究,以嫁士人了。
    
  这个故事诚然是美丽的,可惜被揭穿了。我很不人心说我抄录的三个故事都是假的,但是据我一向以坏意推断世事的习惯,我又无法说服自己。我只能妄自揣测那个年代里的女人是如何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的。那些辗转于铁蹄下的女子,她们可能有李清照的幸运,碰上那么开明的父母,以识文断字吗?她们可能有余兴在残垠断壁上写下自己的悲哀吗?她们即使写了会有人看见吗?看见的人也认识字吗?……如此追问下去,是如此的叫人灰心。
    
  宋灭西蜀时,西蜀国主孟昶的花蕊夫人写了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首诗,我相信是花蕊夫人写的,因为无论怎么追问都无法否定。这实在叫我好生悲凉。多少次一个国家没了,无数人成为奴隶了,而仅有这一次才留下一个女子的声音,而这唯一的一次,有时诅咒男人如我辈的,这怎么能不叫人感叹历史老人筛选时的荒谬呢?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50:48
      读词笔记(一)
  1/东坡<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本自叶清臣<贺圣朝>“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东坡句含蓄蕴藉,清臣句稍嫌突兀直白;此其一为千古名句,一藉藉无名之原由所在哉?
    
    2/少游<满庭芳>“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本自隋炀帝杨广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着一“数”字,境界全出,可谓点铁成金矣。
    
    3/白石道人作<扬州慢>,时年22岁.词人青春年少,故寓青楼韵事于黍离之悲,此亦理有固然也。
    
    4/黄山谷<满堂春>“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本自温飞卿“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山谷句哀怨,飞卿句柔婉。
    
    5/五代北宋词人多有代女性立言之作,雕章琢句,婉转妩媚,而自有风流存焉;南渡后,则黍离之悲,身世之痛,沉郁顿挫,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而斯境亦不复矣。
    
    6/辛弃疾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此千古绝唱,家国万里,背井离乡,皆有郁郁不能已于言者.陆游句“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痛则痛矣,终嫌直白.放翁病在此,必欲一语道尽,不留余响,此为文固可,为词则不宜矣。
    
    7/飞卿词,张惠言捧之上天,李冰若贬之入地。余则谓:飞卿词,镂金错采,皆叙身世之悲;雕红刻翠,实述心境之苦。一味穿凿固非正途,无所附会亦非良策。
  

作者:独狼一笑 回复日期:2005-7-3 21:52:17
      犬吠居读词笔记(二)
  
  
  
  1/东坡居士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白石道人句“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皆强自慰藉,语出委婉,而备极辛酸。
    
    2/唐五代两宋词多有代人立言之作,然强奸人意者多,而深入人心者少,惟东坡《少年游》,白石《八归》、《长亭怨慢》诸曲,堪比肩于杜工部之《月夜》,盖东坡所代,妻也;白石《八归》所代,友胡德华妻也;《长亭怨慢》所代,淮南恋人也。
    
    3/白石道人《齐天乐》,婉转凄恻,自是千古名篇,然“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句,或谓之“补凑”(周济),或谓之“呆诠”(陈锐),或谓之“与下文不连”(沈祖棻),或谓之“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陈廷焯),各执一词,互为颉颃。余诵之再三,觉画蛇何必添足,删之可也。
    
    末句“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知白石精擅音律,每有哀思,皆入管弦,所谓长歌当哭是也。余颇喜此句:“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不知诸公以为何如?
    
    此词妙处,在其构思。词人从外至里,从里至外,一唱三叹,荡气回肠,故思妇无眠之境,得以前衬后托,巍巍然如名山出诸平地。寇平仲之《踏莎行》似之:“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4/张春水《壶中天》云:“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词人国破家亡,妻儿皆没,今故地重游,能不哀极反笑乎?“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痛哭。”此柳柳州之言也。又曰:“老柳关河,斜阳古道,风定波尤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与贺知章《回乡偶书》所言相类,然一为故国子民,一为旧乡孩童,其中风味,自是不同。